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靜謐幽暗的海底時,濯纓的思緒也浸泡在這淒寒入骨的海水中,勾起了她許多熟悉又複雜的情緒。
她本以為如今霜毒已解,吞心蠱已除,自己就不會再畏懼海水淒寒。
沒想到再度回到海底,哪怕體內有仙力流轉護體,她仍然覺得通身上下冷得嚇人,無儘的寒意直往自己的骨子裡鑽。
“好冷好冷好冷。”
龜背仙船內,葉時韞一邊搓著自己的手一邊跺腳。
“我還是第一次來海域,這裡原來這麼冷嗎?”
“廢話。”
伏曜將手裡的炎陽丹遞給濯纓,再分發給其他人。
“除了海域中央的不知火山附近暖和一點外,其餘都是常人難以忍受的苦寒,尤其是離得最遠的荒海,就連海域裡的仙族都覺得是這世間至寒之地。”
或許也正因為荒海條件艱苦,才能孕育那麼多堅毅善戰的戰士。
謝策玄指尖攪動著仙船外的避水訣,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水幕漣漪道:
“仙族都難以忍耐,人族豈非更難?”
“人族沒事來這種地方不是找死嗎……”
伏曜脫口而出,可轉念一想,濯纓的妹妹不就在荒海嗎?
“倒也死不了,”濯纓淡淡開口,“有海中仙族願意替你渡清氣的話,也能勉強適應。”
伏曜撇撇嘴:“那隻怕是得每日都要渡一次才行,而且還不能是尋常仙族,得要仙元至純的海域仙族,何必呢,這不就和被人吊著一口命一樣嗎?”
濯纓聞言笑了笑,她濃睫半垂,烏黑瞳仁幽深難測。
“是啊,但凡有得選,怎會讓自己的命吊在旁人手裡?”
她的語調輕輕柔柔的,像蕩開的水波。
謝策玄回眸瞧了她一眼,總覺得她這句話裡的意味有些不尋常。
葉時韞悄聲與伏曜耳語:
“看來濯纓公主與她妹妹的關係真的不好。”
伏曜:“廢話,都叫人皇砸她姐姐的宮觀了,再能好是不是有病。”
“還好當初來上清的是濯纓公主,否則濯纓公主的身體在荒海恐怕連一天都抗不過去。”
聽到葉時韞的這番感慨,謝策玄想,她哪裡會那麼容易死。
她這樣的人,無論到哪裡,都會比任何人更拚命地活下去。
不多時,一行人終於抵達了西海龍宮。
迎來送往的龜背仙船放他們到龍宮門外後,便又轉頭駛向岸上。
眼前水晶宮闕,珊瑚林立,蝦兵蟹將戍守兩道,來往其中的賓客龍角魚尾,形貌各異,反倒顯得濯纓他們的樣貌有些特殊。
“原來是上清天宮的貴客。”
門口查驗請柬的青蟹精滿臉堆笑,恭敬地將他們往左邊那條琉璃道上帶:
“龍母大人已經提前囑咐過了,說幾位是貴客,要我們好好招待——小心台階——若待會兒有什麼需要的,可以隨時搖
桌上的水晶鈴呼喚附近的鮫人……”
在上方鮫珠照耀下,筵席席位如緞帶般自上而下盤旋,越往下走席位越多,而賓客也按照身份高低,自上而下排列。
青蟹精帶著濯纓一行人在最上方的席位上落座。
謝策玄有些意外:
“西海龍母能將我們安排在這個位置,看來不用擔心我們送上門挨打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我們當然不會挨打。”
濯纓平靜道:
“替一個母親將她快要誤入歧途的女兒帶回家,西海龍母感激我都來不及,怎麼會生氣?”
仿佛是為了印證濯纓的話,剛說完沒多久,對麵同席而坐的幾位西海仙族便開口問:
“這位就是上清天宮的濯纓公主?”
