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英已是不記得顏玉央是在如何那般必死絕境將自己救下的,亦不記得他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強行帶離定南王府的。她在重傷未愈,內力全失之際,將一柄未開刃的長劍插進一武將胸膛,一擊之下幾乎耗儘了全部元氣。
此時她一身狼狽的躺在地池邊美人榻上,肩頭箭傷已然迸裂,疼痛難當,鮮血與冷汗將半邊衣衫都濕了個透,連動動指尖的一絲氣力都沒有。
忽而一股大力將她猛然扯了過去,半褪的衣衫勒在頸間,逼得她不得不睜開眼看向來人——
顏玉央臉色冷然,眼角通紅,眉宇間皆是戾氣,他單手掐著她的脖頸,聲音近乎淒厲的質問:
“英英,你當真如此恨我?!”
恨到寧死不屈,恨到以死相逼,恨到勢不兩立,恨到哪怕即刻被亂刀分屍,也絕不低頭向他示弱一分?
她可知道,隻要她一句話,一個字,哪怕隻是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他自可不顧一切拚儘全力護她周全,然而她卻偏偏選了最決然的一條路。
他眼見她聞琴舞劍,眼見她與旁人眉目傳情百般挑逗,眼見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挑釁般刺殺了戰功彪炳的軍中猛將,眼見定南王府侍衛向她一擁而上,而她含笑閉目坦然赴死,何等大義凜然,何等傲骨錚錚?又豈知彼時他肝膽欲裂,將手中酒杯捏了個粉碎!
此時此刻,他氣血翻湧,一顆心劇烈跳動得幾乎要破胸而出,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怒是恨,是怨是悲,還是怕。
他腦海中隻充斥著一個想法:他馴服不了她,他束縛不了她,他今生今世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她!
阿英被他扼得快要不能呼吸,聞言隻覺荒謬至極,於是她勉強牽了牽嘴角,似笑非笑道:
“你說呢?”
話音落下,顏玉央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千般憤恨,萬般悲慟呼嘯而至,將他從頭到腳淹沒,體內真氣大亂,至陰至寒內功與至陽至熱的毒素相互衝撞,再不可控,竟是生出了走火入魔之兆!
阿英忽覺頸間一鬆,而後身子淩空而起,伴隨著稀裡嘩啦一陣聲響,溫水自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她被整個人摔進了水池中!
她欲起身,卻被一隻手製住了後頸,將她死死的按在水中探不出頭。她下意識拚命掙紮,口鼻中被水嗆入,極致的痛苦將她包裹。
顏玉央心中已被殺意填滿,幾乎失去了理智,一意隻念著,殺了她!殺了她!隻要就此殺了她,一切折磨,一切糾纏都自此了結,煙消雲散了
劇烈掙紮之中,有水花淋在他眉宇間,順著他眉峰眼窩刀削斧劈一般的側顏緩緩流淌而下,劃過唇邊,有一絲鐵鏽般的腥意,讓他一時生出了恍惚。
他憶起昔日西海湖底那仿佛漫無儘頭的暗河水道中,二人是如何耳鬢廝磨,如何相擁糾纏,如何生死相依,如何在絕境之中將對方當做唯一生的希望,如何緊握著彼此雙手用儘全身力氣低吼著要活下去。
當初明明是她那般千方百計帶他求生,如今卻又不顧一切拋下他求死,他憑什麼要成全她?
那誰又該來成全他?!
生死存亡之際,阿英忽感身子一輕,製住她的那股力氣驟然消失了,她連滾帶爬的撲到了池邊,死死扒住了玉石矮階,一邊大口呼吸,一邊咳得撕心裂肺,口鼻之中甚至滲出了縷縷血絲。
未及回過神來,便被身後之人扳過身子,壓了上來,後背貼上了冰涼的石台,激得她打了個冷戰。
“你——”
話未說完,便被他傾身過來,用唇將她的嘴死死堵住。
這不是什麼親吻,這是戰鬥,是蹂/躪,是淩/辱,他發泄一般將她的唇咬破,讓她不禁吃痛的呻/吟出聲。
他的舌趁機滑進她的口中,毫無章法的作亂,腥鏽之氣彌漫在二人口鼻間,血色濕漉浸潤唇舌,說不出的殘忍與淫靡。
可漸漸地,這份糾纏終究是變了味道,他的怒火漸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火熱,從他身體深處迸發出來,以燎原之勢將他席卷。
此時此刻,她在他懷裡,在他身下,與旁人無關,隻屬於他。他忍不住放緩了動作,在她唇上咬痕之處反覆的溫柔輾轉舔舐,與方才的狂暴掠奪仿佛判若兩人,是安撫,亦是歉意,是後悔,亦是憐惜。
因他閉目吻得虔誠而癡迷,便未曾看到與此同時她的手悄無聲息撫上了頭上發髻
意亂情迷之際,顏玉央猝然察覺胸前一涼,他眉峰一顫,稍退開了一些。
二人靜默對視,阿英麵無表情的望著近在咫尺之人,而顏玉央臉上的神情逐漸悲喜莫辨,近乎扭曲。
視線下移,便隻見他胸口之上赫然插著一枝蓮花紋樣的銀簪,那簪頭綴著的玉石流蘇尚在輕輕搖晃著
待顏泰喬處理好定南王府那一攤爛事,匆匆趕過來時,世子府上下已經亂做了一團。
他當即傳來大管家阿不罕,質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阿不罕戰戰兢兢將他所知的前因後果講過一遍,顏泰喬頓覺心口絞痛,差點沒撅過去。
順水服下身後侍從及時奉上的參丸,又坐下咳了好半天,他這才稍稍緩和了一些。
“給我將那賤婢帶上來!”顏泰喬恨聲喝道。
本以為是個卑賤玩物,誰料道玦郎還上了心,今晚竟不惜與顏琿撕破臉皮,也要當眾保下那賤人,若是叫三哥知道,定是要雷霆大怒。此事還未清算,而今那賤人又膽大包天行刺,當真是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不!不必帶上來了!直接將她拖下去,雙眼挖出,四肢砍斷!”
她膽敢做下這般大逆不道之事,必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審問之時留下雙耳與舌頭便也夠了,顏泰喬恨恨想道。
然而命令雖下,在場眾人,無論婢女小廝,還是侍從奴仆卻無一動作。
“怎麼了?一個兩個都聾了?還不快去拿人!” 見顏泰喬發怒,阿不罕上前,頗有些躊躇的回道:“十七爺,如今世子爺還未發話,我等不敢擅作主張”
“玦郎未發話,我的話便不頂用嗎?你這刁奴好大的狗膽!”顏泰喬憤而將手邊茶碗摔在了阿不罕身上,扭頭對跟隨自己的侍衛道,“去,你們去將那賤婢捉來!”
