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椎骨上傳來錐心刺骨的疼痛,那痛意幾乎麻痹全身,讓沉鄴有足足兩息的時間無法動彈半分。
龍有逆鱗不可觸,但鮮有人知,龍筋才是龍真正不可被人觸碰的死穴。
兩息之間,刺穿背脊的那柄匕首已經劃到了第三塊脊柱骨上,一根淡金色的龍筋自血肉模糊中顯現。
濯纓目光緊盯著那根龍筋,正要一鼓作氣將其剜出時——
原本被濯纓那一箭釘死在地上的青年身上金光大盛,伴隨著喉間發出劇痛難忍的低喝聲,他竟生生將手從貫穿他手腕的那隻箭上拔了出來。
隨即將壓在他背後的濯纓掀開,化身為龍衝破鮫宮而出。
濯纓翻身落地,抬眸看向那道身影。
竟化出真身了,看來落日弓前主說得沒錯,龍筋的確是龍的軟肋所在。
“嘶——”
藏於水魂珠內的雨師瑤都忍不住跟著抽痛起來。
仙人修行靠仙根,像他們這樣有原型的仙族修行,靠的或是內丹,或是龍筋,上次雨師瑤的龍角被穆君劃傷,就疼了許久,這龍筋被人活活挑起該有多痛,她都不敢想。
“濯、濯纓公主……你怎麼突然……突然想到要去挑龍筋啊……”
濯纓望著在海中痛得化作原身翻滾的金龍,神思還未完全從方才在落日弓中的試煉中抽離。
落日弓前主告訴她,隻要她能射中他,就放她出去。
然而當濯纓問起“手中無弓怎麼能射”時,青年卻笑著告訴她——
你本就是落日弓的現任主人,怎會手中無弓?
濯纓不解,仍試圖去奪他手中的弓,但她越是想要去搶去奪,那青年虛幻的影子就越強,他手裡的落日弓也愈發聽他的話。
這破弓,簡直吃裡扒外!
硬奪的路子行不通,濯纓便隻能智取。
她開始回憶方才青年的一字一句,如果說他沒有戲弄自己的話,那麼如他所言,落日弓自始至終就在她的手上。
她停止進攻,重新審視著自己的手。
這雙手有練弓時積攢的薄繭,修長細弱,拿不動需千鈞之力的劍,但卻有執弓的耐力與沉穩。
如果至臻的箭術就是忘記箭靶,那飛馳出去的箭矢該射向何處?
她的手中無弓,可青年卻說她手中有弓,那麼她的弓又在何處?
因為無法奪弓,反而被青年射出的虛影反複射中,濯纓的心逐漸從初時的焦躁憤怒緩和下來。
冷靜,保持平常心,好好思考他的目的,他所說的話,雖然他所說的無弓之箭,無箭之弓聽上去十分無理取鬨,但——
當她平靜下來,將什麼沉鄴、荒海、人皇,全數從腦子裡拋去之後,一種虛無的靈感如盈滿池中之水,慢慢地在她體內彌漫。
每日不間斷的修行,與落日弓日複一日,心念合一的配合,落日弓是她的本命法器,與她同係一處,她為什麼要去奪青年手裡的那把弓
?
她的呼吸就是落日弓的呼吸,她的神思即為落日弓的神思。
她,即為弓!
周遭一片純白的空間陡然發生變幻。
青年放眼朝四周看去。
一幕,是鬆枝上的落雪緩緩滑落的瞬間。
一幕,是熟透的果實蒂落的一刹那。
一幕,是岩壁的水汽一點點彙聚,直至朝地麵墜落。
闔目凝思的少女以身為弓,將這一幕一幕的臨界點凝聚在一起,在空無之中,她沉靜不滅的意識即為世上最鋒利的箭矢——
青年看著那隻飛馳而來的箭矢,揚眉一笑,就在那箭矢洞穿他的同時,他的虛影化作熊熊燃燒的金烏之火,瞬間包裹住了濯纓射出的箭矢!
當初射下的九隻金烏的精魄纏繞著箭矢,淬煉成這世上至純至堅的金烏之矢!
荒海海水翻滾,上方隱雷轟鳴。
盤旋上空的金龍剛剛從九死一生的境況中脫身,比起之前與濯纓纏鬥時還能出神的模樣比起來,這一次的沉鄴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一股死亡的寒意在他周身蔓延。
在死亡麵前,那些遲疑與情意皆不得不被按下,沉鄴沒有半分猶豫,以真龍之身召來九天紫雷,直直朝濯纓劈去!
這一聲震天徹地的巨響,令所有人都不自覺抬頭望向半空中那道聲勢駭人的紫雷。
昭粹微微張唇,啞口無言。
他……不是喜歡姐姐嗎?竟舍得對姐姐下這樣的死手?
映在眾人眼底的,是身形清瘦的少女,以及那遠非常人能與之抗衡的雷電之力。
驚雷入海,整個荒海隨之一片動蕩,然而卻有人看見那少女的身影巍然不動,竟直直立於海中,掌中倏然顯出一束刺目金光——
金烏之矢攜著滔滔火海,如火流星衝向紫雷,盤旋而上,直至將整束巨雷包裹在內,轟然炸開!
沉鄴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她之前突然消失,並非是因為實力不濟,而是在落日弓內領悟了更精妙的箭術,與弓魂相契,才能使出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箭意!
