第21章
鷺城的北區, 是鷺城的工業區,幾乎是距離鷺城中心城區最遠的一片區域。薑妤笙下了輪渡以後,從碼頭坐公交到老太太所居住的那片村落最近的公交車站, 又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出發的時候還是早上,等車轉車,抵達的時候,已經時近中午了。
北區還是薑妤笙兩年前離開時的那副樣子,沿路隨處可見工業廠區, 街道冷清,人流稀疏,更不用說車流了。
幾分鐘都很難見到一輛。
仿佛與以繁華熱鬨著稱的旅遊城市鷺城不是一個地域。
薑妤笙提著自己做的茶點和老太太慣來喜歡嘗試的一些新奇小零嘴, 輕車熟路地朝老太太家走去。
不過五分鐘, 便拐進了通往老太太家那棟七層自建房的小巷。小巷口的石頭長凳上, 坐著幾個愛聊天的六旬嬸嬸們, 看見薑妤笙,便與她打招呼:“小薑又來看劉嬸啦?”
薑妤笙其實不太認識她們是誰,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嬸嬸們便誇:“真是個有心的好孩子。”
“我聽說她之前給劉嬸買了個……”
“是不是真的這麼好心啊?”
“啊?你這什麼意思?”
“當然是有圖點什麼嘍。”
“誒, 你小聲點!”
“怕什麼,她又聽不懂。”
她們在她走過去的背後用尋常音量的鷺城話議論著,薑妤笙渾不在意。
她其實聽得懂的。
但她也無意去計較。
但行好事,不昧己心,老太太知道她無所圖謀就夠了。
她左耳朵進, 右耳朵出,淡定地走到老太太自建房的大門前,掏出鑰匙, 開了門鎖,徑直往老太太自住的三樓走去。
三樓的樓道口, 老太太家的防盜鐵門是虛掩著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飯菜香已經溢滿了樓道間,勾動著薑妤笙的味蕾了。
薑妤笙不由地彎了眉眼,猜測老太太應該是在為她準備午飯了。
她敲了敲防盜門,不見外地在門外換了鞋,顧自走進了房門裡。
“奶奶……”她一邊反手合上門一邊喚。
果然,老太太從廚房裡探出了頭,滿臉笑紋地應:“你回來啦,剛剛好,我再炒道菜就能吃飯啦。”
薑妤笙其實還不餓,但她沒有拒絕老人的好意。她邊把手中提著的東西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邊應:“好,好香啊奶奶,奶奶你煮了什麼好吃的呀,我來幫你打下手。”
她走到廚房門口,剛要踏進去,老太太就揮舞著鍋鏟拒絕:“彆彆彆,你就站那兒吧,我這都要好了,難得可以偷懶一天,你這怎麼還換個地方繼續乾活啊。”
“出去。”老太太不容置喙。
薑妤笙失笑。
她見老太太堅持,便也沒再客氣,領受了老太太的好意,站在廚房門邊,笑眼彎彎地和老太太閒聊。
老太太一邊把魚放下鍋,一邊關心:“最近生意怎麼樣呀?”
薑妤笙不動聲色地打量老太太的站姿、氣色,看起來沒有什麼異常的,一直半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她應:“還可以,比去年這個時候好。”
“那就還行,會越來越好的。”老太太向來喜歡鼓勵她。“身體呢?手還是會時不時感覺到痛嗎?”
自從斷指以後,遺留的神經痛問題總是三不五時地造訪,困擾她。
這兩年來,絲毫沒有好轉。
但薑妤笙慣來報喜不報憂:“好多啦,現在很少了。”
“那就好。”老太太替她舒一口氣,終於還是問到了:“感情呢?還是沒有碰到合眼緣的啊?”
薑妤笙不好意思地笑。
“你啊……”老太太也笑,給魚翻了個麵,沒有要催促責備她的意思。
薑妤笙想了想,撿了個好笑的與她分享:“不過,我前段時間有遇到過一個想追我的。”
“嗯?”老太太好奇。
薑妤笙說:“有個來吃飯的顧客,吃完飯以後一直在店門口等到了打烊,想要加我的聯係方式,我沒給他。”
“嗯。”
“然後他就換了個策略,找了一個跑腿的人,天天來給我送玫瑰花 ,一直送了二十幾天,我都沒收。”
“那還挺有心的嘛。”老太太扭頭看她,上了點心。
薑妤笙點點頭,繼續說:“但是,最後不知道是第二十幾天,他給我送的最後一束花,是一捧白色菊花。”
白色菊花,不用多懂花語,大部分人都知道,是多用於祭奠的。
老太太:“……”
“這什麼人啊,也太沒風度了,這前麵幸虧都沒有收,不然他這得發什麼神經了。”
薑妤笙笑說:“是吧,店裡的大家也都這麼說。”
池棋氣得差點想給對方送花圈。
老太太也有點生氣:“彆理這種男人,我們不著急,擦亮眼睛,再挑挑。”
薑妤笙乖巧應:“嗯。”
祖孫倆氣氛溫馨,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到了這頓飯的結束。
飯後,薑妤笙說什麼都不肯讓老太太繼續忙碌,收拾了碗筷,獨自進廚房去洗了。
老太太在餐廳裡給她揀早上包好的粽子,一垂垂剪好裝袋,一袋給她們自己吃,一袋給莊傳羽。
薑妤笙在廚房洗完碗,順手把垃圾袋提起,想打個結,晚一點出去的時候,幫老太太把這些垃圾一起帶走。
沒想到垃圾袋一提起,不經意間,她就看到了垃圾桶旁邊掉落著一小顆藥片。
很小的一粒,應該是老太太吃藥的時候不小心掉落的。
薑妤笙愣了愣,把藥撿了起來。
藥片是棕褐色的,不太像她往常幫老太太在社區醫院裡拿的那些降壓降血糖藥。
她不太放心,直起了腰,把藥片放在料理台上,去到了燒水壺正上方的那一片櫥櫃前,打開了櫃門——老太太圖方便,慣常在這個地方吃藥,也習慣了把近期要吃的藥都安置在這個櫃子裡。
櫃子裡分門彆類,井然有序地放著幾種薑妤笙往常幫她分類好的藥物,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薑妤笙沒有見過的新包裝藥物。
未經同意,她沒有直接伸手拿下查看,而是偏過了頭,問外間的老太太:“奶奶,你最近在吃什麼藥呀?”
老太太裝好了粽子,也正準備進來看她收拾得怎麼樣了。
她聞聲而入,正要回話,視線就掃到了薑妤笙正注視著的那一盒新包裝藥物。
“奶奶,那一盒是什麼藥呀?”薑妤笙關心。
老太太有兩分躊躇。
薑妤笙擔心,柔聲哄:“奶奶?怎麼啦?你最近身體是有什麼不舒服嗎?”
老太太“哎”了一聲,歎氣說:“本來想著應該沒什麼大事,還是不告訴你讓你擔心的好。”她自己伸手把藥拿了下來,遞給薑妤笙,解釋:“前段時間社區不是組織老人免費體檢嘛,我去做了,之後不久,社區那邊就打電話給我,和我說我有腎積水,讓我去做進一步複查。”
“我本來想問問你的,又怕你跟著擔心,就想不然自己先去一趟看看怎麼個情況。但是出去的那天,我在巷口碰到了張嬸,和張嬸聊了兩句,張嬸和說我,大概率是結石,結石堵了尿管,尿不通就積水了,沒太大事,彆折騰了,可以先吃點化石藥看看,實在不行再去碎石就好。我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就先去藥店買了點藥,想著吃段時間再去好了。”
腎積水?薑妤笙蹙眉。
她看了看手中藥盒上的說明,確實是化石藥。
她不願意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但也不敢盲目樂觀。
她安撫:“沒事,奶奶,你拿到體檢報告單了嗎?我給你看看?”
