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恒新錄》全本免費閱讀
從昌平到洛陽有上千裡,長桑瑟坐在馬車裡,紅扇遮麵,身後嫁妝千裡,皆由新帝的千麵衛護送。這是陛下和大主姬給已故的靖安王和如今的靖安郡主最高的送嫁規格。大主姬重視長桑瑟,知道了她要報仇,所以即使如今已隱居世外,也還是在收到長桑瑟的來信後將我送回了京城。
長桑瑟看到我的時候很是驚訝。
這倒是正常的,本來死了幾年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換做是我也是這樣的表情。
“阿婈在引薦書裡說派了個極可信任之人,我本是不信的,但今日看到是你,我就信了。錦繡,”她剛開了一盤新棋,她微微笑,側首對我道,“勞煩你回來人間。”
我微微垂眼:“我的命是她搶回來的,而且洛陽你要對付的人是我的仇人。所以,你可以信我。”
她纖長手指執棋,嘴角含笑,如若晚霞。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裡。
“那你打算回去報仇嗎?”“錦繡已非當年錦繡,去那兒是因為恩人安排我去,順帶惡心下那些曾經的仇,和報仇無關。”“看來阿婈過得很好,好到連跟在她身邊的你都能為那種生活放棄仇恨,可惜我沒有機會體驗了。”
我看著一身素衣的女子,倚竹門,背對著她,淡漠而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其實繼後對你也很好,你的生活在我們這些人眼裡也是過得不錯的,但這也沒有讓你停下複仇的心,不是麼。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所以你不必和我比較。”
她落下最後一顆白棋,與我看向同一個方向:“是啊。”
昌平又冷了幾分,一副將下雪的景象,她拜彆皇室,拜彆昌平,我們正式踏上這條能看到長桑瑟生命儘頭的路。她義無反顧,平靜又溫柔。
我們在半路不投宿,都在野外安營,新郎親自來接但被她以規矩為由沒有見一麵。夜空之下,她背靠著大石頭而坐,道:“就讓我偷了這幾日的時光吧,等到了洛陽再開始演戲。”沒有得到我的回應,她眯起了眼,仿佛回憶起了許久之前的往事:“這個景象少時我也想過。紅彤彤一片,我的兄弟、最好的姊妹還有其他朋友們氣昂昂地護送我一路,每一位百姓見到都要驚歎一句。我會興高采烈地開開心心地嫁給他。”
我咽了咽喉嚨,可惜故人皆不再。她口中的人也一個都沒能來送她。靖安王府血脈就剩幾條了,都是女子,算上如今的長桑瑟已是全部出嫁。其實我有些能想象年少膽小懦弱的長桑瑟坐在鏡子前幻想自己和心上人日後的嫁娶和生活——因為我也曾這樣做過。
洛陽城城門以江南絲絹製成的紅花裝飾,洛陽的官員百姓跪地迎接,聲勢浩蕩。殷家也布置得喜慶,又是奏樂又是唱詩,長桑瑟藏在嫁扇後,麵色平淡,無嫁娶之喜。
寶瑟和琴韻,靈妃應樂章。依稀聞促柱,仿佛夢新妝。
“一拜天地——”
“一拜高堂——”
“夫妻對拜——”
眾樂絲竹不斷,直到這第三聲落下,曾經的瑾瑜郡主、如今的靖安郡主才彎下了腰,獨行了這一禮。
殷家人的臉色當然不好看,但他們每個人都希望能順利娶到這個曾經被他們拋棄、如今榮寵加身的郡主。這個家的每個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偽和虛榮。
明明他們所有人都認出我了,還裝作不認識,對我殷勤備至,僅僅因為我是長桑瑟的人。
新婚之夜,洞房花燭,碩大的龍鳳燭雕刻精美,融化緩慢,房間的每扇窗戶都貼上了雙喜字。長桑瑟自己取下了所有的頭飾,換上經過多層篩選才上貢皇家的絲綢睡袍,將新郎拒之門外。
我守在門口,和這個坐在台階上的昔日兄長靜默相對。
很久之後,還是我先打破這過分寂靜的局麵——“殷雲山,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如今你又指望用這些深情打動誰呢?”
男人紅著眼,無比虔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們先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我隻希望她再給我一次機會。當年我被關在家裡,如果我能出去,就算是死我也會陪著她。”
我抬頭,今夜沒有月光。
“同生共死嗎?”我冷笑,“你做得到?”
