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也稱露月,黃曆上講是露水多生的月令,一入十月,便是近冬的時節了。
言小世子出生在這一日,父母為他取名為淮,從水,其實英國公府裡從上數三輩兒,也尋不出一個出身於淮水兩岸的南人。
武裔之家,原不愛咬文嚼字的,這名兒叫了二十年,過了今日,便是二十一年,名字裡頭有沒有更深的講究,言淮沒問過爹娘。
不過人在每年裡至少有一天,是會有些多愁善感,或與尋常日子感受不同的,那便是他的生辰之日。
若是身在南疆的那班兄弟,看見他們瀝血沙場、敵不霎眼的少帥,有一日會江南的座橋邊眼含柔波,雙手互把著在一棵水荊樹下輾轉踱步,大抵會驚掉下巴。
可一個介於少年與青年間的年輕人,汲汲等待一位心儀的女子赴會,原本便是比詩歌還動人的心懷。
他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襲修身的福雲紋蹙金奪日錦襴袍,掌寬絛帶束細腰,妙有姿容,意氣瀟灑,外頭還罩著一件隻有塚嗣子才有資格上身的裼衣。
走到哪裡都拔尖的人物,經鮮衣靚服這麼一襯,愈發突顯出眩人眼目的章采,宛如一柄秋霜切玉的寶劍。
從正午時分,一直等到未時儘,約好的人遲遲不見,那柄利劍便如蒙了塵,一寸寸失去光芒。
“阿姐她不會失約的。”
言淮一遍遍沿湖逡巡,一遍遍地安慰著自己。
揚州是哪家世族的盤踞所在,言淮清楚得很,一篷荒草般的隱憂塞在胸口,不窒命,就是鈍鈍的讓人喘氣不痛快。
早上宣明珠去梅府的時候,他正在青塢彆業的住處吃著一碗長壽麵。
其實言淮不愛吃麵。在南疆,軍糧短缺的時候夥頭兵會將野菜與樹皮碾碎摻在麵上,擀成又寬又硬的索餅,口感滋味就甭提了,好在頂餓,吸裡禿嚕吃上兩碗,千人以下的敵陣隨便衝殺不怵膽。
這碗麵卻不一樣,白如雪細如絲的龍須麵,是阿姐親自給他下的——嗯,阿姐是這麼說的。
芍藥橋下的言淮想到這裡,不覺又勾著唇角笑,她便胡謅吧。
還當他是小孩兒呢。
四五歲的時候,他病了不愛吃苦藥,全家老小沒人奈何得了他,還得阿姐捧著一碗藥來,兩隻水漉漉的大眼睛盯著他,眨巴眨巴說她親自給他熬了藥,可不容易了,瞧,手背還燙出倆大水泡呢。
那會兒他人小,不知道拿指頭蹭一蹭,看她手上的水泡是不是胭脂做的。
隻知阿姐一喊疼,縱使再苦的藥,他也能一仰脖,灌進嗓子眼裡。
憶及這些細密的過往,言淮又振作起精神,他和阿姐有從小交下的情誼,風雨拆不透,她不管被什麼絆住腳,也一定會來的。
畢竟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所求不多,隻想同她一道泛回舟。
宣明珠一直沒來。
從未時末等到申時初,從日上三竿等到金烏西斜,遊人都已闌珊,她還是沒來。
怎麼可以不來。
“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言淮喃喃一聲,寥落的湖色映進他瞳仁,赤焰槍般筆挺的身姿垮塌下去。
好像渾身的精氣神都被一瞬間抽走,他沒形沒相地蹲在大樹下頭,隨手挑起一根樹枝,與一身氣派很不相符地往地麵戳戳戳。
戳著戳著,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戳著戳著,麵前忽然出現一雙彩霞色的繡珠鳳舄。
言淮驚喜抬頭,盈盈微笑的女郎低頭看他,“喲,小尾巴又長一截,反越活越小了,玩泥巴呐?”
