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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 閔然 87259 字 8個月前

莊傳羽哼哼兩聲,表示勉強理解了。

沈珈禾難得不與她對嗆,由著她得寸進尺、張牙舞爪。

磨人又可愛。

她隻當是莊傳羽格外記仇,沒有真的把她和薄蘇的齟齬當成什麼不可調和的冤仇。

因為雖然她和薄蘇都跟守著什麼秘密一樣,一個隻告訴了她“舊仇”還差不多,一個隻承認了,“我以前確實做過不可饒恕的事,她對我有意見是正常的”,絕口不談到底是什麼事,但衝著莊傳羽肯打這個電話低頭、衝著薑妤笙對薄蘇的態度、薑妤笙在莊傳羽麵前談到薄蘇的言語,還有她自己多年來對薄蘇的了解,她還是有信心,薄蘇是可以深交的人,不至於真的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

她和薄蘇客氣:“真的要這麼見外嗎?其實是我賺到了好不好?不僅有人幫我分擔房租,還依舊可以常常獨占整層樓的空間,還有比這更合心意的房客嗎?應該是我請你吃飯才對吧?”

薄蘇失笑:“那下次,我交了房租你再請我。今天,先給我個機會吧。”

她堅持,沈珈禾拗不過她,隻好收下她的謝意。她建議:“去舟稻怎麼樣?正好我也饞妤笙的手藝了。”

薄蘇自然是沒有不同意的可能。

她比沈珈禾更多一份私心,比她更期待這頓晚餐的到來。

可惜,薑妤笙讓她的期盼落空了——

六點剛過,盛夏的晚照還在天際流漫,長巷華燈未亮,澎島晚餐的高峰期沒到,薄蘇和沈珈禾就抵達了舟稻私房餐廳。

餐廳裡,剛剛寥寥地坐了兩桌顧客,桌與桌之間的過道裡,韓冉一見到薄蘇和沈珈禾便亮起雙眼,迎了過來,熱情地打招呼:“薄老師,沈姐,你們來吃飯嗎?”

沈珈禾笑著點頭:“嗯,樓上還有包間嗎?”

“有的有的。”韓冉應:“我帶你們上去。”

“好,我們是不是還算早,你們開張幾單啦?”沈珈禾與她邊走邊聊,彼此之間很是熟稔。

韓冉應:“是呀,樓上現在也才開了一桌,現在天黑得遲,大家吃飯的時間好像也都跟著晚了。”

薄蘇安靜地聽著,沒有搭話。

沈珈禾終於問到:“你們小妤姐呢?是不是輪到她在後廚了?我今天是不是有這個榮幸能品嘗到她的手藝了?”

韓冉尬笑,不好意思地說:“那真的不巧,小妤姐最近調休了,沒在島上。”

“啊?我怎麼都沒有聽她說起,她是去旅行了嗎?還是去出差?”沈珈禾驚訝。

薄蘇也不露聲色地拉長了耳朵。

韓冉沒有隱瞞,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沒有,小妤姐去醫院了。”

薄蘇沉下了眸。

韓冉進包廂,幫她們拉開椅子,指著桌上的二維碼表示:“薄老師,沈姐,你們掃碼下單就好,有什麼需要的話,按桌上的鈴就行。”她說著就要退下了。

薄蘇忍不住開口,問她:“妤笙生病了嗎?”

韓冉腳步頓住,稍顯遲疑:“啊?不是,是……是去陪床。”

如果單是沈珈禾問,那她肯定一五一十全說了。然而薄蘇也在,她雖然很磕CP,但心裡也有一杆秤的。她有點不確定薄蘇和薑妤笙究竟是什麼交情,能說到什麼程度。

畢竟,再具體的,涉及到個人的隱私了,她有點不想說。

好在沈珈禾似乎更清楚情況,接過了她的話,恍然:“噢,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妤笙先前租住的房子房東奶奶的床位排到了,她們入院準備手術了?”

韓冉得以言簡意賅:“嗯。”

“那薄老師、沈姐,我先下去了。”她抓準時機腳底抹油。

沈珈禾沒發現異常。

她給薄蘇解釋:“我之前有聽傳羽和妤笙提到過,之前很照顧妤笙的一個房東老奶奶生病了,妤笙一直在等市第一醫院泌尿科的床位,等了好久了,可算是等到了。”

她替薑妤笙開心。

薄蘇無意識地關心:“為什麼是妤笙陪她去住院?”

沈珈禾掃碼,準備點單,聞言抬頭看了薄蘇一眼。

薄蘇黛眉微蹙,一貫平和無波的烏眸裡閃爍的明顯是擔憂與關切。很沒必要的,在發現被打量時,她又分明地藏匿了起來,若無其事,欲蓋彌彰。

一個放在彆人身上不算離譜、放在薄蘇身上,又彆樣離譜的猜測再次在沈珈禾腦海裡閃過。

她沒表現出來,斟酌著解釋了:“因為老太太丈夫和孩子都不在了,一直獨居,好像也沒有其他走得近的親友了。”

她把她知道的,關於薑妤笙和老太太的淵源,能說的,用最簡要的語言概括了一遍。

薄蘇這才大概知道一點點關於薑妤笙在回澎島開店前的生活情況。

她眼眸幽寂,靜默了好幾秒,才稍稍收斂起情緒,和沈珈禾聊彆的話題。

沈珈禾欲問又止。

但她不好再對薄蘇多說其他關於薑妤笙的事了,她怕冒犯朋友,所以為避免薄蘇因此再順勢多問她什麼,她忍住了這個問題。

飯過半旬,沈珈禾去陽台邊上接了一個朋友電話,回來的時候,入座前,不經意的一眼,她掃到薄蘇亮著屏的手機屏幕上,正顯現的似乎是鷺城第一醫院的醫生掛號排班表。

忍了半頓飯的問題,到底是忍不住了。

她坐下,盛湯,開玩笑的口吻詢問:“之前和傳羽喝茶,她說你們不是舊識,是舊仇還差不多呢。”

“後來你和我喝咖啡,你也說,傳羽確實是和你有一些齟齬。”

“你們倆的說法倒是對上了,那妤笙呢?妤笙和你也是舊仇嗎?”

薄蘇滑動手機屏幕的指尖驀地頓住。

她抬頭望向沈珈禾。

沈珈禾友善、真誠又略顯好奇地望著她。

薄蘇喉嚨微澀,半晌,她說:“我不知道。”

沈珈禾:“嗯?”

薄蘇垂下羽睫,投落陰影:“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待我的。但對我來說,她不是。”

“她不是”這三個字,她咬得很輕,神色裡的繾綣,除了她自己不知道、看不見,任誰都看得出。

沈珈禾心臟震顫。

救命救命救命啊,她在內心尖叫。

薄蘇沒有留意,她抬腕看了下表,站起身說:“我要先去打個電話,失陪一下?”

沈珈禾應:“好。”

薄蘇走後,她就單手托腮,隨即閉上了眼睛,扶住了額頭。

她了悟了,她一直以來的那個猜測,應該是真的——薄蘇和薑妤笙之間,以前一定有過什麼。

而莊傳羽和薄蘇的所謂齟齬,該不會是薄蘇曾經辜負過薑妤笙吧?不然真的很難解釋,為什麼薑妤笙和薄蘇遇到的時候氣氛那般詭譎、為什麼莊傳羽和薄蘇都不說清楚到底是什麼齟齬,而薑妤笙作為莊傳羽的好朋友,知悉所有,卻還能在薄蘇做過所謂的對莊傳羽不可饒恕的事後,對薄蘇始終落落大方,和氣平常。

隻能夠是,那個被做過不可饒恕的事的當事人,是薑妤笙吧。

而莊傳羽作為好友,為薑妤笙氣憤,所以才耿耿於懷、又無法貿然給她解釋緣由吧。

理順了一切,滿桌的佳肴,突然都失去了滋味。

沈珈禾內心複雜。

他人的感情糾葛,她作為外人,不下定論。隻是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直以來無意間給薄蘇提供的便利、透露的消息,對薑妤笙來說,是她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

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

晚上九點鐘,一方咖啡廳三樓,沈珈禾的客臥裡,薄蘇洗過澡吹過頭發靠坐在書桌前的電腦椅上。

台燈昏暗,她在寂靜的光暈裡凝視薑妤笙的頭像。

許久後,她終於挪動指尖,發出問詢:“我今天和珈禾姐去舟稻吃飯了,聽說你去醫院了,還好嗎?”

