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92章 西嶺雪(1 / 2)

長公主病入膏肓後 晏閒 11499 字 10個月前

姑侄倆相攜入殿,皇帝命人奉上新進的小龍團,細觀姑母的氣色,他皺起眉宇道:“姑母清減了,侄兒聽聞您在毓華山上遇險,氣得不能安枕,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

事情過去了,宣明珠不願多提梅家,垂睫喝著茶,勸慰了皇帝幾語。

皇帝明義,知道這不乾梅鶴庭的事,也知道他推行新政不容易,好在不負宸望,在宣明珠回程的這段時日裡,他已處理好揚州的桑政,擬折上書後又去往湖益兩州。

皇帝如今是前朝宮闈兩得意,表示要好生嘉獎梅卿家,這不是宣明珠應過問的,無言飲了幾口茶,問大婚事宜準備得周不周全。

禦前的黃福全躬身笑回道:“啟稟殿下,司天台將吉日定在下月二十三,一應都準備妥當了,淑太皇太妃過了目,殿下意要懿覽各色單子,奴才便讓內務司送來。”

宣明珠點點頭,又問了問儐相人選與禮服花樣等事,想起上回辦菊花宴沒瞧見墨家娘子的人,沉吟道:

“淑娘娘可曾召墨娘子入宮見一麵?誠然未來的國母玉麵金貴,養在深閨這些年不走動,是她的家學教養,可將入主中宮了……”

皇帝聽到這話連忙喚了聲“皇姑姑”,踅身取來一幅放在禦書案上的畫軸,獻寶似的給她看,“皇姑姑掌眼,您瞧這幅山水畫得好不好?”

宣明珠不明就裡,放下茶碗轉睛細賞,見那二尺餘長的古藤宣上筆觸雋麗出鋒,用墨濃淡得宜,不失為佳作,點頭稱好。

忽見末尾的朱砂小印留蓋“墨三”二字,她心思一動,詫異地看向皇帝:“莫非?”

皇帝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皇姑姑,侄兒與您說了,您可莫怪。這也是侄兒前些日子方查出的,原來墨……她這些年不是不出門,而是借由她家三哥哥的名頭出門飽覽各地的名山大川,不在京城閨秀圈子裡廝混,回京便潛心作畫,在國子館裡寄售。不為賺銀子,她說了,是愛好。

他一口一個“她說”,又怕皇姑姑怪罪墨家娘子,又把著手裡的畫愛不釋手,一忽兒解釋一忽兒誇獎的,這份情竇初開的忸怩,讓宣明珠暗呼了不得。

她有什麼可生氣的,隻是出乎意料之外,沒想到離京之時還發生了這段曲折故事。

可惜手邊少一盤瓜子,她含笑道:“我聽明白了,所以你打聽到人家,就化名便服去她那館閣裡,約下這幅畫,騙得人家和你這買主見了麵?”

“沒有見麵沒有見麵,”皇帝在朝堂上少年老成,很少有這般稚氣的模樣,連連擺手去維護女孩子的名譽,“皇姑姑莫誤會,她平常都是隻作畫不露麵的,隻是那日我……用了些辦法,她出來也是帶著帷帽的。她是位很矜重的姑娘。”

頓了頓,宣長賜又低頭抿嘴一笑,語氣輕輕的:“我聽見她的聲音了,像清晨起霧的山林。”

單這一句話,宣明珠便知道,他對這樁先帝指腹的婚事是無半分不滿了。

即將長大成人的少年,脫去在前朝捭闔決斷的銳利,說起僅有一麵之緣的未婚婦,神色有一種單純的珍惜歡喜。

宣明珠莞唇瞧他,眼眶微微發熱。

“皇姑姑,您,生氣了嗎?”不知是否錯覺,皇帝總覺得姑姑這次從揚州回來後,話變得少了。見她許久不語,有點忐忑地問。

孩子這般在意你的看法,是拿你當成了至親貼心的長輩,否則大可以不提這一茬,更能保全未來皇後的風評。宣明珠笑著搖頭,這樣有主張有本事的姑娘,給宣家做媳婦,不委屈人家便是千好萬好的了。

“很好啊。”她道,“成婚前兩情相悅,再好也沒有了。”

皇帝啊了一聲,撓撓頭,“其實她也沒說悅我……不過我交代了身份,她沒嚇得跑開,就是、就是還成吧。”

宣明珠聽後微笑,坐了一陣,但辭出來。

行到蹕階前頭的廣場,她一步比一步緩慢,最終停步默駐。

“殿下,”泓兒扶上來,“您怎麼了?”