“住手!”
但聽一道厲聲喝止,顏玉央被杜衡自內間攙扶著走了出來,他隻著中衣,身披外衫,剛被大夫上藥包紮好傷口,尚且臉色慘白,衣衫沾血。
“你怎麼下床了?”顏泰喬皺眉,隨即扭頭訓斥杜衡:“為何不攔著他?若玦郎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這一乾奴才統統陪葬!”
杜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想他倒是攔得住這煞神算!
顏玉央在小廝搬來的太師椅前坐了下來,抬頭看向顏泰喬,目光冰冷:
“我不過來,是要任你在我府中撒潑嗎?”
顏泰喬登時被氣得又咳了起來,順了好一陣子氣,這才繼續咬牙切齒道:
“我是替你教訓那賤婢!那賤種在定南王府公然行刺,定是南朝派來的奸細,你今夜強行將她帶走,與顏泰康顏琿這仇便是做死了!還不趁此機會將那小娼婦嚴刑拷打,逼她說出幕後主使,天亮之前將屍首送去定南王府,此事還有回旋餘地!”
顏玉央絲毫不為所動:“是那紇石烈調戲我的人在先,讓他這般輕易斃命已是便宜了。”
“可那‘你的人’方才差點要了你的命!”
顏玉央聞言心中一滯,方才插進他胸前那根銀簪,倘若再向左偏上半寸,便正是他的心房之處。幸而她手上無力,簪子隻紮破了皮肉,未傷及內裡臟器,否則此時此刻,他能否坐在此處說話還是未知。
原來,她是當真想要他的命。
顏玉央眸色轉寒,麵上蒙了一層夜色霜華,冷聲道:
“這是我與她二人之事。”
顏泰喬深感匪夷所思,“你素來在女色上甚為自持,如今是鬼迷了心竅不成?那賤奴究竟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不過是個姿色平庸的貨色,這般卑劣漢女,不要說洗衣院軍妓營,就是良家子,堂堂王府世子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必再說了!”
顏玉央開口打斷了顏泰喬,他方才險些走火入魔,如今體內氣血尚未平息,煩躁異常,根本不想再聽他在這裡大放厥詞。
“說到底,這不過是我內院家事,你未免也管得太寬了。”
“我管不得?我是你十七叔!”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昔日顏琤尚在人世之時,你又可曾將我做侄兒看待過?如今才來以叔父自居,未免太過可笑。”
顏泰喬一噎,自知理虧,僵硬了半天,咬牙道:“好好,你不將我看做叔父,我無可奈何,可今夜捅出這天大的簍子,你要如何向三哥交代?”
“我無需向他交代,你若向他進言,我亦無話可說。”
顏玉央眉宇一片沉鬱:
“天色已晚,你自行離去罷,恕不遠送。”
顏泰喬恨恨拂袖而去,杜衡見顏玉央臉色慘白,欲攙扶他入內休息,卻被他抬手製止,
“杜衡,你立刻吩咐下去,叫府中管事護衛侍從婢女所有人聽令,即日起,不準任何外人擅自踏足府上內宅,尤其是靠近若梅軒,若有違者,嚴懲不貸!”
“是,公子!”
第32章
阿英自知銀簪那一擊不過以卵擊石,彼時她已力竭,根本傷不了顏玉央太多,但卻足以激怒他了。
縱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要讓她千依百順,做小伏低,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一整夜前後折騰,幾乎要去了阿英大半條性命。但等待她的卻並不是什麼水牢酷刑,大夫為她看過傷病,又開了新藥,如歡如意等婢女仍舊無微不至的照料,薩茉兒依然寸步不離的盯梢,仿佛那夜所有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然而越是正常,越是反常,一切不過都是暴風雨之前的片刻寧靜。
阿英在床上半死不活躺了三天之後,消失了三天的顏玉央終於出現了。
所有婢女仆從退了下去,房中隻剩下他二人。
顏玉央一身鴉青長衫,玉麵似雪,眸如點漆,黑白二色渲染於他周身,鮮明而刺目。他在桌邊椅上淩然端坐,神色漠然相視,阿英在床榻軟墊上虛弱倚靠,麵無表情回望。
她心知,現下便是最後決斷之時了。
彼此沉寂良久,顏玉央終於開口,語氣平平: “你我之間,是否當真你死我活,再無回轉餘地?”
阿英聞言默了默,淡淡一笑,不經意泄露些許苦澀:
“不然呢?”
你以裴侯夫婦屍骨相要挾,我用一己血肉之軀來玉碎,又有什麼回轉餘地?
顏玉央深深的望向她:
“為了一個裴昀,當真值得?”
阿英緩緩搖頭:“我不為旁人,我隻為我自己。”
她是漢人,他是燕人,漢燕百年世仇,她是裴家人,他是顏家人,裴顏兩家血債累累。隻要他還是顏玉央,她還是阿英,此仇此恨,今生今世不共戴天。
一切的一切自最初的最初,便早已注定好了。倘若人世種種皆有緣法,那他二人的緣分在相遇之前,就已然耗儘了。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你隻當做是一場虛無幻夢罷。”
她說出這句話時,仿佛被人在心頭剜去了一塊嫩肉,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可她仍是咬牙把滿口腥氣咽了下去,誓死也不流露半絲軟弱。
話音落下,房中一片死寂,許久過後,顏玉央輕輕吐出了一個字:
“好。”
說罷他喚人進了門。
阿英見來者是龍阿笑,不禁心中一沉,而後自嘲一笑。
原本她還妄想著,不知裴侯夫婦屍骨被葬在了何處,若是她死後能與這二人同葬,真是再好不過。如今既是這爻女來送自己最後一程,那麼恐怕連想留個全屍都是無稽之談了。
龍阿笑看向顏玉央,不情不願道:“當真要用那物嗎?我可是精心飼養了好些年,隻有這一對。”
顏玉央冷冷瞥了她一眼,默然不語。
“好吧好吧!”龍阿笑扁了扁嘴,“左右我自己也用不上,便宜她好了!”