薑妤笙過了好多分鐘才回:“還好。”

薄蘇烏眸亮起淺淡的光亮。

她打字,關心:“醫生和你們聊過手術的方案了嗎?”

薑妤笙[正在輸入]的狀態閃爍了一下,而後消失。過了大半分鐘,終於又出現:“聊過,但不是主刀醫生。明天才見主刀醫生。”

薄蘇蹙眉:“你們是在市第一醫院泌尿科嗎?”

薑妤笙回:“嗯。”

薄蘇指尖懸停,斟酌許久,發出:“我有認識的朋友,認識泌尿科的高主任,你方便的話把老人家就診的醫保卡卡號發給我,我發給高主任,讓他方便的時候登錄係統再看看?”

薑妤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複,[正在輸入]的狀態也沒有出現過。

薄蘇眼神黯下,由著手機屏幕再一次轉為灰暗,最後徹底滅掉。

幾乎不抱希望了,手機終於又震動了一下。

薑妤笙回:“好,麻煩你了。”

薄蘇眼眸驟然被點亮,紅唇微揚,如枯木逢春,荒漠開花。並不是一個標準的笑,卻已經是這十二年來最發自內心、最接近開心的一個笑了。

第27章

鷺城第一醫院外科住院部1208病房裡, 病床與病床之間的床簾已經拉上,公用的電視卻還公放著,隔壁床的家屬還未休息。

薑妤笙坐在租來的折疊床上, 盯著暗下去的屏幕走神。

劉奶奶在病床上剝了一顆橘子,去好橘絡,遞給她,笑眯眯地問:“怎麼啦?”

薑妤笙回神,接過橘子, 笑了一聲,說:“沒什麼。”

她著實做不到為了自己的意氣,置老太太的安危於不顧, 多一個專家看看, 總歸能多一分安心。

畢竟, 今天剛見過麻醉醫生, 鄭重地告知過她們,這個手術,按常理來說, 風險是不大的,但是,對劉老太太這種年歲已高,肺本就隻剩下一邊有正常功能,又合並多種慢性基礎疾病, 有血栓病史,心臟功能也不太好的病人來說,麻醉風險是比較大的, 要她們考慮清楚。

而主刀的專家醫生,她到現在都沒見到影子, 連想花錢開路買平安都做不到。

她很害怕,一個瞬間,就改變人的一生。

這樣的瞬間,她經曆過太多次了。

她自己的,無論是好是壞,她都可以承擔。可老太太的,她無法心安。

她掰了一半的橘子還給老太太,解釋:“剛剛,我……我一個朋友問我檢查結果怎麼樣,她有認識的比較專業的醫生朋友,可以幫忙看看,我就把之前門診能看到的檢查結果發給她了。”

怕病房裡的其他病人聽見了多心,她沒有完全挑明了說。

老太太倒是比她心靜的模樣,嗔怪她:“麻煩人家做什麼呀,沒事的啦,我一把老骨頭,這麼多年都死不了,這次也一樣的,你安安心睡一個覺,後天做個手術,我就好啦,什麼結果都正常啦。”

薑妤笙露出一個笑,受教般地點了點頭,隻推說:“我想著多看看總沒有壞處的嘛。”

老太太也笑,慨歎:“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啦。”

“但是奶奶謝謝你啊,拖累了你。”

薑妤笙佯惱:“奶奶你又說客氣話。”

老太太立刻投降,一副老小孩做錯事的模樣,認錯:“好好好,奶奶不說了。”

薑妤笙這才舒眉展眼。

兩人轉開話題閒聊其他。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手機又震動了起來,薑妤笙低頭點開查看,老太太也善解人意地把話語停下——

是薄蘇把問診結果傳回來了。

她說:“高主任看過片子和報告,給我回電了。他說,老太太這片子看著不像是輸尿管結石導致尿路堵塞,引發的腎積水,更像是先天的輸尿管畸形導致的。單純隻做取石手術,應該意義不大。”

薑妤笙愣住。

她蹙眉:“那要做什麼?”

薄蘇回:“要做輸尿管成形手術。把畸形段切除,斷端吻合,重建功能。”

薑妤笙不完全聽得懂這些術語意味著什麼,但已經隱約聽出了:“這個手術的風險是不是比現在要做的這個微創取石更大?”

薄蘇應:“是。”

薑妤笙打字的動作停住。

薄蘇說:“高主任說,明天上班了,會和這台手術的主刀醫生再一起看一下報告,研究一下方案,到時候你們再看一下,這台手術是不是還要做。”

薑妤笙隻能應:“好,謝謝你,麻煩你了。”

薄蘇說:“不用。”

薑妤笙猶豫幾秒,沒再說話了。

她心底裡其實是有些惱火的。

因為是住院病人,報告都是直接送到住院部的,她們取不出來,醫院小程序上,也顯示出院後才能查看,所以這麼多天裡,她除了等待,連線上線下找彆的醫院的專家醫生再問問都做不到。

可按接收她們進來的那個手術團隊的年輕醫生的說法,她們明天就要簽字,後天就要手術了,作為他老師的主刀醫生竟然還沒有看過報告,認真地研究過病情嗎?

那這麼多天的術前檢查報告單,他們壓在醫院裡都在做什麼?

她不能理解。

老太太看她對著手機神色凝重,心也跟著懸起,有些小心地問:“怎麼啦?是……朋友說什麼了嗎?”

薑妤笙連忙把表情收好,彎了彎杏眼,笑說:“沒有,她說,網上看得不是太清楚,明天等醫生過來了再溝通一下。”

“這家醫院的醫生?”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問。

薑妤笙點了點頭。

老太太頓時喜笑顏開。她嘴上雖然表現得很輕鬆,但心底裡其實也不是不忐忑的。老一輩的人,總是更信賴人際關係,總覺得有點熟人打點,事情總會更順遂些的。

薑妤笙附和著微笑。

她沒有多透露什麼,怕徒添老太太憂慮,隻是在老太太洗漱睡下後,又開始上網搜索輸尿管成形術的相關,一整夜都沒有睡好。

*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萬物將醒未醒,住院部裡還靜悄悄的,薑妤笙剛和老太太吃過早餐,薄蘇的消息就進來了。

她問:“你們在哪一間病房?”

薑妤笙愕然:“?”

薄蘇說:“我在外科住院部樓下了。”

薑妤笙:……

她扭頭打量四周,幸好另外兩床的病人和家屬都去排隊做檢查了。

怕耽擱太久,她被人認出來麻煩,她隻好如實回:“1208。”

薄蘇應:“好。”

不過五分鐘,她便戴著口罩出現在1208病房的門口了。

她輕輕地敲門,以示到來,薑妤笙和老太太都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

她今天穿了褲裝,垂順的煙灰色西裝褲,半休閒半正式的白色襯衫,襯得她整個人愈發挺拔沉穩,又不失清雅柔和。

薑妤笙一句不算歡迎的“你怎麼來了”,在喉間過了一遍,又咽了下去。

她偏頭和老太太介紹:“奶奶,這就是我昨晚和你提到過的那個朋友。”

薄蘇應聲而進。她摘下口罩,帶著一身清新的木質調淡香走近,把果籃在床頭櫃上放下,自若地打招呼:“奶奶,早上好,你們吃過了嗎?”

