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揚州夢(1 / 2)

長公主病入膏肓後 晏閒 9656 字 10個月前

下雪了。

揚州入十月以來的第二場雪,多少年沒有過的氣候,反常得有些妖氣。

東長街梅氏的百年老宅府門洞開,燈火通明,迎接被找回的大長公主。宣明珠身擁鷫鸘裘入門,氅領水華錦朱的風毛遮住她的下頷,那張臉便隻有半掌小巧。

鬢髻微鬆,蛾眉細彎卻有鋒,眉下長睫掃向影壁前躬身肅立的眾人。

沒有發落什麼,她先囑咐將梅眉山抬回房中,簡明地向等候的郎中道她傷在何處,身子有燒未退,令人儘心醫治。

“本宮無事,都不必驚惶。”她對立身最前的梅父道,“今日之險我隻追究禍首,不連坐,陛下那裡自有我去回稟。眼下的陣仗可撤了,為梅氏計,還是不必鬨得滿城風聲。梅老爺以為如何?”

梅父深揖:“草民代闔族感念殿下寬宏,荷罪逆人已拿獲,必給殿下一個交代。”

宣明珠點頭,她回來的路上已聽人報了梅氏祠堂發生的事,同時她也得知,她帶上山的侍衛都儘數找回。

幾乎有半數人都與山獸有正麵搏鬥,傷情很是不輕,尤其那名以身引走黑熊的侍衛受傷最重,腸腹都被熊爪剖開了,多虧他逃的路線中發現有一處狹縫可容一人通過的岩穀,閃身躲進去才僥幸不死。

梅家該感念無人殉職,否則宣明珠絕不是這樣好說話,她但凡死一名護衛,必要梅家十人來償。

梅穆雲代女兒眉山對大長公主感激不儘,宣明珠道不須客氣,“二姑娘是跟我出去的,於理應當將她平安帶回。”

餘光瞥見身後那道靜靜的白影,她道:“梅老爺,可否讓我與梅大人單獨談談?”

梅父會意,看了眼自進門始終不發一言的梅長生,下令眾人散去。

忽然一聲軟軟的“阿娘”,乖乖地等著大家說完正事的寶鴉扁著嘴跑過來,宣明珠眉心輕緩,蹲身將小團子抱住。

寶鴉兩隻手臂環住娘親柔軟的絨領,臉蛋蹭蹭她,聲哽如咽:“阿娘。”

“寶鴉不怕,看,阿娘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宣明珠大張雙臂讓閨女瞧,衝她眨著眼悄聲道:“阿娘還獵了幾頭山彘哩,回頭給寶鴉講一講,可厲害了,寶鴉要不要聽?”

寶鴉抹掉眼淚點頭說要,齜起小豁牙誇阿娘真棒。宣明珠摸摸她的小臉,讓她去陪著祖母。

寶鴉看看娘親,又看了一眼遠處的父親,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另一廂走入正院裡的梅父,回望身後明滅的火光,忽問了薑瑾一句,“他是如何得知公主所在的?”

薑瑾愣了下,撓頭回答:“公子說是……夢到的,阿瑾也不知是何意。”

人皆散,她背對他起身,從鷫鸘裘中伸出一隻手接雪花,仰頭看雪落園庭。

簌簌無聲的涼意,旋落後,又很快被燈亭的火把熔化。

她看雪,梅長生看她,那道背影哪怕隔著貴重臃然的裘衣,依舊讓人憐惜單薄,“外頭冷,去臣屋中好嗎。”

單聽語氣,還是早上分彆時那個溫存不儘的男子。

宣明珠說好,二人進屋。屋中是黑的,梅長生解下白狐裘去找火折,走到書案旁頓了一步,隨意揮袖將桌上的東西掃落,而後點燈。

屋子裡所有的槃台絹燈,他一盞一盞皆點亮,如通白晝。

他又垂眸給她倒薑茶,請她暖暖身子。

宣明珠默然坐在他對麵,看著那盞冒著熱氣和辛氣的茶,心想定是很溫暖。手指貪戀地去夠,沒夠著,停在冰冷的桌木邊緣。

“那日你說,”她經曆了一日風波,此時的眼神卻很平和,“如果日後我對你有所疑慮,給你一個當麵解釋的機會,不要輕易下定論。我當時答應了。”

“是以我這一路並不多想,並不多疑,等著聽你說。”宣明珠目光澄湛地看向他,“但,我隻想聽真話。”

“所以,你告訴我,為何我在夢中對你說我在哪裡,你便能絲毫不差地找來?”