老太太說:“拿到了,哎,那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拿。”
薑妤笙說:“好。”
她把藥放回櫃子裡,把垃圾袋打結了,提出來,換一個新的套上,而後才洗了手,回到客廳。
老太太正好把報告單拿出來了。
薑妤笙接過,一張一張仔細地翻看下去。
畢竟不是專業的,太多的專業名詞她也看不懂,隻能大概看出血象上都沒什麼問題,腎功現在也沒什麼問題,就是彩超顯示左腎有積水,建議做進一步檢查。
薑妤笙征詢老太太的意見:“奶奶,其他的確實都沒什麼問題,就是左腎有積水。這個積水,我覺得可大可小,我們還是要聽醫生的話,再去做進一步檢查看看?你覺得怎麼樣?”
老太太猶豫:“這個檢查會很麻煩嗎?”
“不會的,沒關係,我陪你一起去,你彆擔心。”
“我……我就是不想麻煩你,你看你工作本來也忙,還要抽時間來看我,陪我做這做那的。”老太太內疚。
薑妤笙杏眼柔軟,去拉老人的手,包到自己的手心裡,笑道:“奶奶,你要這樣把我當外人嗎?”
她語氣溫軟,目光澄澈,老太太被包裹在她手心裡的手暖呼呼的,眼睛也被暖出了一層水霧。
她眼尾笑紋擠到了一起,伸出另一隻手,拍了拍薑妤笙白淨的手背,終於答應:“好,我都聽你的。”
薑妤笙也笑,便說:“那奶奶你去拿一下醫保卡,我們看一下市醫院什麼時候有號,約個時間去看看。”
“沒問題的話,我們就當多做一個體檢項目了,有問題的話,小問題,我們早解決也早安心。”
老太太其實本來就也是在搖擺的,隻是擔心麻煩薑妤笙。此刻得了薑妤笙的允諾,便有了主心骨,從善如流:“好,我去拿。”
她再次起身去往臥室,薑妤笙從掛在沙發旁置物架上的包裡取出手機,打開微信小程序,準備看一下市第一醫院近期的泌尿科排班,剛剛點開,幾條微信消息就跳了出來。
薑妤笙看到通知條上顯示,是來自重新加上後就沒聯係過的薄蘇。
猶豫兩秒,她還是上移了指尖,戳開了這條通知。
通知條跳轉對話框,薄蘇的消息,完整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一張焦得像黑炭,完全可以投稿炸廚房組,很勉強才能看出原型的生煎水餃圖,和一句稍顯無奈的話:“發現有的先天不足,後天確實不應該勉強。”
薑妤笙:……
她確認了,薄蘇是真的一丁點廚房的天分都沒有。小的時候,她就真的炸過廚房炸過微波爐,那幾乎可以算是她完美無缺的彆人家孩子履曆裡唯一的汙點了。怎麼還沒認清啊?
她不自知地翹起了唇,無聲笑。
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冷不丁出聲:“小妤呀,你真的沒糊弄奶奶吧?”
薑妤笙抬頭,茫然:“嗯?”
老太太揶揄:“真的沒情況?”
“盯著手機消息笑得這麼開心,奶奶還是第一次見哦。”
薑妤笙驀地怔住。
第22章
她笑了嗎?薑妤笙的笑意漸漸自眼底淡去。
她左滑指尖, 沒有回複這條消息,退出了對話框,應老太太:“沒有, 奶奶,是……”
是朋友嗎?
算不上吧。
她解釋:“是個女孩子發的消息啦。”
“女孩子又怎麼啦?也不是不可能啊?”老太太一副看穿了你們年輕人的把戲的表情。
薑妤笙微微睜大了眼睛。
老太太淡定地在她身旁坐下,遞過醫保卡,稍顯頑皮和得意:“怎麼啦?以為我老婆子一把年紀了就什麼都不懂嗎?你們年輕人現在不是都不在意這些了嗎?”
她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小聲地說:“我看出來了, 五樓住的那兩個小女生,是一對兒。兩小女孩每天一起進進出出,散步遛狗, 日子過得也挺美的。”
“其實也沒什麼不同的, 不就是找個知冷知熱的人一起過日子, 能把日子過好就行, 奶奶我呀,活到這把歲數了,沒什麼看不明白想不通的啦。”
老太太出奇地開明。
薑妤笙意外, 不由地豎起大拇指給她比了個讚。
老太太笑著收下了誇讚。
兩人沒有就這個話題再深聊下去,薑妤笙接過老太太的醫保卡,把用戶綁定了,時間預約了,陪老太太又看了會兒電視劇, 聊了會兒天,時近兩點鐘,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一路上, 豔陽高照,薑妤笙沒打傘, 走在陽光下,全身熱乎乎、暖洋洋的。
雖然除了在青春期剛剛察覺到自己對薄蘇的不一樣感情時無措過、喜歡著薄蘇的時候,忐忑過,怕她不能夠接受,後來,她便再沒有在意過自己取向與大多數人不一樣這件事,但意外得知了親近的人與自己一樣,完全不在意這件事,還是莫名有種開心、輕鬆的感覺。
她在公交車站站定,等了許久也沒有見到車來,便取了手機查看下一班公交車到站的時間。
還要十來分鐘,她退出頁麵,戴了藍牙耳機,準備點開聽課APP聽一節人文課程,視線不經意間掃到那個綠色的微信圖標,思緒不受控地又發散了幾秒。
幾秒後,她到底還是沒有再點開這個圖標,沒有回複薄蘇的那兩條消息,就讓她的話,孤零零地冷在那裡了。
成年人之間,時間寶貴,邊界清晰,分享日常生活,其實是一件很親近、甚至很曖昧的事。她想,以她和薄蘇目前的關係來說,這種分享欲,過界了。
她不打算縱容薄蘇。
也不打算放縱自己。
她掀過了那個主頁,點進了聽課APP,播放了一節課程,邊聽邊等車來。
*
北城高端住宅區昆侖明湖二十三層的大平層裡,薄蘇拄著拐艱難地做完了廚房的收拾工作,依舊未等來薑妤笙的回複。
她沒有再嘗試開火,也沒有點外賣,隨手給自己泡了杯牛奶,喝了兩口,去到了書房工作。
夕陽西下,天色向晚,她不自覺地又分了神,伸手拿過手機查看消息。
中午發出時是什麼樣的,現在依舊是什麼樣的。
她了然了,薑妤笙是不會回複這條消息了。
算不上很意外,但是當時發出消息前有多躊躇,此刻便有多失落。
她胃部隱隱作痛,注意力也有些無法集中,乾脆停了手上的工作,點了保存,合上了電腦屏幕,在漸暗的天色裡靜坐。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沒有,夜幕完全籠罩了大地,黑暗中,她突兀地聽到了幾聲門鈴叮鈴的聲聲響。
她回過神,摸過手機,點開了手機上的可視通話。
通話的視頻界麵裡,顯露出來的是她母親謝長嫣的麵容。
薄蘇鴉睫顫了顫,坐端正了身子,出聲:“媽,你稍等一下。”說完,她掛斷了電話,點下了開門的按鍵,而後站起了身子,打開了燈,拄著拐,去到了客廳。
客廳裡,謝長嫣已經就著她打開的門進到了玄關。
她穿著一套優雅正式的商務西裝,似是剛從哪個嚴肅的商務場合裡出來,又或是一會兒就要前去參加,但手上,卻提著一袋與她妝容格格不入的保溫袋。
“我聽黃姨說她這兩天有事不能過來,你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我讓家裡的阿姨煮了給你送過來。”她換完鞋走近,念叨薄蘇。
薄蘇淡聲:“沒事,不用麻煩,昨天出門了,在外麵吃的,明天有工作,也不會在家。”
謝長嫣不放心:“那今天呢?吃的什麼?”
她這個女兒,從小到大,要說彆的,都讓人十分省心,挑不出一點錯處,但要說照顧好自己,那真是讓人一點都不放心。
大二的時候,突然暴瘦十幾斤,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差點沒把她嚇壞。好不容易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療,好起來了,工作這幾年,又跟個拚命三娘一樣,都不知道進了多少次醫院了。
薄蘇微怔,口吻平淡地應:“吃了速凍的餃子。”
謝長嫣不疑有他。
她把帶來的飯菜放置在客廳尾部的餐桌上,叮囑:“一會兒吃的時候,要是太涼了,你自己放微波爐裡熱一下吧。”
薄蘇應:“好。”
謝長嫣視線下移到她的腳上,關心:“昨天複查腳怎麼樣了?”
