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空氣中安靜了會兒。
喬橋語氣有點彆扭地問:“我的感受對你來說, 有那麼重要嗎?”
“很重要。”宋以明答的毫不猶豫。
喬橋“哦”了聲,低下頭,視線又落在了麵前滿桌子的菜上, 看起來不像是高興的模樣, 嘀咕了句什麼:“……”
他的聲音實在太輕, 像是一陣風就能給吹散了。
宋以明一個金丹大圓滿期的修行者的坐在跟前竟然都沒能聽清那幾個囫圇過去的字眼是什麼。
宋以明“嗯?”了一聲。喬橋也全然沒聽見, 垂著腦袋不回話,明顯是又走了神。
宋以明輕歎一聲,起身走過去。
喬橋自顧自地發著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察覺視野中的光線變暗了。
喬橋抬起頭, 對上了站在麵前那個遮住他所有太陽光, 還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瞧的人。
“……”
才對視了幾秒,喬橋就不自在地彆開了視線。
說真的, 喬橋真的很不能理解。
明明去年初見時喬橋還和宋以明個頭差不多, 現在僅僅才過去一年,每日最好的丹藥吃食養著的喬橋是一點兒沒變, 宋以明卻突然竄了個兒。
體型一夜之間從羸弱少年長成了英挺俊朗的男人模樣。
肩寬腿長,荷爾蒙爆棚,往邊上一站, 就能讓人感到呼吸不暢。
喬橋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宋以明的手卻突然落下來,撐在了喬橋身旁軟榻的扶手上, 喬橋後背貼上了宋以明硬邦邦的手臂,身子一僵, 頭一抬,就看見宋以明朝他俯下身來。
喬橋這下終於反應快了一次, 趕在宋以明湊近過來前,拿手抵住了宋以明低下來的臉。
但下一秒,宋以明就抬起手,握住了喬橋的手。
寬大的手掌合攏起來,將那隻瑩白的手整個兒包裹進了手心裡,宋以明低下頭來,問他:“殿下,你想說什麼?”
喬橋耳根子發燙,他知道自己的耳朵現在一定紅透了,不知道有沒有被宋以明瞧見。
喬橋趕忙往回收手,卻發覺力氣懸殊,除非對方主動鬆手,否則很難掙開,隻能被迫再次抬起眼,凶巴巴地對上宋以明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氣勢很足,隻是一開口就露了怯,很不威風地磕巴了一下:“我說、你騙人。”
“我何時騙過你?”宋以明歎息,低垂的眉宇間儘是溫柔。
喬橋臉更熱了:“你不要裝傻,上次清晨在林子裡,你手下人跟你彙報消息,我全都聽到了。”
宋以明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承認,之前有些事礙於形勢所迫,沒有向殿下坦白,但既然殿下已經知道我的秘密,我保證,以後再不騙你,且從此無論如何都聽從殿下差遣,行嗎?”
話雖這麼說,宋以明的神情動作卻看不出半點兒受人拿捏、聽從差遣的弱勢感。
他扣著喬橋的手,包在手心裡,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時不時摩挲一下,跟調情似的,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愈發曖昧。
喬橋手指頭全是汗。
他看不見自己的臉,可自己感覺得到自己的臉燙得有多嚇人。
情急之下,喬橋鼓起腮幫子,張嘴一口咬在了宋以明手背上。
接著便如願以償聽見了宋以明有些吃痛的悶哼聲。
偷襲成功了!
喬橋來不及得意,連忙抱著腿往後爬,直到退到離宋以明最遠的那塊兒地方,後背都挨著了軟榻邊邊,才重新抬眼瞥向宋以明。
宋以明笑了聲,瞧著手背的牙印評價道:“牙挺齊。”
喬橋懶得跟他掰扯,瞪了宋以明一眼,氣焰囂張得仿佛興師問罪:“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來做小伏低跟在我身邊,裝作無依無靠的樣子,其實表麵上的弱小可憐都是裝的。”
“那天我聽到你安排人綁架玄真殿少主了。”
“玄真殿的長老在大殿上宣布你的身世的時候,你都沒有半點驚訝,說明你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你既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這次玄真殿少主來了下界,你綢繆策劃,就是為了能回歸家族,順利去往上界。”
劇情裡是有描寫宋以明的身世,以及認祖歸宗的情節的,隻是沒這麼早。
宋以明出生時被仇家調換,流落下界,後來雖憑借天賦被選拔到了上界的宗門,也是靠著機緣一路出生入死、僥幸求生,直到混沌秘境現世。
宋以明與那個頂替了宋以明的冒名少主在秘境中一同麵臨危機,生死關頭,玄真殿宗主為護佑兒子點入冒名者眉心的那一滴心脈血自發護主。
護的卻並非冒名者,而是宋以明。
冒名者當場身死,心脈血融入宋以明體內,真相才終於大白於天下。
可現在混沌秘境還遠不到現世的時候,宋以明才尚且在下界,有關他身世的劇情提前出現,劇情偏離了可不隻一星半點。
喬橋對脫離劇情線的發展其實也是茫然的,即使有劇情在,也不是所有事情他都知曉:“不知道你手下的勢力是從哪裡來的,但是既然他們能從玄真殿那些長老們手裡劫人出來,實力也不會弱到哪裡去,你既然有這樣的勢力在手——”
喬橋說著,終究還是感到了些許心虛。
雖然那件事發生在喬橋來這裡之前,並不是喬橋自己做的,但頂著晏喬的身份頤指氣使欺負了宋以明一年多的是他。
“一年前的仙試上,你因為服用禁藥、被取消成績、逐出仙門,不得已給我做仆從……”
喬橋頓了一下,木著一張小臉跟宋以明對視著,儘力地想讓自己看起來更理直氣壯些:“你以為我不知道什麼“無處可去”、“求我收留你”的那些話都是裝來騙我的嗎?”