她捏著一把三寸長的雕花銀刀,來到床邊,衝阿英努了努嘴,“把手伸出來。”
阿英巋然不動,龍阿笑不耐煩的直接甩出了三根銀針,麻痹住了她周身大穴,將她左手拉了過來,撩起衣袖,使銀刀劃破了她腕間血脈。
說來奇怪,那被銀刀劃破的傷口隻有一道深深的紅痕,並不見血流出。
龍阿笑從身背的繡花小布袋裡掏出了一根指節粗的小竹筒,拔掉塞子,將竹筒置於她手腕傷口處。
隨即她轉身走到顏玉央身邊,竟是對他做了同樣的事,銀刀劃脈,而後放置了另一根竹筒。
阿英正在狐疑間,隻見那手邊的竹筒中探出一物,似蟲非蟲,似繩非繩,如地龍,卻比之地龍纖細許多,長約一寸,通體鮮紅,一眼望去,便像一根紅線一般。
那物似是感知到了血腥氣,自竹筒中緩緩爬出,爬到了阿英手腕傷口處,徘徊片刻,竟是自那傷處鑽進了肉中。
阿英大驚,因穴道被銀針所製,無法掙紮,抬眼看向顏玉央那處,竟也是一般無二的景象,他也被那紅線般的物什鑽進了傷口中!
但見那物自肉下沿手臂而上,緩慢遊走,一絲紅色若隱若現,至臂彎,至肩頭,至心窩
阿英隻覺胸口一涼,而後一股撕心裂肺之痛驟然襲來,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同時紮進心裡,又仿佛有無數隻手將心肺大力拽扯,登時臉色煞白,冷汗如瀑。
兩道悶哼聲同時在房中響起。
龍阿笑拔去了阿英身上的銀針,漫不經心道:
“此蠱名為‘同心生死蠱’,一入心脈,即與心跳同存,蠱在人在,蠱亡人亡。你體內種的是雄蠱,世子哥哥體內種的是雌蠱,雌雄雙蠱間千裡之內互有感應。雌蠱為主,雄蠱為仆,雌蠱一死,雄蠱必殉,反之不然。所以,倘若世子哥哥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就跟著一命嗚呼啦!” 阿英疼得渾身蜷縮,勉強睜開被汗水糊住的雙眼,隻見顏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
他捂著心口,臉色慘白,幾縷碎發被冷汗濕透貼在前額,眉頭隱忍般緊蹙,嘴角掛著冷笑,無端有三分邪肆。
“記住,自今日起,你性命握在我手,再沒有什麼你死我活,”
他一字一頓,字字咬牙切齒,
“我若生,你便生,我若死,天上地下,你都要給我陪葬!”.
出了房門,沒走幾步,顏玉央便再也支撐不住,他踉蹌了一下,扶著回廊的柱子,捂著胸口低頭喘息,有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他臉側緩緩流下,混合著唇邊流出的血,一同砸在了地麵。
雌蠱既為主,便更為強勢,入體之後反噬更強,他所承受的痛楚是阿英的十倍不止。
他低頭,定定望著腳邊地麵上那彙聚一處的濕印,倏爾一笑。
無論她如何不甘,如何不願,她與他之間終是生出了這段生死羈絆,誰也不能斬斷。
她不能,裴昀不能,諸天神佛十殿閻羅也不能!
杜衡站在不遠處,見此情形躊躇不前。
顏玉央抬眸瞥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冷聲道:
“何事?”
杜衡這才走上前,將手中信件呈上:
“公子,方才有人將這封信送來府上,是單五小姐身邊的侍女。”
顏玉央頓了頓,接過來展信而閱,信箋散發著幽幽蘭香,上麵娟秀的梅花小楷書字兩行: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明日隅中時,請君來相見
南疆乃百爻之地,爻人善醫善毒,行巫蠱事。傳聞那蠱千奇百怪,有頃刻間可令一個村莊斃命的毒蠱,有可驅使屍身操縱死人的屍蠱,有令人神誌全失俯首稱臣的傀儡蠱,亦有讓心上人千依百順忠貞不渝的情蠱。
爻人族規,不可輕易放蠱,尤其是對外族人,故而中原武林中人甚少得見,千奇百怪的傳聞倒是真真假假滿天飛。
阿英自中生死蠱後,便被那股鑽心的痛楚包裹,而隨著時間移逝,痛意漸漸變弱。一個時辰後,痛苦稍漸,兩個時辰後,痛苦漸半,三個時辰後,痛苦若隱若現,隻餘一絲綿長而遲鈍的不適。
雄蠱終於沉眠,而阿英也再挨不住,蜷縮在冷汗濕透的被衾中就此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顛倒,雖然無夢,卻是累極乏極,仿佛要將這段時日的寢食難安都睡回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天地幾何,阿英被一陣邈遠的嘈雜聲吵醒,不得不從深沉黑暗中痛苦的睜開雙眼。
通體又熱又冷,渾身一絲氣力也無,雙唇乾澀,胃如火燎,她察覺到自己發燒了。
平日裡甩也甩不脫的婢女此時不知都去了哪裡,房中一個人影也沒有,而屋外那不知所雲的爭吵聲卻是越來越近,最終破門而入,直衝床前而來。
突如其來一股大力將阿英從被中扯了出來,粗暴的摔在了地上。
阿英頭昏眼花,費力許久,這才抬起頭來,勉強看向來人。
麵前是兩個披甲束發的高大侍衛,一人挎刀,一人佩斧,居高臨下,語氣凶狠道:
“靖南王召見,速速隨我等前往,不得有誤——”
說罷,二衛即刻便押著阿英出了世子府,騎上快馬,揚長而去,府中眾人皆不敢阻攔。
阿英被迫橫趴在馬上,一路顛簸。及至靖南王府,二衛將阿英架起,一路拖行,穿堂越廊,終到了一處湖邊水榭前。
一衛上前稟報:“王爺,人已帶到。”
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響起:
“帶上前來。”
“是——”
而後阿英便再次被拖拽著進了水榭,重重扔在了地上。
水榭中似乎還有一麵覆月白哭喪臉假麵之人,見狀道:
“既然王爺有事在身,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阿英被摔得七葷八素,全身筋骨欲散,她奮力起身抬頭,望向那亭中人。
但見漢白玉石桌畔端坐一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鬢有微須,麵容端正,神態威儀,一身貴氣,不怒自威。
雖然昔日兩軍對壘,她隻在陣前遙遙見過他的身影,但即便這張臉化成了灰,她也不會忘記。此人正是大破宋軍,害死裴侯夫婦之人,大燕國靖南王顏泰臨!
她目光憤恨如刀,而顏泰臨卻神色淡然視她為螻蟻。
他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名侍衛,一人腰間佩劍,一人胯上纏鞭,與捉她而來的二人衣著相似,想必便是靖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山八衛。
這燕山八衛統共八人,乃是燕山奇叟翁不遇之徒,各使一般兵器,武功高強,平日裡寸步不離保護在顏泰臨左右。
佩劍之人年紀最長,乃是八衛之中的大師兄翁輕呂,他對阿英厲聲喝道:“你這賤奴,既見王爺,為何不跪?”
