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自眼角滑落,流至腮邊,卻是被人溫柔的擦了去。
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覆在她前額,有低沉而熟悉的聲音響起:
“可憐的孩子啊”
這聲歎息如春風化雨,如雪中送炭,刹那間滋潤心田,將魂魄飄搖無依的阿英拉回了人間。
眼珠動了又動,她用儘全身力氣,勉勉強強掀開了一線眼皮。
視線朦朧中,隻見屋中一片煙熏藥繚,自己在床上仰麵而躺,身上插滿了梅花針,一動也不能動。
她費力抬眼,凝神望去,終於看清了站在身旁之人。
那是個四十幾許的儒雅男子,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湖藍布衫,五官清秀,眉間帶著無儘的溫和與悲憫。
她心中一顫,蠕動了一下乾澀的雙唇,欲言又止。
男子似知她心意,悠悠一歎:
“睡吧,睡醒之後,一切便都好了。”
這句話似是有法力一般,阿英頓時覺得渾身溫暖舒適,眼皮沉沉,眨了眨眼,就這樣進入了夢鄉.
救必應走出內室,一眼便見到了一直坐在外間等候的顏玉央。
顏玉央定定望著他,一言不發,但任誰都能瞧出他的眉宇間詢問之意。
可救必應偏偏視而不見,一邊接過藥童遞過來的乾布擦乾手上水漬,一邊不鹹不淡道:
“世子下次欲找在下問診,派弟子傳信即可,犯不著喊打喊殺,還差點掀了百草堂。在下小本經營,不求錢銀,隻為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罷了。”
他不過是去遼東進山采藥,歸來時燕京藥鋪分號險些就此沒了。
顏玉央臉色冷了冷,杜衡不得不苦笑著拱手向他賠不是:
“中秋夜就托百草堂的弟子向您傳信兒,兩個月後還沒見到您人影,這不是人命關天嘛,望神醫大人有大量!”
此人名為救必應,乃是江湖聲名遠揚的神醫,醫術絕倫,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傳聞。更難能可貴的是,人如其名,妙手仁心,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皆儘心救治,分文不取。無論廟堂之高亦或江湖之遠,不知有多少人受過救必應的恩惠,世人皆尊稱他一聲大慈大悲千金手。
傳聞十數年前,救必應在江湖初展頭角之時,機緣巧合之下治好了一貴人多年頑疾,貴人感激涕零,誓要千金重謝。他推辭不能,便要求貴人用答謝銀兩兌下一間藥鋪,取名百草堂,留弟子坐堂,專為窮人問診賒藥。此後便成了救必應的一個規矩,凡有富貴病人被其救治,便在當地開一間藥鋪酬謝,長此以往,大江南北有十數間百草堂遍地開花,雖非門派,卻無論黑/道白道都要給三分薄麵。
顏玉央不得不開口問道:“她怎麼樣了?”
“世子大可放心,以這位姑娘目下的傷勢,不出十日,便可香消玉殞,一命歸天了。”
顏玉央心口一窒,忍不住重重拍了桌案一掌,隱隱有絲氣急敗壞的低吼道:
“我何時說過要讓她一命歸天了?”
“原來世子不想讓這位姑娘死?”救必應對他的怒火熟視無睹,慢條斯理道,“在下見她這一身傷病毒藥,心如死灰之狀,還當是世子有意置她於死地,將她折磨虐待,要她性命呢。”
顏玉央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杜衡知二人關係匪淺,不敢再聽,找個借口便退了下去。
房中沉靜片刻,顏玉央終是再次輕聲開口:
“究竟如何?”
救必應歎了口氣:
“我隻能說暫且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位姑娘身有舊疾未愈,此番又元氣大傷。肩傷可養好說,如今最緊要的是內傷,解鈴還須係鈴人,如何醫治,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顏玉央默然不語,救必應見狀便換了話題:
“莫說旁人,你最近身子又如何?將手腕伸出來叫我一號。”
顏玉央一動不動,硬邦邦道:
“我無事。”
“你當我千金手是浪得虛名不成?”救必應輕笑了一聲,不緊不慢道,“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肝。短短時日不見,你五臟六腑皆傷,體內真氣四躥,隱有走火入魔之兆,當真是不要命了嗎?”