宋以明靜靜地盯著喬橋看著,就在喬橋以為他不會說話了的時候,宋以明忽然笑了。
“殿下好聰明。”宋以明說。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喬橋一怔,然後被氣得炸開了。
宋以明有病嗎?
他剛剛說了這麼多,現在是跟他討論這個的時候?!
“宋!以!明!”喬橋凶狠地瞪著宋以明:“我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嗎?”
當初宋以明遭陷害那件事,喬橋因為好奇,稍稍留了點兒心,原本隻是想知道幕後之人是誰,卻沒想到沒花多大功夫就把整件事查了個明白。
應該說,喬橋根本沒花什麼功夫,但凡是個不聾不瞎的人,答案都顯而易見。
畢竟當初那些公子哥們陷害宋以明的時候是多麼地明目張膽、半點都無顧忌。
也不需要顧及。
即使以宋以明知道又能怎樣,無門派無背景,誰會相信他說的話,就算是最後調查結果漏洞百出,種種證據都表明宋以明是遭人陷害,可那又如何?
在三清宗眼裡,宋以明天賦再高,也隻不過是個孑然一身的窮小子,跟能源源不斷向宗門輸送資源的貴族世家比起來什麼都不是。
一顆曇花一現的新星,和整個宗門的百年榮華相比,誰知知道要怎麼選。
從宋以明被世家公子們排擠的那一刻起,早已經注定了他被宗門拋棄的命運。
但喬橋發現,劇情裡沒有詳細寫到的,那位小殿下晏喬的淒涼命運,其實也不是無跡可尋。
三清宗地處下界,在這個地方,財權家世遠勝於天賦,而皇權淩駕於一切之上。
晏喬作為皇權製度下的既得利益者,在三清宗裡人人巴結,往往喬橋一個眼神,其他人就不敢再多半句話了,宋以明在紅楓小築這一年裡,幾乎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可想而知,若當初晏喬真想保宋以明,根本不會有人敢算計到宋以明頭上。
再加上偶爾從其他人看他和宋以明眼神,以及那些人口中無意間漏出來的隻言片語……
這場有預謀的陷害中,主謀是誰,其實已經顯而易見了。
宋以明明星璀璨,晏喬卻偏要將這顆星星從天上摘下來,踩進低賤的泥潭裡。
至於晏喬為什麼要這樣做,喬橋想……大概是小皇子一時興起。不過喬橋覺得,晏喬應該也多少是心悅宋以明的,不然自詡高貴的小皇子也不會願意委身於人,和已經跌進泥潭裡的宋以明混在一起。
這些事雖然罪魁禍首是晏喬,但現在喬橋就是晏喬,在宋以明眼裡,他和晏喬就是同一個人。
喬橋應該算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宋以明的人了,以宋以明的性格,不可能對一個陷害他的罪魁禍首這麼好。
可偏偏喬橋又如何也猜不透宋以明這樣做的原因……
宋以明麵上漸漸斂了笑意。
不知道是終於發覺喬橋知道的事比他想象中的更多,還是終於發覺自己把喬橋給惹怒了。
宋以明表情依舊柔和,專注地注視著喬橋:“可是那個人是你。”
猝不及防,喬橋心跳漏了一拍。
宋以明聲音暗啞:“你所知皆為事實,我也的確本非良善之人,當初查清所有的參與人後,我原本是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兩人靜靜對視著。
宋以明緩緩開口:“可我最應當報複的那個人是你,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喬橋喉結動了動,心裡其實已經隱約有了答案,還是忍不住乾巴巴地問:“為什麼做不到?”
宋以明定定地注視著喬橋,聲音很輕:“每次看見你,我都完全沒辦法控製自己,滿腦子的所思所想都是怎麼能讓你開心,怎麼才能和其他人一樣,討你喜歡,讓你能對我笑一笑。”
“即使知道你做了那些事。”宋以明說:“可隻要一想到你做那些也許是因為心悅於我,我……甚至還會為此沾沾自喜。”
“你、你說的什麼瘋話。”喬橋被宋以明的眼神燙到。
宋以明說:“可能的確是瘋了吧。”
喬橋張嘴“你、你、你……”了半天也沒憋出話來,反倒臉漲得通紅,於是跳下軟榻落荒而逃。
宋以明看著喬橋跑遠的背影,在原地佇立良久,最終垂眸而笑。
似是妥協,又似乎早已妥協。
第132章
那天過後, 喬橋和宋以明的關係終於逐漸有了好轉。
喬橋不再排斥宋以明安排他的飲食起居,對宋以明雖然算不上多熱切,但也不再像前段時候那麼冷淡, 非要形容的話, 大概就是恢複到了在紅楓小築時候那樣的關係。
在海上漂泊半月餘, 船終於載著他們到達了上界。
玄真殿早已提前準備好隆重的儀式, 迎接走失多年的少主回歸。
宋以明眉心血咒浮現的那一刻,得見親子的嚴婉肝腸寸斷,喬橋在一旁看得也忍不住跟著落了淚。
覺得有點丟臉的喬橋悄悄擦乾淨臉,等宋以明轉過來牽他。
喬橋驚訝地發現,宋以明眼底竟也藏著紅紅的血絲。
大宴擺了一天一夜。
修真者能自行解酒, 即使喝再多酒, 隻要想不醉就不會醉。
宋以明卻喝醉了。
雖然表麵看著依舊冷靜淡然,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甚至比以往還更沉默了些, 但走路打轉,得要人扶著。
玄真殿占地麵積遠超過三清殿, 好在有車架把他們送回去,車架彎彎繞繞,總算到了玄真殿給少主準備的宮殿。
原本是要讓人幫著扶進去的, 結果宋以明即使醉酒也依然保持著幾分警惕,誰都不讓近身,除了喬橋。
喬橋隻得屏退了旁人, 自己親自架起醉鬼往裡扶。
喬橋雖然有神力護體,但兩人身高到底差了一截, 宋以明又掛在他身上,更為吃力, 好不容易把人挪到床邊,正打算鬆手扶宋以明躺下,醉鬼忽然睜開了眼,一把把喬橋重新摟回懷裡。
“你乾什麼啊?”喬橋剛喘過來一口氣就又被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宋以明借酒耍瘋,故意捉弄人。
掙紮了兩下又發覺好像不是,宋以明拿額頭蹭了蹭喬橋的臉,然後抱緊了喬橋,低低的聲音熱乎乎地撲到喬橋後脖頸裡:“喬喬,我好高興。”
喬橋動作頓住。
昨日在宴上,宋以明的父母注意到被宋以明特彆照顧的喬橋,特意詢問,宋以明便佯稱喬橋是他在下界的弟弟,從小與他一同長大,名叫“宋喬”。
宗主和宗主夫人自是不會懷疑,隨即便舍了姓,親近地稱呼他“喬喬。”
宋以明當時隻偏頭衝喬橋笑了一下,趁著沒人注意低頭跟喬橋說:“隻得暫時委屈殿下了。”
那時周遭那樣多人,宋以明都隻稱呼他“殿下”,現在隻他們兩人了,宋以明卻叫他“喬喬”。
喬橋伏在宋以明懷裡,聲音很輕:“為什麼叫我喬喬?”
