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種東西。假設世上有無法命名的東西,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了。不妨說是不存在吧。”(注1)
“我給予了咒靈存在的痕跡,為他們命名,作為束縛,他們在自我意識範圍外受我驅使,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如我的式神一般。”(注2)
“也因為我的天賦術式無法為外人所知,他們便以為這就是我的術式。”
“如果我死亡之後,他們的‘名’不再被呼喚,束縛消失,重現回到自由咒靈的境地,一切都將是未知。”
“我不願意雪姬承受這個未知。”
靜司懂了,小狐狸的誕生不過短短幾年,她在失去晴明庇佑後沒有能力在咒靈中或是人類間生存。自己在千年後留下蹤跡才回到現在,至少可以保證作為自己的式神雪姬能平穩過渡到現代,晴明在為自己的小狐狸鋪路。
被後世人譽為大陰陽師的安倍晴明,對於明天的發展,大概也存了一點不安吧。
這就是靜司能憑空呼喚白狐的原因,他們在更久遠的千年前就定下了式神的契約。
靜司看著晴明撫摸著小狐狸的背脊,後者發出愜意的呼嚕聲,倘若不是身邊的陰風一陣強過一陣,這著實是溫馨舒適的畫麵。
“好。”
*
“你竟然把須久那的屍體埋在了皇城內!難怪的場家的人找破腦袋都找不到。”
鐵鍬和陰陽師的畫風並不相配,尤其是和晴明這類風流倜儻的陰陽師:“還是皇居內部,真是膽大妄為啊。”
靜司不以為意:“這裡是整個平安京最高處。”最接近星空的地方。
將泥土撥楞下去之後,露出了須久那早已灰白的麵容,他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僵硬的笑容,脖頸上隨他入葬的圍巾,也有了汙糟的痕跡。
“你要在這等他嗎?”晴明拄著鐵鍬斜靠在土堆旁的櫻花樹下,他能感覺到結界就在被破壞的臨界值上,他們等的人隨時會出現。
“嗯。到時候還要請你攔住其他咒靈。”
原本晴明是想讓靜司來做這個二次結界布置者的,畢竟結界術是的場家的專長,而且晴明並不知道這個結界被打破之後自己是否立刻調整狀態完美布下一個阻斷除須久那外其他所有咒靈的結界。
更重要的是,晴明無法猜測這個咒靈形態的須久那對於殺死他的靜司是什麼想法。
至少從他放話屠儘平安京所有人這件事來看,恨意簡直滔天。
但是靜司堅持由他來直麵須久那,一則受肉的陣法和封印的陣法他最熟悉,由他主導最佳,二則他想親手了結兩人之間的恩怨。
二人並未等太久。當距離他們最近的風洞發出的嗚咽聲漸強最後轉為某種獸類的怒吼,晴明感知到結界出現了裂痕,可能隻有輕微的碎裂聲,但作為施術者,這一感知被放大了數倍。
“來了!”
白色和服的粉發青年從天而降,他揣著四條手臂,全身遍布黑色紋身。他大咧著嘴猖狂地伸手虛空一捏,原本隻有一小處破裂的結界像是消融的冰麵裂痕撕拉擴散。
下一瞬,赤紋狩衣的晴明雙手結印,咒力流動成型之後單膝跪地,陣法自手中印向大地,再由大地向天空輻射,最終包裹整個平安京。
“哈,這種小伎倆又有何用呢!”足尖點在正脊懸魚上的粉發咒靈嗤之以鼻,居高臨下斜乜底下二人,“就算隻有我,照樣能殺光全城人。”
“須久那,”靜司抬手緩緩抽出箭矢,瞄準,“你還想被擺布到什麼時候。”
“說什麼呢兄長,”粉發咒靈從懸魚上一躍而下,一步一字走進靜司,直到胸膛抵住箭尖,“我不就是你用這把弓,”再向前一步,箭矢紮進胸口,血流湧出,但粉發咒靈神色未變,“親手殺死的好弟弟
嗎?”
