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識過宗室裡和離的王公與妃禦,明明兩個人情意斬斷,卻仍有男的對女的再嫁橫加乾涉,或女子小性兒上來對前夫指手畫腳,積黏牽扯不清不楚的,弄得不好看相,徒惹笑柄。
前人經驗後人收,可都是千金難買的醒世良言啊。
說話間入了殿室,孩子們都自覺避了出去,殿內供冰,一瞬清涼下來。
宣明珠按招待貴客的規格命人上香茶,自己款曳鳳羅裙,去主位落了座。
梅鶴庭的腳步刹那止住。
他目光深沉地定在夔案那盆用以裝飾的羅漢鬆上。
——人血遇鬆木則呈褐,潮濕的土壤甚至尚未乾,細聞有腥氣。
那看似的不缺水鬆葉尖梢,枯成灰敗的黃。
審慣了案子的人,見微則知著。
親眼所見與憑空推測帶來的衝擊不同,梅長生心口一刺,連呼吸都跟著疼。
不是心疼自己的心血被浪費,是為宣明珠惋惜,又延誤了她幾日病愈的希望。
沒關係,他可以再……
那廂宣明珠正說到“鎮國”的封號上頭,好奇不知是哪位大學士彆出心裁,回身見梅鶴庭還站在那裡,有些怔愣模樣,奇怪道:“梅卿?”
他反常的沉默給了她另一種誤解,恍然大悟,歪打正著:“莫不是你為本宮選的封號吧?”
“是……”梅鶴庭此時滿腦子還是她倒藥之事,城府沉深如他,竟也在刹那失口。
承認後他立刻反應過來,火氣攻心嗽出一聲,穩住孱弱將倒的腳跟,沉靜道:“是下臣多事了,若不合殿下心意,但請殿下降罰。”
“咦,本宮的心眼在你眼裡便隻有那麼一點?”
宣明珠並未如梅長生擔心的那樣,懷疑他的動機。大長公主顯然頗喜此號,她是想不到,這位端持君子也有這麼體人意兒的時候。
以局外身觀舊相識,沒了那些癡情怨意,倒更順眼了幾分。她大度地撚了下小指頭上的素金圈兒,“本宮該賞你。”
薑瑾入不得正殿,在外頭等得焦急。
畢長史與他是老熟人,請他去抱廈喝盞茶解解暑,薑瑾婉謝。他心頭合計,公子入殿是為了確認公主是否喝下那藥,察蛛絲觀馬跡,再與殿下略套幾句話,不管能不能確認,也該快出來了。
他緊張公子的身體,隻有立在門口等著才安心。
不想過了幾盞茶的功夫,卻等來裡頭人遞話,說大長公主正與梅大人下棋子兒呢,還請再等等。
薑瑾聞言迷茫,不是查事來的麼,怎麼忽然下起棋了?
殿內。
宣明珠方才半開玩笑地說要賞他。
明知自己得到答案後便該離去,梅長生卻鬼使神差當真討了個賞,請與殿下對弈一盤。
下棋花費的時間可以很長久。
他像一個偷竊上癮的賊,想著,麵對麵瞧她,總比夢裡清楚些。
宣明珠聞言起先愣了一下。
她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好反口,應下後,提出一個要求,“既要對弈,梅卿不許讓子,也不許故意錯棋,叫本宮看看,你我的棋技究竟相差多少。”
這句話源之有據,她的棋技,是成親後梅鶴庭教的。
每次讓五子,中盤又許她悔棋五子,再磨著他放些水,便可滿打滿算將三百六十子通通落滿棋枰,揮霍掉一整個時辰的光陰。
那是她在郎君最忙碌的時候,依舊能找到的能瓜分他大段時間的理由。
大約覺得弈棋是件正經事吧,所以梅鶴庭從未推脫過此事,有時還寧願延宕些處理公務的功夫,尋出空來,耐心地教她棋理棋路。
她本不愛下棋,如是再三,習慣亦成了自然。因為覺得縱橫交錯的棋子上仿佛有他留下的溫度。
往事如水過境,思之無痕。
水漆沉香木的棋枰擺了上來。
梅長生虛挨在宣明珠對麵的椅沿上,涼沁的玉棋子在指間,像握著一滴不知該如何留住的淚。他看著那張明媚而鮮活的麵容對他輕輕一笑,比出一根手指再次強調:
“說好了,不許讓棋。”
她的笑,動靜無邪思,眼中不含從前的溫柔,也無剛休離時的冷漠。
當真隻是將他當做了棋友。
她的執著與放下,一向比男兒爽利。
梅長生感到心口的刺痛,笑著說好。
在公主府的時節,每次宣明珠抱著棋盒子來找自己,他便知這位嬌嬌殿下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了,便儘量空出時間教她下棋。
多讓一子,便能多與她廝磨一時,下棋為四藝之一,便也不算他縱溺溫柔鄉裡。
這樣的隱密心思是說不出口的,隻能借由她指尖玉軟的溫度,一聲聲敲在枰間。
今日她不許讓了。
那會很快結束。
蓮花香插中燃了盤沉水,除了清脆落子聲,靜謐的大殿一時不聞其餘。
二人開官各落小飛星,宣明珠忽道,“長生,其實你不必內疚。”
梅長生落子的手一顫。
他抬起頭,宣明珠如翦秋水的雙眸正懇切地瞧著他,“我知曉,你心思太重,至今也許仍覺對我負有一種責任。其實大可不必,有件事我也是近來才想明白的,當年榜下選婿,我對你執著,隻是為了同父皇較真賭氣罷,說到底,也並非非你不可。”
在梅長生沉默時,宣明珠又突地變顏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為上,兵不厭詐!接下來梅卿可得小心了。”
梅長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聲。
妙,當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還在他身上。青出於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