宋以明的聲音聽起來是真醉了,隻知道傻樂:“父親母親說、他們也很想我,我一直以為他們是不要我了……”
“喬喬,我以後再也不是無父無母了……”
宋以明醉醺醺地抱著喬橋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喬橋感覺枕在自己肩膀上越來越沉,耳畔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後往後一倒,宋以明徹底醉倒在了床上。
喬橋任勞任怨地幫宋以明脫了鞋子,扯過被褥給他蓋上,趴在床邊低頭看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睡著的宋以明。
宋以明還和以前一樣,習慣側臥,很快翻了個身。
喬橋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宋以明的眼睫。
濕潤潤的。
喬橋胸口發悶。
宋以明今天是真的很開心,開心到那樣警惕的一個人竟然忘了給自己解酒,開心到強忍到紅了眼眶,最後還是沒忍住偷偷埋在喬橋肩膀裡哭了。
不知道宋以明的運氣怎麼都這麼差。
小世界不再循環,每一世都有新的命數,這個世界甚至重置過,這麼多世裡,宋以明卻從來得不到一個真心愛他的人。
他明明是那樣渴望著的。
他們的上一世,是宋以明為了融合喬橋的魂魄,用自己的能量強行掌控了整個小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除了被逆天改命、平安順遂地活完一世的喬橋,另一個被改動了命運軌跡的便是宋老爺子。
老爺子本該在宋以明回歸宋家後一年裡因病去世,但在那一世裡,老爺子健健康康活到了百歲才壽終正寢。
雖然顧忌著喬橋,宋以明此後再沒帶喬橋去過祖宅,但每周裡,他都會抽時間帶著喬橋和老爺子一起吃頓飯。
即使心裡再厭惡,他也還是會把喬父喬母接過來,讓喬橋能時刻感受到家人的愛。
宋以明從來都不是冷酷無情,也不是不渴望親情,隻是以為不會得到、或是得到的太過短暫。
所以把所有對被愛的渴望都深深藏了起來。
喬橋低下頭,在宋以明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然後蹬了鞋子爬上床,小心翼翼地挨著宋以明,把腦袋埋進了宋以明懷裡。
宋以明是在夜半醒過來的,他被家人拋棄,自小流浪,朝不保夕,因此養成了極強的警惕心,從不放任自己睡得太舒服,即使再冷的天也要開一扇窗戶,避免因太安逸而睡得太沉。
恢複意識的瞬間,宋以明整個人都是一驚。
好熱,懷裡像是擠著一個溫溫軟軟的小暖爐,熱得宋以明四肢發軟,意識都隨之變得遲鈍了些。
宋以明從不願與人靠近,也從未與人同床共枕,此刻感覺到懷裡躺了個人,卻完全不想推開。
宋以明低頭看過去。
一向矜貴又挑剔、不願意讓人靠近的漂亮小殿下此刻正擠在宋以明的榻邊,蜷著身子,整張臉都埋在宋以明懷裡,隻露出了一隻粉紅的小耳朵。
毛絨絨的發絲蹭在頸窩,熱乎乎呼吸撲在胸口上,弄得人心尖上都發癢。
宋以明紅了耳根,心跳越來越快,心跳聲大得自己都能聽得見。
他屏住呼吸,抬起手,輕輕攬住喬橋的腰,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將心上人整個兒攏進了臂彎裡。
渾身突然湧出一種戰栗的滿足感。
就像是前世做過千百次的動作,就像是已經找尋了千萬年,終於再次尋到了歸宿。
宋以明喟歎一聲,困意再次湧上來,他這次沒有再抗拒,很快便又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卯時一刻,喬橋給係統定的鬨鐘準時響起。
還完全沒睡夠的喬橋輕手輕腳地從宋以明懷裡滾出來,遊魂似地晃蕩到隔壁房間,裹著被褥倒頭就又睡了過去。
絲毫都沒有發覺,在他醒過來的前一秒,摟著他的那隻手臂才剛剛收了回去,也絲毫沒發覺自己的衣擺處皺皺巴巴,一看就是被人緊緊摟過的。
……
喬橋和宋以明在玄真殿度過了最快樂的五年時光。
廢物點心喬橋在數不儘的奇珍丹藥不要錢似的投喂,和宋以明手把手的教導看護下,終於成功邁入了築基。
這不僅意味著此後幾十年裡喬橋都性命無虞,更意味著喬橋病懨懨的身子也得以好轉,不必再為了保命,每日把丹藥當飯吃了。
喬橋尚且如此,宋以明修為自然更是一日千裡。
宋以明本就天賦異稟,天資近妖,僅憑村子裡流傳的殘破功法便能參悟修行,在三清宗月餘又突破至金丹,有玄真殿合全宗之力支持,進步隻能用恐怖來形容。
