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左軍在畿內有八鎮,右軍也有五鎮,散布州縣,鎮各萬人,以鎮使押之,監軍督之。這廝們有些本與神策了不相關,隻是貪神策衣糧豐厚,才上表請屬的。立了神策的幡子,人便不同了,什事不問,什人不認,隻是鮮衣美食的過活。所在有了警,當道節度使也指揮不動,還得遣人於中尉處取進止。不過慶州、良原、懷遠、麟遊四鎮還是經過戰的(前三鎮本來就是邊軍),宣宗收三州七關,因著地近,都出過力。
從麟遊縣取了五千兵出來,這日午後過了渭水,馬飲水,人吃糧,便且駐下了。二月仲春,風和日麗,水中跳魚,遠山飛鳥,實在爽人心意。高泰繞著大旗眺看之際,突然便聽到對岸有人在喚“對岸是哪位高將軍?”水邊士卒嚷白了,那邊便嚷起“九叔祖”來,很快就打馬從橋上過來了。高泰一看,似乎是侄孫高潯,流矢過去了。眾人都有些驚奇,這侄孫與叔祖最多也就差十五六歲!高潯近前便磕頭行了子孫禮。高泰扯起來上下看了一過,歡喜道“十五年不見,人還是那個人,隻是黑大了許多!”又看了看,才問道“陽郎,你如何在這?”高潯道“王宴實(王智興之子)不能服眾,反責五叔祖爭權(去年二年,於秦州置天雄軍,以成、河、渭三州隸之,王宴實為節度使,因高駢久在秦州,依舊為防禦使以佐之),又責五叔祖不理事,便吃召回了!”
“哦,人何在?”
高潯指了指。高泰流矢朝親從吩咐了一聲,跳上馬,過了橋,便看見官柳蔭裡緩悠悠地行過來一匹雪白的大馬,鞍上坐著一個道袍道冠的漢子,看不清麵目,也不知是誰,在那裡與風較著勁捋頜須。還以為是個野道,馬近了才看出便是他第五的從兄,流矢嚷道“五哥,作詩還是參道?這般喚也不肯應!嫂嫂侄兒可在後麵?”高駢一怔,笑了起來“九郎,卻是你!今晨占得天風之卦,便知必有遇,果然哉!”便下了馬。高泰道“哥,邊上殺了十五年,沒想這道是好得愈深了!”又道“人也白淨了,陽郎那手臉卻黑粗得奴仆也似!”
高駢歎聲道“是我累了他,我修道他便得當事!九郎,眼額生華,要騰達了!”高泰笑道“哥要是神仙便好嘍!”高駢篤定地道“氣運已行,五年十年,必作藩侯!”高泰道“那哥再算算,弟這是往哪裡,吉凶如何?”高駢道“不用算!馬齧渭川旗插天,東西無事向蜀川。豺狗之性難作虎,錦城猶可日高眠!”高泰聽清楚了,卻不甚明白,道“為什?”高駢道“豺狗者,得一骨一肉,則必護之!今南詔已得安南,溪洞之蠻皆從,我軍雖大集,然無一軍敢進者,彼豈肯便舍已得之土地百姓而集大兵圖西川哉?此必不然!”
高泰點頭道“果如此言,則弟此行豈非有勞無功?”高駢道“神策之兵不可猝用,強而用之必有災殃,弟但順之,有勞何患無功?”高泰道“也罷,亓軍容也是這般說來!”又走近兩步道“如今西川正擇良帥,哥可有意來?如今也不是宣宗時了,康承訓這番往嶺南便是使了錢的!以祖父當年在蜀所為,再以哥的年資,舍上十萬貫與楊玄價便有了!”高駢道“我可是康季榮來?”高泰道“五哥,五年刺史、防禦使,七八萬貫當有!餘下的,軍中便可借貸,隻是息錢不少!也不怕的,但了西川節,再多十萬貫也能了帳!”高駢肅了臉道“月俸七十貫,如何得七八萬貫?”便上了馬。
高泰沒意思,不想這個從兄也以清廉為事,隨了一段,問道“五哥是得了左驍衛將軍?”從三品,月俸才五十五貫!又道“祖父與我父親真是憨,偌大功勳,卻顧名不顧利,何似王智興?貪暴無恥,積財巨萬,卻流慶子孫!”高駢不覺喝道“住口!去罷,無墮家聲!”高泰歎了一聲,又道“也不急的,如今閣中有了宗人,但有機緣,多少會看顧的!”說了兩句,便打馬去了。高駢默了一陣,吟起一首舊詩來
無金寄與白頭親,節概猶誇似古人。
未出塵埃真落魄,不趨權勢正因循。
桂攀明月曾觀國,蓬轉西風卻問津。
匹馬東歸羨知己,燕王台上結交新。
其實若論貧窶,這個從弟是大不如他,二伯父畢竟是做幾鎮節度使的,而他父親在禁軍磨捱了一世,也隻做到神策虞候。到他成立時,家中已是空了。武宗時也好,宣宗時也好,禁軍中風氣其實都無多少差異,要升遷便得使錢,中尉就指著這個富家的。那時中尉收牙斂爪的,聖人許的少,便也狠著口要錢!他能文能武,譽滿兩軍,可就是得不著好職。一年狠了心,托言往幽州祭祖塋(高崇文本幽州人,平盧節度使侯希逸不從安祿山反,率平盧軍民南遷青州,其祖父、父皆隨之,高崇文便以平盧軍卒起家),要尋一場大富貴,不想過河到了內黃,馬病不能行,蘭若寺和尚也勸,最終還是回轉了。熬到大中二年(848年),黨項叛,有錢子弟不欲行,他才得了機,以“神策都虞候”押著一萬禁軍到了長武城(屬邠州),又到靈州,又到秦州,直做到秦州防禦使他才得著閒。本想再熬幾年,但得機緣,未嘗不能做到藩侯,不想吃王宴實這廝擠了,十五載征戍,威震羌戎,卻失意如此,真可謂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抗臟倚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