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時間去見須久那了,按照第一次時空跨越的節點來算,父親離世、繼任家主的時候他就會離開這裡,最早今晚,最遲明早,但他還有兩個問題沒有搞懂,一個關於須元,一個關於林。
雖然有人向他解釋了父親是因為受到須久那的牽連才不幸身亡,但是挖肝……這個死法給靜司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
至於林,這十幾年間他從未聽說過本家有這個人的存在,如果他來自分家,都到了這個時間點,是怎麼做到直接空降成為自己直轄小隊的頭目的?
光看林表現出來的對家族的熟悉程度和能力,他也不該到現在都籍籍無名。
靜司在屋內踱步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麼,撩開衣擺席地而坐,取出紙筆,動筆之前他問道:“係統,你可以在我授權的情況下控製我的咒力吧。”就像當初他借係統的力量強行奪回被宿儺占據的身體。
“可以的。”
“你也可以跨時空驅動力量?”他記得係統說過給晴明留下了時空坐標。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能維持很長時間。”給晴明的坐標也是以脈衝的形式傳遞訊息,並不能持續。
“不會很長。”隻需要一瞬間就好。
靜司在符紙上刷刷畫下線條,符紙上方複寫了這幾年他改進的陣法,可以自動記錄周圍的聲畫,當初他偷聽五條悟和高層的談話用的就是這個,隻不過在他的改良後陣法除了不再限製記錄的時間長度外,還增加了鉚釘靈魂的功效,能夠準確識彆靜司想要陣法起作用的人的靈魂,這樣就避免了外貌相似導致的烏龍事件——自從和真人打過照麵之後他就一直在研究和靈魂相關的東西。
靜司將符咒的轉移條件設置成了從現在開始他見到的第一個人,按照當時的記憶來說這個人應該是目前從未現身過的林。
他想知道林究竟有什麼秘密。
效果越具象的陣法越精細,靜司埋頭謄寫了許久,直到天色漸亮才收手,他將符紙收攏在自己的衣袖中,藏進去後還覺得不妥,於是又拿出來再在上麵覆寫了一個隱身陣,這樣等係統遠隔時空代替自己發動陣法之後無論是“他”本人還是林都不會察覺。
最終寫完後靜司長舒一口氣,這場短暫又漫長的十七年旅行總算要走到儘頭。
案幾上除了他剛用過的筆墨紙硯,還疊了一堆由他記錄的須久那的日常,雖然知道可能派不上大用場,但是靜司還是願意捶死掙紮一下,他在這些故紙堆中附加了另一種陣法,隻要他再次碰到這些案牘,那些與須久那的過往就會以夢境的形式再現。
“沒想到曾經不勝其煩的東西竟然是自己為自己設下的提醒……嘛,不過也不算全無作用吧。”靜司無奈地勾起嘴角,如果他當時能再敏銳一點,會不會結果就有所不同。
“宿主宿主!我留下的坐標被觸發了,晴明大人要找到你了!”沒等靜司感慨完曾經的愚蠢,係統就接連發來賀電,“我們可以回去了!”
是啊,可以回去了。靜司跪坐在案幾前,平穩而悠長地呼出一憋就是好幾個年頭的氣來。
靜司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事情遠還沒有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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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司,醒醒,喂,靜司,醒醒。靜司!”
這次被喚回靈魂的感覺像是從冗長的夢中醒來,身體和精神雙雙疲憊不堪,睜開眼睛的時候麵前是搖著折扇的白狐之子黠促的笑容,“感覺如何,靜司大人?”
靜司抬手揉了揉還在眩暈中的額頭,此刻他尚不能承受外界的聲色光影。
“我們的大占卜師沒算到自己會被一隻小狐狸‘迫害’嗎?”晴明沒有放棄這個大好的調戲靜司的機會。
當時他從陰陽寮回到靜司家中打算帶
雪姬回去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一副柔弱少女拖著不省人事的青年男人往房中去的震撼場麵。
嘛,雖然雪姬促成的這個結果也在自己的默許之中就是了......