僅僅五年,宋以明一舉突破金丹期、元嬰期,修為直逼煉虛巔峰。
雖因突破過快遭到比普通修煉者強大數十倍的天雷,但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初見時陰鬱沉默的宋以明在喬橋的記憶中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身懷淩雲誌、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喬橋本以為宋以明這輩子能一直這樣地開心、順遂下去。
直到宋以明在這五年裡的第三次突破到來。
宋以明即將迎來合體期天雷,玄真殿全宗已經備好了好菜好酒,都等著為少主慶賀的那一天……
變故發生了。
第133章
那日正是立冬, 剛下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場大雪,玄真殿後山的梅林收到這張雪白的信箋,趁著夜裡便悄悄開了遍野。
喬橋最喜歡冬天, 最愛下雪, 喜愛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宋以明也一樣。
閉關前, 宋以明還特地去了趟梅林, 接了梅花瓣上未落地的新雪,捧著白玉罐往院子裡的紅楓樹下埋。
他答應了今年初雪時要陪喬橋一同烹茶賞雪,即使雷劫在即,也沒忘了要信守諾言。
比起宋以明的冷靜淡然,嚴婉夫婦則顯得慌亂許多了, 為了宋以明這次渡劫, 她和丈夫幾日幾夜不眠不休、耗費大量修為為宋以明布下了愈療陣法。
然而即使這樣,夫婦倆也依舊坐立難安。
鋪天的烏雲滾滾而來, 整個玄真殿都被籠罩在黑夜當中, 紫金色的電光在厚重的雲層中翻騰,如同盤旋於雲霧中的巨龍, 睥睨著腳下螻蟻。
紅楓小築氣氛格外凝重,偌大的宗門內鴉雀無聲,密密麻麻的人守在院外, 抬頭望著天,心驚膽戰地注目著天上那團從未見過的恐怖景象。
喬橋也在其中。
喬橋雖然不懂天雷,不懂渡劫, 也從未體驗過其中凶險,但他知道天道規則。
想要突破小世界禁錮一共有三種途徑, 一是小世界毀滅;二是在科技高度發達的小世界裡,部分人類能通過改變基因、修煉精神力突破人類身體極限;三便是在此類修真世界, 借天地之力,修煉成仙。
前兩種或是外力所致,或是僅僅綁定身體,這些靈魂體雖從小世界逃離,卻依舊孱弱,若不能被係統綁定,很快便會被其他小世界捕獲、吞噬。
第三種則截然不同。
修仙者引氣入體,吸收天地靈氣,修煉的是元神,鍛造的是魂魄,即使魂魄脫離肉身,也仍有移山倒海之力,且與天地同壽,堪稱自成小世界。
而修仙者用來修煉的所謂“靈氣”,實際就是小世界的能量。
修仙者一旦突破成仙,便將攜著從小世界中獲取的能量一同脫離世界,小世界必然遭到削弱。
因此修仙者想要成仙,就是與小世界搶奪能量,與天對抗,降下的天雷便是世界意誌對逆天而行之人的抹殺。
對於修仙者而言,能量越大,渡劫便越凶險。
而對於宋以明這樣天資的修煉者,每一次渡劫都凶險萬分,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灰飛煙滅。
從前兩次渡劫裡喬橋就已隱約窺得了世界意誌對宋以明的殺意,而合體期本就是修真者的一道坎,宋以明此次渡劫有多不易,不難窺知。
喬橋靜靜等待著,一瞬不瞬地盯著盤坐於石台上的宋以明,片刻不敢錯開。
伴隨著劈哩叭啦的撕裂聲,黑雲翻騰的天空豁開了一個巨大的洞。
喬橋心頭一跳,第一道天雷,要來了。
心中的聲音剛落下,下一秒,攜著恐怖威壓的粗壯紫金色天雷便在眼前轟然砸下。
“轟隆”一聲,整個天地間都隨之劇烈震動了一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次的天劫……是不是太強了……
不知怎麼,喬橋心頭忽的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感,他想要伸手去抓,卻又了無蹤跡。
隨著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連不斷地落下,喬橋心中的不安感也越來越強烈,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喬橋正要在心裡呼叫係統。
就在這時,身後尖銳的嘶鳴聲驟然劃破長空,喬橋轉過頭,鮮紅的信號彈染紅了瞳孔,心中高懸的那顆石頭直直地向頭頂砸下。
“有敵襲!!”
