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
祠堂門口一聲斷喝,被梅柳山身邊小廝搬來的梅家三老爺風風火火趕來。
第一眼,他便見梅長生提刀在手,梅穆平怒道:“也不看看此處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放肆!”
梅長生垂刀拄地,聞聲漠然側頭。
梅柳山被梅長生以刀相逼,終於發現了事情和他預想的不一樣,正痛懼欲厥,這時聽見父親的聲音,如聞綸音,躺在地上大聲哭喊道:“父親救我!”
先前他咬死不鬆口,現在見了父親,梅柳山更打定主意做下的事不能承認,否則這閻羅不會放過他的。
而梅穆平不知發生何事,待急步走近,看見愛子斷腕,腦海嗡地一下,繼而便是氣湧如山,血灌瞳仁。
他伸手顫指梅長生:“你、安敢傷他,憑何傷他!祖宗祠堂裡頭亮凶刃,見血光,傷手足,梅長生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那裘墨衣長身而起的同時挽刀尖重重一跺,在梅柳山又一聲痛徹心扉的喊叫中,他轉身,向梅穆平歪歪頭。
“清理門戶,還要挑地方嗎。”
梅柳山的另一隻手,也落地。梅穆平生生倒退兩步,吾兒心肝啊!這豎子當著他的麵,居然這就麼把柳山的另一隻手也砍了下來!
瘋子!
梅長生麵色很靜,挑刀尖直指他三叔,踏步向前,眸子鋒利得好像他手中吸飽了血的刀,“他不說,你說,大長公主現今何在?”
什麼意思,大長公主不見了?
梅穆平急怒交加又一頭霧水,看著兒子倒地的模樣,他心中某個猜想劃過,凜然一顫,又想三伢兒不至於會如此糊塗,強自穩住心神道:
“你何意,公主殿下難道未在她的彆邸?鶴庭,你先將刀放下,有事好生說話,你在家祠這麼著,想被剝除名籍不成……”
對麵的年輕人無動於衷,甚至一步步逼近。
梅穆平悚然後退,“怎麼,難道你還敢弑叔!”
“有何不可啊。”梅長生木沉的眼裡沒有一絲光彩,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不見血,不知道怕。
他腕子向外偏轉,迎著長明燈光,亮出森森白刃。守在堂門外的薑瑾目睹這一幕,叫聲不好,覺得要壞事,梅氏家祠規矩外姓人不可入內,可眼下顧不上了,他當即便要進去攔公子。
身畔清風襲過,一道身影比他更迅速地步入祠堂。
梅父振衣喚聲“長生”,他看到父親,霜睫輕動。
刀頭本能地向旁偏開。
梅父不看彆人,目不旁視上前掰開他的手指收了他刀,輕扶梅長生肩膀,“我聽說了,族裡這邊有為父,你但去尋人。莫急莫躁,殿下天胤福澤,會平安找回的。”
梅長生被人支撐住,一口積壓在胸臆的鬱氣終於有處可吐。
他愣愣看了父親兩刹,目光恢複幾分清明。
正這時,餘小七在外高喊一聲“大人”,說第一批搜山的人回了。梅鶴庭連忙跑出祠堂,才發覺外麵天色已暗。
火把燈籠中,隻見澄兒和幾個身上受傷輕重不一的侍衛被找了回來,梅長生匆匆掃過,連聲問:“公主呢?她呢?”
“大人您先彆急。”餘小七將他收集到的情況快速彙報道:“這些人是在山彘出沒的後山道旁發現的,公主殿下眼下還沒找著。這些人目睹了當時情況,原是在躲閃彘群攻擊時,梅二姑娘從山坡滾了下去,公主去拉梅姑娘,不慎一並掉落。”
他見大人目光刹那血海猩沉,連忙又說交代,那山崖是個緩坡,不算過於陡峭。
隻不過,侍衛下去勘察,不見人影,見穀底有些許血跡,有模糊腳印痕跡,還有熊爪的痕跡。
侍衛們循路去尋,沿途見衣布留記,有朱、藍、黑三色,判斷公主和二姑娘身邊至少有一位侍衛隨行。有空暇留記號,且機敏地留下三種顏色示意人數,說明直到那時她們還是清醒且安全的。然而記號在一處水澗邊斷絕了,腳印也模糊不見,不知她們遇到了何事。迎宵派兩人回來報信,餘者還在山上繼續搜尋。
餘小七知道大人著急,怕受傷的人回事不清,便將自己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氣說完。
梅長生聽後臉色紙白。
她不是被人擄走的,是為救眉山落崖的。
天暗了,有血跡,還有熊,剩下的簡直不敢深想。
靴麵突然一沉,是澄兒哭著跪下抱住了他的皂靴。她胳膊和後背上都有淤傷,神色委頓不堪,卻不知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
“大人,之前奴婢不懂事,奴婢給您磕頭賠罪。求您快想法子找回公主吧,奴婢怕公主出事!”