她麵上一派親切隨和的笑意,是老人家最會喜歡的那種,又漂亮、又穩重、又沒有距離感的討喜晚輩模樣。

薑妤笙靜靜地看著,有些新奇,又有些好笑。

老太太果然被俘虜了,滿臉笑紋,一疊聲應:“吃了吃了,你吃過了嗎?太客氣了,怎麼還專門跑一趟。”

薄蘇笑答:“我也吃過了。就是不太客氣了,才大清早地這麼不是時候地跑過來打擾你們。”

“哪裡的話啊,這哪有什麼時不時候可說的,有這個心,我老太太就高興得不得了了。”兩人互相客氣,你來我往。

薄蘇始終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不矜不盈。

她關心:“醫生來查過房了嗎?”

話是問老太太的,眼神卻狀若自然地落在了薑妤笙的身上。

薑妤笙應:“還沒有。”

老太太盯著薄蘇看,突然反應到:“誒?你長得好像哪個台的春節晚會主持人啊。”

她隱約有印象,但記不太清楚了。

薑妤笙怔住,薄蘇也微微怔。

但隨即,她就落落大方地承認了:“奶奶,我是主持人,我叫薄蘇,這幾年北城電視台的春晚,確實都是我參與主持的。”

老太太登時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你不開玩笑的吧?”

薄蘇失笑,看向薑妤笙。

薑妤笙隻好幫她解釋:“奶奶,她沒有開玩笑,她確實是北城電視台的主持人。”

“你……你……”老太太驚愕,她看看薄蘇,又看看薑妤笙,顯然是在困惑薑妤笙怎麼會認識這等人物,還能夠讓人家不辭辛勞地大清早過來探望。

薑妤笙不得不多說兩句:“奶奶,她以前也是我們鷺城人,小時候在鷺城待過一段時間,我們那個時候認識的。後來,我去彆的地方了,她也去彆的地方了,我們就沒聯係了。前段時間,她來澎島工作,我們剛好遇上,就又聯係上了。”

她輕描淡寫,老太太卻聽得嘖嘖稱奇:“好好好,這是有緣分哪,否則天地這麼大,哪能這麼容易又恰好讓你倆給碰上了。”

“都是好孩子,以後多多聯絡,互相照應啊。”

老人家說場麵話,薑妤笙本該接話,不讓老人家的話落在地上的,但無法違心的,她沉默了,隻餘下薄蘇溫聲地答應:“奶奶說得是。”

她應得太自然了,以至於老太太沒有發現薑妤笙那一瞬間的緘默。

正寒暄著,薄蘇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取出,接起,禮貌而簡短地應了兩句後便掛斷,表示:“高主任說,他和陳主任都已經到泌尿科住院部的辦公室了,讓我們過去找他。”

陳主任大抵就是原先要主刀這台手術、讓她們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那個陳醫生。

薑妤笙會意。已經到這份上了,她便也不和薄蘇多做無用的客氣了。她低頭詢問老太太的意見:“奶奶,你是和我們一起過去,還是我和薄蘇過去就好?”

老太太斟酌兩秒,決定:“我和你們一起過去吧。”

“好。”薑妤笙自然是答應。

她扶著老太太從床上下來、站穩,等她穿好了鞋,三個人一起往住院部的主任辦公室走去。

還沒有到正常的上班時間,住院部裡格外空蕩,沿途的醫生辦公室門幾乎都是緊閉著的,隻有快到儘頭的一間房門,是敞開著的。

門框上標牌寫著:主任辦公室。

薄蘇了然。

她走在最前麵,走近了,抬手敲了敲門,禮貌問候:“高主任?陳主任?”

門內坐在辦公桌後的兩個中年男人都抬起了頭望了過來,擠出笑,應:“薄老師?來啦,坐。”

很是客氣的模樣。

薄蘇沒坐,回頭招呼老太太和薑妤笙進門,讓她們坐。

薑妤笙也沒坐,隻和薄蘇一起一左一右地站在老太太的身旁,聽薄蘇與人寒暄,而後一點一點仔細地追問老太太的病情。

兩個專家應該是在她們過來之前,閱過片,確定好情況了。年紀稍大一點的那個高主任,把老太太的片子放到了閱片燈上,指著上麵的某一部位,和三人分析:“你看,這個就是石頭,這個石頭其實是很小的,應該是不至於堵塞輸尿管才對的。”

“應該是這一段,輸尿管因為先天畸形,擠壓住了,所以才尿不通暢,導致了腎積水。”

他很耐心地解說,薄蘇問出了薑妤笙心頭的一個疑問:“那如果是先天的畸形導致的尿路不通,為什麼以前都沒有發現這個問題。”

高主任笑了一下,說:“身體有適應性的呀,可能是因為之前年輕,代謝好,所以這些問題都不是大問題。現在年紀大了,代謝跟不上了,這個不通暢,就成問題了。水慢慢的,就越積越多了。”

薄蘇點頭,薑妤笙開口:“那主任,現在這台本來要做的取石手術,是不是做下來也沒有太大意義了?”

她看不懂那些專業的片子,但已經聽明白了兩個專家話裡話外的意思了。

果然,高主任肯定:“是。”他說:“我的建議是,這台手術就先不要做了,做了也沒有太大作用,還要白擔風險。但也不能不處理這些積水,因為再拖下去,腎要壞了,到時候更棘手。做輸尿管成形術吧。”

“但是,”他看向薄蘇,“這個手術風險,是要比取石手術大的,不管是手術本身的風險還是麻醉的風險。”

他也不兜圈子,看向薄蘇,直接建議:“你們要不要考慮去北城做啊?雖然本身不算什麼大手術,但是那邊畢竟技術、條件都更成熟的,要保證後期功能的重建,那邊成功率肯定是會更高的。”

他以為薄蘇是老人的親近家屬,覺得既然有這個資源能用,為什麼不選擇更好的呢?

薑妤笙心臟兀地下沉。

薄蘇看薑妤笙一眼,沒貿然應好,也沒應不好,隻先答應:“好,那我們回去商量一下。謝謝主任了,辛苦主任,一大早要出差還得跟著多跑這一趟。”

高主任笑說:“客氣話,見外了不是,錢老院長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那改天主任你出差回來了,我請錢老吃飯,你們一定要撥冗。”

高主任和陳主任都說一定。

也差不多要到醫生上班查房的時間了,薄蘇適時請辭,三人在兩個專家的目送中,走出了主任辦公室。

“小妤啊,醫生剛剛那是什麼意思呀?這手術不做啦?是……是更嚴重了嗎?”幾乎安靜了一整場的老太太這才敢開口說話。

她麵上顯露出了憂容。

薑妤笙連忙安撫:“沒有沒有,奶奶你彆擔心啊,醫生的意思是,之前那個算誤診了,要做手術的話,也可以,但是對紓解腎積水來說,效用不大,所以建議我們可以先不做那個手術了,要做的話,也是做另外一種。”

薄蘇也發聲,安慰:“奶奶,都不是很大的手術,你彆擔心。”

她試探:“奶奶,我們去北城做吧?北城那邊技術更先進,更穩妥,那邊我也更熟悉,更好安排。其實手術費用差不了多少的,可能就是報銷醫保的時候,流程會多一點。”

劉老太太躊躇:“這……這太麻煩你和小妤了,還是不要了。”

她拿不準薑妤笙和薄蘇的交情究竟到什麼份上,怕薑妤笙平白承了情,後麵為難。也不好意思讓薑妤笙再千裡迢迢跟著去北城陪護,太耽誤她時間了。

她自覺推卻。

薑妤笙也有所顧慮,但她怕老太太誤會她是因為太遠了不願意,她沒表現出來。她隻先問老太太:“奶奶,那我們先確定一下,這一台手術,我們還要不要做?”