薄蘇回:“挺好的,再過一周就可以不戴護具了。”
謝長嫣點頭,表示放心。
薄蘇反過來問:“你呢?前兩天複查怎麼樣?”
謝長嫣不以為意:“老樣子,沒大事。”
薄蘇也點頭:“那就好。”
兩人相對而站,忽然就有些無話可說。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母女間就似隔了一層空氣牆,再無法走近。
明明那一年剛去鷺城,告訴薄蘇,媽媽履行了諾言,有能力接你回來了的時候,兩人也曾相擁淚流,兩顆心無比親近過。
謝長嫣忍了又忍,還是裝作不經意地問她:“你去鷺城了?”
薄蘇神色平常,看不出什麼,應:“嗯,有工作。”
謝長嫣挑明:“我看到彆人發在網上偶遇你去喝喜酒的照片了。”
“在照片被更多人刷到前,我讓人把相關流量截斷了。”
“雖然你爸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當初該清償的都已經清償了,但難保有心人要做文章。你表妹也要畢業了,偏偏選的和你一個專業,也不知道心裡打的什麼算盤,你還是要注意一點,不要給人興風作浪的機會。”她語重心長地提醒。
其實算不上責備,但有一瞬間,薄蘇還是錯覺自己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個秋日,那個肅殺的病房裡。
那一年謝長嫣發現胃癌早期,需要手術切除胃的大部分,手術前,要求和她單獨說兩句話。
舅舅謝長業退出病房,退出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看待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又似看待一個惹人厭的罪人。
薄蘇知道,她確實是罪人,畢竟,謝長嫣是為了她才把自己的身體損耗成這樣的,也是在和她爭吵的過程中,發病倒下,送來急救的。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懨懨的母親,在她開口前,便啞聲答應了:“你安心手術,安心養病,我不會再聯係鷺城的人了,手機號和Q | Q號,我都注銷了。”
謝長嫣病容憔悴,卻因此露出了欣慰的笑:“好,那就好。”
“這才是媽媽的好諾諾。”
仿佛那一年秋日蕭索的風依舊在吹,吹進了這炎炎的夏日裡。
薄蘇垂下睫,輕聲地應:“嗯。”
聽不出情緒。
謝長嫣欲言又止。
算了,她這麼大的人了,該是有分寸的,她怕多說薄蘇逆反。總歸這些年來,薄蘇也沒有讓她失望過。她相信她。
她沒再多說這件事,轉移了話題,問薄蘇:“對了,你舅舅讓我問問你,紀家那小子是真的沒機會了嗎?他好像還對你念念不忘,托他爸爸來探口風。”
薄蘇聲音更輕了:“嗯。”
謝長嫣看她不甚興趣的模樣,有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行,我知道了。”
她沒再多做逗留,因為後麵還有一場商務晚宴要參加,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
薄蘇送她到門口,關上門,反過身,看向空無一人、精致冰冷的室內,半晌,伸手又漠然地把燈關上了。
視野陷入黑暗。
她緩慢地移動到沙發前,脫力坐下,似也融入了黑暗之中,與周遭毫無人氣的死物不辨你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兩下,亮了起來。
薄蘇的眼眸也跟著閃起了一簇光亮。
她忍著胃部的絞痛前傾身子,拿過了手機,點開查看。
消息是來自於管青的,向她確認工作安排。
那一簇小小的光亮又滅掉了。
她無悲無喜地與管青溝通,確認好了相關事宜,退出對話框。
無法自抑地,她的視線又飄向了那條置頂對話條。
還是那副沉默的模樣。
薄蘇忍不住戳開,去戳她頭像,就像往常那樣,明明知道什麼都沒有,卻還是忍不住有所期盼。
這一次,竟然有了意外之喜——薑妤笙發了新的朋友圈動態。
因為設置了僅三日可見,所以自加上以後,薄蘇從未見過薑妤笙朋友圈有動態內容。
這還是第一次。
她點開,發現這條動態,是幫莊傳羽發的。
截圖的莊傳羽朋友圈,是一條招租信息——招的永城路三十三號頂樓租客。
第23章
彼時, 薑妤笙正在聽風民宿的後花園裡與莊傳羽、沈珈禾品茗、吃粽子,雅俗共“賞”。
信馬由韁,不知道怎麼聊的, 話題聊到了薑妤笙現在正在租住的那棟永城路三十三號樓房,頂樓的租客確定是不續租了,過兩天就會回來把東西都清走,她們需要尋找一個新的租客了。
找好的鄰居,不比找好的房子簡單。
莊傳羽問薑妤笙:“你有沒有什麼新的要求呀?”
上一個租客是一個自由撰稿人, 平日裡極少出現,存在感很低,除了不做一樓公共區域的衛生, 其他方麵, 大家都相處得挺融洽的。
薑妤笙便說:“沒有什麼其他的新要求, 還是希望能夠是女性, 或者是一個穩定的家庭整租,平時能夠共同維護公共部分的衛生,晚上十點後的正常休息時間, 能夠互不影響就好了。”
莊傳羽爽快:“行,那我自己再加幾條。”
反正也不是特彆急著要租出去,她還是希望能夠幫薑妤笙挑一個好相與的鄰居。
她翻出自己兩年前還沒有重逢薑妤笙時在朋友圈掛出的招租信息,保存了當時拍的照片,複製了文案, 稍加修改,重新發了出去。
“快,你們截個圖, 幫我擴一擴,萬一有人想租呢。”她毫不客氣地指。
沈珈禾抬杠:“老板給我們多少宣傳費呀, 我們朋友圈的坑位費可是很貴的呢。”
手上截圖的動作卻是很誠實。
莊傳羽驚詫:“哦喲,老板,那你可真不會算,我們這房子品味高雅,堪比澎島的湯臣一品,發在你朋友圈裡,隻會幫你抬高格調,讓人對你的朋友圈子高看一眼,起到一種低調又奢華的社交裝飾作用。我都沒收你照片的版權費呢,這還不夠意思嗎?”
沈珈禾笑意盈盈,等她說完了,問:“說夠了嗎?”
莊傳羽嬉皮笑臉,張口要說話,沈珈禾一招直擊她命門:“再說不發了。”
莊傳羽失聲。
薑妤笙失笑。她彎唇聽著她倆互嗆,安靜地幫她把消息擴散了出去,順手刷了兩頁朋友圈,點了幾個讚。
正要退出界麵,忽然,她收到了一個消息提醒,顯示朋友圈有一條新消息。她戳開,發現是薄蘇給她剛發的這條招租消息點了個讚。
薑妤笙微微怔愣。
是剛好在刷朋友圈嗎?還是……
還在忖度著,莊傳羽像是想起了什麼,恰好問她:“對了,小妤,那個……那個誰,還有沒有再找你啊?”
“嗯?”薑妤笙抬頭,沒有馬上回答。
沈珈禾看看莊傳羽,又看看薑妤笙,玩笑:“你們打什麼啞謎呢?”
薑妤笙記起來,沈珈禾是認識薄蘇的,沒有避諱,解釋:“她是指薄蘇。”
“有啊。”她神色平常,坦坦蕩蕩地把手機頁麵遞給莊傳羽看:“她剛剛給我點了個讚。”
莊傳羽皺眉,如臨大敵:“她什麼意思啊?!”
她不會又要過來吧?她內心警鈴大作。
薑妤笙莞爾,淡定猜測:“可能就是剛好刷到了,順手點了一個吧。”
莊傳羽想想也覺得有道理,應該不至於。薄蘇工作看起來就挺忙的,大本營又在北城,相距千裡,她是有什麼毛病才會在這千裡之外再租個房子來住,是有錢多得沒地方燒嗎?
她點點頭,神色稍霽。
沈珈禾聽她倆提起薄蘇的語氣,不由好奇:“我之前聽薄蘇說,你們是故交,有舊呢,我今天瞅著,怎麼不太像呢。”
莊傳羽冷哼一聲:“誰和她有舊了?有仇還差不多。”
沈珈禾饒有興趣:“真的假的?什麼仇呀?”