顏玉央自知瞞不過他,卻仍是固執道:“我自有分寸。”
救必應大江南北行醫多年,最頭疼的便是遇見這種不惜命的病患。顏玉央此人固然薄情寡性,對旁人心狠手辣,但救必應深知,他對待自己卻是更狠辣,更無情。
他不禁又是一歎:“那人教你服食寒毒,練那至陰至寒的功法壓製體內熱毒,本就凶險異常,又妄圖以《清淨無為經》恪守心性,簡直是逆天而行!人生茫茫塵世,又怎能如雲中仙君一般清心寡欲,斷情絕愛?如今你七情六欲皆動,喜怒哀樂皆沾,長此以往,破了禁忌,寒毒入體,等到功力反噬那天,你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顏玉央渾身一震,額上青筋跳了又跳,咬牙不語。
他又何嘗不知,何嘗不曉?
然而誰叫南北客店狹路相逢,誰叫朔月聖地生死與共,誰叫她偏偏是裴四郎的未婚之妻,誰叫他威逼利誘用儘千方百計她都不肯留在他身邊!
誰叫今生今世啊,偏偏遇上了!
“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救必應淡淡道,“你若是想通,自可隨時找我,我答應過你娘,必定竭儘全力為你醫治。”
顏玉央沉默了片刻,忽而開口:“天山雪蓮,前不久我已得到了。”
救必應聞言先是一愣,而後一喜,“你果真想通了?”隨即又意識到了什麼,“因為這位姑娘?”
顏玉央不答,救必應卻也沒指望他會回答,兀自道:“那如今便還差金銀石斛、千年赤靈芝、一品金珠,還有靈肉蓯蓉最後一樣我倒是能尋到門路,其餘三樣你還要抓緊派人去尋才好。”
說罷救必應又不禁心生感慨,當年看來難俞登天的九種天材地寶,如今竟是已成功一大半了,若池姑娘在天有靈,想必也當欣慰了。
其後他背起醫囊,起身告辭,臨走時狀若不經意般又勸道:
“傷病可醫,心病難治,既然你不想讓這位姑娘去死,還是儘早決斷得好,若是再拖幾日,恐怕就真藥石無醫了。”.
救必應走後,顏玉央走進房中,坐在床邊,靜靜望著床上所躺之人。
她高燒已退,冷汗漸止,正閉目沉沉睡去,臉色雖然仍是蒼白,卻終究不再有頹敗死氣,安然睡顏更隱隱有一絲恬淡釋然。
那是自燕京二人重逢之後,再不曾在她眉宇間見過的神情。
這些時日來,他所見的,便隻有恨,鋪天蓋地,咬牙切齒,刻骨銘心,欲殺之而後快的恨。
而他自己,想必也不遑多讓。
自知功禁凶險非常,這些年來他早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自詡無堅不摧,到了如今卻是將所有軟肋暴於一人麵前。遇上她之後,再三克製,仍是頻頻犯禁,正如救必應所言,七情六欲皆動,喜怒哀樂皆沾。饒是這般,卻還是同她走到了眼下的僵持地步。
他忍不住抬起手,撫上她的臉頰,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眉,她的目,她的骨,她的唇,試圖描摹出這張麵具下她原本的容顏。
究竟怎樣才能留住她?
他真恨不得折斷她的羽翼,剔去她的傲骨,打碎她的脊梁,一生一世將她鎖在身邊!
然而她卻是何等寧死不屈,何等百折不撓,何等寧可玉碎不願瓦全。鎖住她,她會死。
他舍不得她死。
今時今日,所有痛苦折磨的根源皆源自於此。
他俯身溫柔的親吻她,雙唇摩挲,用幾不可聞的氣音輕聲道:
“彆丟下我一個人”
同心生死蠱既種,他還活著,她又怎敢獨亡?
阿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有蜀中的花,有江南的雨,有邊關的風。
而後她在一陣溫暖的馥鬱馨香中悠悠轉醒,緩緩睜開眼,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架正在行進中的寬闊馬車之內。
身下軟墊如雲,銅爐中香碳正旺,案幾上一甌茉莉熏花剛沸,鼻端有清淡甜意彌漫開來。
顏玉央一身月白長衫,單腿屈膝側坐榻邊,手中半握著一卷詩書,正垂眸靜閱,眉宇中氤氳開幾分罕見的恬靜柔軟。
而她自己,竟是頭正枕在他膝上而臥,姿勢好不曖昧。
她慌忙坐起身子,四肢發軟,險些又跌了回去,腦中微微茫然,一時想不起之前發生的種種,愣怔了片刻,開口問道:
“這是去哪裡?”