注視這樣冷靜的她,梅長生心尖刺了一刺。他沒想過瞞一輩子,但在他有把握她不會離他而去前,是不能吐露的,尤其現在,他們之間才剛剛有了轉機,更非揭舊賬的時候。

可所有計劃,都抵不過突來的變故和她的聰明通透。

是馬腳總會露出。

她想聽一句真話。

又怎麼舍得拿假話來騙她。

梅長生低下頭,聲音像窗外的雪絮,輕得沒有分量:“長生,可引殿下入夢。”

宣明珠聞言全身都窒緊。

她先前聽到梅豫的話時,便浮出這種荒唐的猜測,可又自己否定入夢之說實在大謬,她想,哪怕梅長生用心有靈犀來解釋,即使牽強,她也願意相信。

可當她真的從一個不語怪力亂神的人口中印證了這個荒謬的猜測,一股止不住的寒意從她腳底竄上來,比在山底水澗邊走夜路更讓人膽寒。

“殿下莫怕,”他看到她的表情不對,連忙傾身向前,緩聲解釋,“長生不會傷害殿下的,隻不過是夢境相通……”

“隻不過是?”宣明珠抬眼輕笑一聲,“好輕描淡寫啊,隻不過是我在你的夢裡口不能言,動彈不得,跑也跑不掉,醒也醒不來,由著你胡作非為?我問你,南下船上,是不是你?”

她問到最後,眉梢都淩厲起來,梅長生無色的唇囁嚅兩下,“是。”

宣明珠手指摳住桌角,指貝泛出蒼涼的白,“汝州行宮,是不是你?”

她本是一點就通的玲瓏心肝,那些舊夢,原本便令她難解,在意琢磨了好久,因想不通一時擱淺,此時連本帶利,通通串了起來。

梅長生又應一個是。

他看起來太過無害孱弱了,可宣明珠目視燈影下那張乾淨如玉的臉,忽然有種想要逃離的衝動。

他怎麼能白日信誓旦旦說著此情已經放下,夜夢裡卻一遍遍凶狠地吻她,怎麼能白日做全為臣的禮節,夜裡卻綁她在身下一場場地纏綿?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一步步設計我,讓我夢見你,讓我忘不掉你,讓我疑心自己對你還留有餘情!”

宣明珠戰栗起身,失手拂落桌邊的茶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是的。”他的心都似被她摔碎了,惶急起身握住她的手,指天發誓,“醋醋信我,我絕不曾以此控製你心神,我……我如何能夠做到,我連自己的夢都控製不住啊。”

如果真能步步為營,又怎會是現今局麵。

他對法染放狠說,為了得到她可以不擇手段,又何曾當真舍得。

“不能自控。”

宣明珠重複這幾個字,憶起這些日子她感到的另一種異樣,抽出微顫的手問:“那麼你在夢裡對我的那種……狂欲,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此前她便隱隱覺得奇怪,梅鶴庭怎會突然從一個清冷寡欲的人,轉變得浪蕩如此。

隻因帷幄事羞,她也貪了這歡愉,所以無從深思。

——隻要他說這是分離之後才有的轉變,她閉了一下眼,壓製著某種不安的預感想,隻要他這麼說,她可以什麼都不計較。

然後便聽他道:“我對你的那種心思,從新婚夜起,從未斷絕。”

宣明珠陡然抬頭,對上一雙紅得發疼的眼睛。

一個漩渦,接著另一個漩渦,七年的舊傷疤,要揭,就是連皮帶肉扯起一大片潰爛的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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