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呆呆看著他的皇姑母。
宣明珠背脊亭亭筆直,目光神采飛揚,沒有半分病人的萎靡。
眉間一粒朱砂,勝過洛陽春色。
她沒有傷心,更不是在開玩笑。
大晉長公主,含金哺玉地長大,生來不知中庸為何物,她的愛與驕矜,皆求一個極致。
愛一個人時,願意全心全意舍生忘死,待行至絕處,掉轉頭,也能離開得瀟灑乾脆,向死而生。
便是要葬,她昭樂也當葬入皇陵,而非梅氏宗墓。
“陛下,您記住了,本宮與駙馬情儘,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宣明珠注視皇帝一字字道:“本宮休夫後,梅鶴庭可入內閣。他既一心想為社稷鞠躬儘瘁,陛下便用他與內閣的老狐狸抗衡。他要做良臣,那些無休止的鉤鬥攻訐,他不受也得受,被休之辱,他不忍也得忍。”
小皇帝聽得瞠目結舌。
他還不至於自作多情到以為皇姑母是為了他,才忍痛割愛,還梅鶴庭一個得入內閣的自由身,好輔佐自己治理朝政。
看皇姑母的態度,分明是踹了人家,還要榨乾他剩餘的價值啊。
……嗯,不愧是皇姑母。
原來是朕搞錯了該同情的對象。
*
去正殿探望過姨母,宣明珠出來後移駕向東去翠微宮。
翠微宮是柔嘉太皇太後生前住的宮殿,去世後殿內擺設一直未動,宣明珠隻要入宮,輒歇於此處。
另一邊擺駕回兩儀殿的皇帝,整個人尚處於魂不守舍的狀態。
他想,看來梅鶴庭真是將姑姑的心傷透了。隻可憐寶鴉表妹,她年紀還那麼小……
“陛下,大理寺梅少卿在外求見。”內侍忽而通稟。
想曹操曹操就到。
皇帝精神一震,這時辰不早不晚的,無朝會也無大案,梅鶴庭進宮還能為什麼,自然是追著皇姑姑來的!
這塊冷玉終於曉得開竅了!皇帝連忙召人入內,想著兩人之間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不成想梅鶴庭一開口,愣把皇帝聽呆了。
錦衣玉帶自清凜無塵:“臣此來,伏請陛下準有司撥款,為大理寺修葺廳堂牆壁,於廳壁之上,書律法警句,令僚屬俯仰可見,以怯懈怠之心,增辦事行效。”
說白了,就是想跟皇上討點銀子粉刷一下衙門的牆壁,再在牆上寫幾句辦案守則,讓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好勤快辦事不偷懶。
宣長賜沉默半晌,“少卿認真的麼?”
大老遠跑過來,汗珠子還在腦門上掛著呢,結果你跟朕來商量刷牆的事?
說出來誰信?
是一路上馬跑得太快,沒想出好借口嗎?
梅鶴庭正色道:“律令格式,為政之先,有類準繩,不可乖廢。*此乃正心誠意的大事,臣豈敢不認真。”
見他如此正經,皇帝也拿不準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了,含混答應一聲,又覷眼試探道:“沒有彆的事了?”
梅鶴庭知道陛下與長公主的真實關係,觀皇帝麵色平和,便知宣明珠入宮後無大波瀾,斂色頷首:“並無他事。”
隻是不知為何,梅鶴庭感覺陛下看他的眼神,似乎帶有些古怪的悲傷和,憐憫。
皇帝豈止憐憫這個蒙在鼓裡的傻少傅呀,他幾乎要將手裡的紫玉小毫撚斷了。
皇姑母不許他多嘴,說她會親自與駙馬說休離之事,宣長賜不敢違背。
可他不忍心看姑母一個人悶聲受委屈。
憑什麼,皇祖母與皇姑母都要受天命所忌,連死前都不得開顏?
他深知梅鶴庭這個人品格是沒話說的,既不好色又不貪邪,就是性情冷淡了些。然誰的心都是肉長的,讓你拿出幾分真心哄哄人,難嗎?很難嗎?
看在曾經的師生情誼上,皇帝苦口婆心地暗示:“梅駙馬,長公主方才入宮,此時在翠微宮。”
喚為駙馬,而非卿家。
梅鶴庭頓了一下,壓住黑眸中暗湧的情緒,畢恭畢謹:
“臣知道了。隻是外臣不得擅入禁中,衙署尚有事務,臣這便告退。”
自稱臣下,而非皇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