嗓音中不經意還殘留著惺忪的喑啞。
他眼也未抬,隻淡淡說了三個字:
“小湯山。”
阿英一頭霧水,忍不住湊到窗邊,將厚重窗幔掀起,探出頭向外望去。
隻見馬車後跟著長長的隊伍,一行人緩緩行進在曠野之中,天幕陰沉,山巒無際,草木衰敗,滿眼蕭瑟,星星點點的細碎瓊花在空中飛舞,輕盈的落在大地之上山野之中,北風吹過,帶來一陣撲麵寒涼濕意。
今冬第一場雪,來得稍遲,卻終是落下了。
阿英雙眼微微睜大,不禁瞧得癡了。
一粒柳絮般的銀粟翩然落在鼻尖,她下意識僵住身子,垂眸定定瞧著那片雪花倏爾融化成一滴水珠,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滯住了。
顏玉央抬眸瞥見她趴在窗邊呆呆看雪的樣子,仿如一隻傻狸奴一般,一時間心頭塌落一角,生出些難以察覺的柔軟。
他上前,從她身後伸出手捂上她被寒風吹得冰冷的額頭,稍稍用力,寬闊胸膛貼上纖細後背,將她摟在懷中,低聲道:
“落雪風寒,仔細著涼。”
然而此時此刻,阿英根本無暇顧他,她心中早已被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悸動填滿。
縱她前半生,無論家門亦或師門皆在關山以南,自幼到大,她從未見過雪,此番乃是二十年來頭一遭。
天福元年,晉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於遼,從此中原門戶洞開,再無屏障天險。
靖康百年,南渡偏安,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這塞北燕雲的雪,她今日終是見焉。
第37章
小湯山,位於燕京以北,地湧熱泉,故名湯山。
世子府一行人於日中午時,行至小湯山九華山莊,此莊為靖南王府所有,乃顏玉央數年來嚴冬避寒之所。
而於阿英來說,她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被關進了另一個牢籠罷了。
午膳過後,小憩之時,房中一片安寧,阿英又忍不住坐到窗邊,推開窗欞,向外望去。
鵝毛大雪從早到午紛紛揚揚下了大半日,此時方休,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如柳絮滿院,雲落人間,這是阿英從未見過之景。
她癡癡望了片刻,忽發覺窗畔也被吹落了少許積雪,不禁湊近凝神細看。但見那簇潔白雪花,細小如塵,卻是姿態萬千,朵朵皆開六瓣,莊正典雅,晶瑩剔透,頗有一花一世界之玄妙。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
是了,雪為六出,而她所練的不正是那六出劍法!
思及此處,阿英隻覺耳邊心跳如雷,激動難當,趁婢女不察,忍不住自窗邊翻身而出,來到院內。
隨手折下一截枯枝,她立在一地亂瓊碎玉之中,鼻中深深呼吸著寒冷之氣,緩緩閉上雙目。
憶得九歲那年,她無意間窺得師公於崖畔練劍,秦碧簫武功已臻化境,那劍法變化莫測,身姿翩然綽約,令人心神俱醉。秦碧簫連練七天,而阿英也忍不住連續七日都去偷看。
終到第八日,秦碧簫將劍尖直抵她鼻尖,命她將自己所使的劍法舞一遍給她看。
阿英戰戰兢兢,將過去所偷看去的一整套三十六招劍法磕磕絆絆舞了一遍,而秦碧簫非但未懲罰於她,還親自指正了她劍法中的錯處,告知她此劍要訣,一遍遍教導於她。
這是師公第一次主動與她親近,而那套劍法便正是春秋穀絕技六出劍法。
如今回想起來,以秦碧簫之修為,又怎會發現不了稚子在旁偷窺,不過是有意傳授,順水推舟罷了。
阿英根骨清奇,天資聰穎,乃是練武奇才,彼時她已將大師伯羅浮春所教的忘憂劍法練得得心應手,此番不出一年又將六出劍法學得融會貫通。
然而秦碧簫卻言,她隻懂劍招,不明劍意,假以時日可得小成,卻終不能登峰造極。
春秋穀祖師爺春秋散人秦巽,乃是昔日希夷先生睡仙陳摶門下弟子,春秋穀雖非道門,卻仍是傳承道家真義,天地萬物,造化神奇,道法自然,順勢而為。
玄英為冬,那玄英功本就是自嚴冬時節天地之氣中所悟出的修習功法;六出劍法,更是觀冬雪凝雨所創出的招式,劍中有雪意,以劍化雪舞,阿英既從未見過雪,又怎能通曉此中深意?