“你是說……占卜?”靜司皺起眉頭,他不記得自己有學過這方麵的知識,除了——
某個無良少年在給另一位少年指明方向的時候順手瞎編的借口。
“原來你一直知道……”
“的場大人覺得當我覺醒了這樣的天賦術式之後再複盤一下你我初見的情形會有什麼結果呢?”如果猜不到的話再算上一卦總能看得八九不離十了,“的場君真是無情啊,當年甚至不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
就連後續平安京和八原的書信往來,也隻涉及正事。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當時確實隻留下了“的場”一姓的靜司君感到一陣心虛。
晴明刷地收攏了折扇,敲在虎口,風雅地笑道:“不逗你了。給你更新一下近況吧,距離雪姬獲得天賦術式已有一月餘,你的家族得知你不明原因昏迷不醒已經坐不住啦,我花了好大力氣才把你留在這裡,你的叔叔伯伯們差點拆了我的宅邸。”
晴明三言兩語勾勒了本家的態度,靜司對此深表同情,彆人的宅邸不怕闖,但是晴明可在他的院子裡養了一堆咒靈。
“以及,”晴明大袖一揮,氣流衝擊下房門被推開,“平安京變天了。”
明明是八月伊始的天氣,門開之後竟倒灌進一陣寒風,靜司皺著眉延伸目光,所及之處竟然無一絲綠意,空氣中都充滿了灰蒙蒙的死氣,再看天空,可見數個大小不等的黑色風洞,哪怕是這個距離,也可以感知到其中席卷著的可怖咒力。
這樣的咒力殘穢靜司很熟悉。
而後晴明抬起手掌托出一團黑色的咒力,“從你身上取下來的一小部分,不會不認得吧?”
這是殺死須久那的夜裡靜司身上外溢的負麵情緒,被晴明無意收集了,他擔心須久那的死亡會令靜司的心理崩盤,由此誕生的負麵情緒可能會激化平安京咒靈誕生的速度,但是沒想到僅僅是第二天靜司的負麵情緒就基本淡化了。
可是在被雪姬送去了其他的時空的一個月內,處於昏迷狀態下的靜司原本曇花一現的負麵情緒卻潮漲不落整整一個月。
——過去的十七年裡靜司無一刻不在後悔自己殺死了須久那。
晴明打了一個響指,這團咒力忽地消散在空氣中,大狐狸挺直肩背抻抻手,帶著一絲嘲諷,“該說是的場家族的血脈優勢嗎,你們詛咒彆人總是很容易呢。”
“他可能是百年來最強咒靈了吧,敢在整個陰陽寮麵前放話說要殺儘平安京所有百姓。”晴明半轉過身,他棱角分明的側邊麵孔在霧蒙蒙的光線中也格外清晰。
哈,他其實並不討厭這樣的大放厥詞,在很多年前,他因為母親也如此憎恨過人類,“我帶陰陽寮眾人設下的結界術至多再擋他幾時,如你所見,已經有風洞侵襲結界了。”
“晴明,”沉默半晌後靜司從榻榻米上直起身子,鄭重其事,“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說吧。”晴明斜乜了靜司一眼,他拜托他的事情還少嗎?再說,眼下這種情況他也無法獨善其身。
靜司張嘴的時候晴明感覺世間的聲音都消弭於無,哈,在須久那的事情上他這位友人總是如此語出驚人大逆不道呢。
不過也很有趣就是了。
大狐狸一挑眉,“合作愉快。”
*
靜司沒有第一時間回到的場家的彆院,據晴明所說彆院裡現在都是的場本家派過來支援陰陽寮的人手;他現在在平安京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
大街上現在空無一人,咒靈造成的恐慌和流血事件終於
讓普通百姓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一些不在他們掌握中的生命形式,比他們以為的妖怪更難以理解。
靜司在晴明帶他去過的那間居酒屋前駐足。
自從老板中年喪女之後,他就再也沒以前運營居酒屋的心思,現在客人們又因為咒靈事件人心惶惶很少出門,老板索性關停了店麵。
“啊~好想喝他們的清酒啊。”同樣駐足於這間居酒屋的還有另一位客人。
靜司雖然與他見麵寥寥,但標誌性的小胡子和深色狩衣讓人一眼就能認出對方,抬手見了晚輩禮,“賀茂大人好興致。”
“小友見外啦,”賀茂忠行將手揣在胸前,抬頭望望天,“可惜不是個請人喝酒的好天氣啊!”
