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動心念。”
法染三指按著女子軟腕上的寸關尺,眉頭時鬆時緊,足足過去一柱香的功夫,道:“換手。”
宣明珠將右手遞去,見皇叔的神情實在肅重,輕道:“其實不打緊的,當年母後……曆過一了,沒什再怕的。九叔不必難。”
“莫言語。”
法染凝眉聽脈,竹舍周靜謐,唯餘茶氣與風。半晌,他放開手。
泓兒從國師高深莫測的神情中瞧不出個子午卯酉,遲遲不見他開口,正忍不住想詢問,但聽法染道:“換手。”
宣明珠覷了一眼那張宛若石雕的麵,唇角動了動,再次將左手遞去。
這一沒耗費太長時間,法染收手攬袍袖,直問道:“吐了幾血?”
宣明珠愣了,心道九叔在歧黃一道的造詣竟高深到如此了,單從脈象便能知道她吐過血?
想了想,含糊說:“總五六次吧。”
望見九叔的神色,忙改口,“六次,六次!”
法染:“現吃的藥方哪位太醫開的?”
“楊延壽楊太醫。”宣明珠了個正襟危坐的蒙童,問必答,“還當年母後用過的方子,楊太醫斟酌改換了幾味藥。——九叔,你如今怎都不笑哩?”
生死大事麵前,她突來插科打渾一句,饒法染也頓住須臾。
隨口謅一句:“佛家不許人笑。”
身後的侍者忍俊不禁,宣明珠瞧見了,歪頭對那高大的和尚眨眨眼:
“尉遲將軍,難你伴了九叔這些年,記得將軍從前無肉不歡,你可心甘情願出家的呀?”
“阿彌陀佛,”侍者含笑低首,“貧僧心甘情願。”
法染彈了下她的流鳳釵,“莫鬨,聽仔細些。你現服的藥方雖對症,隻太醫署礙你的身份,不敢下猛藥。你若信,你改換幾味藥,至少,服後不至胸悶嘔血。
“若疑慮,也可先問過太醫署再用。”
宣明珠當然信他,當年母後開的藥方中幾味藥拿捏不定,禦醫們怕擔責,還九叔出麵敲定的,以此緩解了母後的痛苦,她一向感激在心。
記得泓兒隨身攜帶那張方的,宣明珠便命她取出,侍者禪房取了筆墨來。
法染曲指執筆,就原方上抹去行血的幾味藥材,換上新藥與錢兩數。
“多謝九叔。”宣明珠笑著收起墨跡風乾的藥方,連太醫署也不必過目,告訴泓兒以後便按此方煎藥。
法染湛藍的目光深澈如海,輕啟桃花唇,多囑咐一句:“用這方,便勿隨意服用其他補藥偏方,藥理相克,反而無利己身。切記。”
他說一句,宣明珠便答應一。泓兒一直沒到那句準話,心裡頭七上八下地打鼓,試探問道:“敢問國師,這方兒……可否能根治殿下的病?”
“血枯症,”法染垂下濃密交錯的眼睫,“世上無藥可醫。”
泓兒心頭驚涼,先前所的希望皆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反倒宣明珠過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才聽到九叔說“至少”二字,她便明了,方子再改,也不過作緩解之用。
能夠暫抑吐血的症狀,她經十分知足。
山中常見千年樹,世上何曾常百歲人呢。她出生天下最尊崇之地,受用儘了最富貴之榮華,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被一個人全占了。
她想得開,那笑靨中連半分自憐的愁苦也無。脈也看了,方也開了,便與九叔品茶說些輕鬆閒話。
忽然她些靦腆,“九叔,今日昭樂還帶了女兒來,你未見過,不知她可愛,泓兒,去……”
才說到這兒,竹槿外朱牆的券形邊出現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團子,嬌喚一“阿娘”,踩著小紅香舄噠噠走來。
應被人教過,小姑娘忍著沒在寺廟間跑動,一步步走得端穩矜持,便如小大人一般。
宣明珠目光微側,一片玉色袍角隱匿在洞後。
她便一如未見,過去牽起寶鴉的手,對法染笑道:“九叔,這的寶鴉。寶鴉,見過九——”
“九姥爺!”寶鴉清脆地叫了一。
——媽媽的叔叔叫什?她這顆會數輩分的聰明腦袋瓜,當然一想就想到啦,像模像樣地福身,“梅寶鴉在此見過九姥爺。”
宣明珠噎了一下,這,倒也沒叫錯。
瞄眼去瞧九叔的反應,隻見他眉頭微挑,算見麵以來最生動的表情。
俗家姓尉遲的侍者在忍笑,法染曼音沉吟:“叫法染便。”
“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寶鴉輕吟見過的一句詩,天真地眨眨眼,望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她見過不少大和尚,可像這樣好看的還頭一個。奇怪,阿娘的叔父,怎會看起來和阿娘一樣年輕呢?