“啊!!”
就在此時,祠堂內毫無征兆地發出一道淒慘不類人聲的嘶吼。
燈燭熒熒的牌位案下,梅父腳踩梅柳山一隻斷臂,彎身道,“不巧,好似不小心踩到侄兒你了,侄兒有話要說嗎?”
那種痛,是在斷肢之上又強加一倍的劇痛。梅柳山眩然欲死,終於抵禦不住,幾乎無法控製自己嘴裡冒出什麼:
“我就是圈了些野豬熊羆放上山,沒彆的,我發誓什麼都沒做!”
一語終了,麵無人色地厥了過去。
梅穆平一個沒留神,未料還有此等變故,又驚又恐地看著他,好似不認識他一般,“大、大哥。”
梅父淡然收腳,撲了撲袍擺,“誰是你大哥。”
堂裡的喊聲一字不落傳入梅長生耳中,他牙關緊咬,斷然轉身而去。
——不能讓她在山裡過夜,必須馬上知道她具體的位置。
薑瑾見公子往梅府方向行,唯恐他急岔了腦子,忙跟上道:“公子,毓華山在西邊。”
“回府。”梅長生道。
此時回府何益啊?薑瑾看著公子陰森的側臉,心頭膽寒,同時大恨三房的人作妖,明明公子已經要守得雲開見月明,白日裡還和他打聽那個,是何等的風發足意。
就因為不知死活的梅柳山橫插一杠子,一切都變了。
他梅柳山是個傻子嗎,公主在梅家出現意外,他三房就能全身而退了?如若,公主真出什麼事兒,公子可怎麼活。
梅長生進屋後,反手落了鎖。
此時上山,他能做的不比侍衛更多。男人森沉的臉孔似刀鑿出來的玄玉石雕,一步未停走到書案,染血的手指拉開桌屜。
能派遣的侍衛府丁皆派出去搜山了,縱使毓華山有九溝十八澗,合圍而尋,最多明天也會有個結果。
可是今夜怎麼辦?梅長生不能等,夜晚正是野獸出巢覓食的時間。他不知道明珠眼前是何境況,不知道她會不會在這個時間入夢——這概率甚至極低,可這是他能想到最快捷的法子。
咣啷一聲,帶血的匕首被主人丟在桌子上。
梅長生漠然咬開金瘡藥的紅布塞,隨意倒撒一片,踉蹌著扶牆上榻,喘息,閉眼。
他的夢時來時不來,先前見言淮至彆塢,他極力欲做一夢,亦是未成。隻有刺心取血那兩次,昏痛之後,必能入夢。
“天公佑我。醋醋夢我。”
毓華山的南峰下有一條水流隱蔽的澗穀,好在有月色,偶爾見粼光閃爍,不至叫人兩眼一摸黑。
三兩團黑影在夜色中警惕而緩慢地前行,正是落崖的宣明珠等人。
當時宣明珠見眉山失重滑下崖坡,躍身去拉住她的手臂,結果錯估去勢,一個沒收住,自己也滾了下去。
幸而崔問時刻關注大長公主的安危,見狀當機立斷地撲跳下去,以身為墊接住公主。
落到坡底,宣明珠隻聽身下發出悶喀一聲,才知她壓折了崔問的肋骨。而梅眉山的後背在山坡坷石上擦破一大片,血肉淋漓露出肌膚,腳腕亦疼得不敢動。宣明珠反而是其中傷勢最輕之人。
繼而,又有三個侍衛跳下來救駕,可惜不是人人從那樣高的地方下來都能毫發無傷,其中一侍衛當場撞破了頭顱,血流如柱。
宣明珠抬頭向山頂望了一眼,心焦上頭的狀況,然而一程有一程的應對,她吩咐侍衛給傷者簡單地包紮,自己解下風衣,用躞蹀帶係籠住眉山的後背,以為在此地可擺脫山彘,等待援兵。
殊不知不過片刻,血氣味竟吸引來了一隻體形遠勝於山彘的黑熊羆。
那一刻,宣明珠心頭拔涼,才知道這山裡不止有野彘,竟然還藏著野熊。
大長公主身邊的侍衛皆忠心,一名年輕侍衛當即取石砸向黑熊,打一聲哨掉頭疾跑,黑熊果然狂怒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