話音落下,阿英左後身持斧的翁宣花便出腳衝著阿英的膝窩處狠狠一踹,阿英吃痛,不禁雙腿一軟,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了地上。
然而阿英毫不屈服,她單手拄地,強忍著痛意,緩緩站了起來。
方一站起,右後身挎刀的翁逡巡便又飛來一腳,同樣踹在了她膝窩處。
雙膝再次著地,一聲悶哼被阿英死死咽了下去,她抬眸冷冷的盯著顏泰臨,再次忍痛站了起來。
而後便是一次次的飛腳踹來,阿英一次次咬牙站了起來,雙膝漸漸出血,血跡濕透衣擺一點點滲了出來。
直到第十七次,再次被踹,阿英支撐不住撲倒在地,她想起身,卻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氣,四肢軟如棉花,抽搐了幾下又跌了回去。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閉目咬牙,滿腦中都是裴侯戰死之時,被萬箭穿心寧死不屈最終與妻子同墜黃河之景,越想便越是悲憤難當。
深吸幾口氣,她大喝一聲,拚儘最後一絲氣力,手腳並用,終於爬了起來。
她慢慢站直身子,直視顏泰臨的雙眼,一字一頓道:
“我不跪燕狗。”
十月初冬寒風中,她僅著單薄衣衫,手腳縛著鎖鏈,四肢皆有擦傷,雙膝流血,兩頰沾灰,卻仍是傲然而立,如鬆似竹,雙眸一片昭昭清朗。
至此,顏泰臨終是神色微動。
翁輕呂欲張口訓斥,卻是被顏泰臨抬手製止,他不鹹不淡的開口:
“叫阿英是嗎?你這裴家兒媳,倒也不算辱沒武威候府之名。”
第33章
有下人奉上熱茶,撤下冷盞,顏泰臨端起茶碗,以茶蓋輕輕撥散碗中熱氣,漫不經心道: “聽聞你殺了紇石烈昌,又傷了顏玦,你最想殺的人,大抵該是我罷。”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阿英冷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為何不動手?”
顏泰臨抿了幾口熱茶,將茶碗放下,語氣隨意得仿佛是問她為何不去多添一件厚衣,而不是在問她為何不動手殺自己。
“大仇人既在眼前,為何還能忍氣吞聲?這四衛固然武功高強,但你也不是全無勝算,既做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樣,為何不即刻動手,以命相搏?”
他定定的望向阿英,目光犀利如鷹,似乎能洞察一切,“難道是隻敢在顏玦麵前逞英雄,篤定了他舍不得你死?”
“無稽之談!”
這話荒唐得阿英幾乎想要仰天大笑,她咬牙切齒道:“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舍去這條性命能報大仇有何不可?”
“哦?那你為何還站在原地?”顏泰臨似笑非笑,仿佛在瞧一個滿口大話的幼稚孩童。
阿英死死盯了他半天,心中恨意千回百轉,垂下的手幾番握拳又鬆開,終是不情不願的將憤恨緩緩壓製了下去,長歎一聲,幽幽道:
“偏偏此時此刻,你還不能死。”
如今燕廷二王相爭,無暇南侵,倘若顏泰臨一死,主戰派定南王一家獨大,以他對大宋厭恨之態,必定撕毀議和盟約,不日揮師南下。北伐之戰,大宋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倘若開戰定然不能抵擋,彼時江山危矣!
顏泰康主戰,所為的是鐵血殺伐,攻城掠地,屠光漢人,雄霸中原。顏泰臨主和,卻也並非是什麼慈悲聖人,他所為的是以宋地之肥沃富庶供養北燕,敲骨吸髓,分而化之,而後再不費吹灰之力將其吞並。
前者為鯨吞,後者為蠶食,蠶食固然惡毒,然而終究是比鯨吞多給對方留下喘息之機,到時鹿死誰手,成敗未定!
顏泰臨一愣,看向阿英的目光不禁變了變,沉默半晌,這才無奈搖了搖頭,語氣甚至還帶上了三分笑意:
“你這女子,果然有勇有謀,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話到最後,已是殺機畢露,他低聲喚道:
“輕呂,動手罷。”
“是——”
翁輕呂頷首領命,長劍出鞘,寒光乍現,他麵無表情一步步向阿英走去——
顏玉央巳時帶杜衡出府赴約,午時而回,剛一進門便被大管家迎了上來。
阿不罕焦急萬分的稟報道:“世子爺你可回來了!方才你前腳剛走,後腳王府的翁四爺與翁五爺便來了,說是王爺召見阿英姑娘,強行將人帶走了。他們拿著王爺的令牌,咱們誰也不敢攔”
顏玉央聞言臉色一變,不等阿不罕將話說完,便立即轉身而去,運起輕功,直接飛身騎上了門口那馬夫還沒來及牽回馬廄的坐騎,甩起馬鞭,一騎絕塵。
杜衡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不禁無奈搖了搖頭。
得!剛消停兩天,又要開始折騰了。這回拆的是靖南王府,父子倆的家務事,他可不跟著去湊熱鬨!
“杜衡,你怎地不隨世子爺一同前往?”阿不罕疑惑問道。
杜衡轉過頭,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一個戲謔的表情。
“不急不急,”他伸手搭在了阿不罕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大管家,您先將方才王府來人的情形,仔仔細細給我講一遍,在場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要一字不落。” “這是做什麼?”
“你放心,”杜衡若有深意道,“待公子回來,此事必會派上大用場。”.
顏玉央風馳電掣趕到靖南王府,自大門一路硬闖來到湖邊水榭,路遇迎上的仆從亦或阻攔的侍衛統統被他擊退,若非他世子之身,恐怕府中早就要大喊有刺客了。
“人呢!”
顏玉央滿麵寒霜的走進水榭之中,目不斜視,逕自向那朱漆闌乾畔的身影質問道。
顏泰臨正手捧玉盞,捏著魚食,頗有閒情逸致的喂著湖中錦鯉。
天寒地凍,水中遊魚倒是閒適,爭先恐後的聚過來張口吃食,可惜被顏玉央這一嚇,全跑了。
顏泰臨不禁皺了皺眉:
“沒規沒矩的東西。”
不知說的是魚,還是人。
顏玉央充耳不聞:“我再問一遍,人在哪裡?”
顏泰臨轉過身來,將玉盞交與下人,施施然道:“她是裴家四郎未過門的妻子,你以為我會讓她活著離開嗎?”
