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10章 明珠,吾妻(2 / 2)

長公主病入膏肓後 晏閒 18447 字 10個月前

自然如今,見過護國寺裡的一室明燈後,宣明珠的心結已解,是桃是杏都無所謂了,然而這點曾經沉藏的心思,她從未與人說起過。

他卻明白她的心。

樹上有燈,宣明珠走入其間,見許多盞高低錯落的絹籠千褶燈,掛罥在枝頭,並不算精致的燈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籠罩起一片柔潤的光海。

燈上有字,每盞燈上都有一句祝辭,或走筆如雲行鳥飛,或娟秀細雅鳳翎吟,卻無一例外,皆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腳轉燈來看,這是她母後的桃花篆體絕不假,每一筆走鋒,皆神似入腠理。

見字如晤故人,她歡喜起來,且行且笑問:“這是我母親的手書吧?”

梅長生跟著她行,見她笑便也笑,燈下輕輕搖頭,“是臣寫的。”

宣明珠負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躚,“不,定是我母親的遺跡,連我隻能臨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學得一模一樣!”

梅長生搖頭陪她玩這爭執的遊戲:“不,是臣。”

他注視著被燈火映紅的那張韶麵,目光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色,聲音低徐,如同此夜東風:“我聽寶鴉講過許多次,你為她準備的那場龍王夜遊。我不如你,隻能略償你心願,這二百六十盞桃花燈,望你不棄。”

宣明珠笑了,她給寶鴉織的那場夢,是拿華燈寶珠堆出來的,而眼前之景,卻是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不愧為梅長生,此方是梅長生。

正因買不著,所以他給她彆人所給不了的。

他誠然變了很多,然骨子裡的這份清高,終究是他泯不滅的風采。

“有酒嗎?”女子鳳眸矍熠地問。

梅長生仿佛當真是她肚裡的蛔蟲,不知從那裡便撈起一隻白玉酒壇,破開封口遞去。

宣明珠仰頭豪飲了幾口,拋還,興之所至,折枝作劍舞,回眸笑道:“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

言罷點足起勢,翩翩而舞。她今日著雀黛紫裙,玉白花簌旋落,紗衣飄轉若飛,腰肢柔若秋藥,腕轉不失勁颯,兼之飲酒,醉上眉梢,數不儘風流嫵媚。

東風夜放花千樹,大長公主的舞,隻為一人而跳。

梅長生便在旁看著,眸光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隨著那幅靈動的身姿湧出滔天巨浪,再因她含笑的眉眼而歸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此幕場景。

笑著笑著,低頭,一滴淚砸在石階上那隻冰涼的白玉瓷壇子上,緩緩滑落下去。

見她越是快樂,他的心裡除卻同等的快樂,越是難過。

這些事,臨摹丹青也好,陪她在上苑玩樂也罷,不過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來,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讓她如此刻這般展顏。

可他端著一顆空傲的心,浪費了多少年啊,耗儘的,全部是她的真情切意。

夜風忽起,片雲遮月,束發的金釵隨她手中枝杪上的最後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烏發一瞬散落及腰,青絲同黛裙皆飄飄旋嫋著,跌足落進梅長生的懷抱。

梅長生穩穩接抱住她,燈影重重裡,兩人飄逸的袍裾與衣袂交疊勾纏,滿袖香風。

他凝視那一張純如水,嬌如花,沒有怨怪隻有喜悅的酡顏,再也忍受不住,將女子壓在樹上用力親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遠會是你的……”

宣明珠半睜著眼回應他,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氣息卻比酒更令她失智。

他低頭全無章法地叼吮她脖子上的軟肉,急切如狼,她便仰起秀頸,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張好看的臉,不經思索地呢喃,“文質半取,風騷兩狹,鶴郎,鶴郎。”

男人渾身一瞬緊繃,掌著她的腰肢抬起頭,眸中水紅欲滴:“醉了?我是長生。”

“梅長生,梅鶴庭,區彆何在呢,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啊。”

