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夏日總會過去, 但總不會輕易過去。過了夏至後依舊是那麼熱,整個宮廷都因為這樣的炎熱尤其容易生事,就好像所有人都積累著負麵情緒,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發。
不過,這樣煩悶的夏日在福寧殿是不存在的,在這裡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宮人,無論是宮女還是內宦, 他們的情緒都永遠穩定——他們必須得情緒穩定!表現在外就是堪稱模範的舉止, 同時又總是那麼溫和、寧馨, 規矩底下帶著輕巧, 威嚴之上又泛著可親。
實在是宮裡的調理手段不同, 又優中選優才有了這樣一批人。為了儘最大可能讓皇帝心情愉悅, 也是不容易。
然而, 即使是這樣,皇帝的心情也不是永遠都好的...事實上, 這些也隻是寵壞了皇帝,讓皇帝的脾氣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捉摸。
所謂‘伴君如伴虎’麼。
最近就是這樣,福寧殿上下已經繃緊皮子半個月了,下到灑掃小宦官, 上到王誌通這個官家心腹,都小心翼翼。
倒不是郭敞發了什麼‘帝王之怒’, 要讓王誌通這個自認對官家有些了解的人來說, 就是官家心情越來越飄忽了...有時高興, 有時沉默,有時又心不在焉。
沒有因為前朝的不順利,或者身邊人的一些小錯誤生氣, 可卻是更‘敏銳’了。隻要有一點兒不對,就能挑出來,然後就是沉默不言...即使是王誌通,麵對這樣的官家,也是壓力比山大了。
“官家...婉儀娘娘送了消暑的飲子來,可要用些。”王誌通親自捧了裝飲子的食盒,趁著郭敞批閱奏章告一段落,呈上了曹婉儀的這一番‘心意’。
一般的妃嬪自然沒有這個待遇,如果誰的‘心意’都能及時呈現到皇帝麵前,後宮妃嬪也不會那麼難刷存在感了。對於地位高的妃嬪,如四妃這種,送送物件、吃食是很容易的,若是寵妃,那位份低一些,她送來的東西也能及時呈上。可除此之外,就不是那回事了。
經常是送來了後沒人幫著遞送,又或者隻得了一聲言語,皇帝沒心思看,也就沒看過...費了一番心思,卻是打了水漂,不,水漂都不如,可以說是漣漪都沒泛起。
曹婉儀當然不屬此列,她不隻是位份上屬於眾嬪之首,還是如今官家跟前最得寵的紅人呢!即便是王誌通,在她當紅時也隻能多討著好。
郭敞看了一眼食盒沒說什麼,王誌通明白意思,便打開了食盒,從中取出一壺飲子來。
曹婉儀進的飲子是‘二陳飲’,所謂‘二陳飲’,就是用熟地、陳皮、當歸、半夏、茯苓、炙甘草、生薑煎煮成的藥草茶——這其實本來就是一道方劑‘二陳湯’,隻不過很適合夏天飲用,即使沒病也能養生保健,這才加入了‘飲子’大家族,稱為常見飲品之一。
往瑪瑙碗裡倒了一碗,王誌通還替曹婉儀說道:“官家,這二陳飲是婉儀娘娘親手煎的。”
郭敞嘗了嘗,覺得和往常喝的飲子也差不多,不會更好,但也不差,便不置可否道:“婉儀是有心了...今晚去漱芳殿用膳罷。”
說到這裡,這件事便了了。王誌通想,曹婉儀的目的應該也達到了——曹婉儀顯然不用在官家這裡顯示什麼存在感,平日裡送東西、表心意更多是一種‘例行公事’。當然,有的時候也是有目的的,比如說這一次。
‘提醒’官家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到自己這裡來了。
官家也給出了不出所料的反應,讓王誌通確信自己沒有揣摩錯‘上意’...曹婉儀依舊在官家心裡有不小的分量,所以遇上這種事兒,官家心裡雖然芥蒂,卻也會給她體麵,順了她的心意。
其他人顯然不知道,他們這位官家其實很不喜歡彆人主動求什麼。大概是那種‘我可以給,但你不可以自己拿’的加強版,即‘我可以給,但你最好不要主動要求’,因為這會給郭敞一種‘你在教我做事’的感覺。
不知道其他皇帝在這種事上會不會覺得被冒犯,至少郭敞有這種感覺。即使是以皇帝來說,他那說一不二、自專自擅的性子也是極為突出的。隻能說,幸好他還有‘自製力’這種東西,不會純憑喜好做事,不然就要‘望之不似人君’了。
不過,單純針對後宮的話,他的‘自製力’會少一些。他願意給體麵的時候還能配合,不願意的時候就非常薄情了。
當然,這種‘薄情’其實也不算什麼,君王薄情本就是常態。稱孤道寡、九五之尊,他們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事實上,如果他們在‘丈夫’這個角色上表現地專情、深情起來,反而是不夠讓人放心的。
畢竟‘士大夫’自古以來總要說‘紅顏禍水’,憂慮‘烽火戲諸侯’,怕的就是君王為婦人影響。
後世看來很可笑,但在封建社會這可是顛不破的真理!