那朵昳美傾城的朱砂牡丹在她額間綻放。
“抱歉遲至了,恣白,生辰……”
言淮霍然起身,緊緊將她摟在懷裡。
他的個子早已比宣明珠高了,棱角分明的下頷貼上她馨香的靈鳳髻,那樣有力地抱著她。
宣明珠未說完的話,便在少年人炙熱的胸膛間儘數化散。
感受到環在腰間的雙臂越收越緊,仿佛害怕失去什麼,她靜了幾刹,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恣白,對不起啊,阿姐來晚了,祝你生辰喜樂。”
先前在那府裡,梅鶴庭語出驚人,一個她滿以為風行利落的人,突然黏糊得不成樣子,鬨到最後,甚至叫出了她的小名。
當時有一瞬,宣明珠恍惚如隔世。
蓋因為他從未喚過她的乳名,也因為,已經好久沒有人喊她一聲醋醋了。
都說見麵三分情,一個在跟前兒,一個不在眼前,宣明珠目睹梅鶴庭的那副泫然神情,怪則怪矣,說不觸動是假的。
不過很快,她便清醒過來,心想小淮兒還在等著她。
言淮沒有做錯什麼,他隻是喜歡自己。
這份真摯的情感且珍且貴,可惜她回應不了,便更不能讓小淮兒覺得他錯看了人,空付了心血。
湖風變得清柔起來,言淮遲遲鬆開宣明珠,整袖退後數步,露出一張笑容洋溢的臉龐,“多謝阿姐,阿姐來得一點都不晚。”
我不怕等,隻怕你不來。
隻要你來,我便無遺憾了。
“阿姐還想不想遊湖?”他神色中帶著幾分不顯露的期待,“我親自給你搖漿。”
“好啊,”宣明珠莞爾,驅走腦海中的雜念,“小壽星掌的船,那我可得坐一坐沾些喜氣。”
最終還是沒能留下她。
梅鶴庭立在濋西水榭,白衣蕭蕭,極似一道倒映在水麵的虛影,任誰都不敢靠近。
方才在他跟前的人,都聽到了那句“求你”。
這是從他們傲骨不堪折的公子嘴裡說出的話,饒是如此,公主殿下也未為所動,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離開梅府前,公主留下一句話:“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我答應了彆人,便該守信,這是你梅大人一直以來的道理。”
下人在遠處噤若寒蟬。
麵朝水波的男子,眼珠木黑地勾了勾嘴角,“道理,嗬,道理。”
適時梅太太遣身邊的大丫頭過來打聽動靜,薑瑾正愁公子周身這拒人千裡的勁頭嚇人,沒處勸說他,見狀忙欲借此勸解公子,至少該保重著自己,莫嚇壞了太太啊。
卻沒等他開口,梅長生聞聲先回頭,展唇對侍女微笑道:“我無妨,但請母親放心便是。”
侍女應聲去了,薑瑾如墜冰窟。
彆人看不出來,公子的神色一派容和溫雅,可他那雙眼裡,分明已是死氣沉沉。
一隻小巧精致的烏篷船蕩至波心,搖櫓的少年快活地喊聲“好啦”,撂開雙漿往船頭一躺,以臂為枕,透出幾分挑達的痞氣。
“阿姐,現在就我們兩個人啦。”
跟著言淮,宣明珠不擔心自身安危,將侍衛們都留在湖畔上,隻與他二人上了船。
湖麵無他舟,斜照的夕陽像瀝漉乾淨的橙汁灑滿湖麵,半江瑟瑟半江紅,從橋洞半圓的白玉拱橋下緩緩流過,真構成一個安寧而澄澈的小小世外之地。
言淮仰麵從下往上看人,俊朗的眼尾收束成劍尖的形狀,鋒利卻好看,語氣低而促狹:
“姐姐,孤男寡女,真不怕呀?”
宣明珠坐在竹篾篷下的席茵上,裙角飄拂在他靴麵。
念在今日他最大,僅優雅地翻了翻眼,沒有敲他的頭。
她從袖中取出禮物,是一副軟羊皮內嵌密織蠶絲的護肘護腕,這卻沒有假人之手,一針一線都是她做成的。
“不值錢,但是我親手做的,你給我好生用著。要不然送你千金買來的東西,你又要跟我鬨。”
她拿兒時的事促狹他,言淮嘿嘿一聲,十分歡喜地接過,小心摸了一摸,道謝收下。
那隻白得晃眼的素手垂在眼前,總似撩撥他,言淮索性一伸手勾住,懶懶地搖了搖。
宣明珠疑惑地垂頭看他。
一雙鳳眸乾淨無瑕,沒有半點羞赧或窘迫之意。
言淮默了默,細想想從小到大,阿姐仿佛都沒有在他麵前流露出過屬於小女子的情態。
騎射,她永遠是打頭那個,喝酒,她永遠是殿後那個,朋友有了難處找她,她眉頭都不皺一下地應承。
譬如為了珂芝姐一家的冤案奔走平反、譬如一直罩著馮家三郎不受欺負,還有國公府的林七娘,當年死活不願嫁給指腹為婚的未婚夫,與家裡鬨得一天星鬥,也是阿姐出麵調停,不惜與國公夫婦翻臉,在護國寺旁邊給林丫頭建了座清庵。聲稱,小七的事從此歸她管,她願嫁便嫁,不願嫁,她長公主養林七娘一輩子,誰也彆想強迫她。
林七娘也是好運道,後來嫁給清河世家子,如今孩子都抱了仨。
“阿姐啊。”言淮托著慵長的聲調,在閒閒停泊的小舟上,飽含未儘的深意喚她。
他的阿姐,自小受萬千寵愛於一身地長大,又有足夠的資本寵著彆人,萬象春華在她身上隻是見慣的風景,尋常不能驚她眉睫。
這樣一個女子,所需求的感情,自然也須是獨一無二的。要純粹炙烈,超越凡俗,是撬動她心坎的一瞥突至驚鴻,是八荒上不知何起的一點燎原星火。
什麼都不缺的公主殿下,最愛新鮮和驚喜。
“我曾以陪你長大為幸事,原來太過熟悉,便無法陪你到老了。早知如此……”
少年、不,過了今日便不能再算作是少年的男人喉結上下一動,執拗地不肯落下唇角。
他笑著說:“我不甘心啊,阿姐。”
他的睫尾有泛動的光澤。
宣明珠目光流溢地凝望小淮兒許久,溫柔地俯下身子,摸著他的頭道:
“人生在世,誰沒有一兩樣不甘事呢。恣白,你很好,若,此心能由我做主,我何妨陪你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