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踉踉蹌蹌走在一條漆黑坎坷的陌生小道上,陰風陣陣,四麵八方隻有嘲諷蔑笑,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怪物朝她伸出無數雙手,要將她拉下去一起墮落沉淪。她如何不怕?
她在這條路上發現一個同類。
彼時的歡喜幾乎要將胸臆撐爆。
梅夢小心翼翼拉著她,那種如影隨形的孤獨終於不再纏著自己。哪怕後來發現對方跟自己不同路,但也不打緊,對方總會明白的。
時至今日,對方說:【是你自作多情。】
梅夢被這四個字砸得頭昏眼花,連粘稠溫熱的鮮血順著脖頸染濕後領也不在意,這點兒刺痛抵不上心臟被來回碾過的痛處。她聲音乾澀道:【你當年一度萌生死誌……】
這條命早就被拋棄過一次。
【當年是當年,如今我不想死!】國主惱羞成怒且狼狽道,【梅驚鶴,你究竟懂不懂啊,我憑什麼要被你安排去死?我是一國之主,我是戚國之主,我這條命,比你,比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貴重!我憑什麼要死?就算輸給沈幼梨,成了階下囚,我依舊能享受榮華富貴,而不是當一個被後世稱頌幾句的死鬼!】
這些虛名哪裡值得她用性命當交換?
她不想死,舍不得死,不願意死!
【你憑什麼將我當成你殉道的祭品?】
一顆顆淚珠砸在梅夢臉上、眼瞼上。
一口氣坦白內心陰暗膽怯的國主哽咽不斷,幾乎要握不住手中圓匕:【梅驚鶴,你何曾,對我有一分忠心?我就是你手中擺弄的傀儡,被你搭救一命就要付出被操控的代價。你與我的父兄,你與崔氏老家主,你與崔至善……你們這些人,究竟有什麼本質不同?枉顧我的意願替我做了選擇,美其名曰為我好。】
【但你是國主……】
矛盾根本不在於生死,而在於身份。
梅夢希望她能以國主身份,展現不亞於男性主君,甚至高於他們絕大部分人的勇毅膽魄。讓當代後世都知道,君主隻是一個位置!
勇氣風骨從來不是誰專屬的品質。
隻要有搏擊青雲之誌,總能脫離泥淖。
隻可惜,國主的想法跟她不同。
看到梅夢神色恍惚卻仍不忘固執,國主哂笑:【對,我是國主,那驚鶴可記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未曾將我視作真正的主君,又有什麼資格期待我成為你心中的主君?梅驚鶴,我現在要你自儘,你肯嗎?】
戚蒼來的時候,現場狼藉一片。
梅夢失神癱坐在地上,發絲不知何時白了許多,仿佛被抽乾了精氣神,木愣愣如傀儡,脖頸淌血,視線無焦點。她腳邊丟這一把眼熟的圓匕,此地卻不見圓匕主人身影。
戚蒼對此並不意外。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說過,梅夢跟宴安相似,而鄭喬當年也曾質問宴安是不是將自己當做殉道祭品。
哎,這何嘗不是一種輪回呢?
【你當年就該自己單乾!】
戚蒼開始馬後炮。
單乾能省非常多麻煩。
梅夢動了動僵硬四肢。扭轉脖子,流出的鮮血已經乾涸,緊緊黏肌膚上,脖間刺出的傷口也在文氣溫養下愈合。她苦笑:【難啊。】
還是難於上青天。
戚蒼道:【你咋選了她?】
梅夢麻木道:【合適的人出現在合適的時機,所以就她了,可惜是我一廂情願。】
【也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死得壯烈。】
戚國國主如花年華,紅塵未斷。
梅夢闔上眼睛:【我知道。】
【所以,你打算如何?】
【讓她走,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梅夢強撐著踉蹌起身,站定之後又看向戚蒼,【你護送她走,事後抽身隱居吧。要是熱鬨還沒看完,去彆處找樂子。】
梅夢不打算走了。
她已經安排好自己的結局。
戚蒼擰眉不悅道:【你要趕老夫走?】
梅夢什麼段位,也敢安排他?
【怎麼,不看樂子了?】
【哼,你不就是個樂子?】
梅夢踉蹌一下穩住身形,留給戚蒼一個虛弱無力的背影以及一句話:【隨你便。】
留下是死路一條。
這點,不止梅夢清楚,士兵也知道。
被安排混入逃兵行列的國主更心知肚明。
她回首遙望,咬牙狠心收回視線。
【梅夢,你會後悔的!】
除了死亡,世上沒有什麼大事。
為了所謂道義而獻命,這是蠢貨才乾的。
後世之人的讚賞,對她而言不值一文!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而我不會後悔,我才是對的!】
除了梅夢幾個人,其他人並不知道戚國國主、盟軍盟主已經喬裝成逃兵離開戰場,這個消息也不能讓人知道。一旦擴散出去,勢必軍心渙散。梅夢安排心腹偽裝成國主的模樣,死死捂著這個消息。在最後一戰的前夜,康國那邊又上演四麵楚歌和夜晚燒烤兩件套。
梅夢命令文士將隔絕聲音的屏障散去。
熟悉的家鄉小調幽幽傳入大營。
梅夢聽了一會兒,道:【唱得不錯,隻可惜無樂聲相和,來人,取我紫竹洞簫。】
早年政務繁忙,梅夢已經許久不吹奏了。
這支保養極好,音色如記憶中圓潤輕柔,第一聲響起的時候,悠遠蒼涼之聲擴散,響遏行雲。不知何時,響亮清脆的篳篥加入其中。
沈棠安靜聽著樂聲。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儘望鄉。】她抬頭看著山穀上空的殘月,道,【這是準備明兒跟咱們拚命了啊。也是,援兵久等不至,彈儘糧絕,她再不拚就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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