晚些時候郭敞就擺駕‘漱芳殿’去了,說是在漱芳殿吃晚飯,但曹婉儀的身份擺在那裡,又是正得寵的寵妃,那肯定不隻是吃飯。飯前得溫存相處一會兒,另外,用完晚膳後留宿漱芳殿也是應有之義。
漱芳殿這邊也是常接駕的了,自然不慌亂,一切都井井有條。等到郭敞坐定了,曹婉儀就一麵吩咐著準備晚膳的事兒,一麵與郭敞家常話。
“近日可還好?朕記著你十分怕熱,暑日最難熬。”
曹婉儀笑了笑,當然是為著郭敞能記得她體質怕熱。當下溫聲回道:“多謝官家關心,妾夏日是有些難過,睡也睡不好。不過這兩日便中元了,夜裡見涼,已經不很難過了......”
“中元麼...你宮裡供的盂蘭盆送去相國寺了麼?”郭敞隨口問道。
“已經送去了,姐妹們的盂蘭盆都是由聖人一發遣了人送出宮...說到盂蘭盆,妾家鄉還有一段習俗呢!”
曹婉儀揀著有趣的話說,見郭敞似乎不排斥聽這些,便接著道:“妾家鄉逢著中元,家家戶戶都用竹製盂蘭盆,使其燒紙錢,燒到最後盂蘭盆要倒。若是倒北則冬寒,若是向南則冬暖,東西歪倒就是不冷不熱了。”
‘中元節’又被稱為‘盂蘭盆節’,前者是華夏的本土產物,後者則是佛教傳入後合流的演變。
而‘盂蘭盆’麼,‘盂蘭’是外文音譯,意思是倒懸之苦,‘盆’就是盆器。盂蘭盆則是用來解救倒懸之苦的人們的盆器——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一方麵是盂蘭盆會上會有高僧做法會,另一方麵就是盆中所盛之物了。
承受著倒懸之苦的人們特指的是在餓鬼道受苦的親人,為了讓他們能夠飽食,既要借用十方僧眾的法力,又要有確實的供養。
最開始盆中放的都是食物,到如今已經是什麼都有了。除了食物外,紙錢、衣服是最常見的,甚至比食物還常見。
此時過盂蘭盆節,也就是中元節,一般會在自家跟前供盂蘭盆,燒紙錢衣服,這大概也是後世中元節在十字路口畫圈燒紙錢的先河。不過也有有錢人家,或者不缺組織力的宗族集合力量辦盂蘭盆會。
宮裡就屬於此列,會在中元節時令京中各大寺以宮中各位貴人的名義辦盂蘭盆會。身份不夠的,也會供不少盂蘭盆去,算是為已故親人祈福。
“這是占氣候啊...各地類似的習俗倒是不少。”郭敞笑著點了點頭。
曹婉儀‘嗯’了一聲,仿佛是不經意一樣說道:“妾的父母都尚在,這營盆供寺的事兒為的是已故祖父...妾想著家裡父親母親不會少了盂蘭盆,必定也是大量的供奉,便勻了幾個盆給宮裡的幾個侍女。”
“她們一年到頭跟前伺候,不能在父母跟前儘孝。若有父母不在的,趁著皇家辦盂蘭盆會,捎帶些供奉,也能教父母在泉下少受些苦。”
皇家的盂蘭盆會自然格外隆重,在普通人眼裡就是效果更好,更容易讓地府親人收到供奉。到時候為父母添福,說不定還能教父母脫離苦海,自此離了餓鬼道呢!
“你的心思向來是好的。”郭敞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你祖父仙去有年了麼?”
“官家好記性。”曹婉儀眨了眨眼。
郭敞‘哦’了一聲,點點頭:“倒是沒聽說你父親的消息,按理來說守孝完了該去候職的。想來下麵的人就算不奉承你父親,給多大優待,也不會少了他該得的。”
曹婉儀的父親原本是一地方知州,不能說多差,但在官場上也確實不是什麼大人物。若是沒有曹婉儀得寵,他守完孝再回來候補官缺,事情可不是那麼容易的。等多久要看他的運氣,以及走人情的操作,而最後的結果麼,能依舊做知州就不錯了。
但現在曹婉儀是寵妃,一切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