宣明珠餳目昵靠在他肩膀,“鶴庭,我不要懷揣著碎瓷片行於世間,疼得很,也無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過的東西,扔掉便是。我喜歡我的小鶴仙兒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執拗地喚出他從前的昵稱。

梅長生嘴角微顫,原來她亦知曉,他深藏的自責與愧疚。

她一向是比他更純粹,更勇敢,更灑脫。

“不,沒有梅鶴庭了。”噤默良久,梅長生同樣執拗,“往後長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負你。”

他與自己賭氣一般將她橫抱而起,出園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聲,勾住他的脖子,故意問道:“乾什麼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腳步發急,聲音發啞,“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沒看夠,在我身上再跳一回。”

“……”論這種事,她永遠不是此人的敵手,意會的宣明珠臉紅捶了他一下。

卻是不甘認輸,轉了轉眼,忽在他耳邊嗬氣:“叫我姐姐。”

那聲音媚入骨裡,梅長生摟著她的臂一緊,腳步急刹,低頭:“什麼?”

女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輕晃著蓮裙下的繡舄逗他,“叫聲姐姐,我愛聽。”

自打那一回之後,她再也沒聽他這樣喚過自己。

見多了梅長生老練的模樣,偶爾,她也想回味一下會靦腆臉紅的小郎君。

梅長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燒起來,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她。偏這以酒蓋臉的女子膽大包天,仗著他騰不出兩手,柔酥手摸到他腰間玉帶,便向下行。

“宣明珠。”男人一路齧著牙關腳底生風,待轉過與公主府同樣格局的路徑,踢門入屋,他渾身已被撩撥得起火,將懷中人往與公主府等製的拔步床上一撂,什麼點燈什麼脫靴,通通都不知了,以身欺上去。

宣明珠後腦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聲,柔軟的發絲靡散成一扇緞麵,雙臂隨即勾住他頸,神情好整以暇。

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色將他的神情看得更清些,忽覺兩腕一緊,雙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訝然,隨後就覺著他用什麼茸茸的東西縛住她手腕,磨得她發癢。

這可是她府裡萬萬沒有的,宣明珠納悶地掙了掙,發現絨繩卻是連在床頭的。

直到這時,她才恍然有些發慌,“長生……”

“叫哥哥。”

宣明珠睜大雙眼,心尖被一排螞蟻密密踩過。

這是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嗎?宣明珠喝了酒的喉嗓發乾,有些語無倫次了,“你耍賴、你明明比我還小……”

“叫。”男人緊沉著嗓音,此刻卻是不急了,歪頭將獵物的整隻左耳叼入口中,耐心地磨她,“哥哥。”

宣明珠身子一霎酥了,卻覺得自己是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抿住嘴唇將頭偏向一邊。梅長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衣,輕愉地笑,“今夜很久,我會讓殿下心甘情願叫出來的。”

“門、門還沒關。”

“不關,不好嗎?”

殿下,吾妻,生辰喜樂。

我是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那釘在象牙床頭的狐尾索,抻緊複又癱軟,癱軟複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賞給他,續上白日那場巫山雲夢。

至於避子丸,梅閣老從來都是有備無患的。

公主過了場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沒能下得床來。

更丟顏麵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於此,可想而知。沒有貼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兒澄兒過來,她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門,隻能從那密道來。

最終不知怎的,連崔嬤嬤都被驚動,當宣明珠看著她老人家出現在眼前,用一雙若有深意的笑眼看著自己時,整張臉都辣紅了。

那時候她甚至眼睛還沒有消腫,嗓子也是啞透的。

梅長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誅。

鑒於這個教訓,等到了八月初一,閣老過生辰時,她白日為他好好慶生了一場,一到黃昏,卻攆他回自己的府邸。

並且命人將公主府的角門加了兩道鎖,再盯住澄兒這個有前科的小叛徒,謹防那狐狸賊有機可乘。

想起那個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幾月,她兩股還是顫的。

而麵對他那對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裡不是沒有不落忍,不過她算看真了,梅長生在帷幄間當真是不知節製。為彼此計,便怪不得她用這種強硬的法子。

“梅長生,你彆和九尾學,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是無用。”

“殿下講不講道理,那回,難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這人還來勁了,有臉倒打一耙?宣明珠無言以對,她招他什麼了,是,她是想聽他叫聲姐姐來著,可他叫了麼,到最後,他不也沒肯就範麼。

最後瞧他的神色實在落寞可憐,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從前小芝姐姐問過她一句話:可是想一直和他這麼著了?