老太太毫不遲疑:“那既然做了也沒有用,我們還是不做了,你覺得呢?”

薑妤笙肯定:“嗯,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送老太太到病房門口,沒跟著進去,說:“奶奶,那你在病房等等我,我再去問問醫生,我們這台手術不做了,要不要做什麼說明,簽什麼字,現在是辦理出院手續還是等待其他的什麼流程。”

說著,她看薄蘇一眼。

薄蘇領會,立刻應和:“奶奶,那我陪妤笙一起去看看。”

老太太慈藹:“好好,麻煩你們了。”

“沒有。”薄蘇客氣。

兩人轉過了身,一起沉默而默契地朝樓梯間走去。

樓梯間狹小,空寂無人,薑妤笙在沒開窗的窗前站定,回過身,注視著薄蘇,問:“北城的技術條件,真的比這邊好很多嗎?”

她語氣沉凝,似隻是求證,但垂放在腿邊的指節已經微微蜷起。

薄蘇知道,她這是動搖了。

她溫和地說:“是。”

“鷺城第一醫院在鷺城是最好的醫院,但在省裡,它連前三都排不到,而省裡最好的醫院,在全國醫院的排名裡,連前五十都排不進。”

“鷺城和北城的醫療資源差距,你可以想象。”

薑妤笙再一次沉默了。

如果是她自己,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開這個口的。但劉老太太,她賭不起,也不敢賭。

默然不語好幾秒,她終於再次開口了,直視著薄蘇,問:“我該怎麼謝謝你?”

薄蘇知道,她這是答應了。

她一貫不顯山露水的眉眼間漾出點點難以自禁的笑意,輕柔說:“不用。你什麼都不用做,讓我能夠為你做一點事就好。”

第28章

有一刹那, 薑妤笙望著她隱有柔情的麵容,想問她:“為什麼?”

也憑什麼?

是為了彌補嗎?還是為了她自己之後可以得到心安?

如果是前者,她不需要;如果是後者, 那她把她們之間的過去,看得太重,又看得太輕了。

但畢竟有求於人,受人恩惠,不思感謝, 還要詰問,多少有些過於不識好歹了。

她垂下眼睫,半晌, 還是把詰問壓進心底, 轉開話題, 表示:“我把醫保卡和這次就診的所有資料都交給你, 麻煩你幫忙掛合適的醫生的號和安排合適的手術時間,可以嗎?住宿和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自己解決。”

薄蘇有分寸, 見好就收:“可以。”

“好,那先謝謝你。”薑妤笙惜字如金。

薄蘇搖了搖頭,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兩人默契地下樓,一起幫著把老太太把出院手續辦理了,而後返回病房, 整理物品,出了醫院,打了車, 各回各自的地方。

當天下午,薄蘇就回了北城, 而後不過兩天,她就通知薑妤笙:“號我掛好了,北城大學第一醫院泌尿科淩主任的加號,這周五上午十二點過後的就診時間,可以嗎?”

薑妤笙回複:“可以的,謝謝。”

這周五就是三天後,已經是薑妤笙想都不敢想的速度了。

她打開的訂票APP,準備訂機票和酒店,薄蘇消息又發了過來。她說:“門診問診過後,如果沒有彆的不適宜手術情況,應該過兩天就可以入院準備手術了。手術之後,大概要有7到10天的恢複期,之後就可以出院休養,等待兩三個月後的複查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手術前的時間,可以住我家,離醫院不算遠,不管是開車還是公共交通,都算便捷。”

薑妤笙不留餘地:“我介意。”

薄蘇【正在輸入】的狀態驀地被打斷,消失了,有好幾秒都沒再有動靜。

薑妤笙咬唇,有一絲絲的後悔湧上心頭。她是不是太不客氣了一點,應該說:“不用了,已經很麻煩你了,就不打擾你了。”

但那一瞬間,有一些情緒已經積壓到了臨界值,她沒有忍住。

好在薄蘇似乎並沒有真的在意,又過了幾秒,她新的消息發了過來:“那到時候不用約車,我去接機,讓我稍儘地主之誼,可以嗎?”

薑妤笙還是想拒絕,薄蘇補充:“不是單純為你,也是為了老太太。”

“老太太對來北城就醫本就有心理負擔,如果我從頭到尾都不露麵,老太太可能會以為我們交情不深,你欠了很大人情才來的北城,心理壓力更大。”

一語中的,薑妤笙很難拒絕。

老太太確實挺擔心這一趟的人情債的。她不缺錢,缺的是人和人情。

薑妤笙權衡,妥協:“好,那麻煩你了。”

“不過,飯我請你吃吧。”

薄蘇沒客氣:“好,那我要挑一家貴的。”

薑妤笙說:“應該的。”沒接她的玩笑。

薄蘇也沒再往下說,她把自己的手機號碼推送了過來:“你航班定好了發給我,到時候下機了打我電話就好。”

薑妤笙應:“好。”

薄蘇【正在輸入】的狀態又動了動,但最終,什麼都沒再發過來。

對話就此結束。

薑妤笙鎖屏,靜止不動好一會兒,才很輕地歎了一口氣,解鎖屏幕,把那一串手機號碼複製進通訊錄名單中,備注:Z薄蘇。

*

隔了兩日,薑妤笙和劉老太太依照計劃,踏上了去往北城的路途。

飛機在日暮中降落,從機艙中走出,呼吸到北城空氣、仰望到北城天空的一瞬間,薑妤笙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離開北城,踏上南下的歸途前,也曾見過這樣一場盛大的日落。

那一日,她坐著公交,望著窗外,如同第一日來到北城時的那樣,繞著北城,從南到北,漫無目的,從當前一站,坐到了最後一站。

那是她對北城、對過往的最後道彆。

從未想過,還會再來北城,更沒想過,再來北城,會是這樣的情形。

她聽著手機聽筒裡薄蘇的聲音,遙望著不遠處從出發層高架橋上徐徐駛近的黑色轎車裡的、麵容姣好若天邊月的薄蘇,有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口翻湧。

像陳年的舊夢,突然從心底不知道哪一處缸裡冒出,過時發酵。

淡淡的酸楚。

薄蘇說:“是一輛黑色的沃爾沃,車牌號是北A*****,你從3號門出來後應該就能直接看到。”

她的聲音,經過揚聲器的傳送,有微微沙啞磁性的質感,是年少時,薑妤笙夢想過無數次的通話聲音與通話內容。

薑妤笙握著行李箱推拉杆的手不自覺攥緊。

她本以為,她早都忘光了、放下了的。

她動了動喉嚨,嗓音稍澀,應:“好,已經看到了。”收斂起了所有的情緒,掛斷電話,和老太太一起朝她走去。

薄蘇是很好很儘職的東道主與司機。

她下了車,幫著放好了行李箱後,親自扶著老太太上的車,一路上分寸得宜,關懷備至。她調了老太太覺得適宜的車內溫度,帶了茶點,給她們先墊肚子,邊開車邊給老太太介紹沿途路過的景致、回答老太太的各種好奇問題,很是健談,卻不聒噪,配合著她泠泠動聽、不疾不徐的嗓音,讓人隻覺得像是聽了一台晚高峰時段北城的私家車載電台,極有極致的耳部放鬆體驗之感。

薑妤笙望著車窗外的霓虹燈,卻是一語不發,興致寥落。

薄蘇從車內的後視鏡裡窺見薑妤笙的漠然,明眸微黯,但也沒有表現出來。

她在北城一家幾乎可以稱為是地標性的餐廳裡定了位置,預點了一部分的菜,人到了就能上,而後又把菜單推給薑妤笙和老太太,讓兩人再添幾道。

“我也不確定奶奶你有沒有什麼忌口的,所以隻敢先就著店裡的招牌菜點。”薄蘇幫老太太拆一次性餐具的包裝。

老太太笑著擺手:“不用啦不用啦,夠了,我們就三個人,吃不了這麼多的。”

她看菜單上薄蘇點好的那些菜的示例圖,想起來提醒:“噢,小妤不吃雞爪和牛蛙,能不能讓他們把這兩種菜換成彆的?”