我環視一圈這吃人冷血的陰沉宅院,繼續道:“這個吃人的惡宅裡沒有一個人是善良的,殷樂嫣手上占了多少條性命,你我都知道,可隻要那麼一副看似人畜無害的臉龐裝裝可憐,就算是最蹩腳的借口,你們也會掩耳盜鈴地相信,但說實話,你們真相信她就是你們想象中那個最無辜的樣子嗎?不是。你們相信她隻是因為不想丟了自己的體麵。殷樂嫣也明知你們心中算盤,卻因為知道你們不會處置她而更加變本加厲、肆意妄為!所以——她帶著她的孩子一起下地獄是活該,是罪有應得!而你們,遲早有一天也會下去陪她——”
“是,在樂嫣的事情上,我們做得不周全,但如今你也要學她了。你口口聲聲說嫣兒敗壞,可你看看你現在的行徑,你有資格”
我站起身,堵住他要繼續詭辯的話語:“我沒想要從你口中聽到悔過的話和對殷樂嫣的責怪。殷雲山,我很討厭你們的聲音。”拍了兩下手掌,屋頂上跳下來兩個侍衛,他們堅定地三兩步就走到殷雲山麵前,直言不諱——“請吧,殷公子,我們郡主今晚並不想見您。”
我推開門進去,長桑瑟跪在牌位前,雙目緊閉。殷雲山趁機朝房內大喊大叫,全然沒有大家風範,我邊怒視他邊將門關上。
“處理好了,”我順手撿起床上的紅棗,放進嘴裡嚼動,“既然恨得連新婚這天都不見一麵,又何必為難自己來洛陽嫁給他。想報仇,讓陛下尋個由頭收監,不就好了。”
長桑瑟睜開眼睛,朝著牌位磕了個頭,匍匐在地,聲音悶悶地傳來:“他們並沒有明確表示過效忠長桑娥和長桑旌,隻不過是長桑旌下令充盈後宮後主動送了個女兒進去,若是拿這個做由頭,那之前儘量放出宮的妃嬪們豈不是都白放了。要是尋個彆的什麼由頭讓他們都人頭落地,定然得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名,雖然我和殷家其他人沒有什麼聯係,但我並不想讓與殷雲山血脈相連的堂親殷澤和一脈受此株連,而且這兩種方法任意一種行之都會顯得如今的陛下不講情理、不論黑白。”
殷澤和來自如今洛陽最受尊敬的四大門府之首——東邊殷家,在早年間與昌平杜家行姻親之好。東邊殷家與我們所在的這個殷家是堂親的關係,兩位家主的父輩同出一父,但習性信念全然不同。
“聽說他們家數年前也出了醜事。”
長桑瑟嗯了一聲:“杜婉如的婚事還是我擺平的。他們家的女孩子,也是可悲可歎。”
亦不知到底是誰更可悲可歎。我倒在她的婚床上,隨手撈起那些寓意美好的果子——在我有限的認知中,就沒有比她更加令人產生悲憐的存在了——特彆是在我明確預知她的結局後。
我忍不住以餘光看她,嬌弱的容顏在燭火下恍惚,室內炭火燒得足足的、暖洋洋地抹去她身上寒意。窗外開始飄細小的雪花。
波外聲初發,風前曲正長。淒清和萬籟,斷續繞三湘。
在殷家的日子沒有我想象中的難對付,這全都得益於長桑瑟如今的尊貴地位還有陛下的刻意安排。
那些隨行而來的宗正寺官員本該按照規矩:受皇帝之命在行禮那日代陛下受高堂之禮,可從昌平離開之前陛下就特意交待他們順靖安郡主心意、無需代行。此舉不合禮數,但大有妙用。
這份妙用就在於皇家光明正大地告訴了天下人:陛下堅定不移地站在靖安郡主這邊,靖安郡主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因此,郡主婚後說不願同房亦不許納妾,那些由陛下和繼後一同挑出來的嬤嬤就名正言順地對著妄想乾涉此事的殷家人說趕就趕、說打就打,即便是外麵流言四起,嬤嬤們也毫不手軟。
紛亂中,我們等到了大雪停下的大晴天。
亭外有琴師和舞姬共譜音舞之美,長桑瑟和我則一言不發地坐著看。我突然想起當年在昌平的時候她曾常常出沒於技館中,向那些有出眾琴藝的藝妓討教。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所以她的琴藝和大主姬一樣都是昌平貴女中數一數二的。
可惜的是,她來了洛陽便隻下棋了,不彈琴、不論詩、不插花。就連書看得最多的也是棋譜。有時我都替她感到無聊。
“殷惜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扳著手指,打了個哈欠:“我和你說過殷惜是這個家裡最自私的,你讓她嫁給花心的譚力她自然是要想很久的。”
譚家家處寧州,家裡出了許多個各地當官的,雖然官小,但是耐不住人多,可謂有勢;和他的叔叔舅舅兄長姐夫妹夫不同,譚力是家中現存子嗣中唯一個行商的,當官的都十分依賴他、也就會在他有需要時力儘所能地幫他,所以譚力這人可謂有錢有勢。這特彆符合一心想爬得更高的殷惜的要求。
但譚力已娶妻,且有三位小妾兩門外室,以殷惜的身份地位又實在沒法和譚家達成以平妻之禮迎娶的協議,因此殷惜遲遲沒有給我們回複。
“她會答應的。”
長桑瑟肯定地看向我,我聳聳肩——“當然,殷惜是不會放過這麼難得的一塊肥肉的,何況——是你為她去說媒。”
長桑瑟吩咐侍女換了個琴譜,那嶄新的手抄琴譜是前些日我從一個殷家女使手中順帶帶回來給她的。
我用餘光瞄了一眼,琴譜上字跡清秀還細心備注了每一部分的靈感來源。再仔細一聽,這曲調清和百轉,穩人心緒,應該至少是出自有點名氣的行家之手,但該曲風曲調我又百分百確定從未在世上聽過,絕對是新作。
我無意探尋長桑瑟的隱秘,但著實好奇得很,就將心中疑問和盤托出:“這不是一般功力的人能寫出來的,以我不足的閱曆,除了長桑玥和一代琴聖我實在想象不到還有誰。但玥將軍不碰樂器很久了,琴聖也已經身隕了。”
長桑瑟難得地笑了,她眉眼間的疲倦一掃而光:“他的天賦可比長桑玥高多了,隻是前些年他因為一些事太低調了,所以你不知曉他。不過今年,他應該會出山。”說著說著,她的語調又低了下去。
我眨著眼睛,捧臉追問道:“這倒有意思,這是誰?”
她沒有立刻回答,直到新曲到了低落之處,我才聽見身邊女子絮絮小語:“杜若芳。”
杜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