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分崩離析到冷靜如常,他隻用了頃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覺得這個提議頗妙,公法私怨的賬,一並都討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長生轉頭緊盯法染,“國師慈悲為懷,可覺得太過殘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聽聽他的見解。
“阿彌陀佛。”那隻讓他礙眼的手終於收回了,法染雙掌合十,桃瓣唇不彎,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惡人自有惡人磨,報應自是不爽。”
梅長生心念一動,餘光望著那張粉膩雪腴的臉,口中道:“惡人磨麼……聞大師言語,不似釋家人。”
法染眨眼,和善地看向他,異瞳中兩個霜藍色金圈熠熠妖冶:“我無慧根,修不成真佛,本是個半腳淨土,半腳紅塵的門外漢罷了。——聽檀越言語,聞之也不似儒家人。”
梅長生目光與他針鋒相接,孤肅在眉:“某師從法家。”
這回轉身,是真離去了。宣明珠望著他的背景奇怪,“九叔,你們方才打什麼機鋒?”
法染笑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驗屍的結果很快送往三司與禦前,陸氏祖孫罪證確切,一個死字必逃脫不開。隻不過在此之前,遵從樊城公主的遺誌,與陸學菡斷絕夫婦關係,廢其駙馬都尉銜。
紅纓是公主的千金,歸於宗室,亦與陸家再無乾係。陸府全族黜為庶人,世代不可從仕。
至於陸家其餘三房是否要連坐處斬,便看他們各人這十年間有無對公主不敬,以及陛下的禦斷了。
這些是後話了,眼下時節,宣明珠金口玉言,林氏那條如簧巧舌被剪下來時,梅長生這廂,也回到了洛陽城東的梅宅。
一簇園中花開正鬨。冷冷清清。
薑瑾是隨同公子從那頭貢院直接趕回來的,公子回京後徑去了皇宮請旨,他便回宅中落腳。
對於公子斷案的能力,他是一百二十個放心,原想著為公主出了這份力,沒功勞也有苦勞,公子必能得到殿下一份青睞,也不枉他歸心似箭地兩邊跑,可當看見公子的臉色,滿不是這麼回事。
他不敢問,梅長生進門便扯開緊束的頭冠與鞶帶,墨發與長襟一同散泄。
他孤寞的眼神盯著虛空一點,自己道:“我今日險些露出馬腳、不……是已經露了馬腳。”
所以她才會將他流放,讓他離得遠遠的。
兜兜轉轉又絆回了原路。從前與她在一起時,他執著於君臣禮,是為了守著自己的那份兒禮,也壓著內心的欲,如今,他不想再稱君臣,卻不成了。
法染隻有一句話說對了,報應不爽。
他笑聲有點啞,看向薑瑾的眼眶通紅,“梅長生還是不夠狠。”
對彆人,對自己,都不夠狠。
要忍就該咬死忍住,為何又伸手,又沉溺在那片溫暖中,又僥幸地替她大度心軟,盼望她會原諒前塵?
明明他自己已給自己判下十惡不赦的死刑。
“公子,你彆嚇我啊……”薑瑾看著公子長發披肩又哭又笑的模樣,心裡發寒。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自打離了公主,變得越來越瘋魔了呢。他回憶公子從前清謖端雅的形象,竟然一點也想不起那番樣子了。
滿眼看去,隻有這一無常喜怒的陰惻男子。
轉瞬之間,梅長生又淡然含斂神色,麵上不見半點寒涼失態的表情,好像前後之間是兩人。
他淡道:“她不許我多留,出京之前,便把正事辦了吧。救命的藥,趁早服下才好。”
薑瑾一聽就急了,公子這是又打算取心血啊,緊著眉趕兩步上前:“公子不是答應了屬下,再多將養一段時日嗎。再說公子這時候動針,回汝州路遠,如何經得起車馬顛簸?回去還有批卷放榜那一堆事等著,都是一等一大費心神的要事,公子有幾顆心,心有幾竅,怎麼經受得住?”
梅長生撚了撚指,隻有在京,他方有法子親眼確認她服下。
他答非所問地輕囈:“周太醫不是給了去血腥氣的辦法麼,這一回不會讓她察覺出來,照做就是了。”
天爺!那是什麼辦法啊,薑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將一身的血活開,再棄鐵針,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針就算削作得再窄,卻也比鐵針粗上幾倍!這麼樣兒是不愁血出不來了,也不愁有腥氣了,人隻怕也廢了。
一樣取血,比先前受幾倍的疼,還得來上三遭……
“公子你還要命不要!”
“要啊。”梅長生輕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裡沒有活人氣,“我還得留著命去查宣靈鷫。”
從第一麵訪見法染,未見其人先見那張佛偈開始,梅長生對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敵意。
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為,自己看不出他當麵去牽宣明珠的手是故意為之?
“將留在洛陽的人通散出去,從胡貴妃的過往開始,到她這個兒子的點點滴滴,掘地三尺給我往深裡挖。”
梅長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無色無垢,六蘊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