“須元可擅長釀酒了,當年就是靠這手技藝騙走了透子。”陰陽頭看著天空,卻像是透過天幕看向彆處,“如果不是有一大家子等著他養,大概他會在八原的集市開間小酒館吧。”
靜司與這位陰陽頭隻見過寥寥幾麵,但他和父親卻是忘年之交,這位當世現存最強占卜師有沒有為自己的友人占卜過命途呢。
一個希望開一間小酒館和自己的妻兒安穩度日的溫吞男人,一個因為家族喪妻囚子的嚴酷男人。
“我的孩子保憲,”陰陽頭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啊,你還沒見過,他一向在外遊曆——他繼承了賀茂家的祖傳術式赤血操術,上一位擁有此術式的先祖是役小角,賀茂役小角,奈良時代最偉大的咒術師——如果我的孩子從出生起就獲得了家族傳承的最大祝福,那他就該花千百倍的力氣去配得上他,配得上賀茂二字。很幸運他做到了,作為他的老師,我可以說在他鑽研的領域沒有人比得上他,晴明也不行。但是作為他的父親——”
賀茂忠行將手中的竹卷和一張衣角拍在靜司胸前:“我希望他平安、快樂,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他不要陰陽寮的權柄,可以,我可靠的學生也不止他一個;他不想停留在平安京,可以,隻要他有能力麵對外麵的任何危險;我儘最大的努力滿足他的願望,因為我是他的父親。”
“獄門疆,”靜司打開卷軸,重複卷軸上的古樸字眼,“無視種族的封印咒物,您是想……”作為陰陽寮的首領,他竟然打算放為禍人間的咒靈一命嗎?
賀茂忠行笑而不語,“和晴明說一聲,今後陰陽寮就交給他了。”
“您要去何處?”
“現在兒子在外麵和咒靈拚命,老子可不能安心待在結界裡啊。”
“可是外麵……”
“小友,這叫身先士卒,”賀茂忠行放聲大笑起來,背影漸行漸遠。不難看出他年輕時候也是雙手利刃大殺四方的好漢。
卷軸的下麵壓著一張衣角,上麵有陰陽寮諸人傳回的文字,靜司細細讀來,握緊了拳頭:
[敬告賀茂忠行公,自夏以來,千百咒靈盤桓京郊。百姓累累繈負囊葉間,問所居處,傾牆摧棟;問其親眷,非死即傷,失恃失怙者,冤聲未定隨血流。而公所派之人,雖竭力援救,然咒靈橫行,力有不逮,死傷慘重。唯望忠行公斬禍首於刃下,守皇城於安定,我等雖死猶未悔。泣而肅叩。]
“老朋友,”漸行漸遠的賀茂忠行回想起來往書信中須元對自己的懇請,搖著頭喃喃自語,“我可是賭上了整個陰陽寮和平安京來完成你的心願啊,希望你的孩子不要讓我們失望。”
*
“你的意思是,問我有沒有可能把你‘送’回去?”聽到靜司的請求後晴明手中的卷軸差點掉下來砸到鼻梁。
他原本躺在搖椅上專注地看著他老師的卷軸,這兩日他和靜司夜以繼日,總算完成了咒物的製作,但不知為何明明都是嚴格按照步驟製作的東西,兩人都無法感到其中有任何咒力波動。
事實上明天他
們就會施行早已定好的計劃,獄門疆不過是備用方案罷了,雖然有了賀茂忠行的阻攔,結界的破壞速度有所減緩,但是時間同樣不多了。
靜司點頭,現代成為自己式神的白狐、晴明自己的占卜術,要說這隻大狐狸不知道自己究竟從何處來靜司可不相信。
“嘛……”大狐狸用卷軸掩麵,顧左右而言他,“靜司,這個世界是有神明的啊!”
