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括阿裡悚然一驚,慌忙湊上前替他號脈:“世子莫非也受了內傷?”
“不必——”
顏玉央震開了他的手,伸指擦去唇邊血漬,啞聲問道:
“如何?”
唐括阿裡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床上之人,謹慎斟酌回道:“箭傷已是無礙,但內傷仍是大險。我已擬了一副藥方,世子派人每隔兩個時辰煎藥給這位姑娘服下,若能挺過二十四個時辰,便是性命無憂,若是二十四個時辰後她還未清醒......”
剩下的話他卻是不敢說出口了。
顏玉央麵無表情,隻淡淡道:
“接下來兩日之內,你且留在世子府中看守。”
唐括阿裡不敢拂逆,遂恭敬領命。
......
習武之人,哪個沒有三癆五傷。阿英無論是幼時在師門,少時入江湖,還是後來上戰場,大大小小的傷病不知受過幾許,命懸一線有之,傷筋動骨有之,但最記憶猶新的一回,還是六歲那年將右臂摔脫了臼。
她三師伯曲墨,平生最愛鑽研機關奇巧魯班之術,常常試圖複原古書上所載的種種神奇物什,今日造諸葛孔明的木流牛馬,明日造黃帝的軒轅車,可惜成者廖廖,至今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傑作。
彼時三師伯又閉關半年仿製了那春秋時墨翟所造的木鳶,那木鳶比尋常風箏更大,傳聞中舊日戰時作攻城之用,也不知三師伯如何起了興致仿製,還偏拉著阿英來試飛。
初時倒也算順利,那木鳶乘風而起,在山野間翱翔,阿英可憐兮兮的蜷縮在上麵,一動也不敢動。入目是青鬆翠柏,撲麵是花香涼風,小孩子玩心大,飛了一會兒她漸漸的也壯起了膽子,開始舒展四肢,享樂其中。
誰料忽而一陣狂風吹過,木鳶失去方向,跌跌撞撞自半空一頭栽了下去,萬幸落地之前被一棵老鬆樹所截,她連人帶鳶掛在了樹枝上。
曲墨不擅武功,待他急吼吼的將大師兄羅浮春喊來救人時,剛好眼睜睜看見那樹枝折斷在他們麵前。
木鳶摔得稀碎,好在阿英隻摔傷了手臂。
這下子春秋穀瞬間亂了套,大師伯羅浮春拎著劍將不靠譜的三師伯曲墨追殺得滿穀亂躥;二師伯張月鹿罕見現身並開口安慰阿英,他已算到了她日內將有血光之災,早應驗早安心;精通醫術的四師伯為阿英肩膀複位而後綁了竹板,拍胸脯打包票不會留下病根;從來奉行君子遠包廚的六師叔文翰親自為她煎藥;珍娘一邊抹淚一邊為她燉補品;連常年閉關的小師叔公宋禦笙都破例出關,來到她的床前噓寒問暖。
但隻有一個人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那便是師公秦碧簫。
從小到大,阿英甚少見到師公,亦甚怕見到師公。秦碧簫武功絕頂,內力精深,駐顏有術,容貌豔若桃李,心性卻是冷若冰霜,阿英從未見過她笑,亦或從未見過她對自己笑。
她知曉,師公並不喜歡她。昔日她娘親秦南遙擅自離穀,又擅自嫁人,大大犯了秦碧簫的禁忌,被逐出師門,母女兩人自此恩斷義絕。如此前緣之下,秦碧簫又如何會對阿英喜愛?
然而那一晚,她白日受傷又著涼,夜裡發起了低燒,昏昏沉沉中,又夢見了從不曾蒙麵的爹娘,他們麵目模糊,張牙舞爪,一時要拋棄她,一時又要將她抓走。她哭著,鬨著,如同魘住了,怎樣叫都叫不醒。
這時一雙冰涼的手覆在了她的額頭,溫柔的擦去她的汗跡,仿佛一束光,在黑暗中驅散小小孩童的夢魘恐懼,在她耳邊低聲哄著她:
“不要怕......”
“醒過來......”
那聲音既溫柔又慈悲,既深情又疼惜,讓她刹那間幾乎要落下淚來。
那是誰呀?是她自以為從未疼過她的師公,是雖素未謀麵卻也深切愛著她的娘親。
右臂的傷口疼痛欲裂,一切仿佛回到了六歲那年,她該醒過來的,她該醒過來的!
然而沒有了,這世間早就再沒有那慈母般疼愛她的人了,娘親死了,珍娘走了,師公也去了。年少時一場酣甜大夢終究要破滅,睜眼所對便是一片鮮血淋漓冰冷荒蕪,她還醒來做什麼?
不若就此長眠而去罷!
睡吧,就這樣睡吧——
耳邊有無數雜音從遙遠的彼端紛遝而至,似真似幻,朦朧不清:
“公子,你已兩天兩夜水米未進,且歇一歇罷......”
“這般不眠不休,片刻不停的為她渡真氣續命,世子哥哥你不要命了不成......”
“若她今夜再未醒來,還請世子為她準備後事罷......”
“英英......”
“英英......”
那聲音喋喋不休,如影隨形,麵容亦是變幻莫測,忽而是小師叔公擔憂的麵孔,忽而是裴顯騎在馬上大聲招呼她跟上來,忽而是西子湖畔細雨中趙承毅為她撐起紙傘,又忽而是沙場之上一被她所殺的燕兵拚死掙紮的猙獰......
一切的一切化為最後化為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火光衝天,那人眉目近妖,似九天神魔,踏一地鮮血向她緩緩走來,一字一句吐出的皆是惡毒威脅:
“你若敢死,我便昭告天下,武威候府裴四郎的未婚妻委身於敵,叫你身敗名裂!”
“你若敢死,我便讓黃河幫、金玉和班上下給你陪葬,個個人頭落地,死無全屍!”
“你若敢死,我便將裴安夫婦的屍身挖出,挫骨揚灰,拋屍荒野,令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不——
阿英一時間肝膽欲裂,五內俱焚。
她急欲睜開雙目,卻仿佛身在繭中,四周皆是黑暗而堅韌的軟壁,她掙不脫,打不碎,逃不掉,躲不開。
似有無數雙看不見的手將她束縛,是勾魂的夜叉,是索命的無常,他們要將她拖向無間地獄,永不超生。
她奮力掙紮,無聲嘶吼,拚命的逃,拚命的跑,終是在不遠的前方窺見一絲光亮,她縱身一撲,生死就在此一線間——
“不——”
阿英猛地睜眼,正與那咫尺之間的猩紅雙眸相對,清楚的望進彼此瞳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身心疲憊,體力不支,僵持幾瞬,她再次闔上眼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