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罪是鐵板釘釘了,留下一個孤女紅纓。
宣明珠有意將她留在身邊看拂,公主府裡孩子又多,紅纓同寶鴉又談得來,在她的羽翼下長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將姑娘照顧得開開朗朗的。
不料陸紅纓再三的婉謝了,紅腫雙目道:“纓兒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個傷心地,我在這裡一日,總會想起母親與……那個家的種種,心如火燒。請姨母恕纓兒人小不知好歹,纓兒想去嘉興投六姨母,待母親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聽見這話,頗為意外,那嘉興是老六成玉的封邑,聽聞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聖旨時,還在府裡踞檻衝著汝州方向罵了整一日。
不過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時和姐妹們玩不到一處,這些姐妹卻頗有聯合起來同仇敵愾的覺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動,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氣,喜則笑怒則罵,紅纓是個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開這個口,說明她們之前相處得應還算投緣。
經過一番忖慮,宣明珠同意下來,為紅纓挑選了兩名得力的女使,兩個嬤嬤,及十數名護衛,命他們妥帖地護送姑娘一路南下。
離京那日,陸紅纓身著素縞,小臉雖蠟黃消瘦,一對眼眸卻熠著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澗邊一杆蘆草,柔弱而堅韌。
上車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鄭重福身:“姨母對家母與纓兒的大恩,纓兒心有百感,不能儘道,唯銘記在心,日日祝禱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謝梅大人,可否請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聲謝。纓兒對他心中是一樣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聞言輕怔了一下,點頭稱好。
寶鴉依依不舍地拉著表姐袖子,喁喁說彆忘了來信給她,紅纓連連點頭。
寶鴉目送著表姐登上油壁車,直到行塵望不見,依然駐在府外的台階下,揮了半晌小手帕。
緊跟著,鴻臚寺為鎮國大長公主舉辦晉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節當日。
此為皇帝的意思,他對這位嫡姑母的親敬與看重絲毫不加掩飾,非但加九翬五鳳冠,品級勝於國母,並將中秋宮宴直接改為替大長公主慶賀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宮時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悅心情,漸也寡淡了,無意大操大辦,可是孩子的孝心攔不住,執意要給她熱鬨一回。
彆的不說,就說皇帝親自畫圖為她定製的鏨金流蘇鳳冠,的確是驚豔世俗,美輪美奐。寶鴉瞧見了,稀罕得什麼似的,隔幾時就找借口溜到娘親屋裡,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見女兒喜歡,突發奇想,“寶丫頭喜歡,娘為你也打一隻金冠戴著玩兒。”
說乾就乾,她立即派了長史尋金匠,給寶鴉打了一頂袖珍金縷冠。冠座上環雕飛翎,如鳥如翬,一排掐金絲兒的旒絛晃蕩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額間,既靈動又富貴。
宣明珠喜愛地親親嬌女的額頭,就讓寶鴉中秋那日戴著它進宮。
梅珩見狀,立即從自己的私庫裡淘弄出一隻素紋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獨子,被梅家抱繼過來時,生身父母的遺產都過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點他如何理財生財,從不過問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這個弟弟,說小書呆隻怕是梅家除父親之外最有錢的人了。
為的,自然是配上母親和妹妹的發飾,入宮赴宴時讓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兒是整整齊齊了,那梅老大卻不乾了,到底也問母親磨來一隻定製的獬豸金冠。宮宴上,大長公主帶著三個金姿玉質的子女一出場,便奪儘席間風光。
能鎮得住華而不俗的金飾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視的雍貴大氣。皇帝延請再三,身著一襲鳳穿牡丹寬裾霞帔的宣明珠終於與皇帝並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寶鴉的小手被皇帝表兄親自牽在手裡。百官恭請陛下與大長公主殿下聖安,宣明珠頷睨鳳眸,向玉華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禮平身。”
隨著音落,屏台編鐘奏響,殿外煙花齊放。一道道法膳瓊蘇流水般送上,金碧輝煌的殿廳中,一片繁笙絲竹,和樂景象。
月上中天,酒過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駕,帶著子女往後宮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見姑母離席,意興有些闌珊,撐著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駕兩儀殿,走之前讓諸卿自樂。
這一來,臣工們都自在了不少,席間的笑談聲漸大,其間有位閒賦好事的老國公,禦酒喝美了,撥攏腦袋大著舌頭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鹹集宴樂,他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麼不見……”
兵部尚書的座次恰在老國公之後,庸子鄢搖著一柄檀香水墨扇,聽見此語,隨和一笑,心道這位糊塗公爺真是醉了。
誰不知陛下器重梅長生,不然能將門下江閣老的位置都給騰出來?調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師,無非為了渡一層資曆,再回京,便是直入內閣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個什麼?