“聽龍母大人說,多虧你察覺到小瑤身邊有邪魔,還將小瑤想辦法從那邪魔手中救了出來,真是謝天謝地。”
“可不是嗎?難怪小瑤這幾年總是借口推辭不回家,原來是被邪魔纏住了。”
“聽說還是個頗有來頭的邪魔,要不是遇見貴人相助,就我們小瑤那點心性,恐怕不等我們察覺,便被騙得個掏心掏肺的下場——”
雨師瑤的舅舅雨師歧想到此處,難免帶著幾分後怕。
他打量著眼前不過十九歲的少女:
“濯纓公主年紀輕輕,就能慧眼識奸邪,可歎我那個外甥女幾百歲的仙齡,卻還是個糊塗孩子,此番真是多謝濯纓公主相助。”
濯纓的目光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逡巡。
對他們而言或許是初見,但對濯纓而言,這裡的每一個人她幾乎都很熟悉。
——前世她與沉鄴吞並四海時,這裡麵的人,有的為西海戰死,有的在四海歸一後做了沉鄴的臣子,與濯纓也算同僚。
現如今再看到這些人,她的立場不同了,竟也能坐在同一張桌上,像是長輩與小輩般閒聊幾句。
前世今生交錯,讓濯纓心中不禁生出幾分唏噓。
濯纓舉杯:“將軍客氣了。”
說完將伏曜謝策玄和葉時韞三人介紹了一遍,表明此事非她一人之功。
雨師歧是西海大將軍,性情直率粗狂,沒多廢話,直接命人拿酒壇子來,一人敬了一壇子,把舉著一個拇指大小酒杯的伏曜襯得格外呆瓜。
濯纓偏頭笑他:“上清天宮的宴會應該也不少,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也得四處應酬,怎麼酒量這麼差?”
伏曜有點惱羞成怒:
“我們上清本來就應酬不多,都是活了幾百上千歲的仙人了,一個小小生辰誰會辦宴席,我父君閉關前就下令要禁奢靡宴飲之風的!”
雨師歧聞言爽朗大笑,灑脫地擺擺手。
“無妨無妨,太子殿下金尊玉貴,肯賞臉陪我這個粗人喝幾杯就不錯了。”
這話倒把伏曜說得怪慚愧的。
“……這西海大將軍性情還挺好的,不像有些混跡軍營的莽夫,自己喝酒如喝水,也要灌彆
人酒。”
濯纓目光悠遠,語調很輕:
“他的確是個好人,也是個值得欽佩的將軍。”
前世荒海吞並西海時,這位大將軍為護西海一族,寧死不肯讓步分毫。
那時的濯纓帶著廢除人祭的新政,原本想去戰場上招降雨師歧,讓他相信荒海就算吞並西海也不會殘殺西海敗軍。
然而沉鄴卻阻止了她。
——雨師歧不死,西海獠牙不除,獠牙不除,荒海後方終究是個隱患。
最終,雨師歧死在了沉鄴的萬箭齊發之下。
而西海龍母,濯纓甚至未曾親眼與她打過照麵,便聽說她在先鋒軍闖入水晶宮時與敵同歸於儘。
一旁正與雨師歧拚酒的謝策玄,耳朵仍然在聽濯纓這邊的動靜。
前因後果他哪裡清楚,他隻聽得兩個關鍵詞——
將軍,值得欽佩。
……哼,她果然就是喜歡這種類型!
謝策玄心裡輕哼兩聲,唇角微微勾起。
“濯纓公主。”
席間推杯換盞之際,一名鮫人出現在濯纓身後,恭敬道:
“龍母大人有請,還請濯纓公主移駕幾步。”
濯纓料到西海龍母會單獨見她,頷首起身,隻不過這鮫人身上寒氣太重,濯纓沾染上她身上的寒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伏曜蹙眉:“炎陽丹是不是吃一顆不夠啊?”
濯纓看她一眼:“這東西一日隻能服一顆,吃多了上火,沒關係,沒有虛弱到這種程度。”
伏曜看著濯纓離開的背影,眉頭仍然緊皺著。
臨行前天後也對他耳提麵命了一番,讓他好好照顧濯纓,她要是回去大病一場,又要被天後用那種溫柔中帶著譴責的目光盯著,怪滲人的。
他拍了拍埋頭猛吃冷盤的葉時韞:
“我去那邊的鳥族問問,看能不能借一件避寒的大氅……你收斂一點吧,冷盤都你一個人吃了,彆人還以為我們上清天宮不管飯呢。”
葉時韞滿嘴油光,眼神悲憤。
上次封離神君還說她胖了,讓她辟穀百日。
上清天宮就是不給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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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赤水濯纓?”
坐在水晶座上的西海龍母一邊剝葡萄,一邊抽空抬眸瞧了濯纓一眼。
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太單薄瘦削,也太漂亮,像個生來就帶著仙氣的仙人,不像人族,更不像為荒海少君出謀劃策過的謀士。
“我知道你。”
西海龍母淡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