“既未過門便不是妻子,”顏玉央眉目冷凝,“如今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顏泰臨似笑非笑:“那你也要有那本事才行,定南王昨日還在早朝上找我的麻煩,打人不打臉,你的人可真真是會挑婁子捅!”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除去紇石烈昌,如斷定南王左膀右臂,你怕是暗自竊喜還來不及。”
顏泰臨不置可否,此話不假,那顏泰康乃是朝中都元帥,官拜太保,經營多年,手下猛將能臣如雲,他雖也任都監執掌北大營兵權,卻到底不能與之抗衡。這些年來他為削弱顏泰康勢力費儘心思,這紇石烈昌乃是顏泰康一手提拔的心腹嫡係,策反簡直難如登天,幾番暗殺也見不奏效,如今竟是被這般除了去,顏泰臨自然樂見其成。
況且當時顏玉央一口咬定是那紇石烈昌調戲世子府姬妾在先,還強硬將人帶了走,讓那定南王想借題發揮也是無憑無據。倘若彼時真的是人落到了定南王手中,被屈打成招,還不是那顏泰康想給靖南王府定什麼罪就是什麼罪?
故而這一番變故是陰差陽錯,錯有錯招,順了顏泰臨的心意。
二王相爭,人儘皆知,顏泰康早就對他欲除之而後快,撕破臉皮不過早晚的事,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了。
但此時對著顏玉央,顏泰臨卻仍是不假辭色,隻譏諷道:“那你胸前的窟窿可痊愈了?仔細下一次被直接穿個透心涼!”
“我的事不用你管,”顏玉央亦是不甘示弱反諷道:“我再如何,卻也不會像你一樣,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你——”
顏泰臨眉峰微顫,表情閃過一絲裂痕,那不過是極快的一瞬間,而後臉上便又恢複了慣常的喜怒不形於色。
“你想要人,卻也要拿人來換。”
“你要什麼?”
“聽聞你已尋到了那裴安夫婦的屍首?”
顏玉央神色一頓,不動聲色道:“仵作檢骨,至今未能驗明正身。”
“是未驗明正身,還是已驗出了是假?”顏泰臨輕描淡寫道,“其實真假不打緊,此事我已上秉聖主,聖主大喜,不日將下旨昭告天下。”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你既已安排妥當,何必再來問我?”
“我隻是瞧瞧你是不是已被那女子迷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姓甚名誰。”顏泰臨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隨意道,“她被王妃帶走了,既然你執意要將她留在身邊,便讓王妃親自教一教她規矩罷。”
顏玉央麵色一寒:“你究竟想要如何?”
“你內宅房裡那些個私事我不管,全當你是一時興起圖個新鮮,但你莫忘記我吩咐過你的事。”顏泰臨意味深長道,“前些日子進宮見單太後,她又提及你的婚事了,此事不易再拖。二王相鬥乃單家所樂見,既然她想借我之力製衡定南王,我便如她所願。已是定了冀國公府七小姐,我應下了,年底前便將婚事操辦了罷。”
顏玉央咬牙,他在威脅他,用阿英威脅他。
然而在此人麵前他向來沒有拒絕的餘地,故而懶得多費口舌,他隱忍著怒意低聲道:
“我有一個條件。”
“不可能,”顏泰臨問也不問,直接拒絕了:“那女子是漢人,你不能給她名分。”
“我不會拿她來講條件,”顏玉央麵無表情道,“我要單五小姐一同嫁進世子府。”
顏泰臨聞言微怔,憶及往事,眉宇間閃過慈愛與痛惜,語氣也放軟了幾分,低聲道:
“難為你還記得她也罷,姊妹共侍一夫也是佳話一段,況且冀國公府想必樂見其成。”
頓了頓,顏泰臨又道:“三日前國師煉藥功成,聖主服食後精神大振,神清氣爽。今日早朝太傅提及立儲之事,聖主有所意動,雖最後仍是擱置未議,但那顏泰康已是臉色難看至極。加之這段時日他屢次彈劾於我,都被聖主駁斥,以他那倨傲之性,想必忍耐不了多久了。”
定南王顏泰康與今上顏泰和乃是一母同胞嫡親兄弟,昔日文宗傳位長子,顏泰康本就心存憤懣,蓋因顏泰和在先帝病榻前立誓,親口許諾共享江山,兄終弟及,而登基之後果然將軍政大權交於二弟之手,因此顏泰康這些年來才安分守己,儘心輔佐。
而顏泰和素來耽於酒色,身體每況愈下,這幾年眼見大限將至。可自從國師李無方進宮,奉命煉製長生不老丹藥,顏泰和不僅身體大好,更是在前者的熏陶下,開始濡染漢地儒道之風,醉心詩詞歌賦,鑽研君臣綱常,漸漸不滿顏泰康僭越專權,疏遠之餘,還動了傳位於子的心思,這叫顏泰康如何能忍?
這背後種種自是少不了有人推波助瀾,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顏泰臨壓低聲音:“隻要此間事畢,臨安那廂即刻動手,彼時這關山南北就要徹底易主了。”
那話中的篤定與野心昭然若揭,可顏玉央恍若未聞,絲毫不為所動。
顏泰臨素來恨極他這副漠然之態,不禁臉色一寒:
“你以為你滅了幾個江湖門派,收了幾個綠林匪盜,便能與我抗衡,不可一世了嗎?彆忘了是誰給你的這一切,記住你自己的本分!滾吧!”
顏玉央沉默著聽完他的訓斥,眉峰眼角都不曾有絲毫動容,轉身便走,臨走時隻撂下一句:
“記得囑咐你那多管閒事的十七弟,以後少來世子府礙我的眼。”
第34章
“這羅漢果肉羹疏風發汗、利咽化痰,於你現下大有裨益。”
阿英垂眸望著麵前侍女端來的這碗熱氣騰騰的湯羹,默然不語。
方才在湖邊水榭,她本以為那翁輕呂會動手殺她,誰料到他竟是將劍遞來要與她過招。阿英一身傷病,還發著低燒,連站直身子都是勉強,但被逼無奈,隻得應招。
可那翁輕呂出招輕佻,她快他便快,她慢他就慢,她停下來他索性也住手,貓抓老鼠,戲謔一般。她右臂無力,勉力和他拆了十幾招,再支撐不住之時,忽有兩個侍從前來拜見顏泰臨,說是王妃召見她。
而那顏泰臨竟也當真允了,於是阿英便被兩個侍從帶到了王府內宅,王妃所在的壽客苑。
阿英本以為等待她的又是什麼龍潭虎穴,畢竟這王妃乃是靖南王原配嫡妻,昔日死在裴四郎槍下的顏琤之母,而顏玉央又是取代了顏琤世子之位的庶子,那王妃定然饒不了她。
卻不曾想她進門便被幾名婢女團團圍住,又是更衣束發,又是擦灰上藥,如今更是被領到廳堂用膳。
厚衣著身,暖水淨臉,阿英身上的痛楚不禁淡了幾分,人也精神了不少。如今對著滿桌山珍海味,她雖是腹中饑餓難當,卻仍是疑惑又戒備。
“怎麼?難道是怕我下毒不成?”