不過一想起自己這個尚書位,是用一本墊桌腳的書向他手底下討來的,庸子鄢笑嘲一聲,飲儘杯中酒。
宮宴一直持續到子時,上陽台那邊又放了一場盛大的煙火,漆黑夜空頓時斑斕如晝。
坊間,亦有三日馳禁,東西兩市的金燈銀火綿延看不見儘頭,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種生鮮而蓬勃的熱鬨,彆有一種節日氛圍在其中。
處處團圓,處處熱鬨,相形之下的永興坊梅宅,便顯得過於冷清了些。
門前不掛紅燈,黑洞洞一片,府內亦關門閉戶,森闃闃滿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燈火如豆,卻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為那扇雕花柳木門亦是緊閉的。
一條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門外,不停用爪尖勾刮著門板,進不去,伶仃嗚咽。
間或,屋內傳出三兩縷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壓抑著,又很快不見。
那殘弱的燭苗亮了一夜。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著圓月,在母後的翠微宮歇了一宿。
次日,她沒忘回京時皇帝對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設了一個小小的賞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們,隻邀請了十幾家待字閨中的少女,說是大長公主想見見年輕新豔的小輩女孩兒們。
實則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單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裡有個數罷了。
帖子是提前幾日便下發的,臨到花宴將開,泓兒卻來回報說:“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來告罪,說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壞了東西,發了痧,來不了了。”
宣明珠聞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餘年不出門,接到她的請柬,早無事晚無事,偏在宴會當日忽然發了痧,若說碰巧,卻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來,彆家小娘子們都已盛裝登門,前庭偶爾傳來清靈的嬌音笑語,宣明珠隻得暫將此事寄在心裡,命人去開了花宴。
她自己過去照了個麵,飲半盞菊酒,問兩句閒言,投幾支壺箭,又命廚房將新蒸的螃蟹一屜屜端上來,讓她們女孩兒家自在地聯詩賞景,自己過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廳裡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來稟說:梅大人到了,此時正在府門外候著。
宣明珠聽了放下茶碗,輕哦一聲。
梅鶴庭要過來的事她此前是知曉的。他早幾日便投了帖來,說想在離京前陪一陪寶鴉,還有些針對梅珩課業疑問的手劄,欲當麵與他講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說出的話,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幾個月,她沒理由阻攔他見孩子,慵撚著眉尖道:
“如此,請他直接過去雛鳳小院吧。”
管事領命去了,隨侍著宣明珠的崔嬤嬤見殿下神情惘惘,似無精神,踅身為殿下投了條濕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兒利害,到這時節還動輒一身汗的,洛陽城也不比行宮清涼,殿下接連兩場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後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過手巾,拭了兩下薄汗微淋的頸,搖頭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沒經辦過,不是這麼個累法。”
她默了幾息,眼波如晦,遲聲用詢問的口氣問嬤嬤:“嬤嬤你說……睡夢裡總覺著有人在旁瞧著你,可你又看不見那人的臉,也動不了身,說不出話,這是魘住了還是有個什麼說頭?”
崔嬤嬤聽她說得嚇人,立刻聯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乾淨的牛頭馬麵來勾人魂了,滿臉緊張地問:
“殿下夢見了什麼,具體是怎麼樣的?近來身上可覺著哪處不妥?”
宣明珠先是搖頭,讓嬤嬤不必緊張,她近日倒沒什麼不適的,想來還沒到那個時候。
隻不過昨夜在翠微宮做的那場夢……要她敘說,她又形容不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