“不好了!宗主!有敵襲——”
……
喬橋甚至不能完整地記得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隻記得玄真殿上空發出一聲脆響,隨著晶瑩的碎光閃爍下,四周有人失聲驚呼“結界破了”的聲音……
喬橋來小世界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見到那麼多修真門派,眼前各色的靈氣如流星般劃過,手持刀劍、衣著各異的修仙者們頃刻間烏壓壓地擠滿了整個紅楓小築的上空。
在絕對的人數壓製下,那根本就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刀光劍影劃破玄真殿頭頂的天空,一具具身體被劍刺穿,被震碎五臟六腑,淌著血哀鳴著倒在地上。
上一秒還鮮活的麵孔在眼前變得青白、失去光亮,變成了腳下堆積成山的屍首。
在漆黑又詭異的劫雲籠罩下,這一小方天地如同地獄。
那樣陌生,又那樣的熟悉。
喬橋呆立在原地,像是被什麼給定住了,無法動彈。
所有人都在拚死保護著身邊的人,保護他們妻子、孩子,保護著宋以明,喬橋卻隻能站在他們的保護圈裡,接受著他本應保護的人的保護。
喬橋什麼也做不到。
他對修煉從不上心,如今才剛剛築基,不會飛,甚至連戰場都上不去。
他是主神,卻在這樣的時刻毫無辦法,做不到對抗世界意誌。
喬橋站在已經淪為廢墟的高台下,腦中一片空蕩,耳畔的雷鳴震耳欲聾,什麼也聽不見,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那座湮滅的小城裡的景象回放。
直到餘光裡,他看見刀尖劈向了地上坐在哭泣的小孩兒,喬橋腦子終於“嗡”地一聲炸開了。
喬橋不管不顧地釋放了神力,震開那人手中的刀,將失去庇護的婦孺收攏過來,緊緊護在了身後。
雷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驟然頓了一下。
腦中的係統突然大聲叫了起來。
喬橋抿起嘴唇,不發一言。
頭頂的劫雲頃刻間擴大、幾乎蓋住了整個紅楓小築、巨大黑洞蘊含著滅失般的瘋狂威壓,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滯了動作,驚恐地抬頭望向天。
喬橋安靜地站著,仰頭直視著天空,手下純白的神力迅速於掌心彙聚。
滅世般的天雷即將落下,似乎要無差彆地劈向所有人,喬橋正欲抬起手,手腕卻被一隻更大的手握住了。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漩渦般的黑洞,額頭上落下輕輕一吻,下一秒,一道力便將他推進了那片黑洞裡。
喬橋眼前定格的最後一個畫麵,是震天動地的恐怖雷鳴聲,和劈向宋以明的那道占據了他整個視線的紫金色雷光。
第134章
“聽說了嗎?玄真殿被滅門了!”
“誰還能不知道啊, 這幾日遍修真界都傳遍了……”
紅楓小築外的庭院裡,幾個三清宗弟子正站在樹下等候通傳,見四下無人, 便嘀嘀咕咕地議論起來:
“要我說, 那宋以明就是個掃把星。”
“對對對, 當初我看他就不對勁, 一個窮縣僻壤裡出來的賤種,怎麼可能有那樣的修為,嗤,果然是走了歪門邪道啊。”
“之前聽你們說了半天,那青雲訣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我倒是知道一點兒, 我有個表哥在上界仙宗, 之前他跟我講過一些,據說是種自上古流傳下來的禁術, 修習此功法可事半功倍, 短短數十年修為青雲直上,直跨好幾階!”
“還有這種好東西?!”
“這哪裡是什麼好東西, 這功法修煉至大成會完全失去理智,變成殘忍嗜殺的怪物,連血肉至親都能親手殺死, 當年因它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原來竟是這樣邪門的東西!難怪引來各大宗門集體討伐,真是活該!”
“聽說那賤種渡劫失敗,當場功法儘失、渾身經脈寸斷, 如今估計已經死在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了。”
“哼!死都便宜他了!”
“唉,隻可惜了玄真殿, 堂堂修仙界一品宗門,兩位大乘期大能坐陣, 當初是何等的輝煌,竟也落得如此下場,令人唏噓啊……”
“隻希望上麵那些大能彆繼續追究,再連累了我們……”
“吱呀——”一聲,一名身著青色羅裙的女子推門走出來。
外頭議論聲頓時消了下去,眾人連忙走上前,堆著滿麵笑容問:“三皇子殿下醒了嗎,我們可否進去坐坐?”
青衣女子微微伏身,笑了笑道:“諸位見諒,殿下風寒未愈,午後剛喝下了藥還未醒來,不便見客。”
眼見了外麵的人走出庭院,青衣女子才轉頭掀簾進了屋。
門一關,青衣女子麵上笑容瞬間垮下來,蹙著眉頭小聲跟另一紫衫女子抱怨:“煩死了,天天往咱們院子裡跑,什麼玄真殿、什麼宋以明,跟咱們殿下有什麼關——”
“噓。”紫衫女子壓低聲音道:“快彆提這些了,殿下好不容易才睡下的。”
話畢兩人皆噤了聲,輕手輕腳地進了內室,床榻上的人呼吸勻稱,已然睡熟了,兩人相視一下,默契地將床鋪外的紗簾一層層放下來,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床榻上的喬橋重新睜開了眼。
一隻黑白相間的奶牛貓憑空出現在榻上,“喵”的叫了聲,忿忿道:“這些人太可惡了,什麼都不知道就會瞎說,宋以明怎麼可能死,他可是天命之子!”