對麵而坐的靖南王妃見她不動,麵露不悅。
阿英不置可否,暗自打量麵前之人,隻覺這王妃滿氏與她料想的模樣大相逕庭。
燕人重嫡庶,重血統,早年貴賤不得通婚,燕漢不得通婚,直至文宗改製後才有所通融。那顏泰臨乃是先帝庶子,生母出身平平,且誕子時難產而亡,母家無憑助,顏泰臨早年自是不受先帝倚重。直至後來娶得魯國公府嫡女滿令哥,得妻家助力,在軍中掌權,這才日漸平步青雲。
魯國公滿家、冀國公單家與舊遼降臣陳國公蕭家,乃是北燕太祖開國之初便分封的一等公卿,地位顯赫。冀國公單衍昌任當朝左丞相,而今太後與皇後便皆出自單家,二人乃是同胞姊妹,先後嫁與先帝與今上父子兩人,人稱“大小單後”,聯手把持後宮多年,手段不容小覷。而魯國公滿複達手握重兵,鎮守東北邊關,多次鎮壓契丹諸部叛亂,軍功赫赫,如此這位滿氏王妃,亦該不墮將門虎女之威,巾幗不讓須眉才對。
然而據阿英所觀,麵前此人腳步虛浮,不通武功,雙手細軟無力,常年養尊處優,心寬體胖,頗有些珠圓玉潤之富態。
她刻意命侍女又盛了一碗羅漢果肉羹,自己吃了個精光,對阿英挑了挑眉,
“這回你可是信了?我若真想害你,犯不著用下作的法子。”
阿英不置可否,她犯不著下毒,她倒也犯不著來吃她的飯食,隻冷淡開口道:
“王妃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你心裡想必覺得我定是恨你入骨,想法設法折磨羞辱於你的吧。”
滿令哥又命侍女盛來了一碗燕窩甜湯,一邊攪著湯匙,一邊漫不經心道:“我知你是何人,但我不會將琤兒的仇怪罪在你身上,你不過是個女兒家。況且沙場無常,勝敗乃兵家常事,自他執意要隨王爺上戰場那天起,我便做好了最差的打算,隻不過我不曾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話到後來,她臉上劃過一絲落寞悲慟,到底她也隻是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母親。
阿英心念微動,張口欲言,卻終是什麼也沒說出口。
靖南王府痛失嫡子,她裴家又何嘗不是家破人亡?
滿令哥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喝過湯羹,又示意侍女接著布菜,繼續說道:“我召你前來,也不為什麼。玦郎的親娘是個漢人,那是早年王爺惹下的情債,那孩子自幼不在王府長大,和我不甚親厚,我樂得清閒。但他的脾氣我卻是知曉三分,今日你若在王爺那處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這王府非叫他掀翻了天不可。他父子失和事小,我過慣了逍遙日子,可不想從此沒了清淨。”
阿英如何也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頗有些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這王妃委實是好心態好胃口,食量比照尋常女子大得多,轉眼便將桌上二十八道精致菜肴嘗了一遍,這還叫侍女催著後廚快快將她最愛的那道螃蟹釀橙端上來。
見阿英始終一動不動筷,她還不以為然的訓導著:
“再怎麼為難自己,也不要同五臟廟過不去。那些前朝的你死我活,都是男兒郎的事,女兒家便老老實實待在兒郎身後享清福即可,什麼外宅的國仇家恨,什麼內宅的爭風吃醋,都煞費心神,比不上舒舒服服的吃喝玩樂自在”
阿英耳中聽著,內心無波無瀾。這滿氏王妃固然豁達通透,卻也不過是因為出身豪門世家,衣食無憂,嫁與王孫貴胄為正妻,後宅除了幾個卑微姬妾,也沒有側妃爭寵,除去中年喪子,幾乎可以稱得上半生順遂了。
隻是不知若有一天,家國巨變,天翻地覆之時,她可也能似今日這般寵辱不驚,坦然以待.
顏玉央匆匆趕來壽客苑時,看見的便是阿英與滿令哥相對而坐,杯罄盤空,貌似相談甚歡之景。
他臉上神色一滯,不由浮現一絲遲疑之色。
二人見他進門,同時抬頭而望。
滿令哥不鹹不淡道:“既然來了,便將人領走吧。”
顏玉央雖不拜見不行禮,卻向她冷淡點了點頭,隨即轉頭望向阿英,不動聲色將她從頭到腳仔細瞧了一遍,幾不可察的鬆了一口氣。
此時婢女將熱好的素粥端了上來,滿令哥輕飄飄瞥了一眼:“看來用不著了,倒了罷。”
她見阿英食欲不振,故而命廚房專熬了一鍋清淡素粥給她。
“且慢。”
一直沉默不語的阿英突然出聲製止,她起身走到那婢女麵前,接過了那碗粥,抬眸對滿令哥道:
“我替裴昀向你告罪,然而兩軍對壘,戰火無情,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是會將顏琤斃於槍下。但他也說過,縱使各為其主,顏琤仍算得上是一個坦蕩的對手,一個磊落的將軍。”
顏琤不虐降俘,不屠平民,不燒殺搶掠,體恤下屬,身先士卒,兩軍陣前,仍願與裴昀堂堂正正一較高下。
如此對手,縱是敵人,仍是值得欽佩。
說罷,她將那熱粥仰頭一飲而儘,肅容道:
“今日王妃一粥之恩,在下記住了,他日有緣,必定如數奉還!”.