她看薑妤笙表情淡然,不似在意的模樣,給莊傳羽倒一杯新茶,揶揄:“我還挺難想象薄蘇那樣性格的人會和彆人鬨不愉快到結仇的程度,該不會是你單方麵和人家結仇吧?”
莊傳羽“嘶”一聲,不滿道:“喂,你什麼意思啊?你是誰的朋友,怎麼胳膊肘還往外拐呀?”
沈珈禾輕笑:“新朋友,舊朋友,都是我朋友,我不能厚此薄彼吧。”
“況且,你這個人,看著眼睛挺大,心眼卻賊小,結仇點低得很,我不得不懷疑呀。你當初不也把我當頭號仇人看了好一陣?”
她有理有據,語氣狡黠,莊傳羽氣結,想回懟她,對上她笑吟吟、嬌俏而不自知的模樣,紅唇囁嚅了一下,卻沒發出聲,低下頭,宛如牛飲般地又喝了一大口茶。
“不和你計較。”她很輕地哼了一聲,偃旗息鼓。
薑妤笙和沈珈禾都低笑出聲。
三個人心裡都沒真的把薄蘇的點讚當一回事,特彆是不過兩天,新租客就不請自來了。
“海城人,二十七歲,單身女性,過段時間要來澎島工作,據說是個攝影師,生活作息良好,應該會是個好鄰居。”莊傳羽喜氣洋洋地通知薑妤笙。
薑妤笙表示OK,恭喜。
莊傳羽便火速地與對方簽了一年的長約,收了一個月的押金和三個月的租金,還極為熱情地幫對方在快遞送來的時候,去往樓房,幫忙開門和接收。
所以,當六月中旬,新租客表示今晚十點會抵達澎島,入住永城路三十三號,莊傳羽拿著鑰匙,特意去到了門口等候,等來了拖著行李箱氣定神閒的薄蘇時,她心態一整個爆炸了。
“薄蘇?”莊傳羽甚至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薄蘇踏著冷月投下的光輝走近,淡然點頭:“嗯。”
那張清貴孤傲的麵容上還是一派風輕雲淡。
莊傳羽皺眉:“你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她伸手,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莊傳羽給她鑰匙。
莊傳羽差點想飆臟話:“我……你……房子真是你租的?”
薄蘇應:“不是。”頓了一下,她表示:“是我朋友的助理租的,我暫住幾天。”
暫住個鬼啊!她再看不出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她就是傻子了。
“你是不是知道我不會把房子租給你,故意找人幫你租的房子。”
薄蘇沒說話,唇角卻微微勾起,很淺地笑了一下。
莊傳羽整個人都要氣炸了,怒火中燒。她臉上再不見平日裡玩世不恭、慵懶散漫的笑意,沉下了臉,正色問薄蘇:“你到底想乾什麼?你不要告訴我你是真的需要這個房子居住。”
薄蘇沒承認,也沒否認。
莊傳羽氣急,聲壓很低地質問:“薄蘇,你會不會太過分了?當初是誰,在人家不顧一切,不遠千裡地去找你的時候,把人氣走了?現在你什麼意思?你是看她過得好了,不至於會連累你了,又想重溫舊夢了?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一點?”
她至今都記得那一年冬日薄蘇突然回到澎島來找她,問她薑妤笙在哪裡時,她有多驚懼。
她問薄蘇:“你怎麼問我?她不是去找你了嗎?你沒見到她嗎?”
薄蘇臉色很白,隻失神地應了一聲:“見到了。”
“然後呢?”莊傳羽追問。
那個時候,距離她收到薑妤笙報平安的Q | Q消息已經過去三天了。她一直以為薑妤笙找到了薄蘇,已經在北城和薄蘇過上了她想過的日子了。
薄蘇卻是不說話了。
莊傳羽忽然反應到了什麼,勃然色變,攥住了薄蘇的領口,怒問她:“你他媽乾什麼了?你把她氣走了嗎?還是你不要她了?薄蘇你什麼意思?你說話啊!你他媽到底什麼意思,她人呢?你說清楚啊!”
可薄蘇卻始終沒說話,隻是在她歇斯底裡的質問與怒不可遏的狠話後,打掉了她的手,推開了她,冷冷清清地走掉了。
自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薄蘇,也沒有再見過薑妤笙。
她後來去過一趟北城,走遍了東西南北的大街,試圖找尋一點關於薑妤笙的痕跡,可人海茫茫,她的搜尋,顯然不過徒勞無功。
很多年裡,她自薑妤笙過得不好的噩夢裡醒來,想到不知道過得怎麼樣、在哪裡吃苦的薑妤笙,就會心疼地淚流。
再看到電視裡開始頻頻露麵,聲名鵲起,越過越光鮮的薄蘇,她就有一口氣梗在心口下不去。有好幾次,她看到薄蘇在電視裡一派光風霽月、溫柔無雙的假麵具時,都很想撥打記者電話爆料,讓大家都彆好過。
就衝她爸爸薄霖當年破產,欠了一屁股債,被人潑油漆、被人咒罵祖宗十八代的料,都夠她焦頭爛額的了。
可是想到那些年裡,薑妤笙對薄蘇的心心念念,想到最後即使鬨翻了,Q | Q消息裡,薑妤笙都不曾說過薄蘇一句壞話,護著她的心、愛著她的心,不言而喻,她最後都生生忍下了。
可薄蘇真的欺人太甚了。
她眼尾微紅,問薄蘇:“你知道彆人要重新過回正常生活有多不容易嗎?你知道她這些年裡吃了多少的苦,才能變成現在的模樣嗎?你就一定要這樣,攪亂她難得的安寧嗎?”
薄蘇目色歸於岑寂,半晌,才說:“我沒想讓她不安寧。”
她握緊了手中行李箱的推拉杆,有一瞬間想退卻。
可下一個瞬間,她就聽到了薑妤笙的聲音。
“傳羽?薄……薄蘇?”她嗓音清潤,稍顯遲疑。
莊傳羽和薄蘇都下意識地轉過了頭。
薑妤笙和舟稻的眾人正站在幾步之外的香樟樹下,與她們麵麵相覷。
薑妤笙目光落到了薄蘇手下的推拉箱上,有些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但她還是走近了兩步,和她們確認:“你們怎麼站在這裡?”
她今天穿著一件polo領的條紋針織短袖,下半身是一條深藍色及踝牛仔半身裙,很是清爽秀氣,襯得她膚色越發白皙,柔膩如瓷。薄蘇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
薑妤笙偏頭要撞上了,她又克製地移開了。
“我來入住的。”在莊傳羽開口前,她先回答了:“頂樓的房子,是我和朋友租的。”
莊傳羽橫眉冷對:“我不租了,你走。”
薄蘇波瀾不驚:“合同簽了。”
“簽了又怎麼樣?是你簽的嗎?實際入住人與簽約人不一樣,我可以主張合同無效的。”
“你不可以。”薄蘇平靜陳述:“合同條約裡,沒有這一項,你勝訴不了的。”
顯然是有備而來,莊傳羽更生氣了,聲量大了起來,口不擇言:“那又怎麼樣,那你去告我啊,反正我不租,薄蘇,你有本事……”
她更難聽的話要出口了,薑妤笙伸手拉了拉她的小臂,輕聲:“傳羽。”
她搖了搖頭,偏頭看向落後了她幾步,依舊站在香樟樹下吃瓜的舟稻眾人們,提醒她給彼此留幾分餘地。
莊傳羽攥緊拳頭,眼尾的薄紅越發明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壓下了怒火,用能發出的最平靜的語氣問薄蘇:“你今天是一定要住這是吧?”
薄蘇淡聲應:“是。”
莊傳羽轉向薑妤笙:“你呢?你同意是吧?”