靜司沒有鬆手的意思,反而直接轉換姿勢,單手將箭矢整支摜進咒靈的胸腔,致密的肌肉與銅鐵緩慢摩擦的攪動聲讓一旁人不由覺得牙酸。
“好無情啊兄長。”粉發咒靈嗤笑一聲,一把抓住即將貫穿自己的箭矢。
靜司的用力受阻,也不停留,一躍後退三步,反手再取出一支羽箭,就近射出,直取心臟。
距離給了羽箭足夠的加速度時間,這支箭出得迅猛而精準,帶出“咻”的破空聲響,但粉發咒靈輕描淡寫地一揮手,就將這支有雷霆之勢的箭矢掃落。
“不是要走甘願被兄長傷害的苦情弟弟人設嗎?我正在配合你啊!”靜司的黑色和服在席卷的風聲中獵獵作響。
賀茂忠行離開的那天也是這樣大風翻飛著衣角,這個老頭孤身一人去找他的兒子,氣勢卻像帶足了千軍萬馬。
“還是說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呢,素盞鳴尊。”
“啊,錯了,你怎麼配得上神靈的姓名。”靜司低頭輕笑一聲,糾正自己的失誤。
“一個卑劣的,冒牌貨。”
“你說什麼!”粉發咒靈終於不複戲謔的態度,他一把拔掉胸口的箭矢,透過撕裂的和服和暈開的血跡可見他的血肉在快速愈合。
反轉術式!
“哦呀,惱羞成怒了嗎?”靜司抬手再次射出一箭,順力將弓箭跨在肩背上,雙手合掌,指尖重疊的同時掌心迅速分開,一個渾圓的球型陣法立刻成型,帶動周圍的元素聚集向粉發咒靈席卷而去。
是須久那曾用過的瞬發術,靜司也做到了突破術式限製的攻擊!
對麵輕鬆地撥開了第一支羽箭,但正好撞上了下一波元素進攻。靜司算準了他的動作,讓他避無可避。
“有點看頭。”咒靈怒極反笑,他不再多做戲弄,爆衣之後直接迎麵拳腳相向。
拉拳,刺擊,肘攻,掃腿,膝擊,咒靈每一個動作都裹挾千鈞之勢,他的體術幾乎是靜司生平所見最佳,靜司先是拆擋,但包裹四肢的咒力一加再加,都免不了被咒靈的力量所傷,所以到後來他隻能憑敏捷度閃避攻擊。
在這樣快節奏的擊打和貼麵進攻下靜司根本來不及使用弓箭或是使用陣法,哪怕是不需要符紙作為媒介的瞬發也來不及。
“這就是極限了嗎,家主大人!”短短幾個字的時間,咒靈淩空一躍,雙腿夾住對麵的腰,破壞重心的同時不知從哪借力一踹,力度之大使靜司上下半身幾乎折疊著飛出去撞到牆角。
靜司胸口劇痛,口中像是碎了百十塊玻璃渣子,吐不淨又咽不下。
這就是差距嗎……靜司看向身側須久那的屍體,暗自苦笑,短短幾個回合,對手顯然未儘全力,而自己卻已經在強弩之末,唯一給他造成的傷勢他也能用反轉術式即可治愈。
靜司不著痕跡地瞥過一側已經完善好二次結界將所有其他咒靈擋在外麵的晴明,兩人各自頷首,心照不宣。
“極限?”靜司將左手收回衣袖,暗暗撐著牆麵站起身,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異樣,“如果是真正的素盞鳴尊降臨倒也罷了……”
話未儘,語意已達。咒靈以更猛烈的攻勢再次向靜司進攻,靜司卻沒有嚴陣以待的意思,反而一邊拆擋一邊繼續刺激:“不過是由貪欲誕生的咒靈,融合了一絲隕落神明的靈魂,就真的把自己當神明本身了?”