彼時秦碧簫還道,功夫之境,亦如人生之境,便隻有曆生死悲喜,觀天地蒼生,紅塵走過一遭,才能真正頓悟。
而今這句話,阿英終是懂了。
師公故去後的第三個年頭,她站在了這片茫茫無際六出飛花之中,腦海中一遍遍翻湧的,正是昔日師公在崖邊舞劍之景。
手隨心動,以枝做劍,她應和著記憶中秦碧簫的身法舞了起來,一招一式,一斬一刺——
開門枝鳥散,玉絮墮紛紛。
瓊英與玉蕊,片片落階墀。
漠漠複氛氛,東風散玉塵。
造物故豪縱,千裡玉鸞飛
好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雪!
劍下生風,雪塵紛飛,她終是突破了這幾年練功之關隘,劍意精進了。
阿英不曾辜負師門教導,願師公在天有靈,得以聊感欣慰!
她重重摔倒在地,閉目之時,臉上猶帶一抹肆意的笑.
阿英被顏玉央抱回房中時,早已暈厥了過去。
她這剛剛從閻王爺手裡救回來了身子骨,本經不起這般折騰,但那春秋穀武功委實精妙非凡,縱她此時內力不複,此番倒在雪地之中,除卻手臉微紅,卻並無大礙。
日暮時分,阿英方一睜眼醒過來,便聽見床邊有人壓抑著怒意冷冰冰道:
“你若當真不想要命,大可另換個乾脆死法。”
阿英置若罔聞,她兀自伸出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而後猛然坐起身子。
停滯片刻,她開口,聲音平靜中藏著一絲顫抖:
“我看不清東西了。”
顏玉央聞言一愣,迅速俯身過來,本想伸手,卻又不敢觸碰,隻皺眉細細查看,沉聲問道:
“怎麼回事?”
阿英微微搖頭:
“不知道。”
此時她頭暈目眩,雙眼刺痛,視物一片模糊重影,不自覺有流淚的衝動。
大夫匆匆趕來,查看過她眼睛後,告知此乃雪盲症,蓋因於大雪之中停留太久,雙眼為光亮灼傷,以致紅腫痛癢,視物模糊。
大夫開了傷藥,將她雙眼用白綾覆起,囑咐她多多休息,切不可再見光。
阿英猶豫半天,終是忍不住輕聲問道:
“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不必擔心,此乃小傷,用不了三咳咳!”大夫看見一旁世子不動聲色的示意,不小心被口水嗆了一下,咳了幾聲急忙改口道:“三個月就能痊愈。”
阿英不禁心中一鬆,卻又一沉。 能得痊愈固然是好,然三個月時間又太長,在此期間不能見光,她豈不是與盲人無異?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眼上的白綾,卻在半途被一隻手製止了。
“你乾什麼?”
阿英嚇了一跳,目不能視的感覺,她還不甚習慣。
“剛敷過藥,不要碰。”顏玉央的清冷嗓音響起,隱隱有絲揶揄,“這回可知不能在雪中貪玩了?”
阿英咬咬牙,不禁雙頰發熱。
她自問哪怕當麵砍她一刀,亦或斬她一劍,她也能淩然不懼,麵不改色。然而偏偏是這種傷法,當真是太丟人了!
因她此時眼前一片漆黑,故而未見到顏玉央唇邊那抹淺淡笑意。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他貪婪地凝望了她許久,終是輕聲道:
“下次不要重蹈覆轍了就是。”
雖遭此突變,但阿英還是很快鎮定了下來,她自詡自幼習武,五識靈敏,耳聽八方,縱然目不能視,也能行動無礙應當,假如無人從中作梗的話!
