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鬱愣了一下,接著就手足無措起來,神情更是欣喜又震驚,仿佛還有些許不可置信。
蘇蓁安靜地欣賞著這一幕,第無數次覺得這家夥真是個奇怪的人,偏偏她也會因同樣的緣故覺得這人可愛。
“我……”
蕭鬱緩慢地點頭,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道:“我願意。”
蘇蓁都被他逗笑了,“前輩何故如此,若是你早些時候提出來,我也不會拒絕的。”
“我知道。”
蕭鬱眼中浮現出幾分歉意,“對不起,是我瞻前顧後了。”
接著又興奮起來,“但是這不一樣,你答應我,我是一種高興,你主動問我,我又是另一種高興。”
蘇蓁彎起嘴角,“哪種更高興?”
蕭鬱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想了半天都沒能給出答案,數次欲言又止接著就搖頭,仿佛無法措辭表達心中的想法。
蘇蓁正要說話,他已經放棄了回答,直接俯身伸手,握著她的腰將人抱了起來。
“不知道,我想象了一下,若是那樣,我估計也會喜悅得想要炸開,就如同此時此刻。”
蕭鬱將她舉高在空中,轉了一個圈,然後仰頭看著她,表情近乎虔誠,仿佛信徒在膜拜神祇。
蘇蓁垂首與他對視。
那雙碧藍的眸子清澈如洗,充盈著欣慰笑意,再看不到半點晦暗陰霾,滿滿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前輩。”
蘇蓁慢慢伸出手。
蕭鬱立刻意識到她想做什麼,很快收攏雙臂,將她抱在了自己麵前,於是微涼的指尖落在了他的眉心。
她手上總是帶著一種不屬於人的溫度,有一點點涼意,卻又不算冰冷,而且會被他人的血肉暖化。
蘇蓁撫摸著那張英挺俊麗的麵龐,手指勾勒出眉骨的線條,眼窩的輪廓,然後是鼻梁優越挺拔的弧度。
她的指尖落在唇角,蜻蜓點水般停了一下,然後一把扯住了男人的臉頰。
蕭鬱仍然笑著任她拉扯,還微微偏了偏頭,下意識磨蹭著她的手。
蘇蓁忍了一下,還是按捺住親他的衝動。
倒也不是因為尚有旁人在側,而是她想將這些都留著,等到最大的麻煩解決之後再說。
“前輩。”
蘇蓁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先前說複原聖劍,是否也與這件事有關?”
蕭鬱微微頷首,“這個不急,等你從那裡麵出來。”
說完將她放下,轉身麵對不遠處的妖王,行了子侄禮。
後者一直平靜地注視他們,眼中幾乎毫無波瀾,從頭到尾都沒有強烈的反應,更看不出多少情緒變化。
蘇蓁扯了扯蕭鬱的衣袖,“前輩不要對他太客氣,此後尋常待之就好,否則我隻會不舒服。”
蕭鬱聞言立刻點頭,“沒問題。”
沒有說出半句勸誡,也沒有將人族禮法搬出來說事。
蘇蓁十分滿意。
她不確定一個人族父親看到這些畫麵會如何反應。
但她很清楚眼前這位並不會當回事。
許多許多年前,他就讓自己省去那些繁冗禮數,說他最是厭惡這些。
他還說,若她非要表現得像人族般軟弱虛偽,他多半會因為看不順眼而殺了她。
“王上——”
蕭鬱淡淡開口:“我向你行禮,是因為我樂意,你不願令嬡擺出人族姿態,乃至威脅她不許這麼做,無非是因為你比她強罷了,如今你打不過我,我向你行禮,你再怎麼不爽,也得受著。”
蘇蓁訝然睜大眼睛,差點笑出聲來。
黑發綠眸的妖王立在綠蔭間,一席翠羽華衣,身如春樹,露濯蕣姿,靜立不動時宛如玉像。
此時,他若有所思地歪頭看了過來,臉上沒有半點怒意,然後輕輕一哂。
“如此難得之事,我豈有不願?雖然我比仙尊癡長幾歲,但若非借著女兒之勢,焉能讓閣下俯首?”
蕭鬱十分淡定,“我也不是為了讓你高興的。”
妖王顯然並不在乎,眼中甚至還真有幾分滿意之色,“無所謂。”
蘇蓁:“…………”
她爹也被人穿了吧。
蘇蓁忍不住道:“我當年向你行禮,你就那麼不樂意?合著是看人下菜碟?”
他輕飄飄地一眼掃來,“你當年是什麼修為?”
蘇蓁冷笑,“王上不珍惜,過兩日我成聖了,你後悔也晚了。”
前方的妖王仍然淡定,“反正你也做過了,屆時我便集齊兩位聖境強者的大禮,我怎麼也不算虧。”
蘇蓁險些沒讓他氣死,“這就叫大禮?”
她怒氣衝衝地抓住蕭鬱,“走!回浣花州!”
