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倒還捧著水魂珠,然而撐著頭的那隻手卻不何時放了下來。
少年趴在她床沿,睡著的模樣看上去毫無戒備心,光影落在他濃長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上,愈發顯得輪廓深邃,英俊逼人。
居然就這麼睡過去了嗎……
但仔細想想,這一路他也確實沒少出力,光是應付那一大群烏泱泱圍困他的魔將,恐怕就消耗了不少仙力。
濯纓也漸漸有了幾分困意。
雨師瑤卻還在念叨:“……我都想好了,等知會過我母親之後,我就留在上清,即便被魂魄沾染魔息對仙根有傷,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修行,我可以給你當坐騎,然後向你學習,斷情絕愛,好好修行……”
“誰說我要斷情絕愛?”
昏昏欲睡之中,濯纓閉著眼回了一句。
雨師瑤卡了殼,不敢置信地反問:
“你不是嗎?可你就長了一張斷情絕愛的臉啊!而且我之前喜歡那個誰的時候,你明明看我的眼神都很嫌棄……”
“因為你善心泛濫,那點泛濫的好感的確分文不值。”
因為太困而失去耐心的濯纓恢複了平日的冷淡語氣,言語間毫不留情。
雨師瑤:……一下子就哭不出來了呢。
-
濯纓在天醫府修養了三日。
期間許多人都來看過她,天後更是帶了一盒瑤池蟠桃園裡桃樹上凝的桃膠,有恢複仙力的效果,比那些苦哈哈的丹藥要更有效。
“……瑤池宴的日子就定在十日後。”
天後將桃膠放在她床邊,笑道:
“不必有什麼負擔,上清已經許久未大肆操辦過宴席,即便是不為你,也該辦一場宴席,遍邀仙界賓客,讓上清的這些孩子們熱鬨一番了。”
濯纓知道這是天後為了讓她
不要想太多才這麼說的。
上清一向不喜奢靡,連天後生辰都不辦宴席,如今這樣興師動眾,為她慶賀的目的至少占了七成,餘下的才是彆的一些目的。
七成就已經很足夠了。
濯纓垂眸,真心實意道了聲謝。
“對了,”天後又忽而問起,“聽說那一日你繼任九曜星宮時,遇見了媧皇宮的人?”
見濯纓頷首,天後的眉頭忽而攏了起來。
“天後娘娘與媧皇宮的女君相識嗎?”
天後回過神來,正對上一雙帶著幾分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清明,絕不是能夠輕易糊弄過去的樣子。
四目相對,天後唇角微彎:
“初登天後之位時,人間有一場大地動,我與昊天帝君,以及這位女君,曾經合力平定過這場災難,由此相識。”
“隻不過,因為媧皇宮避世而居,所以短暫相識後就再無來往。”
濯纓又動了動唇。
隻是,這一次她極謹慎,極遲疑,良久才出聲:
“天後娘娘,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您。”
天後微笑:“你問。”
“當初人族戰敗,人皇送女為質,您為何欽點了我,要我來上清呢?”
這個問題壓在濯纓心底許久。
從前她並不好奇,因為這個原因對她來說並不重要。
但現在,在與媧皇宮的人打過照麵之後,影影綽綽的懷疑湧上心頭,濯纓覺得,這個答案變得至關重要起來。
天後望著少女幽深如月下深潭的眼眸,她知道,濯纓極有可能是從媧皇宮的態度猜測到了什麼可能性。
她不急不慢,徐徐道來:
“因為當初文昌星君向我來報,人皇有兩個孩子,一個受儘寵愛,一個卻自幼被流放昆侖,文昌星君起初提議,應讓人皇將她最寵愛的女兒送來,才會讓他有所忌憚。”
說到此處,天後搖了搖頭。
“人皇要是真有心再度開戰,一個寵愛的女兒算得了什麼?又怎麼可能以此製衡得了他?”
“我便告訴文昌星君——就選那個不受寵的吧。”
人間界與仙界之間的矛盾,本不該落在一個孩子身上。
但若人間界一定要送來一個質子,好讓他們自己放心,那麼,就選那個不受寵愛的吧。
至少在上清天宮,她會與旁人得到同樣的資源,同樣的重視。
濯纓高高懸起的心,終於在天後的這番話之後落了下來。
不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
隻是因為她是她。
她之前擔心天後娘娘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才會對她好,是多餘的擔憂。
天後偏頭瞧著她的神色,輕笑:
“怎麼?終於放心了嗎?”