薄蘇把拆好的餐具推還給老太太,應:“我知道,雞爪和牛蛙我都讓他們換成彆的了。”

老太太怔了一下,薑妤笙翻看菜單的手也微微一頓。

但什麼都沒說,她又添加了兩道菜,借口去洗手間,準備順道買單。

不算意外的,服務員說,賬單薄蘇已經結過了,直接從她的會員卡上劃走的,不用另外結算。

薑妤笙在服務台前站了兩秒,沒多為難服務員,隻看了眼金額,記下了,折返回餐桌旁。

餐桌旁,薄蘇正在和老太太閒聊關於這家店這幾道點好了的菜的軼事。

看見薑妤笙回來,她抬眼,噙著未收斂的笑,關心:“找到了嗎?”

薑妤笙知道,她隻是沒在老太太麵前把那張社交麵具卸下,但看著她那張笑臉,總覺得摻雜了些明知故問。

她掃她一眼,很淡地應了一聲“嗯”,坐下了。

冷淡得溢於言表。

薄蘇收回眼,抿唇很淺地笑了一下,也沒在意。

倒是老太太看得暗暗詫異。

菜都上齊後,老太太開始不著痕跡地打探薄蘇的過去。

她好奇:“小薄老師你來北城很多年了嗎?”

薄蘇應:“是,我大學就是在這邊上的,之後就沒有離開過了。”

老太太點頭:“那你父母是也都在這邊了嗎?”

薄蘇說:“沒有,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我媽媽是這邊人,一直在這邊。”

“那你媽媽很了不起啊,把你培養得這樣好。”

老太太不吝誇讚。

同為女性,她太知道一個單親媽媽要養大、養好一個孩子,有多不容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薑妤笙覺得薄蘇沒有之前應答得自若,有沉默了好幾秒,才嗓音微輕地回:“是,她很辛苦,為我付出了很多。”

薑妤笙低著頭剝蝦,很努力地才克製住了,不去打量薄蘇的表情。

不去探究她這幾秒的沉默背後可能有的故事。

她始終寡言地吃著自己的飯,鮮少加入老太太和薄蘇的對談中。

一席飯,吃得不算熱鬨,但也說不上尷尬和冷清。

吃過飯後,時間已經不早了,薄蘇送她們回酒店。

薑妤笙定的酒店,是在第一醫院輻射圈內的連鎖酒店,算不上高檔次,也算不上廉價,自帶一個停車場。

薄蘇把車停在停車場裡,戴上口罩,堅持陪她們辦理好了入住,送她們到酒店房間門口。

要道彆前,她征詢薑妤笙的意見:“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們去醫院?”

薑妤笙婉拒:“不用,你工作忙,醫院人多,你也不方便吧?不用特意跑一趟了。”

老太太也在房間內搭話:“是啊是啊,小薄啊,已經很麻煩你了,我們自己過去就好。”

薄蘇理智,退而求其次:“那我讓管青陪你們,可以嗎?醫院那邊有什麼問題,她也好及時溝通解決。”

畢竟借用的薄蘇的人脈關係,薑妤笙也不確定,如果有突發的意外情況,她能不能及時地、穩妥地解決。

為避免反而更多地麻煩薄蘇,她到嘴邊的拒絕,隻好咽下,答應:“好,那麻煩管小姐了。”

薄蘇用眼神示意不用。

該走了。薄蘇目光最後克製地在薑妤笙臉上掠過,道彆:“那我先走了。”

薑妤笙波瀾不興:“好。”

薄蘇又停留了兩秒,轉身離去。

她的腳步聲並不重,鞋跟敲擊在厚重地毯上的聲音卻悶悶的,如同薑妤笙的心情。

薑妤笙不著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整理好心情,合上門,回過身,望向室內。

“奶奶,這個酒店還可以嗎?有沒有什麼不喜歡的?”她彎彎笑眼,露出如常的暖笑。

劉老太太搖頭:“沒有,奶奶什麼地方都能住,什麼地方沒住過呀。”

她不挑剔。

她注視著薑妤笙的表情,猶豫幾秒,冷不丁地問:“小妤啊,奶奶多嘴問一句……”

“嗯?”

“你和小薄老師,真的隻是普通的舊友嗎?”

猝不及防,薑妤笙彎腰準備幫老太太拿酒店抽屜下一次性拖鞋的動作頓住。

第29章

酒店吸頂燈投下的暖光, 昏昧不清,老太太眼底的慈祥與關懷,卻很明晰。

一如這麼多年來的關心。

薑妤笙自落地北城後, 不知不覺繃緊的心弦,不由地在這樣的目光中放鬆了下來。

她放棄了要拿拖鞋的動作,就勢在床沿旁坐了下來,回望著老太太,坦白:“不完全是。”

她垂眸, 看著地板上自己縮成一團的影子,輕聲地說:“奶奶,我和她的過去, 有一個結。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但我沒有完全解開。”

“解不開了嗎?”

“我不知道, 也許吧。其實, ”她吐露心聲,誠實地麵對自己:“重新遇到她以前,我一直覺得我已經放下了、不在意了的, 可是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又慢慢地把我以前的那些情緒勾起來了,我又有些沒辦法不在意了。”

老人很溫柔地注視著她,清明的眼神中含著心疼。

不論是什麼樣的境況,認識這麼多年來, 薑妤笙給她的印象始終是平和的、舉棋若定的,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悵惘的薑妤笙。

她開解:“那解不開,就不解了, 我們以後不見她了,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像以前那樣生活就好了。”

薑妤笙抬起頭,笑了笑,帶著些無奈:“她總來。”

“但你也總給她機會,是不是?”老太太溫和地一語道破。

薑妤笙怔住。

老太太一副洞悉了的慈悲,走近了在她身邊坐下,拉過了她的手,拍了拍:“其實你心底裡,對她還是有期待的是不是?”