梅長生在外頭是位高權重的內閣首輔,可是隔著一道門,隔著一層身份,他便無法光明正大地與她相會。

宣明珠一直以來,滿足於這種靜好中又帶著些小小刺激的現狀。她覺得自己是有點壞的,梅長生聽了她的話卻開玩笑說,殿下可以更壞一點。

閨房戲語,他心裡當真是這樣想嗎?

“長生,”她頓了頓,在他二十五歲生辰這日正色問他,“眼下咱們的關係,你可覺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請旨……”

“噓。”梅長生聽到這個口風,哀憐的神色一瞬蕩而無存,笑得風神俊朗,打斷她道,“我和你鬨著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於此,而是,她曾為他主動過一次了。

往後,她可以什麼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他主動謀求。

這一次,換他來。

春去秋來,轉眼又是中秋,桂香飄嫋,嬋娟在望。

梅長生在月圓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宮,深夜,錦帳香衾中時而溢出一兩聲嬌吟。

又一次歡好後,他抱著她去湢室清洗,出來後動作輕柔地將她安置在軟榻上。

待她饜饜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熒豔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鏡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錦緞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謖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寢的兩儀殿而去。

夜涼如水,男人腳踏月影,走在漫長而幽靜的宮廊,神色間沒有了歡情過後的溫存,側臉清冷如鐵石。

玄色襞積拂過瑞獸紋鞓靴,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穩。

這半年多以來,梅閣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貪,在江南設織造局,在中樞立樞密院。

於近處說,他是帝師衣缽,半朝座師,兩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舊。兵部尚書庸子鄢由他舉薦,樞密院副使代正陸漸離是他的門生,太學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樣是他親自向陛下推舉,心目中視他為半師。

往遠處講,揚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揚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織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隸督察的監管。這亦是靠他當初以削梅的苦功換來的一步退讓。

再遠,還有西域梅氏學塾,如今聲名鵲起,吸納西域周邊各小國的生員,已不啻於一個邊疆的四方館與一個小型的西域太學。

一步一步走來,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趨向如今這同一枰局麵。

梅長生不結黨,不營私,隻是布局。

梅長生也不醉心權力,他醉心的,從來隻是一人。

為了此身配得上她,為了自己強大到讓那些拿國法說事之人通通閉上嘴,為了有底氣與資本,向天子開口討一道旨意。

梅長生來到兩儀殿門前。

皇帝已在殿內等著他了,這是昨日朝會後約定下的,獨屬於君臣二人之間的默契。

禦書案的鎏金燭台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間撚玩著一道密折。

已經致仕的前任閣老江琮,自江南遞來一封奏報,彈劾的是現任閣老梅鶴庭,公器私用,掌權蔽主。

皇帝並不信此言,卻是想起了當日江琮在禦書房,聲色淒切說出的一句話。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權傾朝野之時,還有誰能夠約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臣梅長生,叩見陛下。”

一道筆挺清雋的身影自殿門入,深靜幽曠的殿宇中,宣長賜見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風寒涼,抵唇咳了幾聲,問道:“閣老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梅長生神情恭斂,葉袖為揖,直言:“臣此來,為向陛下求一道賜婚旨,為臣與大長公主殿下保媒。”

宣長賜當場愣住。

他之前設想過許多閣老請求夜見的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

一直以來,他對於閣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見隻當作看不見,有時稍露形跡了,他還幫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閣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宮去?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氣笑了,壓不住悶聲連嗽了幾聲,“你、咳咳,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麼,再給朕說一遍?”

梅長生眉心微動,“陛下龍體可安?”

“彆打岔,平身,說你的事。”皇帝將常服袍袖一揮,撐著禦案傾身下望,“這是皇姑母的意思嗎?”

梅長生跪地未動,“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為臣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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