強行灌了一碗熱粥下肚,阿英非但沒有舒緩,整個人反而更難受了。
上了馬車,離開靖南王府後,她隻覺腹中絞痛,硬如頑石,渾身忽冷忽熱,虛汗不止,路上一顛簸,終是讓她忍耐不住,俯身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她趴在軟榻上,胃中泛酸,嘴裡發苦,形容狼狽至極。忽而有方潔淨的錦帕覆在了她的唇畔,她勉強抬眸望去,便隻見顏玉央冷凝的眉目。
他從頭到尾不發一言,隻是沉默的替她擦拭嘴角,扶她起身,喂她喝下清水漱口,喚來隨從清理穢物。而後他將她抱坐在膝上,像抱著孩童一般,以寬大的外衫將她包裹其中。
若有若無的冷梅幽香鑽進鼻腔,無端令人沉靜,慣常清冷的懷抱在這一時一刻間,令呼吸都滾燙的阿英產生了安心的錯覺,那是短暫如曇花一現的刹那,卻仍是從生到死真切存在過。 她毫無反抗之力的任顏玉央將她抱下馬車,進了世子府,一路抱回若梅軒臥房。
如歡為她端來好克化的飯食,如意伺候著她服下了湯藥,身上的熱度漸漸褪去,一切皆有一絲各歸各位的熟悉感,令阿英不禁在心中泛起苦笑。
兜兜轉轉,她竟是隻能又回到這個禁錮她的牢籠之中。
自王府見麵,顏玉央便一直沉默不語。他執拗的將她外衫脫去,將她四肢手腳每一處細小擦傷,仔細上藥,看著她傷痕累累的膝蓋臉色陰晴不定,對此阿英統統沒有反抗,她如同一隻沒有生氣的布偶般任他擺布。
如今她的身子委實太過虛弱了,每一個動作渾身骨骼都在咯咯作響,每一次呼吸五臟六腑都像針紮一般疼,她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迷迷糊糊,將睡未睡之際,阿英終是聽到顏玉央清冷的嗓音響起:
“你有何資格,替裴昀告罪?”
阿英勉強掀開眼皮瞧了他一眼,扭頭不予理會。
顏玉央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了回來,強迫她直視自己,又問道:
“他都同你說了什麼?”
“他命人傷你了?”
“是那八衛中的翁逡巡、翁宣花將你帶走,可也是他們對你動手的?”
他接二連三的詢問,她卻始終恍若未聞,不理不睬。
彼此沉默片刻,他忽而笑了笑,輕聲道:“你既然不想說話,那我便帶你去看場熱鬨吧。”
說罷,他拿過一旁的白狐絨披風,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把一個湯婆子塞進她懷中,橫抱起她下床出了門。
第35章
門外不知何時聚滿了人,百餘人或跪或立,密密麻麻擠滿了院子,全是世子府的下人。
顏玉央將阿英放在杜衡搬來的椅子上,讓她坐好,她疑惑的看向他,不解其意。
顏玉央在眾人麵前站定,底下人噤若寒蟬,一聲不敢吭,隻聽他淡淡開口問道:
“今日府中巳時至午時是誰當值?”
便有三十來個白羽衛站了出來,隨之還有西北三狼。
顏玉央語氣平平問道:
“我曾說過,外人不得進府中內宅,今日燕山八衛前來拿人,爾等為何無動於衷?”
柴家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柴阿大上前稟報道:
“回世子,那燕山八衛乃靖南王府中人,又手持王爺令牌,我等不敢阻攔”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王爺的令牌管用,我的命令便不好使?莫忘了誰才是你們的主人!這般不聽話的狗,養來何用?二佛——”
一旁而立的雪嶺二佛早有準備,話音未落笑彌勒便已欺身而上,手中鐵念珠衝著柴阿大當頭砸下,柴阿大慌忙抬臂格擋,隻聽卡嚓一聲,右臂折斷。而後緊接著念珠第二下砸至天靈蓋,直砸得他頭骨碎斷,腦漿崩裂,當場氣絕而亡!
柴阿二與柴阿三見大哥橫死當場,皆是目眥欲裂,悲憤難當,爆喝一聲,操起長刀便向笑彌勒攻去,一人攻上首,一人攻下盤。
笑彌勒微微一笑,隻見那圓滾滾的身軀靈巧至極的向後彎去,躲過頭上柴阿二一刀,淩空一翻,下半身又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折回,一腳重重踹在柴阿三胸窩,其力度之大,內勁之足,登時將柴阿三左前胸大半扇肋骨踹得坍塌下去,他口噴鮮血後退七八步,跪坐於地,再一動不動。
柴阿二見勢不妙,顧不上兄弟之仇,頭也不回奪路逃命而去,笑彌勒在後緊追不舍,轉眼間消失在眾人視線。
片刻之後,隻見那袒胸露乳的惡佛手提一具軟綿綿的屍首而歸,摔在地上,正是那被砸斷了脊椎的柴阿三。
“阿彌陀佛!”笑彌勒手持念珠,雙掌合十,裝模作樣念了一句佛號。
話音落下,便見那鬼菩薩身如鬼魅一般躥了出去,撲進了白羽衛中央,隨後一陣令人膽寒的骨碎之聲如同爆豆子一般響起,辟裡啪啦不絕於耳。 不過是眨眼之間,三十六名白羽衛皆抱著右腿倒地哀嚎不止,三十六隻右腿骨皆被踹得折斷,而那鬼菩薩又如一陣青煙一般悄無聲息飄回到原地,麵上無悲無喜。
那白羽衛統領富甲咬緊了後槽牙,拖著一條傷腿,勉強單膝跪地,顫聲道:“多多謝世子不殺之恩。”
這一連串變故不過發生在頃刻之間,嚇得在場眾人皆是魂飛魄散,瑟瑟發抖,生怕下一個便懲治到了自己頭上。
顏玉央目光在院中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到了龍阿笑身上:
“今日燕山八衛闖進來之時,你在何處?”
“我,我在藥圃伺弄藥草”龍阿笑自知理虧,有些心虛,但還是壯著膽子道,“那株金銀石斛,好不容易才冒出一點點尖芽,我們等了這麼多年,可不能功虧一簣”
顏玉央根本不聽她的辯解,冷聲道:
“杜衡,把她的藥廬掀了,藥圃燒光!”
龍阿笑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不要燒我的花草!不要燒!世子哥哥你混蛋!”
她淚眼汪汪瞪著杜衡,用力吼道:“臭書呆,你敢燒我的花草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杜衡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無奈攤了攤手。
龍阿笑恨恨的跺了跺腳,生怕顏玉央說到做到,趕緊轉身跑回去保護藥圃了,她發誓誰敢靠近她的寶貝花草,她一定毒死他毒死他!
顏玉央繼續發問:
“今日燕山八衛來抓人時,可有何人上前阻攔?”
眾人訥訥不語,杜衡適時上前回話道:
“啟稟公子,二管家薩茉兒曾開口製止。”
所有目光頓時落在了站姿古怪的薩茉兒身上,她雖竭力維持鎮定,但終是有些不自在的縮了縮身子。
彼時她確是曾阻攔那兩個王府侍衛的硬闖,然她勢單力薄,人微言輕,非但沒攔成,還叫翁宣花在腿上踹上了一腳,登時於起一片青紫,至今還疼痛難當。
顏玉央瞥了她一眼,頷首道:“去找大夫抓藥,而後自行去賬房支一百兩銀子。”
“謝世子爺賞賜。”薩茉兒不禁鬆了一口氣,低聲謝恩。
“餘下眾人,罰去三月俸祿,男子杖罰五十,女子減半,立即執行!”
