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40章 梅鶴庭於今死了(1 / 2)

長公主病入膏肓後 晏閒 16016 字 10個月前

人被帶下去了,宣明珠咬牙切齒的氣性兒還沒消,“梅卿會說話,不妨多說點!”

“殿下彆生氣,是臣之過。”梅鶴庭聲音輕柔,將地衣上的梳子拾起,放在小案幾上。

視線掠過案上那枚黑色藥丸時,他靜了下,伸手用指甲刮下幾許藥末,在鼻端細細撚動。

這是從大理寺帶出的習慣動作,專心思索時的梅鶴庭,側臉有種冷肅的神氣。他忍著鯉粉的腥辛,與明礬的苦涼如風刀霜劍般鑽進心肺,半晌,垂下長睫,“避子之物,好東西。”

宣明珠納罕地看著他。

她沒想到他識破此物後,還能如此冷靜,再不是當日那個一怒便踹斷張浹年骨頭的人。

“梅卿何時連醫術都精通了?”

細細辨他的神色幾許,宣明珠有些摸不準脈路,總覺奇怪,“你此來,果真是為公事?”

梅鶴庭沉靜無瀾地點頭,“那日殿下在護國寺說的話,臣回去思量許久,終於明白。臣從前對不起殿下,再不拾臉麵地出現在殿下麵前,隻會惹殿下厭煩,之前是臣糊塗了,與其積黏不清,不如放手兩全。”

他抬頭看向宣明珠,眸色溫平而澄澈,甚至淺笑了一下。

“自今以後,殿下無召,臣不會再出現在您麵前。此回是茲事體大,故而擅來,還請殿下海涵。”

宣明珠輕儇眉峰,半信半疑著問:“那方才張子之事?”

梅鶴庭頓隔一許,麵上卻露出幾分赧意,輕道:“臣雖意決,然而習慣成自然,畢竟,有過七年的時光,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視若無睹,方才一時心窄,亦請殿下包涵。

“往後,臣不會如此了。”

宣明珠又著意審視他的雙目,梅鶴庭坦然與她對視,一如萍路重逢的舊友。

見其中並無做作痕跡,宣明珠心弦倏展,欣然點頭。

說來像這樣一板一眼的話風,不正是他們剛成親時他對她的態度麼,是身為一個臣子的自覺,而非夫君。

這是好事,能坦然說出這番話,說明他真的想通了。方才一時看不過眼動了心機,依梅鶴庭的脾性,倒也在情在理。倘若他當真八風不動,她反而會懷疑,眼前人不是她所認識的梅鶴庭了。

宣明珠長出一口氣,一切,終於回溯到正轍上。

如她想的一樣,隻要梅鶴庭自己肯放下,那麼他便是最值得信賴的朝堂股肱。

她隨手將發綰成鬆墮的髻子,坐回上首,又向下頭的圈椅比手:“坐吧。就著方才的事說,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舉動?”

梅鶴庭謝賜落座,坦言道:“行宮裡有臣的耳目,昨夜之事由此人傳信得知,隻是不知殿下與楚光王派來的人具體談了些什麼,所以……”

“等等,”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話頭,眉蹙成團,“你方才說什麼,行宮裡有你的人?”

不等她詰問,梅鶴庭神色如常地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此為名單。之前臣擔心行宮久曠,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熱,恐彆有用心之徒混進,便僭越行事,請殿下寬恕。”

“往後,”他抬頭抱歉地一笑,“臣也不會這樣了。”

宣明珠從不知他還做過這樣的事,心緒有幾分莫名。

接過紙箋一看,那上麵的名字,不在白姑姑給她的名單之上。

梅鶴庭做事,不會讓人抓到把柄。

卻也悶著頭不會說出來,去討人喜歡。

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也許她永遠都不知道,他曾派人守過一座她可能不會再踏足的宮殿。

宣明珠盯著他,“你何時安插的人手。”

梅鶴庭抿了抿唇,似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隔了一會兒道:“幾年前。”

“幾年前?”宣明珠追問。

梅鶴庭沉默少許,抬起清脈如畫的眼睛,望向她道,“殿下說好了往事兩清,過去的事,莫提了吧。”

“那麼,”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點在他的胸口,那片束裹嚴實的白袷交領之下,她知道,有一處傷疤。

半月牙痕,小小一道的傷疤。

靠近心臟的位置。

那是在寶鴉降生幾個月後,她突然有一天發現的,發現時已經結痂。他便告訴她,是用書房的裁信刀時不慎劃到,淺淺破了肉皮,早已愈合。

曾經他說的話,她都儘信。

“你可還有旁事瞞我?”

玄服的襞積冷硬利落,他垂下的目光卻很柔和,“沒了。”

宣明珠沉默。

昨夜,聶氏女子說她中的那一刀傷口很深。

她問有多深,聶氏說,離心半寸,僥幸能活,是閻王不收命硬的鬼。

殿外的陽光從窗欞子一格一格透進來,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眨一眨,產生紅塵溶金的錯覺。

恍惚間,她憶起五年前,從隆安寺被抬輦送回府裡的那一路,她捂著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回去要怎樣與夫君訴說她經曆的驚心動魄,再久久窩在他懷裡,告訴他,自己懷上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有多麼惶恐,他才會多疼疼她。

可是一見小夫君拎著根滴墨的毛筆進門,神情慌張無措,她怦然心動,發覺其實他比想象中更為在乎自己。

便傻乎乎硬生生的,壓下了此事沒提。

那時候她想,最希望一個人心疼你的時候,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時候。

這樣的傻子,竟然非她一個。

是追緝大理寺刑案時,遇到過亡命之徒麼?還是礙了朝中某些人的眼,欲買凶殺他?抑或是彆的什麼她不知道的緣由?為了怕她擔心,他便什麼都不說,還弄出裁信刀劃傷這樣蹩腳的話誆她。