她深深地望進薑妤笙的眼底。
薑妤笙心口隱痛,為莊傳羽的委屈。
她無視薄蘇也在注視著她的視線,柔聲安撫:“我沒有同意,傳羽。我隻是……”
“隻是什麼?!”莊傳羽打斷。
她明眸蒙上一層水霧,語氣有些衝,眼神裡透著濃濃的失望。
薑妤笙怔住:“我……”
莊傳羽吸了一下鼻子,撇開頭,甩開了她的手:“算了。”
她攥緊手中本該交給新租客的鑰匙,轉身徑直走了。
“傳羽……”薑妤笙要追。
莊傳羽製止:“你讓我冷靜一下,我不想和你吵架。”
薑妤笙的腳步被迫停了下來。
夜靜悄悄的,回蕩著眾人震耳欲聾的沉默。
“你們……”薑妤笙整理了情緒,看向香樟樹下一直大氣都不敢喘的大家,還未招呼完,大家就都有眼力見地朝大門內跑去,表示:“我們就先上去啦,小妤姐,薄老師,晚安。”
“晚安。”薄蘇輕聲地應。她想起來,伸手攔住了走在最後的韓冉,把行李箱上放著的,包裝精美的禮品盒遞給她,說:“這些東西你們帶上去當夜宵吃吧。”
韓冉認出那是海城很出名的特產,她受寵若驚,但也不敢多話,接了東西道了“好,謝謝薄老師”就快速地竄進門了。
夜再一次恢複了寂靜。
門內大廳裡散射出來暗暗的、冷冷的光,籠罩著相顧無言的兩人。
“抱歉。”薄蘇開口,嗓音有些低啞。
薑妤笙抬眸,望向薄蘇平靜的臉龐,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租這裡的房子?”
語氣算得上冷冽。
薄蘇凝視著她,長睫輕動,靜了靜,才開口:“我想睡個好覺。”
聲音不大,也並不顯柔弱,依舊是平淡的、清冷的。
隻是低垂著的眼簾,稍顯落寞。
薑妤笙的心卻驀地泛起了潮濕。
她知道,薄蘇一貫不是擅長示弱的人。她也幾乎從不示弱。她仿佛一個隔絕了五感的人,不會哭,不會喊累,更不會喊痛。
是她自己在太多年的相處裡,太懂她的情緒了。
薑妤笙惱自己的敏銳。
可冷硬鋒銳的話到底說不出口了。
她啞火,轉身向內,妥協:“進來吧。”
第24章
沒有再給薄蘇任何開口的機會, 進門後,薑妤笙與她點了個頭,便徑直上了二樓。
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事情怎麼就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薄蘇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態、何種心思,來到的這裡,她一點都不想知道,也一點都不想猜測。
可難以避免的,她又想到了那一套漂洋過海而來的餐具。
她寧願自己再遲鈍一點。
她開了樓層門, 進到二樓的玄關,合上門,背靠著, 在黑暗中獨站。
她試圖把所有的雜念都清出腦海, 薄蘇似有若無的惱人腳步聲卻在樓道裡適時地響起, 一聲, 又一聲,像踩踏在她的心弦上,漸漸近, 又漸漸遠。
薑妤笙微微仰起頭,靜了靜,很輕地歎了一口氣,直起背,抬腳往前走。
剛走了沒兩步, 挎包裡的手機震了一下,薑妤笙下意識地停步取出,發現是垃圾短信。她隨手刪除了, 想起來要詢問莊傳羽到聽風民宿了嗎?
但看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她估計還差一點, 於是鎖定了屏幕,準備回房間後再發。
隻是,她剛再次抬起腳,黑暗中又傳來了幾聲響動——這次是樓層門。
有人在敲門,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的三聲。
薑妤笙的心,莫名地跟著這響動重重跳動。
她站立在原地,在去開門和裝作沒聽見之間搖擺,敲門聲又有序地響起。
依舊是有風度的節奏和聲量。
薑妤笙無法置若罔聞。
她回身,在池棋出來應門前,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果然是薄蘇。
她麵色淡淡的,手下依舊搭著推拉杆,解釋:“頂樓的樓層門沒有開,我進不去。”
薑妤笙怔住。
“我也沒有鑰匙。”
薄蘇說:“我知道。”
知道還來找她?她不解:“所以?”
薄蘇鴉羽般的長睫顫了顫,問:“你們有多餘的空房間,可以借我暫住一個晚上嗎?”
又是那雙靜邃惑人的眼,一錯不錯地凝望著你。
薑妤笙喉嚨動了一下,彆開了視線。
她想說沒有,現在時間也不算太晚,她出門隨便找一個民宿或者酒店入住應該也不是難事。但池棋似乎也聽到了敲門聲,又或者門口的說話聲,打開了門,從自己的臥室裡探出了頭。
“怎麼了嗎?”她好奇又關心地問。
薄蘇很坦蕩,矜持地朝著她點了個頭致意,又禮貌地複述了一遍:“樓上的樓層門沒有開,想問問你們有多餘的房間,可以借我暫住一個晚上嗎?”
“啊。”池棋做了一個嘴型,卻沒發出聲。
有倒是有,可是她不敢隨便答應。她把視線投向薑妤笙。
薑妤笙到底不願意讓薄蘇在彆人的麵前太難堪,隻好應:“閒置的書房裡有一張上一任租客留下來的單人折疊床,應該不會太好睡。”
金尊玉貴的薄蘇不太挑:“沒關係。”
薑妤笙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她側開身子,讓她進門,在池棋欲言又止、欲出又退的觀望下,如尋常主人待客一般,領著薄蘇去到了書房探看,而後幫她把角落裡的折疊床找出,和她一起打開、安放好,最後,把池棋熱心貢獻出來的乾淨薄毯遞給她。
“沒有多餘的枕頭。”她態度不冷不熱。
薄蘇似沒有察覺:“沒事。”
薑妤笙退出書房,去到衛生間洗手。
洗手間不大,但也不算小,薑妤笙站在洗手台前,餘光掃到,薄蘇也跟過來了。
她站在門外,似在等她出來。
應該是折疊床久未使用,床腳上都是灰塵,她們剛剛打開放置的時候,手上都沾染了一些。
薑妤笙壓下水龍頭,轉身出門,薄蘇果然在她之後進門。
“你要……”薑妤笙走出兩步,想起什麼,回過身,還未開口,不經意間卻瞥見薄蘇低頭洗手的側臉,有一瞬間,錯覺時光倒置,她們又回到了那一年她剛到薄家沒多久的那一個雨後傍晚,薄蘇領著她上樓,去到衛生間,一個一個打開水龍頭,告訴她,哪一邊是熱水,哪一邊是冷水。
那時候,她們之間的氛圍,也是這樣的沉悶,薄蘇的側臉,也是這樣的美麗和出塵。
讓她晃神了好幾秒。
薑妤笙視線落向彆處:“你要洗澡的話,先洗吧,洗完了我也要洗。”
薄蘇沒有客氣:“好,謝謝。”
薑妤笙略一頷首,沒再說話,去到了隔壁自己的臥室。
她關上門,拉開椅子,坐到電腦前,打開電腦,很努力地想要把今晚所有的事情都當做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輕巧掀過,可薄蘇的動靜,卻始終攪擾著她。
她聽得見薄蘇自隔壁的衛生間出去,又進去,而後鎖上了門,打開了花灑,水流聲淅淅瀝瀝。
像是一場下在她的心裡的大雨。
她無法抑製那一顆隨雨萌芽的記憶種子,無法自控地被鉤沉起往事,憶起上一次與薄蘇這樣同層而住,聽到她洗澡的水流聲,還是十二年前薄蘇要離開澎島的前一夜。
那一天,仿佛是她的世界末日前夕,連薄蘇洗澡她都舍不得離開,非要搬個小板凳,爭分奪秒地感受她的存在,呆坐在衛生間的門口,聽她在裡麵水流聲嘩啦啦,她在外麵,眼淚嘩啦啦。
那一夜,她們久違地又睡回了一張床。
淩晨了,她們誰都沒睡著,仰麵望著天花板,卻也誰都沒說話。
夏夜清寂,蟬鳴聒噪,叫得人更心煩意亂。
她終於忍不住,翻過了身,麵對著薄蘇,問:“姐姐,你還會回來嗎?”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薄霖的公司財務出了問題,還以為自己會一直紮根在這座小島上,像過往的那幾千個日夜一樣,如常地生活下去。
薄蘇輕聲地應:“我不知道。”
薑妤笙聽不出她的情緒。
她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不明白,難道這座小島上就沒有一點值得薄蘇留戀、惦念的嗎?為什麼她說離開可以那樣堅決,說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也可以這樣毫無波瀾?
