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中,迎宵側前一步,代主道:
“我們殿下的意思,明媚夏日,賞賞花聽聽戲原無什麼不可,隻是諸位的嘴巴請夾緊得好!須知山水相逢,得意時莫忘了形跡,失意時才不會窄了路。”
迎宵目光一偏,突然呼喝:“懷寧縣主好規矩!公主玉顏在前,你卻抬捂麵,是自知臉見人,還是成心對公主不敬?”
被點名的刑芸後背顫栗。才,她跪在那襲明黃的袍服下,恰被金蟒鼓出的睛目死死睥視,不知怎麼就想起那日梅師兄一雙冰冷的眼睛,警告她不準再出在公主麵前。
雖則二人如今離昏了,但她深知梅師兄不是無的放矢之人。
一種隱隱不知何來的憂懼攝住她,所她才下意識抬遮住了臉,露出了蠢相。
她心中,萬千不服,公主也不過仗著命好,托在中宮娘娘的肚子裡頭罷了,所風風雨雨,否則,否則……
可否出大天來,既定的命數也更改不了,身份的落差如天塹一樣橫亙在她麵前。刑芸越想越無望,咬唇泫然欲泣。
宣明珠目光冷冷地掃過她,多一眼都嫌耽誤功夫,轉眸俯視郭氏:
“若王妃教不好女兒,本宮身邊還位掖庭出來的管教嬤嬤,好送來給王妃分憂。——還,淑娘娘了春秋,喜好清靜,王妃今後無事就彆進宮了。”
慎親王妃暗惱刑芸登不上台盤,忽然聽見此言,心裡似被尖針紮了一下子。
——昭樂不會知道那張皇榜求子的傳言,是她散布的了吧?
慎親王妃的麵色青白紫各色紛呈,宣明珠微微一笑,敲打的目的達,輕描淡寫轉了身。
抬指遮眸,望向盛大的驕陽,聲音矜貴而嬌懶,“都起吧。接著奏樂接著聽啊。”
前來赴宴的貴婦們此時悔得腸子悔青了,哪個敢聽,心餘悸地盼著公主邁步。
見她抬靴欲,眾人鬆了一口氣——忽而公主又定在原地,大家心中複驚。
隻見兩個穿公服的男子繞過屏闌來。
打頭那人,通身織錦繡襴,那沉斂如一簇冷火的深緋顏色,灼人眼目。
宣明珠確定聽傳報聲,所,他是硬闖進來的?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那雙涉水而來的皂靴了近前,輕擋住她的掐金挖雲鳳紋靴。
似遊湖的舟楫無意碰動了荷莖,隨漪輕讓,再無聲橫渡在前。
“殿下。”
梅鶴庭低音清泠。
原本他急於入宮上疏,半途下人卻探聽公主離宮後進了慎親王府。
鬼使神差的,便折道跟了過來。
便見了這樣的她。
今日的宣明珠,如一尊煥然浴金的菩薩,如一把遒秀出鋒的金錯刀,是他在往日閨閣中絕未見過的樣子。
曾經他為她是他的樊籠,原來,他才是她甘心藏斂的刀鞘。
如今鮫綃破了,秀刃便露出了無匹的鋒芒。
梅鶴庭深深凝視她一眼,穩住輕顫的指,扣緊掌中奏本。宣明珠瞥眼瞧見了,對迎宵語氣輕快地哂笑:
“你我打個賭,猜猜梅少卿這本折子裡,數了本宮的條罪狀?”
罷,梅鶴庭抿唇握住她的小臂。
宣明珠眉頭微蹙。
他未替自己解釋,而是轉向對麵的刑芸,“某上次是不是過?”
旁人皆一頭霧水,唯刑芸惶如驚兔。
她快冤屈死了——不露麵也不成,露麵也不成,這兩人一對欺負人,可還讓人活不活?
不待她辯解,梅鶴庭冷聲道:“薑瑾,將府門外的衙役叫進來,請懷寧縣主堂署坐坐。”
“梅大人這是何意?”
慎親王妃隱忍這時,終於發作了,這前兩口子當王府是戲台呢,你唱罷我登場的,“老身尚未計較大人闖府之罪,大人憑什麼帶我義女?”