她偏還信了。

宣明珠忽然低頭輕輕笑了。

多年夫妻做到這份兒上,一個太小心,一個太克製,結果便是你瞞我我瞞你,自以為對對方好,其實像一對傻子蒙上眼摸象腿還樂此不疲,不離,實在天理也不容。

換作從前得知此事,她必會追查個底掉,將傷她夫婿之人千刀萬剮也不能解心頭之恨。

如今各自去尋各自門,她也無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

因為不再心疼他了。

如梅鶴庭所說,既已物是人非,過去的事,便都隨風輕散吧。人活一世,的確輕鬆一點兒的好。

長公主理鬢收斂神色,排遣雜緒,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末了道:“那方印記被她毀了,人此刻被我押著,你若有用便提去。”

梅鶴庭微忖搖頭,“殿下慈悲心腸,保下了一條命,若交到臣手裡,人隻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處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將叛王一黨料理乾淨,此事交臣,殿下放心。”

有他這句話,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與梅鶴庭商談公務,真是一宗兒輕巧事,甚至是一種享受,他呈上的結卷,絕不會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語氣依舊稀鬆平常,仿佛山在麵前,便搬了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這海,無甚為難。

“好。”宣明珠指頭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兩敲,說實話,昨日初聞此事,她除了震驚與興奮,隱隱也有種獨拳打虎的緊張,現在有他接手,餘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著她打頭陣往前衝。

釣出這條老蛟,她總歸對得起先帝的臨終托孤了。

“不過你今日來我行宮……”

梅鶴庭知長公主的擔憂,淡然應道,“前駙馬苦追長公主不得,在上京不是什麼新鮮事,一時頭腦發昏,也是有的。這淌水越渾,彆人便越摸不準真假,不礙的。”

瞧瞧,都會自己拿自己打趣了,可見話說開了,也沒什麼過不去的苦大仇深。宣明珠會意微笑。

那笑是上峰對於下屬嘉勉式的微笑,而非一人梳頭、一人嬌笑的家常溫馨。梅鶴庭的目光蜻蜓點水,掠過她耳廓邊垂下的一縷鬢絲,手指動了動,卻是起身,行揖,渾無破綻地告辭。

從前,他不會將公事帶回後宅與她談論,如今見她一麵,能說的隻有公事。

此刻,公事也已說儘。

今後怕連這樣的機會也少有了。

他沒有提起自己去過隆安寺,提不提的,結果沒有兩樣。方才在殿門外,他聽見屋裡人輕鬆的嬌聲笑語,那是她在他麵前,端守著戒備不會出現的姿態。

自打走出隆安寺的那一刻,梅鶴庭便明白了——隻要他還出現在宣明珠麵前,她便會想起以往,便會不舒心。

這是一個死結。

他彌補不了所有,至少,可讓她今後開心點。

尋藥之事自會不惜一切代價的,隻不過,還是彆對她說了吧。

他不能再犯錯了。

否則,連這點僅有的信任也會被收回。

“臣,”梅鶴庭頷首,水光隱瀲的眸埋得很低,喉嚨輕滾,那嗓音便又平穩如初,“這便告退。”

宣明珠打個嗬欠點頭,沒有留他。

梅鶴庭退前,將地上那縷斷發納在袖中,說公主愛潔,我為公主收去。

這莫名的舉動讓宣明珠哭笑不得,心想見不得地上有落發的一向是他吧,在本宮的地盤上,還這麼眼裡容不下沙子的。

不過今日的整體收獲已經很叫她滿意了,且隨他去。

返身走到殿門處,又經過那枚避子丸,男人停頓步履。

忍不住多說了一句話:“龍王夜遊,臣聽說了……寶鴉定是很開心。”

宣明珠愣了愣,反應過來,隨口道:“夜明珠不算難找,不應季的螢火蟲倒難抓些,不單是為寶丫頭,我也覺著怪有意思的。你……這會子可想去瞧瞧孩子們?”

梅鶴庭沒轉頭,臉麵向上輕仰一下,可能方才說多了話,嗓音微啞,“今日事急。待過兩日,臣想帶他們到城中遊逛,殿下可否應準?”

“這是自然的,”宣明珠看著那道逆光的背影,“梅卿是他們父親,抽空多陪陪他們,本宮才高興。不過卿家自己也要惜身,陛下那頭還需爾儘心輔佐。”

“好。”

他是父親,自然為子惜身。

他是卿家,自當遵主之命。

許是陽光太炙了吧,曬得喉嚨都沙啞發疼。好在那腰板子依舊筆挺,利落的玄衣玄裳帶起一陣涼風,不食人間煙火,下了逶迤階梯。

宣明珠閒閒踱到窗邊,瞧著那頎長的黑影走遠,忽然錯覺,半個來月不見,這人好像又長高了幾分似的。

再一想,哦,他都二十四了,應該不會長個子了。

宣明珠自笑一聲,收回視線不再看了。

大抵,她沒對梅長生說過吧,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樣子,不是瓊林宴上,不是洞房燭下,而是那個明明有潔癖卻將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

少年在昨日。

梅鶴庭走出行宮,沿山道繼續向下。

他從袖中摸出那截斷發,與貼身藏放的一根紅繩匝匝纏繞在一起,勒得虎口生疼,仍是不放手。

——“夫君替我畫眉,我為夫君梳頭吧。”

——“梳個白發齊眉嗎?”

——“哎呀呀不得了,本宮的小探花郎學會調笑了,不行,這我可得取筆仔細錄下。”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不會有人再喚他一聲小探花郎。

她的青絲黛眉,再也輪不著他來碰。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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