晚膳之時,顏玉央欲牽她來到桌邊,被她甩脫了手。
“讓如意來扶我。”
“如意此番不曾隨行。”
“薩茉兒呢?”
“她須留府操持內宅諸事。”
主人都不在府中,管家還操持何事?
阿英忍氣吞聲道:“那喚其他婢女來。”
耳邊一陣悉悉索索裙擺廝磨之響,而後又是一聲輕輕闔門之聲。
“其他婢女也退下了,”顏玉央悠悠道,“你不是素來不喜下人近身?”
阿英忍不住咬了咬後槽牙。
顏玉央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再一次被她甩脫,她硬邦邦道了一句不必,而後自己摸索著一路下床坐到了桌邊,摸索著端起了碗筷。
而此時考驗不過才剛剛開始,她憑借嗅覺,依稀辨出了菜的方位,伸箸欲夾,卻是一夾一個空,接連幾次,她終於意識到是身邊之人在捉弄。
她心中怒氣漸生,手腕一轉,便將雙箸向那移動菜盤的手上打去,顏玉央自不甘示弱,反手以筷相擊。
隻見八仙桌上,滿盤珍饈,兩人卻在方寸之間持箸交鋒,一人欲夾羊舌簽,一人便輕撥水晶盞,一人點向對方合穀穴,一人便反向切去三經脈,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直攪得桌上杯盤狼藉,湯灑菜碎。
終是阿英一招聲東擊西,打碎了一碟三脆羹,左手飯碗扣住了顏玉央雙箸,右手精準的夾起了一塊肉,報複般送進口中恨恨咀嚼。
誰料沒嚼兩下,便是麵色一青,扭頭吐了出來。
那是一塊清蒸鰂魚,滿滿全是細刺。
他是故意的!
阿英忍無可忍,將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斷喝一聲:
“顏玉央!”
時至今日,他二人之間早已深仇大恨,勢不兩立,有本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般幼稚戲耍於她,他究竟還要不要臉?!
這便真真是逼她換個死法,自此絕食而亡嗎?
房中一時靜默,隻餘她憤怒的粗喘之聲。
半晌,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笑聲,那笑仿佛憋了許久,因而放肆不已,爽朗至極。
阿英一愣,她從來,沒聽過他笑得這樣開心
笑聲過後過後,顏玉央渾若無事般喚了下人進門收拾殘局,撤下殘羹,又迅速換上一桌新席。
他將一筷無刺的鮮嫩魚肉夾進了她碗中,她剛欲拒絕,便聽他淡淡道:
“你儘快填飽肚子,才有力氣運功療傷。”
這一句話令阿英動作僵硬,呼吸凝滯。
她自是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想儘快恢複功力,可她猜不透他此話何意,是真是假。她此時穴道閉塞,內力全失,如何運功?如何療傷?
她心中隱隱有猜測卻不敢肯定,開口欲問,他卻是再閉口不談,隻有條不紊的為她布菜,盛湯。
他夾來,她便吃,他盛來,她便喝,一頓飯她吃得亦步亦趨,心思重重,食不知味。
小湯山中泉眼無數,九華山莊中占其二,山莊環泉眼所建,亦引泉水入景,故而整個莊內皆是水汽繚繞,暖意洋洋。
阿英臥房中,便有一方引溫泉活水的熱池。
晚膳用畢,阿英隻聽不斷有下人在房中進進出出,焚香燒炭,又將許多藥材倒進池中,屋內頓時氤氳起嫋嫋藥氣。
隨著一聲關門之響,腳步聲漸漸遠去,房中便隻剩下了阿英與顏玉央兩人。
阿英坐在床邊,察覺到顏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在她身側而坐,兩人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她不由有些許緊張,下意識揪住了身下錦被一角。
忽而一隻手伸來,搭在了她腰間係帶之上,她渾身一顫,迅速出手將那隻手握住,冷聲問道:
“你要做什麼?”