“刑縣主涉嫌結營內閣大臣乾政,某既敢拿人,自確鑿證據。”
他劍眉入鬢,聲音似穿石的滴水結成冰,冷而硬,絆著宣明珠衣袖的卻始終控著力道。
不許她,也防著她疼。
“至於王妃娘娘,下官也一問,您日前是否入宮見過淑太皇太妃,是否從她口中,聽過日前宮裡張皇榜的內幕?”
慎親王妃袖管篩糠,餘光看了宣明珠一眼,強撐著一世的威嚴道:“你、你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懷疑老身頭上了嗎?可知侮蔑皇親國戚是重罪!”
先是一驚又被一嚇,宣明珠都同情這位老王妃了。
忍不住,便笑了一聲,梅鶴庭這是唱的哪一出,難不成,在眾人麵前為她討回公道嗎。
公主不耐地甩動一下胳膊,梅鶴庭錦繡下的臂肌繃緊,眾目睽睽下,將她的衣袖緊攥回來,複又放輕力道。
宣明珠不想當著這人前夫拉扯,不好看相,便側眸乜他。
梅鶴庭分毫不讓地回視,一字一句道:
“懷疑抑或侮蔑,看的是證據,娘娘用不著急。今日某不過想教諸位夫人知曉,梅上感天恩,視公主殿下為此佳耦,丹心忱忱,從未過半分棄嫌之心。
“相反,是處事失,愧對殿下厚愛,致今日地步,後悔難及,百死莫當。此一樁不言自明。日後若再傳播謠言中傷公主者,提刑司的訊堂敞開大門等著。”
荷花榭中的人哪個不是頭臉,被一個都可當兒子的年輕人當著麵敲打,從最初的震驚回神後,心裡就開始不受用了。
可又無法發作,誰不知梅鶴庭是先帝當今都看重的人物,大理寺的卿明麵上是崔錦衣,可握權者,卻是這位才乾出眾的梅少卿。
這樣清流傲骨,不畏強權的一個人,才當著眾目睽睽什麼——是他對不起公主?
這個在上京出了名的不著墨於兒女情的冷麵郎君,如今是轉性嗬護公主了?
可,他們不是已經一掰兩斷嗎。
宣明珠的心湖一絲漣漪,漠然落下纖密的睫,盯著那隻逾越的。
冷靜,不雜一絲情愫道:“可鬨夠了?”
梅鶴庭眉心蹙折,未語,將捂得滾熱的折本撂在薑瑾裡,道了句為我遞禦前,留下麵麵相覷的一群人,拉著宣明珠出王府。
薑瑾看看裡的折本,再看看癱軟在地上的刑芸,敢多嘴向郎君確認,是否真抓了這位嬌客進班房。
君子不遷怒,郎君都為公主破了一戒,還問個什麼。
出王府大門,梅鶴庭始鬆。
這是自那日爭吵一彆,二人首次麵對麵而立。
從才開始,他的眼裡便凝著一層深重的霜寒,此時也未見融緩。看著她,薄唇抿出沁涼的音調:
“宣明珠。”
平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她。
一旁的迎宵眼皮跳動,惱火這還了得,奈何等不公主的示意,隻好強忍著。
梅鶴庭見她似笑非笑的不語,胸悶更盛一層。
他心甘情願向她低頭,可是心裡也聚了一團火,這股邪火從何而來不得而知,隻知從聽見她坼毀司天台開始,他就怒。
怒,當年一句話便毀柔嘉娘娘桃樹的華苗新,怒,她將自己置身漩渦之中,則更怒自己——無法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翼護她,致使臣民對她出種種非議。
“我明白你的心情,這件事,完全可交由我做,隻你,我必令你全身而退。”
可她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負擔下所,為所欲為,仿佛不畏死似的,仿佛……
一個真的孤家寡人。
這種不吉利的預感讓梅鶴庭心悸。
宣明珠仍舊不語。
那襲金黃的華服穿在她身,儼儼冷豔如一個陌路人,那雙從前注視他時柔情四溢的眼眸,如今深漆一片,唯剩冷漠。
他喉結輕哽,不禁上前,“你跟我句話……”
迎宵見這人得寸進尺,顰眉上前阻止,驀然察覺不對——
不言不語任他糾纏這半天,根本不是公主的作風。
不好!
不待她過,宣明珠口中的腥鹹終於忍不住,“噗”地張唇,一篷淋漓儘致的鮮紅,直噴在梅鶴庭臉上。
人影倒下,不過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