難道過往她感受到的那些溫柔曖昧,都是她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嗎?
她凝望著薄蘇,眼淚不爭氣地就滾落了下來,鼻息沉重。
薄蘇終於也側過了身,在黑暗中凝視著她。
她烏眸沉靜,似蘊著萬語千言,又似一潭深水,什麼也沒有,薑妤笙分辨不清,視野越發模糊。
她氣惱地要背過身子,薄蘇卻伸出了手,第一次主動擁抱住了她。
她身上的香氣很冷,說話也總是冷冷的,可是她的懷抱,她的體溫,卻總是很溫暖。薑妤笙忍不住回抱住了她,緊緊地、眷戀地,在她的頸窩裡嗚咽出聲。
薄蘇什麼都沒說,隻是一動不動地由她抱著、哭著,像一個木頭人。
薑妤笙哭到動情,忍不住在她的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咬得很重,說不分明是因為氣惱,還是因為渴望,亦或是無能為力地痛苦著,又期盼著她能夠記住自己。
至少,記得她留給她的這一點痛。
薄蘇沒有推開她,甚至沒有吭一聲,她隻是微微抖了一下身子,呼吸低沉了些,半晌,摸了摸她的後腦,很親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她的發頂。
很久以後,她哭累了,哭停了,吸了吸鼻子,從薄蘇的頸窩裡抬起了頭,薄蘇才說:“我會給你打電話,會給你寄明信片的。”
她這才努力地破涕為笑,答應:“好,你答應我的,不能騙我哦。”
薄蘇似乎也很輕地笑了一聲,眼裡有很柔和的光亮,應她:“嗯,我答應你的。”
薑妤笙撒嬌,纏著她幼稚地拉鉤,薄蘇也寵溺地配合了。
於是,薑妤笙把這句許諾奉為圭皋,深信不疑。
她日思夜盼,望眼欲穿,一小時數著一小時、一天數著一天地過,就盼著遠方來電、遠方來信。
可薄蘇卻仿若失憶了,又或者說,失蹤了。
除了最開始的時候給她打過兩通電話,Q | Q上和她簡短地聊過幾句,她就再沒有音訊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直到她被迫離開澎島,她都沒有在校傳達室裡問到過薄蘇的信件、更沒有再等到過薄蘇的來電。
莊傳羽早就預言過:“薄蘇肯定就是不想再聯係你了。她肯定知道她爸爸的那些事,怕被連累才走的。你彆傻了,彆想著她了,人家過好日子去了,就你苦哈哈地在這裡感動澎島,彆傻了好不好?”
可她就是不信。
不肯死心,有時候像一場慢性自 | 殺,折磨得人精神失常,偶爾過分樂觀,偶爾又極度悲傷。她在這樣的日子裡不死不活地過了兩年,直到薄蘇北城的那一句“不認識”,終於給了她一個痛快。
她認清了現實,落進了塵埃,不再幻想能上天堂,也不再受煉於地獄。
隻是不明白,薄蘇為什麼又出現了。
薑妤笙閉上了眼,複又睜開,取出降噪耳機戴上,給莊傳羽發了一條問候的信息,而後,她打開了視頻網站的紀錄片,努力地讓晚間生活不受乾擾,回歸常態。
*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薑妤笙厚塗了眼部遮瑕,給池棋留了早上她們到的時候她可能會不在餐廳,讓她記得帶鑰匙出門的紙條,便提早出門了。
她先去菜市場買了新鮮的活蝦、豬肉、排骨、鳳爪,順手把往常最後才接收的菜市場訂購的食材提前接收回餐廳,而後進了廚房,把剛剛買好的食材,一一做成了精致的廣式茶點,之後,踩著時間點,去往碼頭接收另一批由輪渡送來的食材,最後才又回到廚房,把剩下的兩道早點做好,處理完收尾的工作。
在池棋她們來到餐廳吃早餐前,她重新關上了舟稻的門,踩著莊傳羽差不多要起床的時間,提著外送袋,去往聽風民宿。
聽風民宿裡還一派未醒的模樣,依稀還沉浸在酣然的美夢中。
薑妤笙放輕腳步進大堂,大堂服務台前的服務員聽到腳步聲便正襟危坐,準備端肅迎客,結果看到是薑妤笙,立馬咧開嘴笑:“小妤姐,今天這麼早呀?”
薑妤笙彎唇:“早上好。”她晃了晃手中的外送袋,問:“給你們老板送餐,她醒了嗎?”
服務員一臉“我懂了”的表情,回答:“還沒有,還在睡呢。”
薑妤笙了然:“那我先上去。”
她把特意多做的另一袋外送袋放在服務台上,表示:“你們還沒有吃早餐的話,可以試試,可能不是太正宗,但應該不會太難吃。”
服務員驚喜,立刻擺手:“不會不會,怎麼會,小妤姐你的手藝我們都嘗過的好嗎?謝謝謝謝,我一會兒換班了拿去分給大家一起吃。”
薑妤笙笑笑,受了她的恭維,沒再多說客套話,轉身上樓了。
她不太經常到樓上找莊傳羽的,所以之前到樓上找薄蘇的時候,第一次還走錯了方向,好在莊傳羽自住的套房,在次頂樓,就兩套,一左一右,她住左邊,很好分辨,不需要她多做功課。
她輕車熟路地到了房門口,在門外輕敲門。
房門內很快就傳來一聲慵懶的:“門沒鎖,進來。”
薑妤笙擰動門把手,推門而入。
房間裡,窗簾是半開著的,一切事物都浮沉在明暗之間。
莊傳羽趴著,身上搭著條空調被,側臉對著門外,發絲淩亂。看見是薑妤笙,她哼了一聲,轉開了頭,把那張風情的大禦姐臉埋在枕頭裡,悶聲:“你來乾嘛。”
薑妤笙無聲地笑。
她走近,坐在莊傳羽的床沿,柔聲說:“我來負荊請罪。”
莊傳羽又是一聲“哼”,卻是沒說什麼負氣話。
薑妤笙看得出,她的氣大抵是消得差不多了,聲音放得更柔,哄:“帶了你喜歡吃的廣式茶點,起來吃飯吧。”
莊傳羽嘴硬:“不吃。”
薑妤笙誘惑:“真的不吃嘛?有蝦餃、有鳳爪、有燒麥、有糯米雞、有豆豉排骨,都是我早上特意去市場上挑的新鮮食材,剛剛蒸好,新鮮出爐的。”
“哦,還有雲吞麵,再放一會兒,可能就爛了,不好吃了。”
莊傳羽猛地翻身坐起:“彆說了!”
薑妤笙閉嘴,眨巴眨巴眼睛。
莊傳羽睨她兩秒,終是繃不住,笑了:“算你還有點良心。”
不完全是重色輕友。
其實昨天晚上回來,她哭過一場,聽了一個小時的歌後,氣就消得差不多了。再好的朋友,也難乾預對方的感情生活,這個道理,拜薑妤笙所賜,她很早之前就明白了。隻是因為對方是薑妤笙,她太心疼她了,所以關心則亂,有失分寸。
冷靜下來後,她火氣就消了。
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薑妤笙心軟,是個善良、體麵的人,對所有曾有恩於她的人,都有情有義。不識趣、不識相的是薄蘇,她做什麼和薑妤笙置氣、反向為難她呢?
她說服了自己,雨過天晴,春光明媚。
“你等著,我去刷個牙洗個臉。”她邁開大長腿下床,跨進套間裡的衛生間,開始顧自地洗漱。
薑妤笙好脾氣地應:“好。”幫她把外送袋裡的餐點都取出來,擺放在不遠處的飄窗矮幾上。
矮幾旁的窗台上,放著一本夾著書簽翻閱了一半的書,薑妤笙看書脊上的名字,是一本前不久她才在沈珈禾的書單上看到過的書,當時莊傳羽還說,你們看的這些書啊,我真是一本都不想看,一看一個不吱聲——睡著了。
薑妤笙莞爾,心如明鏡。
衛生間裡,莊傳羽忽然一邊拍著水,一邊探出頭來,問:“劉奶奶的手術,還沒有排上號嗎?”
