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驍衛將軍是“十六衛”之一,十六衛即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左右領軍衛、左右金吾衛、左右監門衛、左右千牛衛,以上將軍、大將軍、將軍為長官,輪番宿衛宮殿,與北門(玄武門)禁軍相對,故又喚作南牙十六衛。在府兵未壞之前,十六衛衙門遙領天下六百五十七個折衝府,可謂大衙門。府兵既壞,十六衛之兵由募得來,也還不小。而到了如今之世,十六衛隻有左右金吾衛下隸有威遠軍一營兵,而威遠軍的軍使仍由中使充任。其他十五衛都空了,衙門還在,大大小小的將吏也在,下屬的親、勳、翊衛五府也在,依舊有各色品官子孫填進來作為入仕之階(有官蔭入禁軍也得使錢,還有些文官子弟講氣骨,有錢使也不願入閹官所押禁軍),隻是無兵,職責便是充朝會儀仗。像高駢這樣的,可謂投閒置散,使有個安身支俸錢的去處。會趨勢會使錢的,便能得著用,前交州經略使宋戎之前便是右監門將軍!
高駢無意趨勢,宗盟他家也隻認高湜、高潯這一支,(高璩是北齊皇族後裔,先祖高士廉曾為唐太宗相)如今他身上的書生氣、神仙氣是逾發重了,回長安後,既沒往禁苑中去,也沒往宰相宅前去,故舊也沒尋,隻到本衛衙門報稟了,托病疾請了假,趁這三春好時光,整日介穿著道袍,到處遊看。逢著和尚便參禪,逢著道士便談道,逢著文士便吟詩,快活得神仙也似的。
到三月晦才了了假,第二日四月初一,天子禦中朝宣政殿,京官九品以上,外州官因朝集在京者一律入朝。高駢久在邊上,朝儀都生疏了,這天晚上上榻前還對著銅鏡舞蹈了一番。第二日五更未到便下了地,摸著黑趕了二十來裡路(高駢住在城西長壽坊,大明宮在長安城東北),排班也用了近半個時辰,到宣政殿裡沒三刻,天子便罷了朝。四月三日是大內常朝,高駢作為常參官又得入朝,又是二十來裡黑路赴過去,生涯第一次入了紫宸殿,天子這回坐了五刻才罷。然後五日又朝、七日又朝、九日又朝…,遇著值日,他還得作為儀仗站在殿外,高駢給這些無窮無儘的奇日(唐帝奇數日坐朝)拘得一身上下內外都不自在——朝堂雖有他的立足之地,可並無他的置喙之處。以祖宗之法,他既立在朝堂之上便可以說話的,可是他能說什?王宴實能擠了他,不僅是北司出了力,也必是經過南牙的,甚至是天子點了頭的,他能說什來?越位言事,說什也得不著好!
這日從內朝退出來,像往常一樣,也不理會誰,仰著頭大步出了中朝,經過外朝金吾仗院時,便聽到有人在馬後高嚷了一聲“高落雕”,一回頭卻是他義兄“獨眼虎”周寶,流矢迎了過去,四條胳脯便交在了一起。
高駢是穆宗長慶元年(公元821年)降世,生得頎長。周寶是憲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降世,生得寬厚;高駢鷹眼猿臂,善射,曾在靈武一箭射得雙雕,因此塞上之人皆喚他“落雕侍禦”(時帶從六品下階的侍禦史)。周寶燕頜虎頸,善騎,曾於右軍擊馬毬賭勝,奮不顧身,左目為球杆擊碎,禁軍因號為“獨眼虎”。兩人結義,一是周寶祖籍也是幽州平盧,祖輩時兩家便有交誼(其曾祖周待選以縣令拒安祿山而戰死,祖父周光濟為平盧牙將);一是當時武宗好擊毬,又屢稱周寶能,高駢也有意學之。後來周寶去了良原鎮任鎮使,後來高駢也到了長武,兩地東西相距百餘裡,兵勢相連,便時常往來通氣。再後來高駢到了靈武,地雖遠了許多,但時常還是能得著聲問的。
“兄長,何時回京的?”
周寶下頜揚,道“出宮再說!”出了丹鳳門,周寶便笑道“便是昨日,左金吾將軍——多是少了新軍容的貢奉!”高駢笑道“弟左驍衛將軍!”周寶歎一聲道“又轉回來了,也罷了,走,西市吃酒去!”周寶說“轉回來了”還有一個意思,當年他憑著父蔭(周懷義,天德西城防禦使)以千牛備身(千牛衛最低武官)入仕,後來隨著刑部尚書殷侑到了天平軍(治鄆州)任牙將,再後來以“才校”入宿衛,這才入了神策右軍,現在又轉回南牙來了!其實若不是宣宗忌用武宗之舊臣,按著不用,他現在即使未做到藩侯也能做到諸衛大將軍的!
兩匹馬一徑到了西市,還是舊時店舊時席,因要說話,便是淡酒。問了家屬平安,便說到了康承訓的邕州大捷。周寶道“康鏡子(康承訓,字敬辭)這廝擊毬可一般,不勇,三年天德防禦使便做了節帥,全沒道理,我爺在天德便是終局!”高駢道“宣宗豈是看他有才,不過因他家與河北諸鎮有淵源罷了!但監軍不掣肘,使兄往征之,早輯定矣!”周寶笑著點頭,推了一碗酒,突然湊近問道“今上如何?”高駢道“玄宗之才也,音律妙絕!”
周寶啞然一笑,摸了好一會胡須,卻道“空恨武宗不能永年,如今吐蕃、回鶻俱衰,論恐熱勢蹙,張議潮正勁,出一支軍接應,便可儘複開元之舊,而非空受其版圖!據說張議潮年已過七十,若一旦老死,必生變故!”高駢道“軍不難出,難在錢穀!天寶之際,天下九百萬戶,兵近五十萬。今五百萬戶,兵近百萬,以五戶養一兵,百姓疲困,遑論其他!”周寶長歎一聲“奈何?兵又不可消,消必生亂!去年攻入徐州的群盜我看多是失了衣糧的軍漢?”高駢道“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在不義不食也!”又道“亦未必無法,隻恨無人!但使農人生業可樂,則軍人亦不憚歸田!”周寶便又扯到武宗與李德裕身上去,雖則厚誠,卻未免褊陋,當今天下豈無奇才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