>三個短句靜司分了好幾個動作講完,在咒靈逐漸加強的力量衝擊下還要保持聲音平穩不顫抖,不能躲避要迎麵而上又再次加強了靜司的身體負擔。不過從咒靈失去理智逐漸不清晰的攻擊行為來看,他和晴明的猜測大部分是正確的。
須久那死亡前已經完全吸收了因為的場家而誕生的“神明”的全部力量,後來受靜司的詛咒成為咒靈,
力量依舊保存。
那晚靜司因為計都羅睺之箭中“沾染素盞鳴尊直係血脈血液即會被弓箭中素盞鳴尊惡性靈魂附身”這一束縛差點失去自我,雖然在晴明的救援下及時恢複,但是束縛依舊存在,重新“複活”的須久那成為這一束縛的受體,此刻揚言殺儘平安京所有人的咒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真是素盞鳴尊本人。
所以靜司一再否認他的身份才讓咒靈感到無比憤怒。
咒靈果然沒有再以體術戲弄靜司,他撫掌凝聚咒力,架勢上看勢必要置靜司於死地!
可他們要的就是他情緒失控下的咒力!
“晴明!”靜司啞聲大呼,張口的瞬間不自主噴出一片血霧。他用儘全身力氣想跳出咒力行進線路,但已經疲軟的四肢根本跟不上自己的思維。
但他甚至不能阻擋,一旦他發力消耗咒靈的咒力,他身後晴明布下的陣法就會功虧一簣。
千鈞一發的時機靜司沒有思考的機會,他幾乎是瞬間撤下了周身流轉的咒力防護!
但是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反而靜司感覺自己失重後被卷入了一個柔暖的毛絨質感的懷抱中。
晴明狩衣後出現的蓬鬆長尾卷著靜司的腰,將他拋向空中的同時雙手卻不停止對陣法的咒力輸入,他的麵前,原本是須久那墓地的地方,咒靈的咒力攻擊進入這一範圍後,大束金色的光芒直衝雲霄!
這片光芒出現的當下,幾步就要再追上來繼續進攻的咒靈腳步一頓,竟無法動彈。
就是現在!靜司意識到機會轉瞬即逝,他以空中失重的姿勢輪續九式手印,最終雙手十指緊扣,食指收回,中指伸展相接:“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手勢變換翻飛如蝶翼,最後一個姿勢完成後靜司重重摔落在地麵上。
與此同時金色的光芒急速擴大,將咒靈一起包裹進去,瑰麗的紅色紋樣從圍成柱形的光芒外圍開始顯現,一圈一圈向內波動。
每一圈紋樣的出現都令晴明的壓力更甚一分,他需要提供的咒力在以指數級上升。
這個天才的陣法需要的不僅是苛刻的觸發條件和高難度的布陣技巧,還需要非常龐大的咒力總量!
原本隻閃現了一條尾巴的晴明咬著牙變幻出本體,但即便他將輸出開到最大,麵對繼續密集增長的紅色紋樣他的咒力竟然還是捉襟見肘。
靜司知道此刻的窘境,但他的咒力已近枯竭,實在杯水車薪。他仰麵躺在地上大口喘息著,被反複□□的□□此刻正如在火上炙烤般不適。
“係統,計算到底需要多少咒力才能封印咒靈。”
“宿主,按照現在的情況計算,至少還需要一個鼎盛時期的你的咒力總量才能完成這一封印。”
靜司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這個意思就是憑他們現在基本無法完成封印了。
因為遲遲沒有得到足夠的咒力補充,原本被限製行動的咒靈甚至有活動的跡象。
靜司側過身體要站起來,衣襟中滑落了一個正方體形物件。
是獄門疆。
靜司握著咒物,他和晴明合力研究了它許久,但是始終找不到啟動的觸發點。他深吸一口氣,想要平複翻湧的氣血,但卻忍不住咳出血來。
沾染了血跡的咒物竟然泛出紅光,他的六個麵上有四個麵的角落都顯現出蠅頭小字。
“神明之眼……”
靜司不知道什麼是神明之眼,但是毫無由來地,他意識到了一些被自己一直忽略的東西。
被剝奪的眼睛,染血的繃帶,宿儺的封印。
世界早在一開始就暗示了一切!
