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沒留意他的異樣,隻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負,敢說自己從沒想過擢入三省,大展拳腳?
多年來都不曾學會說軟話,如今機會送上門,反而擺出一派脈脈深情,又是給誰看呢。
腹誹的功夫,梅鶴庭那雙江濤翻湧的眸底恢複平靜,清臒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
“臣知殿下生氣,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質補償,是臣的用心。”
闐靜的目光含凝她,恢複了勢在必得的冷靜。
梅鶴庭此人,愈逢難決之事,心思神色愈靜,愈不讓人看出他的城府與破綻。
他賭咒似的低沉聲線:“殿下想要什麼,臣,萬死不辭。”
以往每當看見這種曠靜如淵的眼神,宣明珠便會覺得這個被譽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難測的一麵。
縱為枕邊之人,宣明珠偶爾也會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來,想他有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說風生水起,至少自保無虞。
他好過了,寶鴉今後的日子自然無憂。
“你問我要什麼?”思及小寶鴉,宣明珠的笑裡有些舒心無憂的意思了。
“很簡單,等寶鴉將來談婚論嫁之時,你需答應我一樁,無須以你我為鑒,要順著女兒的心意,不許橫加乾涉。同時,做好她的後盾,萬一將來改悔有變,讓她永遠有個可以回頭的地方。”
梅鶴庭驀然心酸。
他的思緒被“回頭”二字牽絆住,一時未察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關,為何要托付給他。
宣明珠負手想了想,索性約法三章:“第二,梅豫為嫡為長,這一點不可更改,不管將來你娶幾人生幾子,梅氏的宗祧,要本宮的長子梅豫來承繼,若因他非親生骨血而廢長子,本宮斷不答應。”
“第三點,更簡單了。”宣明珠嫣然一笑,隨口說道,“以後你娶誰都行,除了刑芸。”
沒什麼道理可講,其實一個刑芸微不足道,有她無她,這個男人她也決計不要了。但被惡心就是不行。
霸道又如何,就算她人死了,也會有屬下繼續看管執行,不怕梅鶴庭陽奉陰違。
“殿下,要的是這些嗎?”
梅鶴庭忍耐良久,反而悶聲輕笑出來。
“殿下對臣,已失望如斯,輕視如斯嗎?”
不然多年夫妻,她如何忍心說出他會另娶他人,另立彆嗣的話。
緬邈歲月,繾綣往昔,她竟連他是怎樣的為人都不清楚。
娶誰都行?當他是什麼。
“你數過沒有。”宣明珠麵如平湖。
梅鶴庭為這沒頭沒腦的話怔了一瞬。
宣明珠鳳眸上揚,“從進門到現在,你稱過多少聲殿下,稱過多少聲臣。數過沒有?”
千萬人叫我殿下,你也這般叫,千萬人向本宮稱臣,你也如是稱。
我視你為獨一無二,你待我,同千人萬人。
還能說什麼呢?
無話可說。
宣明珠袖出一隻精巧的四方朱盒,輕輕擱在多寶閣上,她原也為他留了件臨彆之禮。
該了結的都了結,她要此心無牽絆,此身歸自在,隨心所欲地過完餘裕時間,不帶半點恩怨情愁,去見她的父皇母後。
梅鶴庭見那小盒眼熟,不敢深想下去,背在身後的掌背迸出兩條青筋。
宣明珠卻真心誠意的,在他麵前款然施一個萬福,光潔如玉的螓首低斂,雙結鴛鴦帶垂落地麵。
“浮生七年一晌,未能相濡以沫,與君相忘江湖。”
*
積壓心底的話儘數說清,如同蓮池潭底除淨了淤泥。花有重開日,亭亭淨植,人也如褪舊蛻,一身輕鬆。
言訖,不再理會梅鶴庭如何,長公主徑出書房。
金黃光瀑自四簷的琉璃柿葉瓦當傾瀉而下,女子仰麵,抬指輕遮眼睫,陽光透過瑩白的手指,變成溫暖的橘色,剔透如玉。
灑脫一笑,既蘊含消解世故的平靜,又有少女般無憂無邪。
適時薑瑾走進院子,一眼便望見長公主殿下的神情,心道公子果然手段了得,這不三言兩語,就將殿下哄開顏了麼!
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定,趕上前來見禮,語調輕快道:“稟殿下,江南的太太上京來了!此時已到了府門前。”
他口中的太太,便是梅鶴庭的母親梅夫人,一向同梅家老爺居於揚州老宅的,這回突然上京,不知是為何事。
宣明珠聞言儇眉,算算兩地車程,當是十日前自揚州出發的。
那時,京中還未傳出她與梅鶴庭婚變之事。
想必不是為此而來?
是也無妨,來都來了,她如今對梅家人的態度,隻剩寶鴉的祖家這一宗。
麵上尚可過得去,從前種種誠心殷切的相待,再不會有。
“珩兒和寶鴉這會子做什麼呢?”她從容吩咐,“去告訴他們祖父祖母來了,到大門口迎著,不可失於禮數。”
方說到這裡,身後書房的門樞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從裡打開。
一條孤拔的影落寞立在檻內,目光按捺在眉弓的陰翳之下,幽暗不明。
浮生一晌。
他們的七年,她用四個輕描淡寫的字就形容完了。
那隻留在書房的朱錦方合,是當年他們成親時,用以收納夫妻結發的妝盒,一向為宣明珠所珍藏。
梅鶴庭不敢打開,此時收在衣襟內,正正硌棱著心口。
薑瑾見郎君的神容不似往常,對比長公主的笑容,又變成丈二的和尚:為何殿下開顏了,郎君反似愁苦了呢?
忽聽公子啞聲問:“父親與母親如何來了?”
薑瑾回說:“老爺不曾到,隻是太太一人過來。對了,”他隱晦補充一句,“是……慎親王府的馬車送來的,懷寧縣主也陪同在側。”
梅鶴庭聽見,空泛的眼神總算有了聚焦,下意識看向身前那明藍窈窕的背影。
宣明珠無甚所謂地笑著,“那更要去迎一迎了。”
懷寧縣主,正是慎親王妃義女刑芸,新近得的封號。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