“何解?”
“意思就是,”晴明一骨碌從躺椅上坐起來,“不是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想送誰去哪就去哪。”
“所以可以做到是嗎?”
“可以是可以……我能夠保證送你回正確的時間,一定誤差範圍內的地點,但我不能保證術式的發動時間。”其實經過上一次的嘗試,晴明對這一術式已經有了全新的掌握,對咒力的操控也更精益,“你可以給我一個術式觸發點。”
“那就在封印須久那之後吧。”是封印後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或者更久,就全看造化了。
“呐,靜司,”接受工具人命運的晴明又重現躺回了他的躺椅,“千年之後的世間,是個什麼光景呢?”
晴明提問的語氣很輕,少見的溫柔,收斂了所有的玩世不恭和高深莫測。
但其實自靜司轉述了賀茂忠行將陰陽寮交給晴明的話語後,一邊日常維持結界強度一邊處理陰陽寮事物一邊安撫皇室,還要抽出時間來和靜司一起研究獄門疆的晴明,已經許久沒有如此慵懶地同靜司閒話日常了。
靜司仔細回想了一下,發現現代的生活恍如隔世,“多了很多工具,生活會很方便,我們稱之為‘科技進步’,可供玩樂的東西也更多,但是大家都很忙,忙著工作、家庭、學習,所以普通人的情緒不穩定,會誕生很多稀奇古怪的咒靈。”
“陰陽寮的功能被取代了,我們稱那批人為咒術高層,他們發布咒靈任務、培養學生、掌握咒術屆秩序;另外還有三大傳承悠久的咒術家族,稱之為禦三家,菅原大人那一係,賀茂大人這一係都在禦三家之中。”
他沒有提到自己的家族和晴明的安倍家族或者土禦門家族,晴明也心照不宣地不問。
“真好啊,靜司,”晴明將卷軸蓋在麵孔上,輕輕籲出一口氣,“人們還能一直忙碌到一千年以後。”
他從卷軸的縫隙中看向天邊的風洞,越來越大的直徑和逐漸濃鬱的咒靈氣息,須久那說要殺光平安京的所有人不是玩笑,短短幾天已經有無數的咒靈被他吸引來到了平安京周圍,隻等結界失效的那一刻衝進來大殺四方。
賀茂老師離開之前陰陽寮已經派出了最後一批可以撥動的人手,聯合靜司召集的的場家駐守平安京的人員,這位陰陽頭離開後陰陽寮再無人可派。
“靜司,你有式神嗎?”
話題換得太快,靜司愣了一下,“沒有。”
現代的時候他倒是有從原世界跟過來的一個式神,係統送的一個式神,加上莫名其妙歸在自己名下的白狐雪姬,一共有三位,但是現在他一窮二白。
“你願意收下她嗎?雪姬。”叫著小狐狸的名字,草叢中就竄出一個白團子。小狐狸知道自己乾了壞事好幾天不敢見靜司,現在好不容易露麵了。
“她不是你的式神嗎?”據後世記載還是強大的十二式神之一。
“不是哦。”晴明搖頭,“這是我給彆人的錯覺罷了,雪姬也好蜜蟲也好,我們之間的關係靠‘束縛’,不靠式神與主人之間的主仆契約。”
“我們的‘束縛’,是世界上最短的咒。
靜司:“最短的咒?”
“對,就是‘名’。”晴明已經取下了掩麵的卷軸,他認真地擼著小狐狸,“所謂咒,簡而言之,就是束縛。名字,正是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