一粒水珠子砸在白玉龍鱗璧上,宣明珠說無事,抬頭看了眼蒼藍無雲的高空。

奇怪呀,這時令怎麼會下雨呢。

趕在禮成之前,宣明珠將掐在手裡多年的羽林軍兵符歸還禁廷,並將自己的一半私庫獻出,做為天子大婚的賀禮。

這份無可比擬的大手筆一出,上京嘩然。

要知先晉明帝賜予大長公主的私庫,其財富之巨說堪比半個國庫也不為過,這還沒有算上多年的食邑封賞與經營生息。

皇帝聞信之後力辭,大長公主卻執意如此,驚動了戶部、宗人府、廣儲庫三司共同派侍郎典錄收庫,一連清點了十日未歇。

明眼人都明白,大長公主這一交接,表麵上是慷慨賀禮,實則是交權表忠。在宣明珠自己呢,樂得今後做個閒散的大長公主,無事一身輕。

她沒再夢到過梅鶴庭。

隻聽說江南的差事幾乎都辦妥了,打頭的揚州新政落地,再巡察其餘五州就是勢如破竹。他離開湖州時,恰逢西蜀鬨雪災,消息報到禦前,皇帝便命這位他十分信任的欽差大臣順道去撫賑災情。

每隔十日,未準從何地會有一封家書寄回,每隻信封上從來隻有簡單的三個字:與子書。

她接到了,便直接叫澄兒送往孩子們的居所,由得他們聚在一起看信,掰著手指頭算父親何時能回京,自己從不過目。

這日卻收到護國寺的帖子,宣明珠方想起自從回京,還未曾去探望過九叔,於是整裝出門。

才出府外,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宣明珠的心當即一跳,下意識向四旁看去,“薑瑾,你何以在此?”

“小人見過殿下。”薑瑾近前一步行禮,“公子命小人先回京來,若殿下有何示下,儘可吩咐小人。”

宣明珠定眼看了薑瑾幾瞬,總有種荒謬的錯覺,在他背後,或在自己背後,有一雙眼睛正在暗中注視著她。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地知道梅鶴庭此刻人在蜀地,可她像作了一場病,一見與他相關的人,便總覺得他在她不遠處流連。

儘管這段時日她極力地粉飾如常,可混沌不清的心日複一日地提醒她,她不再是從前那個給駙馬下休書後,說不想便能不想的宣明珠了。

經曆過那個痛泣的雪夜,耳聞過那些讓她再也忘不掉的話,一念起,便會拖泥帶水牽連起從前那些年。

心裡長出一把兩麵光的刀子,攪得她的腦仁跟著心口一塊疼。

這種感覺很不好。

“本宮不用你伺候。”她冷冷撂下一句,掐著手心登車。

薑瑾垂手站在原地看著車馬行去。

他早知道會是這情形,隻是公子鐵了心趕他回京來,好像隻要他在洛陽城裡,離得公主近些,公子便能感到放心一層。

那日在祠堂,薑瑾眼看著老爺把公子背回府裡,那道亙在公子胸口的傷,郎中說,再深半寸就捅到心臟上了,險些將太太唬出病來。

唯獨薑瑾心裡清楚,比這道傷更深的都有過。

當時他想,就算是一塊鐵板,往同一個地方掄幾回錘還要砸變形,何況那是一塊活生生的血肉。

公子醒後,服藥靜養,老爺關上門和公子在屋裡待了一整日,薑瑾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總之公子可以走動後,便又恢複了冷靜,仿佛那日在祠堂裡的失控隻是一場錯覺。

但他知道不是如此。

公子的靜水流深下,有一場無疾無終的浩劫。隻要公主不回頭,公子這輩子,是好不了了。

當紫帷輦車在護國寺外停下時,宣明珠已修整好心情。

法染正在鬆壇下等著她,海青綿的佛袍一如既往安靜和淡,瞳藍如湖,讓人無論何時見到,心都可以頃刻寧靜下來。

宣明珠眉心輕舒,走過去喚了聲九叔。

“瘦了?”法染垂眸凝視她。

那雙異域的瞳眸專注看著一個人時,有一種深情款款的感覺,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隻要回到他身邊,便可得到一方心靈的淨土。

他自然地伸出手,撫碰她頰上的梨窩。

指尖觸空。

宣明珠的肩膀被一隻修長的手向旁一帶,整個人後錯了一步。

法染微頓,流轉視線,宣明珠同時扭頭,攬著她那人挺沒皮沒臉地笑了一聲,“九叔,久疏問候。”

宣明珠詫異地盯著眼前這身綠袍子,半晌回不過神。“四哥?”

隻見男子發不綰冠,用一支竹笄隨意彆了個鬏。他像隻被關押了五百年終於得見天日的妖精,轉動半圈脖頸,發出咯的一聲骨響。

笑眯眯衝他的小醋兒眨下眼皮。

宣燾身後跟著一個黃門侍郎,垂首道:“奴才見過大長公主殿下,稟殿下,是這麼回事,此前陛下命司天台蓍卜西蜀雪災之事,今早司天台報,道是‘西方金石大匱,克木,以致水多生為甾’。

“陛下想起上京西邊有個隆安寺,佛陀石像損毀多年不葺,可不就是金石大缺麼。便下旨工部重新修繕寺廟,至於寺裡這位四爺,暫安頓在護國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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