靜司用指尖撫上自己的眼睛,繞著眉骨下行至眼眶,最後在眼尾收手。他曾短暫喜悅過他能成為不受威脅的個體,
也擁有了完整的視野。
晴明又從狐狸的形態變回了人形,因為他已經無法維持高頻的咒力輸出了,他半跪在地上,額頭汗涔涔滴落在土地中暈出一片深色。他沒有向靜司求救,倆人都深知此事不成功便成仁。
靜司從箭筒取出一支羽箭,他一手托著獄門疆,一手狠辣地紮進自己的右眼眶。
幾乎算是湧出的血液頃刻被獄門疆吸收得一乾二淨,疼痛讓靜司的半邊麵頰都在抽搐,但他還是沒有遲疑地頑固地用羽箭在眼眶中切割著肌腱和神經!
“靜司!”終於注意到這邊慘烈現狀的晴明不住大呼,為此甚至他的咒力輸出都有一瞬的停滯,他暗道一聲不好,但咒靈的反撲卻沒有意料之中地到來,更是相反,原本對外反抗極其劇烈的咒靈竟然減輕了掙紮,反而局限於他內部的咒力波動異常明顯!
咒靈的四肢手臂開始互相攻訐,甚至不時掐住自己的脖子,□□上半身的黑色紋身也時隱時現,原本憤怒淩厲的眼神時而變得悲戚時而變得哀痛,但是更長時間裡還是麵對晴明和靜司的洶湧煞氣。
晴明有一個荒誕的猜想,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靜司一眼,輕輕嘖了一聲,而後毅然決然地釋放了所有咒力。
如果能借著這個空檔,他們不是沒有機會。
最終,靜司的羽箭帶出一個血淋淋的渾圓物體。左右手這兩物像存在天然吸引力,他們以血液為媒介相互碰撞和融合。如果靜司現在的視野沒有虛化和模糊,就會發覺原本如同死物一般的獄門疆竟然有了“活著”的意思。
而晴明這邊,咒靈內部的詭異爭鬥也在同時消弭,下一刻,他甚至無法捕捉到咒靈的任何一點反抗,隻有一聲微弱的“兄長”從中傳出,咒靈充滿煞氣的眼神軟和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絲欣喜,但他全身的黑色紋身不退反盛。沒有阻力的金紅色圈狀紋樣立刻纏滿了咒靈全身,與他原本的黑色紋身交相呼應,它如同絲線般牽引著咒靈附身於近在咫尺的須久那的屍身。
受肉陣法結束和封印陣法開啟幾乎是前後腳,金色光芒還未消去的當下,更甚的紅色血光就接踵而至,晴明稍顯猶疑,沒有立刻結印,但是僅僅是這一瞬的猶豫,就被靜司結下的印填補。
咒靈那一絲欣喜的表情還留駐在麵孔上沒有褪去,眼神中就隻餘下了不可置信的震驚,他死死盯著靜司,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因為陣法的效力直到封印完全結束都無法發出任何一個音節。
平安京上空的風洞終於消失。
“他們的靈魂融合了。”靜司捂著自己淌血的眼睛,接過晴明遞來的手帕,卻沒有擦拭滿臉血汙。他像是自我說服一般喃喃,“不是全部邪惡的素盞鳴尊,也不是純然一片的須久那,平安京無法再次承受一個不知善惡的……敵人,對吧?”
晴明猶豫片刻,點頭。
這是晴明從沒有見過的克製的哭泣。
靜司仰麵躺在泥土裡,閉著眼,手肘抵著額角,手臂遮住半邊麵孔,沒有嗚咽,沒有啜泣,甚至不注意,也會漏過睫毛中盛下的一層晶瑩;肆意的隻有右眼不斷淌下的血液,空洞的眼眶中漆黑一片,情緒深不可見。
原來從頭至尾,背叛者隻有他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