薑妤笙喉嚨發乾。

半晌,她承認:“是。”

“本來已經沒有了的。”她問老太太,也問自己:“奶奶,人有時候是不是就是這麼奇怪,記吃不記打,經不起一點示弱和示好。”

“有時候會恍惚,好像做了讓人傷心事的人,和現在做著討好事的人,是分割開的兩個人。”

“拿過去的錯誤,懲罰現在的她,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有時候又覺得,她也挺可憐的。”

“她好像過得也不是像我曾經以為的那樣好。”

“我其實很受不了她,在我麵前流露出落寞的神情。”

她記憶中,她是那樣驕傲淩冽的人啊。

可這份受不了,和她曾經沒有自知之明地來北城找薄蘇一樣,在她的“不認識”三個字前,都顯得好可笑。她到現在居然好像還會有些心疼她。

“奶奶,我是不是太心軟、太不記仇了。”她反省自己,也告誡自己。

老太太寬慰她:“不是的,不奇怪,我也是這樣的人啊。小妤啊,奶奶活到這把年紀了,都還是會這樣呢。”

“這也沒什麼不好的,人要是總記著彆人不好的地方,記恨著,該過得多辛苦啊。”

“況且,奶奶相信你看人的眼光。你要是會對她心軟,那也說明,她是有值得你心軟的地方的。”

“奶奶覺得啊,隻要你自己覺得開心,怎麼樣都好。要是罵她一頓,你覺得開心,你就懟她、罵她,大不了這個手術不做了,奶奶幫你一起罵。”

老太太突然起範,聲音都大了起來,薑妤笙被她逗笑。

老太太跟著笑,摸她的手背,接著說:“要是覺得,不想罵她,心軟一點,自己會更舒服一點,那也沒關係,那我們就大度一點,不跟她那麼計較了。左右就是,不要擰巴,不要為難自己,我們自己舒坦最重要。”

薑妤笙點頭應是。

其實不是真的都聽進去了,心底裡的那個結,也不是真的就可以因此解開了、放下了。但說出來,好像多少沒那麼硌得難受了。

她心口若有若無的沉悶稍散一點,側身彎腰幫老太太把一次性拖鞋取了出來,放到老太太腳邊,轉移話題,笑問:“奶奶今晚洗澡嗎?”

老太太應:“不洗啦,你去吧,早洗完早休息,明天還要辛苦你。”

薑妤笙溫順應:“好。”

她從行李箱裡取出了換洗的衣服,去到浴室裡,借由著清涼的水流,試圖把連日來的心浮氣躁都澆滅、衝淨,神清氣爽。

本以為就此可以睡個好覺了,但沒想到,大半夜,她還是被噩夢驚醒了。

她夢見了一艘巨大的遊輪,在風靡雲湧的大海上行船,巨浪翻湧,遊輪著火,她往甲板上跑,眼看著就要跟著沉沒了。

她拚命地大喊:“姐姐,姐姐,救我,救我……”

朝著遠方,不停撲騰。

可遠方,薄蘇卻始終隻站在岸邊,一動不動,隔岸觀火,眼看著她沉沒。

冰冷的海水漸漸沒過她的頭頂,充斥她的口鼻,瀕死窒息的絕望感讓她本能地掙紮,極力地用力地想要呼吸,心肺疼到像是要爆炸,終於,一個失重,她從噩夢中驚醒,一頭冷汗。

心臟不適地跳動著,她睜開眼,入目的卻不是早已習慣的黑暗。

旁邊床上的老太太按開了床頭的燈,正坐在她的床邊,輕聲地問:“小妤,小妤,是不是做噩夢了?彆怕,醒啦,都是夢,都是假的。”

她聲音放得很輕,薑妤笙清醒了過來。依舊驚魂未定,但她條件反射地跟著坐了起來,道歉:“對不起,奶奶,吵醒你了。”

老太太輕拍她的被子,搖頭:“沒事,好點了嗎?醒過來了嗎?”

薑妤笙勉強舒展眉眼,氣聲:“嗯。”

老太太關心:“做什麼夢啦?怎麼把自己嚇成這樣?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薑妤笙雙手交握,振了振心神,勉力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可能隻是和北城不合,有點水土不服吧。”

“嗯?”老太太不解。

薑妤笙說:“好多年前,我在北城打過半年的工,那半年裡,我也總是做這類的夢,還總是生病。”

“後來回鷺城了,就好很多了。”

“那可能真的是有點水土不服,被魘住了。”

鷺城那一片區域,信仰文化很盛,老太太居住多年,入鄉隨俗,也很信奉。她起意:“那等明天看完醫生,有時間的話,我們找個廟拜拜,上柱香,也算是和當地的神仙們打過招呼問過好了,讓他們也記得分點神保佑保佑我們,你看怎麼樣?”

薑妤笙從善如流:“好呀。”

她權當是帶老太太去散心。

她已不再向神明祈要什麼,但依舊保有敬畏之心。偶爾入殿,她也依舊願意雙手合十,謙卑參拜。

不為祈禱,隻為佛前仰望的那一瞬,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

以醒貪迷。

她和老太太又說了兩句,怕影響老太太休息,她佯裝沒事了,讓老太太回床躺下,她關了燈,也重新醞釀睡意。

但到底沒真的睡著,這一夜,她半明半昧,在真真假假的往事中,浮浮沉沉至天明。

*

早上九點半,吃過早飯,管青發來消息,問候:“薑姐,我十點半過來接你,方便嗎?”

薑妤笙回複:“方便的。”

醫院離這裡不遠,再堵車,半個小時也能到。十二點後的號,怎麼算都來得及的。

管青便應:“好嘞。”

十點半,她如約而至,開著昨日薄蘇來接她們時開的那輛沃爾沃。

“薄老師今天本來也想一起過來的,但是台裡臨時有事,讓她過去了。”路上,管青替薄蘇解釋。

薑妤笙和老太太都表示:“沒事,沒關係,她工作要緊。”

“後麵的事,我們都可以自己來的。今天也是,麻煩你了,希望沒有影響你們的正常工作。”薑妤笙不矜不伐,客客氣氣。

管青連忙說明:“沒有沒有。”她開玩笑:“跟著小薑姐姐你跑醫院,可比今天跟著薄老師去台裡要輕鬆多了。”

“嗯?”

管青半是正經半是玩笑的口吻:“領導臨時有事找你,多半是有任務要你趕工,小半是有問題要你修正,不管是哪一種,都是讓人神經緊繃,皮都不敢亂展開的了。”

薑妤笙失笑。

老太太感慨:“這看起來呀,各行各業都一樣,都不好做啊。”

管青應:“是啊。”

她沒直說,薄蘇被叫回台裡,又是因為《山水之間》的事。

這檔節目,真的是多災多難。好像天時地利人和總缺那麼一點,背後總有一點阻力,時不時地來摻和一腳,讓人備受困擾。

好在薄蘇心理強大,一直都有驚無險地撐過去,堅持到了現在。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隻希望後麵都順順利利的。

不堵車,車程很快,不過十幾分鐘,醫院便到了。

在附近有空位的停車場裡停好了車,三人一起朝醫院走去。

一路暢通無阻,很順利地取了號,排了隊,看了診,約好了大概的入院時間和手術時間,三人從醫院門診出來,時間還沒有到一點鐘。

薄蘇適時地發來消息詢問:“還順利嗎?”

薑妤笙邊走邊回:“挺順利的,謝謝。”

薄蘇【正在輸入】的狀態動了動,最終隻說:“那就好。”

薑妤笙沒再說什麼,收起了手機,望著醫院門診對麵的一條街,邀請管青:“附近有什麼推薦的店嗎?管小姐一起吃個飯吧,害你到現在也還餓著肚子。”

“對對,一起吃個飯吧。”老太太附和。

管青客氣:“不用啦,其實我早飯吃得晚,現在都還飽著呢。”

薑妤笙哪裡聽不出這是客氣話。她堅持,管青便也沒再多扭捏,推薦了一家附近的中餐廳吃銅鍋涮肉。

席間,老太太突然想起來問:“管小姐呀,你知不知道北城哪座寺廟的香火比較旺盛、比較靈、你們本地人去得比較多呀?”

管青下菜的動作頓住,不好意思地笑說:“奶奶,你這個問題真的問倒我了。我其實不是本地人,我隻知道遊客去的最多的是靈泉宮,但它到底靈不靈驗,本地人去得多不多,還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她想到了什麼,笑意加深:“奶奶,你應該問問我們薄老師呀,她肯定知道。”

“小薄老師?”老太太詫異。

薑妤笙也微微驚訝。

老太太遲疑:“小薄老師對這些很了解嗎?”

管青狡黠:“看起來不太像是嗎?”