濯纓抿了抿唇:“我……”
仿佛洞悉了濯纓心中所想,天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從
前我曾經同你說過,你可以為自己而活,今日,我還有些句話要告訴你,上清天宮裡的這些仙人,他們在人間有的是販夫走卒,有的是帝王將相,但你如今看他們,都隻有一個身份——即上清天宮的仙人。”
“阿纓,你想成為誰,就可以成為誰,沒有人可以定義你。”
濯纓濃睫輕顫,烏黑眼眸裡翻湧著難辨的心緒。
許久,她回握住天後的手指,緩緩地點了點頭。
-
修養的第四日,濯纓的身體已然恢複如初,然而礙於她之前剛剛晉階就耗空仙力的舉動,炎君仍然叫她留在天醫府,再修養兩日才能離開。
濯纓表麵上答應得十分乖巧,但轉頭就拜托文昌星君替她支走炎君,好讓她和雨師瑤能夠順利下界。
——事不宜遲,海域的魔息還未徹底清除,還有一波功德值等著濯纓去收呢。
不過,如今的荒海卻不再是之前的荒海了。
自從荒海少君吞並南海,引渡南海之水灌入荒海之後,遭受魔息侵蝕的仙族,變成了南海仙族。
南海各族試圖抗爭,奈何荒海少君仙力卓絕,一時勢如破竹,招降無果後,便殺得南海一片血海。
即便沉鄴在換水之後,將南海寶物楊枝淨水瓶歸還給了南海,又有什麼用呢?
許多南海仙族在這期間,已經被魔息汙染,重傷垂死。
沉鄴當然也知道這是亡羊補牢,於事無補,但他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荒海受魔息侵蝕已有儘半年時間,在這期間,東西南北四海皆袖手旁觀,若不是他娶了南海錦鯉族的赤荼郡主緩了燃眉之急,恐怕整個荒海都不存在了。
既然他們不仁在先,也就不能怪他不義在後。
門外響起腳步聲,推門而入的是小柳兒,她垂眸道:
“少君,赤荼郡主仍然什麼也不吃。”
沉鄴俯首案前,頭也不抬:
“她是仙族,吃不吃都無妨,派人防著她,不能讓她自殺。”
小柳兒:“是。”
如今荒海雖然打下了南海,但卻因為之前倒灌魔息之事,儘失人心,想要籠絡南海一族,讓他們融入荒海仙族,恐怕是個極大的難題。
沉鄴按了按額角,眉宇之間儘是疲乏。
“夫人呢?”
小柳兒:“夫人也十日未進食了。”
“讓人強喂她幾顆辟穀丹,她是人族,不吃飯就死了。”
小柳兒:“喂了,差點連手指頭都咬斷才塞進去半顆,屬下覺得,還得是少君親自去才有用。”
“……”
沒有一個讓他省心。
沉鄴握筆的手懸在半空,墨汁滴落,在紙上暈出一滴墨痕,不知是在想什麼。
小柳兒瞥了他一眼,突然道:
“若是濯纓公主在,必不會有這樣的亂……”
在她開口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之前無論她說什麼都沒抬頭的沉鄴霍然抬頭
看向她。
小柳兒點到為止,見他周身氣息變化,適時的停下口風,裝作無事發生那樣,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鞋尖。
她並不擔心沉鄴因此而懷疑她的忠心。
因為小柳兒知道,不隻是她,沉鄴身邊那幾個認識濯纓的謀士,或多或少都說過類似的話。
要是濯纓公主還在就好了。
如果濯纓公主在,荒海的危機一定能夠迎刃而解。
沉鄴知道他們在背後裡的議論,但他也清楚,那些人之所以對濯纓心存幻想,是因為如今荒海掌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濯纓。
隻要做事,就會犯錯,就會有人不滿。
但不做事,人們就會對其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覺得要是換了另一個人,事情定然是另一番局麵。
沉鄴重新垂下頭:
“你以為這麼簡單嗎?阿纓仙力微薄,身體羸弱,即便是她在,荒海的困局,她也一樣束手無……”
“少君!”
門外匆忙傳來下屬稟報的腳步聲,來者跪在殿上,拱手道:
“南海、南海的魔息被上清天宮來的仙人淨化了!那些南海的仙族,全都在那兒跪地叩拜,要給那位仙人立碑修觀!歌功頌德呢!”
沉鄴霍然起身,
南海仙族的魔息被淨化了?
若他們的危機解除,接下去,荒海想要融合南海仙族的困難便大大增加,甚至會生出對荒海的反叛之心,他所費力籌謀的一切,都成了無用之功。
沉鄴眉頭緊皺,嗓音已染上幾分壓抑不住的薄怒:
“是誰?上清天宮,是誰有這個能耐?”
下屬道:“據說,那位仙人叫神女滄浪,生得……生得與昭粹夫人,有幾分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