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芬將今天洗淨曬過的辣椒和豆角收進屋,一層層碼進無水無油的壇子裡,再放入薑、蒜、水、鹽、花椒,白酒封壇。
這是為了醃酸豆角。
安媞持著手機,在一旁拍攝。
她另還在屋外架了台相機,延遲拍攝著天空。
拍完,再將這兩天所有素材剪在一起,配上BGM和字幕。
枳實挪過來看——儘管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玩著她的頭發,悄悄問:“安媞姐姐,為什麼你跟周竟回來之後,都不說話了?”
安媞隨口說:“有嗎?他不是在忙嗎,哪有空搭理我?”
枳實的視線投向周竟。
他一直在打電話、通視頻,普通話和方言來回切換。除了工作,還有村裡人找他,他中途出去了一次。
這種狀態很常見。
不尋常的是,他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安媞。
嗯……就像她和同桌為爭了一塊橡皮而吵嘴,劃了三八線,誰也不理誰。
枳實歎了口氣,說:“唉,還以為你們大人多成熟呢。”
搖頭晃腦地走了。
傍晚時分,聽說村大隊院子在放露天電影。安媞還從來沒見識過,和枳實去湊熱鬨。
設備很簡陋,一塊幕布,一台放映機,左右各一台音響,幕布下掛著一條紅色橫幅,寫的是:傳承經典文化,弘揚時代精神。
沒有固定觀眾席,大家都是從自己家搬的凳子。
來的大多是有一定年紀的長輩,有些大媽帶了瓜子、水果,邊打著蒲扇,邊聊天。
不知誰家的土黃色看家狗搖著尾巴穿梭人群中,走來走去。
晚風裡還帶著白日的暑氣,遠遠地送來飯菜的香氣,熱油爆炒辣椒,有些嗆。
氛圍跟電影院渾然不同。
比起觀影,這裡更像供村民飯後休閒的場所,無須門票,不必噤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不過聽說近些年,這種公益電影很少見了,畢竟隨著科技發展,在農村宣傳的手段越來越豐富,露天電影已經落伍了。
過了會兒,才開始正式放映。
“手撕鬼子”的主旋律老片子,符合老一輩人的審美愛好,枳實則是覺得新鮮,看得目不轉睛的。
過了一會兒,人逐漸多了起來,枳實一個小不點,視線被人頭擋住,把凳子移到前麵。
還有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孩子脫離家長管束,追逐打鬨著,她性格外向,很快加入進去。
總之,不需要擔心枳實嫌無聊,黏著安媞。
安媞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低頭玩手機,間或抬頭看看枳實躥到哪兒去了。
徐麗芬說得對,盯是盯不住她的。開朗外向點也好,她思維很跳脫,看到雲,想到風在吹泡泡;看到雨,想到老天在澆花。
餘光裡,身邊有人放下一隻小木凳。
凳子的尺寸太委屈他的長腿,他隻能稍稍岔開雙腿,這樣一來,便侵占了她的空間。
安媞扭頭,男人看著屏幕,路燈的光從側方打來,他另半邊臉在暗中,明暗相對,將他的五官烘托得格外立體。
她沒先開口,繼續漫無目的地刷視頻。
逼著他,要聽他實話的是她,現在渾身彆扭的也是她。
還不是他當時說,喜歡她是他的事,不需要她作任何回應,這也不會改變他們目前關係的實質。
她明白他的意思。
一碼歸一碼,他們不合適,他仍是她的父親的舊友,仍是她的“叔叔”,僅此而已。
周竟心裡大抵對她有怨,不捅破窗戶紙,尚有周旋的餘地,如今他的處境難免尷尬,沒人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他怎麼想的,安媞無從而知,但她尤為不自在,他的存在感太強,她忽略不掉。
手機徹底玩不下去了,她收了起來,起身想離開這裡。
猝然地,腕子被他抓住。
纖細伶仃的,薄薄一層皮肉覆住的皓腕,在他掌心裡,脆弱得像是一用力就會折斷般。
周竟的目的隻是以不聲張的方式阻止她,隨即便鬆開了。
“刻意避開反而顯得奇怪。”
“你坐過來,挨我這麼近,不是更奇怪嗎?”
他聲線低低的,以僅彼此可聞的音量說:“聊聊吧。”
安媞隻好坐回去,假裝泰然:“聊什麼?”
“你離開前,我們之間,不再提今天的事。”
她習慣性地唱反調:“我乾嗎聽你的?”
周竟說:“從那會兒到現在,你不是也很無措嗎?”
安媞哪肯承認,梗著脖子頂嘴:“誰知道你說得那麼肉麻。”
還什麼不可挽回,拍偶像劇呢?
以前看彆人演這種戲碼時不覺得,輪到自己了,臊得不行,渾身起雞皮疙瘩,而且對象還是周竟這種老古板。
他不語。
電影傳來一陣狂轟濫炸的爆破聲,早年製作條件有限,場景略顯粗糙,畫質也不好。
安媞一瞬不瞬地看著,像是沉浸進去,唇線抿得緊緊的。
周竟福至心靈般地問:“你……是害羞了嗎?”
“嗬,我害什麼羞。”她想也沒想,立即反駁,“追過我的男生,能從這裡排到村口,什麼表白我沒聽過,至於嗎?”
他不鹹不淡地“哦”了聲,“這樣。”
她一時嘴快,忘了壓聲,前麵的大嬸回過頭,笑嗬嗬地說:“周竟,蠻久沒見你了,啥時候找的女朋友?小兩口這麼恩愛哦,嘖,小年輕談對象就是不一樣。”
“姑娘最近一直住在他們家嘞,你不曉得?”
“呀,這是訂婚了,還是快結婚了?嘿喲,啥時候辦喜酒呀?”
“誰要結婚?周竟?我前兒個還碰著你媽呢,咋一點沒聽說啊,你們消息藏得也太嚴實了。”
安媞:?
人越圍越多,紛紛八卦著,誰叫周竟在村裡是個名人。
一傳十,十傳整個村的,照這傳法,說不定明天就變成,她孩子都快生了。
她暗地裡捅了下周竟,“你說清楚,彆毀我清譽。”
話落,她擋著臉,自後方人少處擠出去,隱約聽到他說:“是朋友家的小孩兒,來宜江度假的……”
其他人的反應她就不知道了。
安媞逃得遠遠的,站在路燈柱子下。
電影音效和說話聲變得模糊,清晰的是,走過來的周竟高大挺拔的身影。
——假設他手裡沒有拎著凳子的話,還挺有鏡頭感的。
“枳實呢?”
絕妙的借口,既能轉移開剛才的話題,也不顯得生硬。
他說:“她玩嗨了,舍不得走,還在後麵。”
於是兩人就立在原地等。
“周竟,我跟你說……”
“村裡人……”
他們同時開口。
周竟說:“你先說。”
她背過身,麵朝田野,“朝夕相處這麼多天,我知道你是個挺好的人。”
他打斷道:“我說過,你可以不對我說的那句話作任何回應。”
意思是,不用發好人卡拒絕他的心意。
“我是想說,”安媞心裡罵他不知變通,“你為什麼不追我,爭取一下?”
他怔住。
怎麼也想不到,她是這樣的腦回路。
她腳尖無意識地碾著路邊低伏的雜草,聲音不自覺地輕下來:“你沒追,你怎麼知道合不合適,有沒有可能?萬一呢?”
蛙聲似乎小了,像是窺聽到什麼秘密,覺得難為情,跳到草叢深處,隱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