喬橋靜靜地看著床頂的帷帳:“可是玄真殿沒了。”
奶牛貓一頓,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了。
距他們從上界回來已經有半個月了。
半個月前,宋以明中斷了雷劫,在喬橋麵前撕裂了空間,將他們推進了傳送法陣,等再醒過來,他們已經回到了三清宗,站在了真正的紅楓小築裡。
這些天裡係統眼見著喬橋從焦急到傷心再到沉默,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下界與上界相距甚遠,就算他們趕過去也無濟於事了,加之當日參與圍剿的幾大仙宗又大張旗鼓地搜尋逃脫的漏網之魚,即使他們能趕回玄真殿,估計也尋不到宋以明的蹤跡了。
好歹宋以明是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心裡還能有點安慰,知道宋以明沒有死。
但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係統愁得直掉毛。
當初重聚神魂重回主神空間,喬橋也是整日消沉,沉默不發一語,那時有個叫“天道規則”的東西給係統支招,讓它把主神大人哄去小世界找宋以明,說隻要去了小世界,主神大人自然就能好起來了。
係統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挖空心思地把喬橋騙來了小世界。
這幾年主神大人確實漸漸好起來了,慢慢變得活潑,恢複了人氣兒,可係統還沒來得及高興呢,就突然又發生了這事兒。
現在好了,主神大人的狀態比來小世界之前還要更差了。
係統覺得受了騙,心裡一邊想著該怎麼安慰主神大人,一邊嘀嘀咕咕地罵著那個不靠譜的“天道規則”。
殊不知那個被它罵不靠譜的東西正是它家主神大人的頂頭上司,更不知道那位頂頭上司此刻就在它麵前。
喬橋被一團柔軟的雲朵托著,懸在一片璀璨的星空中,絲帶般的碎光緩緩浮動在眼前。
不知怎麼的,喬橋腦中突然浮現了那日在頭頂碎掉的結界,閉了閉眼,聲音帶著濃濃的沮喪:“為什麼會這樣?”
虛無而飄渺的聲音輕而緩地回蕩在耳邊:“因為以往劇情脫離既定的軌道,都會有無數任務者將之拔回,而這個小世界沒有任務者。”
喬橋啞然:“什麼叫既定的軌道?是受儘磨難、曆經坎坷曲折,還是荒唐無度,真娶上十七八個妻妾?”
“難道非要在世界規則的指揮做個麻木的傀儡才算是正確的軌道?”
天道說:“可以這麼說。”
喬橋一愣,怒極反笑,眉頭緊蹙起來,語氣充滿了不解與憎惡,一字一句:“那他自己的意願呢!又算是什麼?”
空曠的宇宙星辰中一片寂靜,仿佛隻有喬橋一個人。
靜默了半晌,喬橋說:“是因為小世界……想要掌控他。”
“沒錯。”天道給出了回應。
天道說:“受儘坎坷磨難,便能打壓心性,使之產生心魔,遲緩修煉,耽於情愛,便有了無法舍棄的羈絆,心甘情願地留在這個世界。”
“世界意誌利用宋以明壯大自身力量,卻又擔心他太過強大脫離掌控,你的存在獨立於小世界,在它看來,宋以明太過強大,卻又了無牽掛,這不是它想看到的。”
天道緩緩道:“你看到了,世界意誌能掌控的不止天雷,還有你們所經曆的那場屠殺。”
喬橋手指頭一點點攥緊了。
天道的聲音厚重而平緩,如一池不見底的深潭:“這樣強大的權利,隻應屬於主神,不應該屬於它。”
喬橋呼吸一窒,抬起眼,輕聲道:“你想讓我……”
“取代世界意誌,融合大千世界,成為真正的主神。”天道規則說。
隨著話音傳進耳中,一隻無形的大手伸過來,輕輕落在了喬橋的頭頂上。
緊接著,喬橋便感到有一股無比精純的能量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湧入了他的身體裡。
喬橋懸在深不見底高空中,腳下是空蕩蕩的一片,自出生起便受萬人尊崇景仰,被抬在遙遙高台之上,但他從不明白自己究竟特殊在哪裡。
即使身體裡擁有再強大的力量,也總覺得虛浮。
喬橋下意識搖頭,喃喃說:“我怕我做不到……”
天道規則說:“你是我選中的孩子,天地間唯一主神,生來便有掌控世界的能力,這大千世界原本就該屬於你。”
喬橋張了張嘴,還想說話。
天道規則卻繼續道:“不用怕,宋以明會幫你,他是由殺戮彙聚而成的神,也是我專為你培養的一把利刃,以後他會無條件地忠於你,站在你身邊,為你奉上一切。”
星雲散去,喬橋倏地睜開眼。
喬橋腦中嗡嗡作響,心裡一團亂麻。
專為你培養的一把利刃……是什麼意思?
001說過,是他選中了宋以明,因此天道規則才會選中宋以宋以明,賜予了宋以明成神的機緣……
可天道規則卻說,宋以明是一把利刃。
所以天道選中宋以明,究竟是為了什麼?
世界意誌之外,宋以明此前所經曆的那一切,又該歸因於誰?究竟是宋以明喪心病狂、自作的因果,還是天道刻意引導促成,隻為了將他培養成獨忠於喬橋的利刃?