隻聽顏玉央不緊不慢道:
“此處山勢暗合陰陽八卦之形,這間山莊倚山勢而建,內有兩處泉眼,正在太極魚眼之處,一為太陰寒泉,一為太陽溫泉,吸天地陰陽之氣,乃是絕佳練功所在,在泉中修練內力,一年便抵得上旁人十年。我的武功便是在那太陰寒泉中所練,因而至陰至寒,你被我擊中一掌,身受重傷,周身穴道被寒氣閉塞,若想療傷,非要在那太陽溫泉之中,我運功將你體內寒氣逼出,把穴道衝開不可。否則假以時日,寒氣侵入肺腑,你將腸穿肚爛,藥石無救。”
“辦法隻有唯一,機會亦隻有唯一,究竟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罷。”
阿英不禁失語。
她不信他突發善心,助她療傷,然而事實擺在麵前,不容她不信;她不解他意,卻又不願放棄這難能可貴之機;她不甘承他人情,卻又急於儘快恢複武功;她能吃苦忍痛,卻萬萬不想與他在那溫泉之中赤身相對
她臉上紅白交織,耳邊心跳如雷,內心天人交戰,片刻不歇。
她不答,他亦不催,隻靜靜坐在一旁,僵持著那二人雙手相握的姿勢,冷眼看過她麵上千變萬化,或怒或嗔,或驚或羞,半晌之後,終是化為一片決然。
“好。”
她沉聲應下,強自鎮定的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
“我自己來”
而後她拂開他的手,摸上自己腰間衣帶,輕輕解開扣結,雙肩微抖,將外衫緩緩退去,最終隻剩抹胸小衣。
她雖目不能視,卻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熾熱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動聲色,但那目光若有實質般。
雙頰滾燙如燒,她再也承受不住,豁然起身,向那池邊摸索而去,情急之下一不小心被絆倒在腳榻旁,一個踉蹌,卻並未倒地,而是摔在了一個熾熱的懷中。
他上前一步將她接住,而後便再不容拒絕地將她橫抱起身,大步走到池邊,二人就此一同緩緩踏入了溫水之中。
第38章
阿英不得不承認,顏玉央此番委實是言而有信,守之以禮。
溫泉之中,藥氣撲鼻,暖意融融,二人相對而坐,水麵飄散的藥材沒過雙肩,聊以蔽體,多少免去了些許尷尬之情。
彼此以掌相對,各自入定運氣,片刻後阿英隻覺一股溫熱暖意自掌心傳來,心中一凜,不禁凝神運功以待。
那股暖意自中極下起,以上毛際,循腹裡上關元,至咽喉,上頤循麵入目,連同水中藥性,沿任脈不斷衝刷著她周身二十五處大穴,慢慢消融著穴道中淤積的疼痛,將那股阻塞的陰寒之氣漸漸向體外逼去。
這也是阿英必須除衫的緣由,假使寒氣發散被滯,轉而積瘀體內,反而傷上加傷。
兩人額間漸沁出汗珠,鬢間眼睫亦凝了淡淡水霧,彼此皆是顰眉屏息,誰也不敢分神半分。
銅壺刻漏一滴一滴落下,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整整三個時辰過去,隻見阿英臉上時紅時白,僵持片刻,而後五官輕輕舒展開來。
一縷寒氣飄散於溫水之中,被太陽之泉悄無聲息的消融殆儘,
任脈之中的天突穴衝開了,兩人心中不禁皆是一喜,此法可行!
然而人體奇經八脈,穴道上百,阿英體內堵塞儘半,若要徹底打通,是何等費時費力。
翌日,顏玉央將一段短訣口述於她,乃是他所練的內功心法,知其心法,熟悉彼此真氣流轉,療傷才能事半功倍。
對此阿英不禁惴惴,他如此合盤托出,就不怕她尋到他練功的罩門破綻,偷襲加害嗎?
此後,二人便日日不間斷運功療傷,每日中至少有一至兩個時辰在那泡滿藥材的泉水中抵掌相對,由任脈至督脈,由衝脈至帶脈,依次將阿英閉塞的穴道一一衝破。
如此便不得不日夜相對,同食同睡,下人將一張軟榻搬進了房中,顏玉央開始夜宿於此。阿英雖有不願,但心知他為自己療傷已是耗費心神,大損功力,便默不作聲,任他去了。
隻是她如今眼疾在身,行動不便,他卻偏偏稟退了所有婢女仆從;她暗自記住屋中陳設位置,他卻偏偏每日都命人重新擺放;她用膳時夾菜有難,他卻偏偏讓後廚頓頓都烹飪有刺有骨的精細飯食,逼得她不得不事事假手於他!