此話猶如一顆驚雷炸在眾人頭上,院子裡登時哭喊求饒聲不止:
“世子爺饒命!”
“小的知錯了,請世子爺大人大量饒過小人這一回!”
“奴婢當時正在房中繡花,當真一無所知啊!”
大管家阿不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情道:
“世子爺,這處罰委實是太重了些,請世子爺念在諸人乃是初犯,饒過這一回,小的日後必定嚴守府邸,儘心儘力保護夫人,但請世子爺收回成命啊!”
杜衡噗嗤一樂,上前將阿不罕扶了起來,“誒呀,大管家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態了,若不是你束下不力,冷眼旁觀,這些下人又怎麼會被你連累?依我看啊,你才是今日之事最大禍首,杖責應是雙倍才是,公子您說對不對?”
顏玉央也不反駁,直接默許了此言。
“你你,你這個奸詐狡猾的南蠻子!”
阿不罕氣得口不擇言,雙眼一翻,就此暈了過去,卻仍是未逃脫懲罰,被兩名白羽衛拖了下去。
刑罰就地開始,一片刑杖笞肉,哭爹喊娘聲中,顏玉央轉過身來看向阿英:
“這出戲你可還看得滿意?”
阿英麵無表情回視他,冷聲道:
“古有殺雞儆猴,今日你懲治自己府中下人難道還是想威脅我不成?”
“不是威脅,而是要你清楚,下一次沒有我的準許,你再敢踏出世子府一步,他們會有何等下場。你若不在乎這滿場人為你陪葬,大可隨意。”
荒謬!明明是他自己爹派人將她綁走的!
阿英簡直懶得與他爭辯,起身回房,索性眼不見為淨!
是他顏玉央無理取鬨,是他自己懲治自己的下人,他們皆是燕人,不過是蛇鼠一窩,一丘之貉,狗咬狗一嘴毛!
況且她算是個什麼東西,哪裡輪得到她來說項求情,那人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她憑什麼在他麵前張這個口?!
院子裡的哭喊聲,杖笞聲,從日落西山一直延續到半夜三更,才漸漸停止。這期間阿英將自己窩在床上,雙手捂住耳朵,一遍遍這般說服自己。
她被囚禁於此,世子府上下皆是幫凶,既食君之祿,便哪個也不無辜!是他顏玉央自己造孽,與她無關,與她無關!
直到外間隱隱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姐姐!姐姐你醒一醒!姐姐你彆丟下我一個人!夫人!夫人你好狠的心腸,我姐妹服侍你一場,你為何不替我姐姐求求情”
可剛哭了兩句,便被人捂住嘴拖走了,房中又恢複一陣寂靜。
那聲音有些熟悉,阿英的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喚來了薩茉兒詢問發生了何事。
薩茉兒遲疑片刻才開口道:
“是如意,她姐姐如歡未撐過杖刑,方才斷氣了。”
阿英聞言隻覺眼前一黑,胸口絞痛陣陣,張口欲言,卻是直接噴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
耳邊薩茉兒的驚呼越來越遙遠,她卻是雙耳嗡鳴,一片恍惚,就此暈死了過去.
“回公子,杖刑已結束了。”
得月園書房中,杜衡向顏玉央稟告道。
除後廚花院馬廄等處下人幸免於難外,今日世子府當值的一百零四人皆受了杖刑,規模空前,數量驚人,想必能在眾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教訓。
“如何?”顏玉央問道。
杜衡自知公子之意,回複道:“阿不罕已被杖斃,書房書僮阿寶林與前廳小廝溫仁也已斃命。”
顏玉央意料之中,眉宇紋絲不動。
阿寶林與溫仁乃是顏泰喬安插在他世子府的眼線,而阿不罕更是顏泰臨的人,否則怎會他今日前腳出門,後腳燕山八衛就闖府捉人。吃裡扒外,總要付出代價。
然而顏玉央亦心知,此舉不過是治標不治本,顏泰臨若想監視拿捏他,仍是有千萬辦法。今日他隻派了兩個侍衛就輕易將他重重保護的人捉了去,便是最好的警告,終究他顏泰臨是手握重兵,位高權重的靖南王,而所謂世子府不過是子憑父貴,假虎威之狐罷了。
他連唯一一個,想要護住的人都保不了。
回想起方才所見她那傷痕累累,青紫一片的膝蓋,他隻覺心如絞痛,手中用力,那岫岩青玉雕花筆杆啪的一聲折成了兩段。
“還有”杜衡朝言觀色,猶豫了一下,繼續道,“還有姑娘身邊的婢女如歡也死了。”
顏玉央抖落手中玉屑,慢一些才想起此女,眉峰輕顰:“為何?”
二十五杖責要不了一個人的命,不過是小懲大誡,那三人是杜衡刻意暗中安排,這才丟了性命的。
“她執意要替胞妹受罰,一個人擔了五十杖。執刑仆婦見她是姑娘貼身婢女,已是手下留情,誰料道她身子骨實在太弱,這才”
顏玉央聞言沉默了片刻,淡漠道:“那便葬了吧。”
杜衡正要應聲稱是,忽聽門外薩茉兒匆匆跑來對小廝道:
“快快通傳讓我進去見世子爺!夫人怕是不好了!”
第36章
阿英已然數不清自己這段時日,究竟受過多少傷,遭過多少罪了。箭傷、掌傷、內傷、擦傷、挫傷、瘀青、溺水、蠱毒、受寒再加之接連打擊,驚怒交織,大悲大痛,縱是鐵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時至今日,她終於垮了下來。
肉/體痛苦到了極致,五感便漸漸模糊了。阿英隻覺自己仿佛靈魂出竅,神遊太虛一般,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痛了,識海沉沉浮浮,時而清明,時而糊塗。
她大抵是要死了罷。
她好高興,這漫長的痛苦終於要迎來解脫了,她本就該是已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彆?然而終究是晚了,倘若她能堂堂正正死在沙場之上,死在金鑾殿前,死在鷂子嶺中,亦哪怕死在日月山幽穀之中,該多好?何須如今日這般深陷敵營,苟且偷生,無名無姓屈辱而亡?
她亦好難過,那些仇究竟是無法報了,那些債終究是無法討了,那些至死未平的遺憾到底是無法償了,那些背負的萬眾期待最後也隻能辜負了。她庸碌一生,白活一世,就這樣下了陰司地府,她該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顏麵去見故舊親朋?
爹,娘,孩兒不孝!孩兒不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