……
喬橋知道宋以明會來找他,隻是從沒想過,宋以明會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他麵前。
起初喬橋看見的不是宋以明,是血。
紅楓小築的院子裡染了一灘紅,混著純白的雪和臟汙的泥,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身旁的侍女霎那間便尖叫出了聲。
喬橋心臟猛然一墜,踉蹌著奔跑過去,撲到了雪地裡。
是宋以明。
是宋以明。
喬橋渾身發冷地將宋以明從血地抱出來,放到自己榻上,手忙腳亂地往宋以明的身體裡注入神力,周遭鬨哄哄一片,喬橋什麼也聽不清,隻知道盯著那個渾身是血的人。
好多血,宋以明流了好多血,怎麼會這麼多血……
神力不知道輸了多久,喬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暈過去的。
等喬橋再醒過來,已經躺在了榻上,額頭靠著宋以明胸口,宋以明已經換了身乾淨衣裳,正靠坐在枕頭上,低頭靜靜地盯著喬橋瞧。
喬橋耳蝸裡一陣嗡鳴,他看見宋以明張嘴,卻聽不見他說什麼,紅著眼從床上爬起來,顫抖著手去扒宋以明身上的衣服。
宋以明沒有反抗,甚至配合著坐正起來方便喬橋扒。
直到親眼確認了宋以明身上已經沒有了傷口,耳畔嗡嗡的震鳴才終於稍稍緩和下來。
“殿下。”宋以明展眉笑了笑,抬起手輕輕撫在喬橋發頂,語氣雖一如既往地溫和,卻掩不住法力儘失的氣弱:“彆怕,我很好,一點兒事都沒有。”
喬橋胸中好似被捅進一把尖刀,攪得他五臟六腑劇痛,終是沒能忍住,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第135章
三清宗地處天啟國境內, 喬橋身為天啟國尊貴的三皇子殿下,在財政開銷幾乎全儀仗於皇室貴族的宗門內自是無人敢招惹。
但這份自權勢財力來的“敬”再重,也蓋不過那份直接壓在天靈蓋上、隨時可能危及性命的“畏”。
多番試探未得見喬橋的第三日, 三清宗終於再坐不住。
清晨天一亮, 長老管事們便齊聚紅楓小築, 名曰“探病”。
喬橋的紅楓“小築”其實並不小, 此刻人烏壓壓的圍在床邊,卻顯得格外擁擠。
四大門主、八個長老、還有好幾個管事,甚至連掌門宗主都親自登門,坐在了離床邊最近的那張椅子上。
奉上的茶無人動,一眾侍從還未退下, 站在稍後方的某位長老便側身展袖, 貴妃塌邊的矮桌上憑空出現一排流光溢彩的小玉瓶。
瓶子很眼熟,是愈療丹。
喬橋從前在三清宗時一直吃的藥, 用於療養心脈、強身健體, 對普通人來說是極佳的治愈良藥。
“上界不日便要派人下界巡查,三清宗受製於上界, 實非療傷之地。”
宗門話落,掌門掌心翻轉,璀璨金色光芒浮於掌心之上:“這顆丹藥是我偶然所得, 原本是要留作突破之用,如今……就贈於你療傷吧。”
宋以明坐於床頭,在滿屋子的人一眾視線下, 眼底一片平靜清明,窺不出經脈儘斷的傷痛, 也不見絲毫遭人驅逐之窘迫難堪。
他隻微微頜首,道:“多謝。”
掌門長歎一口氣, 起身揮袖離去。
其他長老門主見狀紛紛起身,曾經幫過宋以明的天門派門主單凝霜頓了下步,眼裡含著盈盈水光看了宋以明一眼,也跟著眾人離開了。
屋裡便隻剩下了幾個管事,見著掌門長老門離開,幾人立刻抬頭上前,表情厭煩而又輕蔑,敷衍地朝宋以明作了個禮,陰陽怪氣道:“馬車已經在外麵備好了,煩請儘快收拾,可彆拖到了天黑,今個兒又沒法上路了。”
喬橋怒目而視:“滾出去。”
幾個管事嚇了一跳,連聲衝喬橋道不是,躬著身子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宋以明壓抑著咳嗽了兩聲,側過身,腳踏到腳踏上。
喬橋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站在原地看著。
宋以明一手掌著榻邊的扶手,動作極為遲緩地從榻上站了起來。他看起來那麼疼,握扶手的手臂都在顫,背脊卻依舊驕傲、依舊挺拔。
喬橋默默低下頭,聽著耳邊的腳步聲,直到看到宋以明走到麵前的腳尖,終於忍不住靠過去,輕輕抱住了他。
喬橋不想哭,他不想引宋以明難過,嗓子裡的哽咽卻很難完全藏起來:“他們怎麼能這樣……”
這句“他們”就連喬橋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怨的是誰。
是一次次為權勢陷害、驅逐宋以明的三清宗,還是已經毀掉宋以明所擁有的一切、還要窮追不舍的上界宗門?
是為壯大自身力量肆意擾亂小世界的世界意誌,還是從一開始就將宋以明當作趁手工具、無情利用的天道規則?
宋以明為此奮鬥了五年,拚命想要守護的東西,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
那樣心懷壯誌、意氣風發的驕傲少年郎,轉眼被變成這副模樣,誰都能來踩上一腳。
憑什麼?
“旁人怎麼想,我不在意。”宋以明把喬橋抱得很緊:“彆難過了。”
喬橋把臉埋在宋以明胸口,感覺後腦勺被一隻手掌托了起來,輕輕摩挲著,溫柔極了。
喬橋眼淚掉得更凶了。
宋以明安撫了喬橋許久,不厭其煩地輕撫他的脊背,直到感覺到喬橋的呼吸勻稱了些,才低下頭來,問他:“殿下,和我一起離開這裡,好不好?”
喬橋埋頭在宋以明衣裳上蹭了蹭,又吸了吸鼻子,才慢慢吞吞地抬起頭,哽咽著說:“你還叫我殿下。”
宋以明輕輕笑了:“那應該叫什麼?”
喬橋仰頭望宋以明,眼睛瞪得更大,不太高興的模樣。
宋以明低眉順耳,祈求恩準似的低聲問:“我很早就想叫殿下喬喬了,可以這麼叫嗎?”
喬橋眼裡含著淚,臉紅紅的,紆尊降貴地抬起下巴,“嗯”了一聲。
把眼淚擦乾淨,喬橋很快就又振作了起來,在屋裡屋外跑來跑去,張羅著人去做吃的,擼起袖子開始收拾東西。
他不許宋以明插手,也沒有給宋以明拒絕的機會,讓係統幫著檢查了一下那顆丹藥,確定沒問題,便哄著宋以明吃下了。
等宋以明吸收完藥力,從入定狀態醒過來,喬橋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坐在宋以明身前,麵前攤開一個小包袱,裡麵用油紙包著幾塊脆餅,盯著宋以明“哢擦哢擦”地嚼。
見宋以明睜開眼,喬橋立刻掰了一小塊喂進宋以明嘴裡。
宋以明張嘴接過,嚼了兩口,咽了。
不算難吃,但也算不上好吃。
喬橋又跟宋以明分著吃了三塊,直到肚子已經微微感覺到飽了,才問宋以明:“還吃嗎?”
