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道,梅太太素常是不喜施粉的。
胭脂顏色亮麗,除了增美,也有遮掩病氣之用。
宣明珠不由扶了嶽氏一把:“太太忒重禮數了,既身子不適,在宅中靜養便是。我原是陪著孩子們來的,不拘如此。豫兒,扶著你祖母。”
轉而向梅老爺道:“本宮一來,折騰得貴府上下不安寧,叨擾了。”
言罷向二老身後那些麵孔掃了一眼,這些梅氏本宗人,她大半叫得出姓名,甚至連他們的脾氣稟性,也能說出一二。
六年前,她隨梅鶴庭回他家裡,一路上仔仔細細問過他家裡各人的形容秉性,怕詩禮傳家的梅家人覺得她這新婦失禮,一個天潢貴胄,反而擔心梅家父母不喜歡她,埋怨是她斷送了他們愛子的前程。
那些忐忑,如今再不會有了。
當年她心中雖打鼓,麵上仍不輸天家氣度,而今與梅鶴庭一彆兩寬,亦不作那傲人氣焰,唯不親不疏而已。
門口不是說話的地兒,梅家請公主降趾入府,那些女眷隨即識趣地拜辭退去。
有六年前見過公主殿下的,離去前不由暗自尋思:那年的長公主依偎在鶴哥兒身邊,嬌俏靈巧,臉上的甜蜜藏都藏不住。幾年未見,長公主不是梅家的媳婦了,天子親封為大長公主,身上那派雍容之氣如魚龍衍,不語而威的氣度,方才壓得她們幾乎不敢抬頭,反而是梅家大少,不聲不響站在公主身後……
這世上的事,可真沒處預料去。
江南園林景觀雅致,隻見雲柯扶疏,風骨秀雅,傳承百年的世家,哪怕從那廡座橫梁的一片浮雕花紋上,也可尋覓出相輔相成的富貴氣與書卷氣。
故地重遊,眼前的一景一色,莫不提醒著宣明珠,曾有一個感情炙烈的自己在此逗留過。
那時節,她還年輕,他更年輕,滿以為他可以陪著自己天荒地老,所以連見到他少時念過的學舍,遊過他兒時玩耍的花園,心裡都會莫名地開心一下,仿佛是與他的過往有了羈絆。
如今大夢醒覺,如對鏡觀。
心上無塵了,手中放開了執著緊握的破鏡棱角,便也不會被傷害。
宣明珠不知,她麵上平靜無虞,身後一直在留意她神情的男子卻黯淡了神色。
她免去一應虛禮,直接將梅太太送回房中歇著,而後三個孩子各自將自己孝敬給祖父祖母的東西拿出,一家子沒了外人,說話便鬆快起來。
祖孫和樂,梅太太見了孫子孫女也笑意盈麵,宣明珠見狀,略說了一時話便起身:“寶鴉好生陪著祖父祖母,豫兒看著弟弟妹妹,你們且在府上住著,有事去青塢彆業找我。”
梅父梅母有些意外,梅父道:“敝府為殿下在暢和園掃榻備館,恐簡陋不周,或可請殿下降足垂顧。”
梅家有心,宣明珠上次同梅鶴庭回來住的是苑風園,那暢和園卻離苑風園頗遠,是有意避嫌。
不過宣明珠還是搖頭,她送孩子們到梅府,留三個子女在府陪伴祖父祖母,自己前往置辦在揚州北郊的青塢彆業,這是事先定好了的。
她住在梅家,又算怎麼回事。
梅長生是知曉這件事的,不願勉強了她,低聲道:“我送送你。”
“不必麻煩了,一家子難得團圓,你們且說話吧。”宣明珠婉拒後,多囑咐他一句,“照顧好他們。”
梅長生下意識隨了幾步,跟到門口,還是沒留住那道背影。
宣明珠一走,方還熱絡的氣氛有些冷卻。
梅夫人擔憂地注視兒子的身影一眼,心道,我方才應未露出馬腳吧。梅父撫了下孫女茸茸可愛的頭頂,發話:“豫兒帶著弟妹,去隔壁瞧瞧祖母給你們準備的寢舍。”
梅豫目光在祖父和父親間逡巡一來回,點頭稱是。三子魚貫而退。
那門扉一關,梅長生撩袍便在嶽氏麵前跪下。
“兒子大不孝,出此下策,對不住母親。”
“鶴兒快起來,”梅太太眼見老爺臉上風雨欲來,忙打圓場:“都是一家子骨肉,說什麼對不對得起的。”
她道,“你瞧娘今日的妝容好不好呢,多虧了你爹出主意,說我不會裝假,示人以弱難免出破綻,不如反其道而行……”
梅父冷哼一聲,“我不如咱們的大孝子懂得兵略妙計,知個什麼。梅長生,你而今成大器了,天子聖諭領著,欽差大臣的頭銜掛著,虛上委下,左右逢圓,真是不負家聲啊。”
末了又補一句:“請回家的人都留不住,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