法染見這小女盯著自己的頭目不瞬睛,便屈身蹲在她對麵,俯首,“摸吧。”
“九叔……”
寶鴉抬頭瞄了眼母親,還沒忍住在那顆光美如琢玉的腦袋上小心地摸了摸,感慨:“真滑呀。”
宣明珠想笑不能笑。不知怎的,她自己也突然產生一種頑心,也想伸手去摸一摸,像小時那樣捉弄一下這個九皇叔。
好歹忍住了,都人娘親的人了,這樣鬨的話會被九叔笑話吧。連忙摻起九叔,算來,她也在此間消磨許久,怕擾人清靜,便牽起寶鴉同他告辭。
法染沒留她,隻分彆前,自然地拉過宣明珠的手,將纏在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推到她腕上。
“此一百零八珠隨麵壁五載,誦達摩名滿十八萬遍,可滅煩惱障,你戴去吧。”
宣明珠愣了一下,“昭樂且謝九叔。可九叔還不知?不信這個的。”
“你不信佛,須得信。”
法染平靜地看她,“這非佛家的東西,的東西,戴著。”
宣明珠的眉心倏然被這句話觸動,這種帶幾分強勢的關心,她許久不曾感受過。
便也不再推脫。
*
母女二人離開後不過片刻,梅鶴庭出現在竹舍。
他注視法染每一處細微的神情,仿佛想望出一個想要的結。“大師。”
法染對著他,搖頭。
梅鶴庭眼中的光一瞬熄儘。
“當真,無藥可治?”
“無。”
那種從希冀的雲端跌入絕望淵底的感受,儘管近日以來梅鶴庭一遍複一遍地經曆,可每一次,都一種全新的痛楚攫住他,非肝腸絞折不能平息。
五內寸寸磔,麵上,依舊不動色的清冷。道辭轉身而去。
此路不通,總他路,總他路。
他曾負過她一次。
豈能讓她的笑容再次消失世。
“阿彌陀佛。”身後的法號從容和緩,“放下方得自在,檀越既與她解除婚契,無須再執著。”
梅鶴庭沒頭,生受著尖刀般的言語刺他心,如冽泉:“見長公主殿下十分掛念大師,然大師跳出三界,修行大,對公主的病殊無半點傷情,當真令人欽佩。”
法染靜道:“何傷情。她家的人,生,渡她,死,超度她。”
梅鶴庭被那兩個字刺得心血倒湧,生生逼紅了眼。
他咬住牙關側眸:“大師錯了!”
嗎?法染立身縷縷雲光之下,待那後生孤驁的身影去遠,嘴邊露出一抹安和的笑。
聽說,他很傲啊。
“尊師,”侍者上前問:“長公主殿下的病……真?”
法染搖頭,複搖頭,眉間徹底放鬆,笑意慈悲了:“楊延壽,真該淩遲萬死。”
說罷他兀自低頭誦偈,“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閉一關險些誤了她命,到底錯了。”
侍者遲疑著:“那位梅施主,似乎對殿下仍情義。”
法染輕眨冰藍的眼眸,陽光下妖冶生光,半晌,徐然自在道:“你說,一蓬窩邊草常得兔兒光顧,時日長久便自命不凡起來。一日兔兒不再窩,那草自己想明白了,開始長勢喜人,可,能不能到兔兒賞臉頭吃,還要兩說。”
也得看那養兔人,容不容她再下口。
*
梅鶴庭從寺裡來,將自己關入書房。
中午薑瑾送了飯食來,正欲敲,自裡頭打開。梅鶴庭換了一身入宮的公服,眉鋒下攢起一片沉而利的暗影,“宮一趟。”
走出兩步他吩咐,“去查一查,法染國師當年因何出家,那段時間宮中可事發生,還,他在寺中除了身邊的侍者,可還耳目與外界聯係。”
薑瑾應諾,心裡一時摸不著頭腦。
待他放下食盒,入書房公子收拾書案,隻見其上淩亂鋪擺著幾張紙,上頭他看不懂的奇怪符紋。
“梅長生求見?”
皇帝在殿中聽了黃福全的傳報,放下批折的朱筆,捏捏酸楚的眉心:“他不想通,願意入中書省了?”
皇帝雖不滿梅鶴庭的帷薄之事,到底看中他的能力,想他若能從中書舍人開始做起,一步步向上掌權,製衡內閣的那些老頑固,不失新政開路的一把順手的利刃。
可不知梅鶴庭驗屍驗上癮了還怎地,此前卻以才淺德薄由,矢口不入內閣。
“陛下,”黃福全躬身,小心地看著皇帝的臉色,“梅大人說,想去隆安寺求證一事,欲求陛下的首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