蕭鬱愣了,“啊?”
蘇蓁撇嘴,“去祭拜我娘,去在她墳前磕頭,你不樂意?”
蕭鬱呆了一下,接著狂喜,反手將她摟住,“樂意樂意,現在就去?”
“……嗯,現在就去。”
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小。
臨行前的那一刻,蘇蓁還是忍不住轉身,看向樹下的妖王。
後者悠閒地抱臂而立,在濃陰樹影間,他的麵頰上、胸腹間的翠綠光紋,一道一道皆熠熠生輝,仿佛流淌的春色。
他的眸光閃動,睫羽間碎光雀躍,眼瞳好似一泓碧水,映著盛夏的千萬花樹。
有一瞬間,蘇蓁回想起很久以前——
在那巨樹雕鑄的宮殿裡,樹妖之王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俯瞰著下方的領主們,那雙綠眸寒冽如刀鋒,泛著幽冷悽光,隻讓人不寒而栗。
她也是諸多被俯視的妖族之一。
她當時是什麼心情呢?
或許是後悔吧。
後悔來見他,後悔想要從他身上找尋母親的影子,畢竟她越是了解他,越是知道他和母親截然不同。
她失去的永遠
不可能再回來。
除此之外大約還有一點點憤懣委屈,因為她並非他麾下領主,不曾受他的庇護恩澤,又憑什麼要忍他的居高臨下,忍他的頤指氣使,忍他審視的目光和如同打量螻蟻的眼神。
為了避免命喪妖界,她隻好不斷勸自己,好歹那煉胎法陣,也有他的力量在其中,否則若是換一個爹,自己的天賦說不定還會差些。
但這種事向來說不準,有許多半妖,父母雙方皆是大能,最終卻庸庸碌碌,甚至天賦還不如尋常修士。
換成父母皆是人族強者的,也是一樣,也能挑出許多子嗣天賦平平的例子。
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世家大族日漸勢頹,青黃不接,最終徹底敗落了。
當時她腦子裡一片混亂,不斷想著這些,自己安慰自己,然後再反駁自己,終究是忍不了,甩手而去。
然後他們就很久不曾見麵,直至她修為漸增,不斷來妖界曆練,偶爾從這裡經過,會遇到他。
但也隻寥寥幾次。
“……”
蘇蓁眨了眨眼。
她忽然在對方目中看到一種近似溫柔的笑意,或者還稱不上溫柔,隻是褪去了盛氣傲慢,故此顯得柔和了許多。
或許最初的時候,她期待的也不過如此,她也沒想要更多的東西,畢竟他們素未謀麵,他還不怎麼喜歡人族。
若是他能誇她一句,或許她會很開心,就像曾經她從母親那裡得到的讚許和肯定一樣。
在母親離去之後,再收到來自其他人的誇讚,縱然也會讓她高興一下,但終究不同。
“……王上。”
蘇蓁腳步一頓,“我忽然覺得,或許我該給你道歉,我不該將你視為……”
替代品?
“不用。”
他開口打斷了她,“你沒錯,不會像人族父親一樣對子女,無法使你滿意,而你滿意與否,對我來說也並不重要。”
蘇蓁並不意外,“我這身軀的骸骨是王上所予,哪怕王上之前說你我互不相欠,但真正算起來,終究是有生恩於我。”
他沒有說話。
蘇蓁深吸一口氣,“隻是我還得抱怨一句,若是你當年對我親切一點,或許我就不會對我前頭那個師父……”
但凡母親一直活著也行。
隻是沒有這些假設。
蘇蓁自嘲地歎道,“雖說不曾影響我修道……”
上輩子她每一次晉境的年紀,幾乎都能吊打所有同齡人,所以雖然某些事給她添了點煩惱,但終究也沒真正影響修行。
至於飛鳶城的事,就算她對玉塵仙尊毫無遐思,甚至就算她拜了彆人為師,但凡她在天元宗,但凡她在那場比試裡拿到冷香,也都早晚會和柳雲遙對上。
蘇蓁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就算她們不是師姐妹,她也不會心甘情願將那劍交出去的。
“……故此我不會終日渴望這些,卻還是有點想要的,說到底,我確實不夠冷心冷情,
你瞧不上我也正常。”
樹下的妖王沉默片刻,緩緩搖頭,“你的天賦雖說也算高,但這數千年來,我見過的與你資質相仿者,不知凡幾。”
他停了一下,“但其中唯有我兒,有望破碎虛空,飛升異世,其他的那些瑣碎雜事,又算得了什麼?無心無情者何其多也,殺父弑母的亦不在少數,如今何在?有幾個成就大道的?”
蘇蓁渾身一震,幾乎感到難以置信,“……你說的這位是我對吧?不是你的種子和斷枝繁衍出來的哪位兄姐吧?”
他麵無表情地瞧著她。
蘇蓁默默扭頭。
五百年了。
這家夥終於誇她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