老太太沒回答,倒也不是像不像的問題,隻是好像潛意識裡會覺得她應該是不感興趣的。

薑妤笙卻淡淡地接了:“是。”

“她看起來比較唯物主義者是不是?”管青眼眸亮晶晶的,一副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模樣。

薑妤笙淺淺揚唇:“是。”

管青笑出聲,爆料:“我們所有人都這麼覺得的!”

“但是,和薄老師接觸久了的人都知道,薄老師其實有兩癡,和本人反差極大。”

“嗯?”

管青說:“一癡是佛癡,每到一個地方,隻要有時間,一定會去當地香火鼎盛的寺廟裡拜拜,求一求平安的。”

薑妤笙夾菜的筷子頓住。

她實在很難把曾經那個路過寺廟都不太願意踏入的薄蘇和管青口中這個有虔誠信仰的薄蘇聯係在一起。

但背後打聽彆人的隱私並不算禮貌,於是她什麼都沒問,打算就此聽過就算了。

管青卻兀自說了下去。

“我們所有人都挺好奇的,她怎麼會這麼喜歡佛文化,是不是家學淵源,但她隻是搖頭,笑了笑說,覺得拜一拜心會靜一點。”

“那另一癡呢?”老太太新奇。

“另一癡就是明信片癡啦,每到一個新地方,有條件的話都會挑兩張明信片,蓋幾個戳。”

“也沒見她寄出去過,應該純粹就是為了收藏。我有一次到她家裡拿文件,發現她家裡有一抽屜的明信片。我簡直歎為觀止。感覺這是我們薄老師身上最有少女心的地方了。”

她當趣事說出來的,薑妤笙卻笑不出來。

她的心,隨著她每個字音的落下,錯亂停拍,混亂失序。

第30章

無法自控地, 薑妤笙眼前又浮起了那張隨風輕晃在舟稻二樓樓梯牆壁上的異形明信片,甚至,想起了那套書寫著“長樂”款識, 承載著製瓷人厚重相思,靜靜蒙塵於暗格裡的瓷器。

她慣來不是喜歡自作多情,做過多無謂聯想的人,可薄蘇讓她發現的這些巧合,卻總在誘導著她不得不多想。

仿佛薄蘇也不是那麼無情、也不是一點都不惦念著她, 仿佛,她也曾真真切切地在薄蘇的生命中留下過洗不去的印記。

但是,倘若真的有心, 真的想挽回什麼, 她為什麼不解釋?

是解釋不了, 還是沒必要解釋?

薑妤笙不明白。

管青還在語調輕快地說說笑笑, 薑妤笙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小妤?小妤!”老太太輕喚她。

薑妤笙回神。

老太太複述:“管小姐問我們下午有什麼安排嗎?要出去轉一轉嗎?她可以陪我們一起。”

“我們還沒有想好誒。”薑妤笙若無其事地彎唇,她無意再多麻煩管青,所以推脫:“我們打算先回酒店午休, 晚一點再看看要不要出門去附近的商業街逛逛。”

管青不疑有他:“噢,好吧,那如果你們接下來兩天有什麼想要轉的地方,需要用車,或者需要一個還不賴的導遊的話, 隨時聯係我呀。”

薑妤笙笑應:“好呀。”

管青想起了什麼,熱情:“或者,你要不要攻略呀, 我也可以速出的。”

她說著就拿起了手機,一副要開始查找製定的模樣。

薑妤笙失笑:“那晚一點有需要的話, 我一定聯係你。”

“現在,我比較想先請你好好品味這一桌美食,讓它們物儘其用,好不好?”她眨了眨眼,語氣狡黠。

管青受寵若驚,驀地有些結巴:“好……好。”

她發現,她扛不住美女的一點撒嬌。

雖然那也還算不上撒嬌。

但是,薑妤笙這樣的臉、這樣的聲音,誰能扛得住她這樣盯著你,溫言軟語地說話啊。

接下來的全程,她都很專心地吃飯,和薑妤笙、劉老太太閒聊美食相關,沒再提過其他的話題了。

一頓飯,吃得賓主儘歡。

*

下午回酒店稍作休息後,薑妤笙問過老太太的意見,叫了車,陪著老太太一起去附近的古街轉了轉,吃過晚飯,賞過夜景才回酒店。

洗完澡,吹完頭發,她在手機上回複莊傳羽發來的關心消息,給她分享剛剛拍的古街照片,薄蘇的消息彈窗忽然跳了出來。

她問:“方便通話嗎?”

薑妤笙笑意淡下。靜止好幾秒,她才挪動指尖,點開,回複:“方便。”

幾乎是消息才發送過去,通話請求就進來了。

薄蘇開口,微微的啞:“抱歉,沒影響你休息吧?”

她嗓音似染著疲憊,但依舊是好聽的,有一種有彆於平日端莊清冷的動人。

薑妤笙喉嚨動了一下,垂下頭應:“沒有。”

薄蘇解釋:“今天太忙了,中午沒來得及細問,醫生有說什麼嗎?”

“沒有,和之前高主任他們說的差不多。”

“那和你們敲定入院時間了嗎?”

“嗯,大概就這兩三天,讓我們等通知。”

“那就好。”

揚聲器安靜了下來,彼此無言幾秒,薑妤笙準備說客氣的結束語了,薄蘇再次開口:“管青和我說,你們想去拜拜?”

薑妤笙微愣。

她忽然意識到,管青連這個都說了,會沒有告訴她其他的情況嗎?

薄蘇打這個電話來,根本就是沒話找話,多此一舉。

她心口再次浮起複雜的情緒。

她沒拆穿,平常地應:“嗯,奶奶想去。”

薄蘇介紹:“北城香火最盛的是靈泉宮,因為曾經是皇家寺院,久負盛名,所以遊客很多。你們要是不喜歡太商業化、太嘈雜的環境,可以去元殊寺,在元殊山上,曆史也很悠久,本地人去得也很多。”

薑妤笙答應:“好,那我們看一下。”

薄蘇輕聲:“嗯。”停了一秒,詢問:“什麼時候去?”

薑妤笙說:“可能明天吧。”

萬一後天就讓她們入院了。

薄蘇沒有遲疑:“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嗎?”

薑妤笙再次愣住。

薄蘇平聲:“剛好我明天沒事,我想去還願,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同路。”仿佛是再自然、再尋常不過的順路邀請。

薑妤笙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她隻好答應:“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薄蘇的聲音裡終於有了很淺的笑意,像羽毛輕拂耳道:“那你們確定了出發的時間和我說。”

薑妤笙嗓音微乾:“好。”

她掛斷了通話,盯著還沒暗下去的手機屏幕,有些出神。

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洗好了臉,自洗手台前走過來,慈藹:“小薄老師的電話?”

薑妤笙抬頭:“嗯。”頓了頓,她告知:“奶奶,她說明天想和我們一起去拜拜。”

“那你答應了嗎?”

“我答應了。”

老太太了然:“那就答應了唄,一起去就一起去,佛門淨地,她還能把我們怎麼樣了不成?”

薑妤笙被逗笑。

老太太輕快:“我們小妤啊,是聰明人,才不花那沒用的心思糾結在這上麵,對不對?來,陪奶奶玩兩局抽烏龜怎麼樣?”

