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她開口,蕭鬱忽然問道:“你方才那個‘畢竟’還沒說完,畢竟什麼?”
蘇蓁沒想到他還糾結這個,一時有些講不出口。
她原本想說,畢竟你也不會像我師父一樣,隔三差五就說些討厭的話,今天問我能不能把劍給師妹,明天囑咐我在仙盟會試裡保護好師妹,後天說我真是令人失望,早知如此當年不若讓你拜在宗主座下。
但她如何將這些說出來呢。
她又何必要說呢。
或許是因為蕭鬱太隨和,或許是因為她幾乎從未與人這般相處,他們交談時會讓她感到輕鬆,逐漸少了許多思考。
所以她偶爾會順口說出一些不合適的話,說完又想收回。
蘇蓁張了張嘴,“畢竟前輩與我師父不同。”
蕭鬱眼神微動,猛地盯住了她,那雙靜湖般的藍眸裡,仿佛倏然泛起漣漪。
他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周身勁迸出一股無形銳意,那種滿含壓迫的力量,在空中激蕩了一瞬。
然後才完全消散。
遲了一刻,蘇蓁才意識到,那不是他的靈壓,而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力量。
若是他想的話,這一股力量可以化為劍意,直接蕩平整個危雲峰,乃至整個天元山。
亦或是整個東域。
蘇蓁皺眉,“……前輩何故憤怒?因為我將你與我師父作比?”
“不是。”
蕭鬱斂目搖頭,“隻是忽然想起一些令人生氣的事。”
蘇蓁眨眨眼,“前輩方才取念於我?”
“沒有,我又不是魅修,而且你通曉精神異術,我對你讀心,你多少會有點感覺的。”
蕭鬱再次搖頭,“如果我說我了解你,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麼,你信嗎?”
蘇蓁神情古怪。
他可能了解自己的過去,但是除非他知道自己是重生的,否則也不可能猜到自己的想法。
畢竟那都是後來發生的事。
“而且我不會讀心你的,理由同上。”
蕭鬱眨眨眼,“好吧,我生氣的真正原因,是你方才的神情,看起來很難過。”
蘇蓁愣了一下,才意識到第一句說的是他不會對自己讀心,理由與不會冒然給自己傳音一樣。
“結合你的上文,我也能推斷出,是徐淩讓你難受至此,我想想就不爽。”
蕭鬱輕歎一聲,“那小子真是……”
蘇蓁忽然想起師父年輕時也被他稱作小子,不由有些好笑,“嗯,前輩,看來確實不喜歡他,所以方才那麼生氣?”
蕭鬱挑了挑眉,“你可能沒弄清因果關係,但是,罷了,不提他了,你也彆給我錢了,這不好計算。”
蘇蓁以目相詢。
蕭鬱:“……那些價格都是看成色看采摘時間,你那一株必然是最頂級的,但不止如此,它還被你的靈力養護過,這如何能用靈石去衡量?”
“什麼?”
蘇蓁無語了,“彆人的草也不是沒被靈力養護過,不是照樣賣錢?”
蕭鬱搖頭。
他一手抵在臉側,聚精會神地看向她。
樹影斑駁,日光穿過枝葉罅隙灑落,俊美無儔的仙尊眼神閃亮。
金輝浮躍在他纖長的睫羽間,將那雙眸子映得淺淡,絲縷藍意融出水色般通透。
蕭鬱微微彎起嘴角,“……你的靈力是無價的。”
蘇蓁:“?”
這家夥一邊說一邊還滿臉認真,好像不知道自己在扯淡一樣。
蘇蓁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開玩笑的意思,偏偏尋不到半絲痕跡。
蕭鬱說完也不曾笑,好像他方才講的話乃是天經地義。
蘇蓁:“前輩做之前那盒點心時,也用了靈力。”
蕭鬱立刻說道:“你方才還說你的刺心花是你用靈力催生的,九界獨此一家。”
蘇蓁拍案而起,“你給我的點心裝了三層,我隻給你做了兩樣,加上萃玉晶草,才算對等!”
蕭鬱呆住了。
片刻,他抬手豎起食指,“等一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如何反駁你。”
蘇蓁:“…………”
蘇蓁搖了搖頭。
她又覺得離譜又覺得滑稽,一時間心情複雜,“前輩彆想了,你無法反駁我,或許隻能證明你並非有理的一方。”
“誰說的?”