薑妤笙笑意微斂,露出些許擔憂:“沒有。”
自從那天去看望劉奶奶,約好了號,做了第一次檢查,確定了是有腎積水,可能是尿路結石堵塞了尿管導致的,兩人又去了幾次醫院,做了一次體外碎石無效後,就準備轉微創手術了。但是第一醫院床位太緊張了,隻能先辦理住院手續,人在院外排隊,把住院後才能做的術前檢查都先做了。
當時說,最快一周,最慢一個月會通知入院,然而現在,大半個月過去了,依舊一點音訊都沒有。
莊傳羽猜測:“我估計是被人插隊了。我昨天聽前台的曉琳說,她朋友的一個阿姨,最近也查出了尿路結石,要做微創,也在市第一醫院。她從檢查結果出來,到住進醫院,前後就一周的時間,比你們還晚排的。”
她把化妝棉扔進垃圾桶,開始抹乳液:“要不然我還是找我爸托人問問,看能不能彆被人往前插了?”
薑妤笙猶豫,沒馬上應好,也沒馬上應不好。
莊傳羽知道她不愛麻煩人的性格,替她拍板:“就這樣吧,我們再等兩天,還是沒消息的話,我們就自己想辦法。”
薑妤笙確實也很擔心拖久了不好,隻好麻煩她:“好,那謝謝你和叔叔了。”
“哼。”莊傳羽笑,在飄窗上坐下,故作為難:“隻口頭上說說可不行。”
薑妤笙也笑:“那大小姐還有什麼指示?”
莊傳羽驕矜,提起筷子:“也就坐下隨便陪我吃幾口吧。”
薑妤笙輕笑出聲,順從地坐下了。
兩人在飄窗前就著朝陽,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享受完了一頓早餐。期間莊傳羽沒再提起過薄蘇,仿佛昨晚因她而產生的不愉快從未存在過,薑妤笙便也沒再特意提起,更沒開口幫薄蘇要鑰匙。
她想,薄蘇總該會自己解決的。如果沒有辦法,那她知難而退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她著實沒想到,她高估了薄蘇,又或者說,她低估了薄蘇,低估了她順勢而為的心思——
當天晚上九點多,食客漸少,臨近打烊前,她又在服務台前見到了薄蘇。
她戴著口罩,散著烏發,穿著一襲裁剪合宜、楚腰纖細的優雅長裙,手上提著一個電腦包,嫋嫋婷婷地進門,氣質出眾得引人注目。
薑妤笙錯愕。
薄蘇在她的注視下走近,微微鬆動眉眼,冷情的眸底便有淺淡的笑意流轉。
“我去一方喝咖啡了,沒有鑰匙,回不去。”她平聲,略有些歉意。
薑妤笙:“……”
第25章
“所以, 你今天沒有去找傳羽嗎?”薑妤笙難免蹙眉。
暖黃的燈光下,她眸底流溢的不悅與微慍生動而凜冽,薄蘇眼底的笑意漸漸淡下。
“找了。”她說:“我就是從聽風過來的。”
“那?”
“我聯係不到她。電話和微信, 她都把我拉黑了。我今天去了聽風幾次,幾次前台都和我說,她不在。”
她也沒有辦法在前台大廳長久地等候。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莊傳羽的指示,前台不歡迎她在大廳久坐,屢屢在她等待的時候, 過來委婉地請她離開,說是擔心她被人認出來,會對她的人身安全造成風險, 她們擔待不起。
薑妤笙:“……”
傳羽的拒絕, 可見一斑。她抿唇, 猶豫要不要直說:“那之後呢?你有什麼打算?傳羽是不可能把房子租給你的。”
她和池棋的書房更不可能借她常住。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至多再容許她今晚留宿一晚。
餘光卻瞥見薄蘇身後不遠處的顧客用餐區, 有一桌顧客似結束了用餐,正紛紛起身,應該不一會兒就會往這邊走來。
薑妤笙隻好先止了話頭, 妥協:“我們還沒到打烊時間,我把鑰匙給你,你先回去吧。”
她拉抽屜,準備拿鑰匙,薄蘇製止:“不用, 我等你們一起。”
她偏頭,遙望了一眼樓梯儘頭的方向,問:“樓上還有位置嗎?我可以上樓等。”
薑妤笙微怔, 薄蘇解釋:“你們還沒有回去,我一個人進入不太好。”
薑妤笙:“……”
這時候倒是禮數周全, 會考慮彆人的心情了。
不遠處的那桌顧客果然往這邊走來了,薑妤笙怕她又被人認出來,橫生波瀾,便不再浪費時間:“二樓的位置都空出來了,你可以隨便坐。”
“好,那你先忙。”薄蘇也注意到了走近的人群,她略一頷首,提著電腦包,微微低頭,和即將到來的顧客錯身而過,施施地往樓上走去了。
顧客們在她離開後,如預料般地抵達。
“剛剛走過去的是不是什麼網紅啊,發質、身材好好,感覺好漂亮啊。”有女生回頭,遙望她走過的軌跡。
同行人笑她:“乾嘛,你衝上去看一眼唄。”
女生好笑:“那你不得說我想趁機逃單嗎。”她收回眼,不再關注,拿出手機遞給薑妤笙:“你好,結賬。”
薑妤笙斂神噙笑,禮貌應對。
顧客結完賬、領完小禮品離開後,靜止不動好幾秒,薑妤笙還是忍不住跟著遙望了一眼樓梯儘頭的方向,不自覺地攥緊了鼠標。
*
九點過半,顧客走儘,門口掛起了【停止營業】的標牌,薑妤笙檢查好一樓的窗戶和衛生情況,準備去往二三樓檢查,順便通知薄蘇可以走了。
二樓清清靜靜,隻聽得樓梯儘頭傳出來的一點隱約鍵盤聲,在提醒著樓上薄蘇的存在。
薑妤笙心緒繁亂。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緒,從昨晚開始,也或許,從薄蘇的反複出現開始,就像一團被反複扯亂的毛線球,無序地鋪攤在盤子裡,隨著薄蘇的每一次出現、反複出現,被越扯越亂。
不想理、不願意理,甚至覺得,沒有必要理。
怕越理越亂、越繞越深,反而把自己困進去了。
她嘗試繼續做一個閉目塞耳、無知無覺的人,若無其事地往樓梯上走。路過二樓樓梯轉角平台處的明信片牆時,不經意的一眼,她似乎掃到了什麼。
怔了怔,她停住腳步,轉過身回頭定睛看去。
不是錯覺,昏暗的燈光下,明信片牆上確實是多了一張票根模樣的異形明信片,落款為——薄蘇。
不是專門的文創精品店,明信片牆上,明信片本就不多,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白底黑字,所以這一張造型獨特、色彩鮮明的明信片,掛於其中,便顯得過分突兀、格外搶眼。
薑妤笙心臟停跳一拍。
她不受控製地走近了一步查看。明信片似乎是上周在烏城舉辦的一個電影節的周邊紀念品,上麵什麼箴言與贈言都沒有寫,隻有一個電影節的紀念印章和寥寥的“薄蘇”兩個字落款。
簽名清雋飄逸,不是上次她簽給粉絲朋友們的藝術花體字,是她曾在她的試卷、作業本、課本上見過無數次、再熟悉不過的規整模樣。
薑妤笙眼睫顫了顫。
她抬起了手,不由自主地想要觸摸那兩個字,幾乎要觸碰到了,但最終,還是止住了。
薄蘇明明什麼都記得,那兩年裡,卻仿佛什麼都不記得。
像酷暑過後的蒲扇,嚴冬過後的暖被、連餘燼都冷卻後的徐徐風吹,遲到的糖果,已經過了賞味期,入不了口,下不了咽,除了徒添悵然,有什麼意義?