老太太從置物櫃上拿過酒店自帶的撲克牌,遞到薑妤笙的麵前,滿眼慈愛。

薑妤笙領受了老太太的好意。

她接過撲克牌,彎了彎杏眼,答應:“好。”

她把時間和地點給薄蘇發了過去,而後便清了雜念,陪老太太專心地玩牌。

這一夜,她吃了助眠藥,終於睡了一場無夢的好覺。

*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薑妤笙和老太太吃過早飯,剛剛回到自己房間,薄蘇的消息便剛好發了過來,表示她已經到酒店門口的停車場了。

薑妤笙應:“好,我們就下來。”

薄蘇說:“沒事,不著急,你們慢慢來。”

薑妤笙沒回。

她和老太太說了一聲,兩人拿了包和房卡,便沒有耽擱地往電梯間走去。

很快兩人便下到了一樓,在酒店的玻璃旋轉大門處看到了薄蘇的那輛黑色沃爾沃。

薄蘇似乎也看到了她們,她解開了安全帶,開門下車。

“奶奶,早上好。”她露出笑臉,一身淵清玉絜的清和感。不會過於疏冷,也不會過於討好,親切與清冷中和得恰恰好,在淡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薑妤笙靜了靜,挪開眼。

她知道,這都隻是她的麵具而已。

她在她的招呼下和老太太一起坐上了車的後座,聽著她們的一路閒聊,幾不作聲。

薄蘇似也沒有特意找她搭過話。

車程不算遠,不過四十來分鐘,她們便抵達了元殊山腳下。

不是什麼節假日,但正值周末,遊客還是不少,薄蘇勉強找了個距離入口處不算太遠的車位,把車停下,三人一同瞻仰遠處巍峨的高山。

日頭正盛,曬得人有些難耐,薑妤笙翻了翻包,發現自己忘記把傘放進來了。

正懊惱著,薄蘇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後備箱,走到了她身邊,適時地遞過了一把未打開過的黑膠遮陽傘,問:“要嗎?”

薑妤笙低頭看向她的手。

她清瘦的手上,還抓握著一把。

沒多客氣,她接過:“謝謝。”

薄蘇淡淡一笑,轉頭和她們一起仰望高山,詢問:“上山的方式有三種,一種是徒步,一種是坐纜車,還有一種是乘坐觀光電瓶車。徒步的話,大概要兩三個小時,太累了。奶奶,坐纜車和坐電瓶車,你們更想坐哪一種?”

話是問老太太的,眼神卻有幾分落在薑妤笙的身上。

薑妤笙都可以。她打開傘和老太太共遮,問老太太:“奶奶,你想坐哪一種呀?”

老太太也都可以:“你們定就好,我都行。”

薑妤笙沉吟:“那我們上山坐一種,下山坐一種,怎麼樣?”

老太太說好,薑妤笙便下意識地扭頭用眼神通知薄蘇。

薄蘇默契地接話:“好,那我們就上山坐電瓶車,可以直達元殊寺,下山坐纜車,要走一段路到坐纜車的點也比較輕鬆,還可以俯瞰半個北城的風光,你們看可以嗎?”

薑妤笙和老太太都沒意見。

於是薄蘇戴了口罩,三人打著傘往乘坐電瓶車的地方走去。

剛好有一輛車正缺人,她們掃了碼交了錢,便直接發車了。

不過十幾分鐘,三人就順利抵達了元殊寺。

元殊寺果然如薄蘇路上介紹時所說的那樣,建築格局奇特、恢宏,一座座殿宇,沿著山勢,一層層錯落有致地往高處布列,自生威壓,使人不禁仰望,心生肅穆敬畏之感。

沿著放生池旁的主路往裡走,不多時,便可以走到主殿大雄寶殿前。

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大鼎分立兩邊,香霧繚繞,菩薩法相莊嚴慈悲,蒲團上已經跪滿了祈禱的人。

老太太四下張望:“這邊是什麼流程呀?”

薄蘇指示:“奶奶,沒有什麼特彆的流程,香在那邊取,香油錢捐多少都可以。”

她帶著老太太和薑妤笙輕車熟路地往免費贈香處走去,薑妤笙跟著她們身後,心口泛起隱隱的悶痛。

她信了管青說的:薄蘇信佛,並且,經常去寺廟。

隻是,她覺得太陌生了。

尤其是當她看見薄蘇屈膝跪在蒲團上,在佛前低頭,雙手合十,虔誠閉目的清冷側臉時,更覺割裂。

她實在很難把眼前這個謙卑的女人和當年那個殿前高傲漠然的女孩聯係在一起。

她不知道,她究竟經曆了什麼。

她心不自知地沉著,和她一起走出主殿,在殿外的樹蔭下等待去偏殿解簽的老太太。

檀香縈鼻,光影斑駁,薑妤笙捏了捏手中折疊著的傘,終是忍不住開口:“管小姐說,你經常去各地名寺禮佛?”

薄蘇應:“嗯。”

她注意到薑妤笙手背上的碎光,打開了自己手中的傘,放至薑妤笙的肩旁,為薑妤笙投下一片完整的陰涼。

薑妤笙捏著傘身的指節微緊,到底是沒讓她太難堪,她站定著沒動,恍若無覺地往下問:“你以前不是不相信的嗎?”

薄蘇還是應:“嗯。”

她目光落在殿宇內心懷希望虔誠叩拜著的眾生上。

“那……?”薑妤笙微微蹙眉。

薄蘇嗓音很靜地說:“是未到無路吧。”

她側過頭,注視著薑妤笙,很輕地說:“我以前不懂,這世間如果真有神佛,心誠則靈這四個字,有多慈悲。”

她烏眸深深,似古潭般不見光亮,封藏著深晦的黯寂。

薑妤笙心臟像被什麼重重地撼了一下。

她喉嚨發乾,在心疼和心軟擊潰她以前,她轉開了眼。

她在心內隱隱地希冀:告訴我吧薄蘇,如果你覺得我有必要知道的話。

可薄蘇還是沒有往下說。

薑妤笙在心底裡哂笑。

她厭煩了這樣說一半留一半的談話,打開了自己手中的折疊傘,與薄蘇拉開了距離。

薄蘇攥緊了手中黑膠傘的傘柄。半晌,她收起了自己的傘,放縱自己朝薑妤笙走近了一步,與她隔著半麵傘簷的距離,再次開口:“你有回過禾城嗎?”

薑妤笙惜字如金:“沒有。”

她隻當薄蘇是從沈珈禾那裡得到的她去過禾城的信息。

薄蘇很跳躍:“為什麼要做衝床工?”

薑妤笙:“因為工資高。”

那時候年紀小,又隻有初中文憑,什麼都不懂,也什麼都不會,早先在鷺城上學的時候,聽老師罵過他們,不讀書就去北區擰螺絲吧,所以她知道鷺城北區有很多工廠,需要很多工人,不講究學曆,所以她就去了。

薄蘇卻有意見:“條件很艱苦,也很危險。”

薑妤笙淡淡:“但那已經是我那時候最好的選擇了。”

“是不是沒有五險一金?”薄蘇求證。

薑妤笙突然覺得好笑。

她側目,叫薄蘇名字:“薄蘇。”

薄蘇一直在看她。

四目相對,薑妤笙目光沉靜地說:“這個國家,有很多工作,很多人,都是沒有五險一金的。”

她很寬容,語氣裡沒有嘲諷薄蘇何不食肉糜的意味,但薄蘇反應過來,無地自容。

她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薑妤笙卻不甚在意地轉回了頭,並沒有要聽她解釋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意思。

她望著殿前半空上隨風遠去的香霧,牽了牽唇說:“況且,那時候沒有五險一金對我來說,是件好事。”

“沒有五險一金,說明不用錄入係統,不用擔心被我媽找到,我可以安心地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雖然至今她也不知道,薑眉究竟有沒有找過她。

薄蘇喉嚨像被什麼扼住。

有悲涼和無力從她心底湧出。

她說:“你媽媽後來出國了。”

宛如一粒石子驟然被投入湖中,驚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薑妤笙愕然:“你怎麼知道?”

她語調有了微微的起伏,問:“她後來去找過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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