宋以明垂眼看著喬橋,輕輕搖了搖頭。
喬橋頓感有些窘,低下頭封油紙,默默地係包裹。
喬橋自己其實也知道這脆餅不好吃,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給宋以明吃又是一回事,畢竟之前宋以明照顧喬橋的時候,吃食上都安排得精致又妥貼,從來沒委屈過喬橋。
現在換了喬橋來安排就突然簡陋起來,到底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的。
喬橋忍不住小聲辯解說:“因為乾糧做成這樣容易保存,所以味道上差了點兒,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宋以明摸摸喬橋的發頂,說:“下了山沿途買些菜,可以野炊。”
喬橋抬起臉,滿臉的好奇:“野炊是什麼?”
宋以明低笑,說:“在野外撿些柴火,生火做飯。”
喬橋眼睛一下亮了,渾身的沮喪一掃而空,立刻跳起來高高興興地跑出去裝鍋碗瓢盆去了。
……
為了不引人注目,下了山後喬橋便同車隊分了道,丫鬟侍從們照原路回京,喬橋則與宋以明避開官道,走小路。
小路彎彎繞繞,且路窄難行,腳程上便要慢上許多,一連好幾天都隻見到了零星村落。
此時已是寒冬臘月,某日一夜醒來,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野外已完全被雪覆蓋,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前路,車轍寸步難行。
好在附近不遠便有一家農戶,兩人便給了主人家一些銀兩,租了一間空閒的側屋借宿,等著大雪過去。
茅草屋到底不能完全避風,天冷又結了霜凍,即使門窗緊閉也還是會冷。
宋以明經脈還未愈合,身體無法自主禦寒,加之體內氣血源源不斷地外泄,整日裡渾身都冷得像冰塊。
喬橋沒帶暖爐,便脫了外衣,拉著宋以明一起裹進被褥裡,抱著宋以明,用自己的手攏著宋以明的手,腳貼著宋以明的腳,渾身和他緊緊貼在一塊。
等把宋以明捂熱乎了,喬橋就不許宋以明下床,自己跑出去跟著農婦學著給宋以明煮湯,等煮好了再端到床前來給宋以明喝。
他生怕宋以明冷,怕宋以明生病,有時半夜模模糊糊醒過來都會下意識地往宋以明懷裡再擠一擠,含糊不清地問他:“冷嗎?”
宋以明便會把喬橋抱得更緊,告訴他說:“很暖。”
一個臘月就這樣無知無覺地過去了。
不知從哪天開始,喬橋從睡夢中醒來時,宋以明不在身邊,推門出去,才發覺宋以明竟然在院子裡練劍。
起初的隻是些很簡單的動作。
但慢慢地,宋以明揮劍的動作越來越連貫,那把劍在他手上越來越輕盈。
等冰消雪融的時候,他們辭彆農戶重新上路之時,宋以明已經能夠毫不費力地舞出整套劍法。
喬橋坐在馬車上,某一瞬間仿佛再次見到了那個在玄真殿上意氣風發的天才少年。
宋以明收招站定,第一時間回身看去,就看見原本坐在馬車邊上的喬橋跳了下來,揚著大大的笑容朝他跑過來。
宋以明立刻轉了劍鋒,收劍入鞘,展臂將撲過來的人接進懷裡,順勢舉起來轉了將圈。
喬橋笑得眉眼彎彎,臉紅撲撲的,高興大叫道:“宋以明,你好厲害呀,你已經快要恢複啦!”
宋以明聞言唇角彎起來,說:“嗯,喬喬也很厲害。”
“我當然厲害。”喬橋被誇得開心了,尾巴高高翹起來:“那你說說我哪裡厲害。”
宋以明沒把喬橋放下來,抱在懷裡往回走,小心翼翼,如同抱著自己獨一無二的珍寶。
他很上道地把喬橋誇了一遍,誇得天上有地上無,連喬橋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叫他閉嘴。
宋以明聽話地閉上嘴,兩隻手悄悄地把懷裡的喬橋抱得更緊了些。
“隻要有喬喬在,無論遭遇什麼,宋以明都不怕。”
宋以明把怕被上天聽見的話,悄悄地在心裡說。
第136章
風雪散了, 天氣漸漸回暖,馬車載著兩人繼續往南邊出發,走得卻比之前更慢了。
喬橋見宋以明傷愈, 便不再心急趕路, 有心思看一看沿途的風景, 踩一踩沿途道旁未化的雪了, 宋以明便砍了竹子做了一張弓,帶著喬橋四處獵野味。
野雞、野兔子,還有不知道誰家放的鴿子,都被宋以明捉來燉了湯……幾天下來,喬橋的臉色都被養得紅潤了。
喬橋還學會了拉弓, 親手挖出了幾根冬筍, 每日玩得樂不思蜀。
宋以明身體好後,不再需要臥床養病, 駕車的任務便也被宋以明搶了過去。
冰雪消融的天氣裡, 白日雖有太陽照拂著,可仍然是冷的, 宋以明找附近的農戶又買了一床厚被褥放在馬車裡,自己披上一頂長帷帽,坐在外麵拉著韁繩, 喬橋卻不願意待在馬車裡,非要鑽出來,挨在宋以明旁邊瞧風景。
宋以明便把喬橋拉過來環到胸前, 攏在自己的長帷帽裡,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