湛藍海水的震蕩之中,沉鄴望向少女的眼神極為複雜。
他一直知道她對於修行的渴望,但饒是如此,也沒有料到當她終有一日能夠修行時,能以如此迅速的速度將實力提升至這樣的境地。
就好像壓抑了一世的憤怒與不甘彙聚在一起,終於在這一世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以一種恐怖的氣勢宣泄而出。
點漆般的眸子裡被次第而來的金烏之矢映亮。
這是複仇之火。
是她要將他所在意的一切都焚燒殆儘的決意。
立於鮫宮內的昭粹目光灼灼,雙目一錯不錯地緊盯著被無數金烏之矢吞沒的身影——
轟隆!!!
被萬箭穿身的金龍從上空重重落回了鮫宮。
昭粹驚了驚,剛要後退,就見海
沙飛揚之中,那道身影仍沒有氣絕,重歸人形的他還要在起!
她怎能看著他起身再戰!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昭粹已經握緊玉清扇撲了過去,但令她沒想到的是,與她同時撲向沉鄴的竟然還有另外一人。
——是南海錦鯉族的赤荼郡主。
曾經驕縱跋扈,與她爭風吃醋,甚至對她揮刀相向的女子,此刻以仙力緊緊束縛住沉鄴的脖頸,勒得他額角青筋迸起,目眥欲裂地望著曾與交頸而臥的枕邊人。
濯纓落地時,見到的就是被這兩個女子壓得無法起身的沉鄴。
形銷骨立的赤荼郡主滿麵淚水,衝著濯纓大喊:
“快殺了他!我求你殺了他!!”
似要將這些時日所有的悲憤與痛苦都哭出來,她涕泗橫流,狼狽得毫無昔日明媚嬌豔的影子。
濯纓緩緩走向她,一時間有些沉默,半晌才道:
“既然這麼恨,當初為什麼直接殺他,卻要去殺赤水昭粹?”
“他吞並南海,殺我父兄,我仙力平平,殺不了他,隻能殺他發妻與未出世的孩子,讓他也一嘗我失去血親之痛!”
“他在這世間已無血親。”
濯纓俯身在沉鄴身旁蹲下,淡聲道:
“對他來說,妻子死了還可再去,孩子沒了自有人替他生,你殺他們,傷不了他半分。”
赤荼郡主麵色慘白,似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如此冷血殘酷之人。
但濯纓知道,像沉鄴這樣的人有太多太多了,世間皆頌男子大義,卻不知這世上自私自利、薄情寡義的男子更多,他們的情愛虛偽廉價,唯有他們自身的利益永恒。
“沉鄴,我不會殺你。”
在刺穿血肉的淒厲龍鳴聲中,在赤荼郡主與昭粹的淚水中,濯纓用染滿鮮血的手抽出他的龍筋,就好似抽出那根一直紮在她心底的暗刺。
失去龍筋,沉鄴的仙力便會隨之消散,牽機蠱自然也就無法再操控小柳兒。
“我會讓你親眼看著,你如何失去你汲汲營營一生得來的權勢、地位、仙力,讓你從一個目空一切的上位者,重新變成一個命不由己的下位者——我知道,這一定比死亡更讓你難以接受,對嗎?”
她的聲音輕如落雪,並未有複仇後的快意。
濃睫之下,那雙眼靜靜地望著痛得近乎瀕死的青年,大戰一場,她也早已筋疲力竭,於是用那隻剛剛抽出他龍筋的手輕輕拂過他淩亂的額發,緩聲道:
“不必擔心荒海的未來,如今荒海已經亂得不能再亂了,西海龍母不會是一個比你更差的統治者,她定會很願意接手荒海,帶領你的子民融入西海,休養生息。”
渾身鮮血淋漓的沉鄴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握住了她纖細的腕骨,用力得像是要將她的骨骼捏碎。
她是真的恨他。
甚至連殺他都不夠,她要用比殺他更殘忍百倍的方式,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濯纓看著此刻的他,反而
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
“沒錯,不要用那種虛偽的隱忍深情看著我,我也是這一世才發現,你竟然真的喜歡過我——更可笑了,不是嗎?”
“你的喜歡,就是利用我,讓我為你出生入死,為你擔下所有的罵名,最後還要裝作一副愛而不得的虛偽嘴臉,你們男子是不是生來就會這一套?”
濯纓說的不隻是沉鄴,還有她的父親。
嘴上說著深愛她的母親,卻又另娶她人,讓她做小,還認為自己是這天下第一深情之人。
這樣的深情,真是沾上一點都覺得倒黴透頂。
“就這樣恨我到死吧,沉鄴,比起你令人作嘔的愛,我寧願你到死都恨著我,卻又對我無可奈何。”
濯纓直起身,站穩,居高臨下地說出此生對他的最後一句話:
“到此為止了,師兄。”
所有的愛恨,都到此為止。
她不會停留在這裡,她會跨過去,走向新的人生。
失血過多的沉鄴連抓住她的力氣都逐漸消散了。
朦朧之中,他的視線落在她雪白的裙角上。
他想起昆侖山的大雪,想起自己花了五日為他親手獵來一隻百年白狐,做成狐白裘後一路不停地趕回,要親自送給她。
那時的少女正伏在案邊小憩,手臂下壓著的是與荒海有關的文書密報。
他將那件厚實的狐白裘輕輕披在她身上,凝視著她的睡顏,看了許久許久,腦海中不自覺地想——
若是向師妹提親……她會答應嗎?
要是能永遠留在昆侖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