薑妤笙收握起指節,手垂落了下去,靜立幾秒,她轉過身,麵無表情地繼續往樓上走。
樓上右邊靠窗的最後一桌,薄蘇摘了口罩,正單手支著下頜,另一隻手在筆記本觸摸板上滑動,神情專注,似在工作。
薑妤笙在遠遠的地方站定,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幾秒,偏移開,在牆邊木質裝飾板上敲了敲,提醒:“可以走了。”
薄蘇聞聲抬頭,不自知地舒眉展眼,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答應:“好,我收一下就能走。”
說著她就合上了電腦,站起了身。
薑妤笙幾不可覺地在她的笑容裡怔了一下,隨即不甚在意地表示:“沒關係,你不用急,我還要再上樓檢查一下。”
薄蘇應:“好,那我收拾好了下樓。”手頭動作卻沒有放緩,利落地把電腦放進了包裡。
薑妤笙點頭,沒再說話,轉身徑直朝三樓走去。
*
接近十點鐘,一行人都收拾妥當,披星戴月地往住宿處走去。
夏風習習,人影稀稀,海浪聲若隱若現,澎島恍若又變成了記憶中安閒的小島。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薑妤笙和薄蘇走在前方,池棋、鐘欣、韓冉、鄭耘她們都遠遠地落在了後麵,給她們留足了空間。
時不時地,後方會傳來隱約的笑語聲,前方卻是一派沉寂。
薑妤笙沒有太多的交談意願,薄蘇偶爾開啟話題,薑妤笙也隻是淡淡地應兩句,就此結束話題,根本沒有給她深入展開的機會。
走出好遠,薄蘇終於切入正題:“昨天晚上打擾你們了。”
薑妤笙很淡地收下:“嗯。”
薄蘇表示:“今天晚上我去珈禾姐那邊住,拿了行李就走。”
薑妤笙愕然。
她腳步微頓,側目看向薄蘇,確認:“珈禾姐?”
薄蘇點頭:“嗯。”她解釋:“她那裡剛好有一間客臥,一直空著。”
沈珈禾是租了一整棟彆墅開咖啡廳的,三樓一整層,都是她一個人自住的,確實很有餘裕。
但薑妤笙不免為莊傳羽擔心。
她可以想象得到莊傳羽知道這件事該有多氣惱。
她不得不多問了一句:“是今晚,還是?”
薄蘇說:“我租下了。”
薑妤笙:“……”
“你……”她想說些什麼,勸她離開,可啟唇,卻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
她來澎島,給出的理由是為了調理睡眠;她租到了房子,依托的是她自己與房東的交情。似乎她怎麼說都有自作多情、自以為是的嫌疑,都不合適,都沒有立場。於是最後她隻能緘默。
薄蘇沒有說這邊的頂樓她退不退租,薑妤笙便也沒有問。
兩人間又陷入了無聲。
空氣中隻餘腳步聲響蕩,好一會兒,薄蘇再次主動,問:“怎麼會想到做餐飲?”
記憶中,薑妤笙也沒有進過幾次廚房,從小到大,她都沒有表現出過對烹飪有特彆的興趣。
薑妤笙言簡意賅:“機緣巧合。”
薄蘇沒有退卻,追問:“那怎麼會想到回澎島開?”
薑妤笙微微沉默,才應:“因為合適。”
之前有過一段時間,澎島客流量驟減,島上許多店鋪都倒閉了,為求出租,許多店麵租金都做出了優惠讓步,她就是在那個時候進場的。
“況且,傳羽在這裡,陳曙在這裡,很多朋友都在這裡。”
不論如何,澎島都曾是她的桃花源地,承載過她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但這句話,她不願意告訴薄蘇。
陳曙。
薄蘇在心底裡重複這個名字,眼前浮現起少年離開澎島,外出打工前,攥著一封信和一枝花在彆墅門口長久徘徊的身影。
她不自知地蹙眉:“他現在也在澎島嗎?”
“嗯,偶爾回來。”
“在做什麼?”
“創辦了一個奶茶連鎖店。”薑妤笙神色裡有了淡淡的笑意,是為朋友取得了成就而感到的真心開懷。
薄蘇注視著,紅唇抿緊,拎著電腦包的左手指尖泛出青白,沒再說話了。
好在住宿處也沒幾步路就到了,兩人間的無言,也不算太尷尬。
薑妤笙開了門,領著薄蘇上樓,進門,而後看著她把行李箱拉出,道謝,道彆,出門,下樓梯。
除了疏離的客套話,她一句多餘的話都沒對薄蘇說。
薄蘇走後,她關上門,返身回書房。
書房裡,薄蘇似乎早上出門前就打掃過衛生,折疊床安放過的地方,乾乾淨淨,纖塵不染,折疊床也已經工工整整地折疊好,放回原先那處不顯眼的角落裡了。
隻有空氣裡殘存的、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木質調冷香,還在鍥而不舍地彰顯著薄蘇的曾經到來。
薑妤笙微微走神。
記憶裡,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
“小妤姐?”池棋忽然探身進來。
薑妤笙側身回神:“嗯?”
池棋問:“薄老師走啦?”
其實她們撞上薄蘇出門了,隻是明知故問。
薑妤笙應:“嗯。”
池棋躊躇幾秒,吞吞吐吐:“小妤姐,你……和薄老師……嗯……”她似乎在斟酌措辭。
薑妤笙淺淺笑,眼神溫和:“嗯?”
池棋心一橫,鼓起勇氣,求證:“你和薄老師以前真的不認識嗎?”
薑妤笙眼眸靜了靜,否認:“不是。”
池棋從十八歲開始跟著她,從模具廠到舟稻,從鷺城北區到澎島,幾乎是她看著成長起來的,她把她當親妹妹。
她不想騙她。
她坦誠:“我以前喜歡過她。”
池棋震驚,睜圓了眼睛,明顯有一個“啊”字在嘴邊欲出又止。
薑妤笙淡淡笑,反問:“不能接受嗎?”
她態度平和,眼神寬容,仿佛她不能接受,也隻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池棋連忙搖頭:“不是不是。”她解釋:“我隻是有點沒想到。”
“那……那現在呢?”她小心翼翼地關心。
薑妤笙唇畔的笑意淡下。半晌,她說:“我不知道。”
她無法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下去。她應該麵對,也必須承認,她還是會被薄蘇吸引,還是會對她動心,會被她牽動情緒。
但是,喜歡一個人,和我不願意再喜歡這個人,可以是同一件事吧。
第26章
薄蘇拉著行李箱離開永城路三十三號後兩天, 薑妤笙終於接到了鷺城第一醫院的電話,通知她,床位空出來了, 明天可以去醫院辦理住院手續了。
於是薑妤笙分秒沒有耽擱,和池棋調了十天的班,第二天就帶上了必要的行李,陪著劉老太太去第一醫院住院準備手術了。
薄蘇完全不知情。
她一直在鷺城中心城區陪秋源應酬。
因為先前租住永城路三十三號時麻煩了秋源的助理,所以秋源知道她人在鷺城。正好她拍《食在四野》第二季, 有一個單元準備在鷺城錄製,正在進行前期的籌備工作,便央她牽線搭橋, 介紹她與她因錄製《山水之間》而已聯絡好了關係的當地各部門人員認識, 薄蘇不好推辭, 隻好應下了。
她忙碌了兩天後, 堪堪處理好了秋源那邊的事和自己手中的案頭工作,才抽出時間,回到澎島, 履行要請沈珈禾吃飯的笑言。
沈珈禾其實覺得沒必要這麼客氣,雖然如薄蘇入住前打過預防針的那樣,莊傳羽真的不太歡迎她來澎島——她過來玩時偶然得知這件事後,莫名其妙地和她鬨了一通脾氣,一副要氣禿嚕毛的模樣, 但沈珈禾沒有真的因此困擾。
因為過後沒多久,莊傳羽就主動打電話道歉了,表示自己不應該因為自己的喜惡問題, 乾涉她與彆的朋友的交往。
她說得有幾分誠懇,又有幾分不願意顯露出來的委屈。
沈珈禾忍不住好笑、好氣, 又心疼。
她也放低了姿態,和莊傳羽解釋,她不是有意的。她是和薄蘇先閒聊,薄蘇問她有沒有什麼好的房源推薦,或者酒店也可以,她要長租,隻要房東或者酒店可靠、有保密精神就好,她順口說自己還有一間客房空著,有需要的話可以給她應急,之後薄蘇才好意提醒的她,莊傳羽可能會不太高興。但那個時候,她已經不好突然改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