蕭鬱挑眉,“可能隻是我笨口拙舌罷了。”
蘇蓁心想你臉皮厚如城牆是真的,“前輩說笑了,你要是嘴笨,旁人都該羞愧自己與啞巴無異了。”
蕭鬱笑了,“你看,我就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你了。”
蘇蓁歎了口氣,“那前輩就放棄反駁吧,接受不好嗎。”
“也是。”
蕭鬱思索片刻,竟點頭讚同了,“你說的都對,我們兩清了,誰也不欠誰。”
蘇蓁鬆了口氣,“上回我問起前輩喜歡吃什麼,前輩也沒說不許我還你人情,沒說你先收了我的東西這話。”
蕭鬱故作茫然,“可是上回你隻問我喜歡吃什麼,沒說還不還的。”
蘇蓁眯起眼睛。
“嗯,那我說實話。”
蕭鬱攤開手道,“當時我覺得,無論你怎麼想的,反正我還琢磨了不少方子,等吃完你的,我再給你做一盒,保證和上回不重樣,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等你投喂了。”
蘇蓁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沒有——”
“抱歉,我不是說你要喂我,我是,咳,我是說,無論是你買的還是你做的,但凡給我了,就算是投喂了。”
蕭鬱連忙解釋道,“好吧,其實我不在乎什麼人情不人情,送你那盒點心也隻是希望你高興一點,每回見你,你都心事重重,但凡能讓你好受些,我就滿足了,並非為了你的回禮。”
蘇蓁沉默不語。
“當然有回禮我也很樂意收,但若是對你造成困擾,浪費了你的時間,那就不用回了。”
蕭鬱很平靜地說道,“我不是為了人情往來,也不是為了換取什麼……或者說是為了換取你的快樂?”
蘇蓁還沒開口,他又伸手扶額,“這說法有點怪,還很肉麻,不對,你等我再琢磨一下措辭。”
蘇蓁啼笑皆非,“彆琢磨了,前輩的意思我大略明白了,我知道前輩肯定不是為了得到什麼。”
她停了一下,“隻是我自己的習慣罷了,但凡受了好處,就總想還了,不還也不安生。”
“我知道。”
蕭鬱一點都不意外,“所以——”
他欲言又止。
蘇蓁還在等著他的下文。
蕭鬱正要說話,又閉上了嘴,反複幾次,終究什麼都沒說。
蘇蓁頓時一頭霧水,“前輩有話不妨直說?”
“我在想如何說才不會勾起你的傷心事。”
蕭鬱搖搖頭,“然後我發現,無論怎麼說,好像都無法避免。”
蘇蓁忽然有幾分明白了,“……倒也無礙。”
兩人對視了一刻。
蕭鬱眨了眨眼,“我猜你對熟人不會這麼‘斤斤計較’,不會每件事都想欠不欠還不還的,所以我隻怪自己和你不夠熟了。”
蘇蓁也無法否認了。
她難免想起師父,想起很多稱得上與自己相熟的人。
蘇蓁:“我們才認識一個月吧。”
還要多熟?
蘇蓁:“我還從未與哪個相識僅有月餘的人,像是與前輩這般……”
親密?
好像也不是。
蘇蓁不太確定該如何形容他們的相處,正在猶豫著措辭,抬起頭就看到桌對麵的男人盯著自己。
蕭鬱一手撐著下巴,神情十分期待,全然不掩飾眼中的雀躍。
蘇蓁:“……說那麼多話?”
蕭鬱似乎有一瞬間的錯愕,思忖了片刻,接著又變得高興起來,“是嗎?”
“當然,就像是危雲峰裡的修士,有人與我相識六七十載,說話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個字。”
蘇蓁實話實說地道:“認真說起來,我與我師父最熟,講的話最多,但我們相識第一年裡,我也隻說過那麼幾句罷了。”
蕭鬱倒也不意外,“嗯,你在家裡就修煉了,也算帶藝投師,而且你又聰明,原本也沒那麼多問題要請教。”
蘇蓁默然。
這話說得沒錯,那修煉中的疑難困惑,有倒是也有,隻是確實不多。
而且每回她都在心裡早早打好腹稿,將問題精簡到極致,能二十個字說完就絕不說二十一個字。
就是怕浪費師父的時間,讓他心生不快。
過了幾年,周子恒入門了,蘇蓁也發現師父在教學時很是認真,也不會輕易不高興,縱然弟子囉嗦一點,愚鈍一點,也都沒關係。
更彆提多年後,等到柳雲遙來了,他就仿佛變成世上最有耐心的老師了。
“你看。”
蕭鬱歎了口氣,“你又露出這種表情了,這回就真是我惹起來的。”
蘇蓁回過神來,“我究竟是什麼表情?”
蕭鬱似乎想要試著模仿,卻沒能仿出來,遺憾地道:“我不知該如何與你描述,就是三分失落三分嘲諷三分涼薄一分漫不經心吧。”
蘇蓁:“?”
蘇蓁:“…………前輩還真是算得精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