目下偏又受他恩惠,阿英雖火冒三丈,卻不得發作,簡直敢怒不敢言,前所未有的憋屈!
可她隱隱能察覺到他此舉緣由,心中惶惶,不願深究,強自將那種種不安與矛盾壓製下去,對此閉口不言。
除此以外,兩人竟意外的相安無事。 在這遠離塵世繁蕪的荒山野嶺,窗外是北風呼嘯滿天飛雪,屋內是泉水潺潺暖意融融,天地小得仿佛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常常是百無聊賴,他坐在案邊讀書閱信,她臥在窗畔聽簷上落雪,簌簌雪聲與紙上走筆唰唰聲相和;他置琴膝上有一搭沒一塔的撥弄琴弦,並不成調,她擺棋局左手與右手對弈盲下,下著下著,便忘了走到了哪裡;他畫了一副九九消寒圖,她用指尖描摹著圖上凹凸墨跡,心中默念著一九二九,期盼著九儘桃花開
晝夜時節失去了意義,有的便隻是一場又一場或大或小的落雪。哪怕目不可視,她仍是不知悔改的貪戀著雪中之景,兀自走出房門,一步又一步用力踏踩在厚厚雪地上,聽著鞋底與雪麵相磨之聲,耳邊呼嘯而過的北風之聲,以及雪粒清脆打落在身後人所撐的油紙傘傘麵之聲。
一個不察,腳下一滑,她摔倒在地,正暗自懊惱間,便覺一隻手攬在了她的肩上,用力將她扶了起來。而後那隻手又伸過來,不由分說將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這一時一刻,她沒有抽離。
他靜默行走在前,她蹣跚跟隨在後,不知要走去哪裡,不知要走到何時,風雪中的這條路,仿佛長得漫無儘頭。歲月在此間凝滯腳步,那些國仇家恨,那些生死恩怨,似乎都遠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閒,這是二人這些日子裡難得和平的一段時光,仿佛水中月,鏡中花,輕輕一碰,便碎了。
故而誰也未曾忍心將它觸碰,便這般任它花晨月夕,任它浮雲朝露。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從小雪到大雪,及至冬至過後,阿英身上阻塞的穴道已被衝開了大半,餘下穴道中最關鍵之處便是檀中了。
此穴在胸口正中,玉堂穴以下,中庭穴以上,俗稱氣海,乃是習武之人最緊要之罩門,亦是阿英最為傷重之大穴,必須一鼓作氣將其突破,不容有失。
為此二人已是三日三夜連續不間斷的運功,除去短暫的休息進食之隙,其餘時間都在雙掌相抵持續衝刺,希翼著儘快將這最後關卡衝破。可內家功法,最忌心浮氣躁,故而不得不強自壓抑著焦慮之心,徐徐圖之,循序漸進.
月上中天,星子錯落,夜,極深了。
香爐中忽明忽暗,案幾上蠟炬成灰,二人此番運功已是整整四個時辰。
每每到將要放棄之時,便暗自鼓舞著,再撐一撐,再撐一撐便能突破了,若此時半途而廢,非但是前功儘棄,更有真氣反噬之險,他與她皆會有性命之憂。
氤氳熱氣熏蒸之中,阿英額頭汗已成流,仍是閉目全神貫注,接引著顏玉央自掌心傳來的熱意在血脈中緩慢遊走,不敢有絲毫怠慢。
四十九天下來,他們對對方運氣功法已是了如指掌,彼此每一次呼吸心跳皆是絲絲入扣,他的內力逼進她的體內,不僅互不相斥,反而水乳交融,渾然一體。
她能清楚的感覺到那股熾熱內勁一分為二,一股自唇下承漿穴而始,滑過頸間廉泉穴,在鎖骨璿璣穴稍稍停滯,而後於胸口璿璣穴與華蓋穴二處徘徊不定,反覆遊移。
另一股從下盤會陰穴起,忽快忽慢,試探著向上,緩緩爬至小腹關元穴,充盈丹田之中,及至臍上水分穴,連衝建裡、巨闕、鳩尾三穴,仍繼續向上。
那內勁所過之處,無不酥麻入骨,暖意沁心。上下兩股終是於胸骨中央膻中穴彙合,雙管齊下,一遍遍衝擊著那堵塞之狹,卻又一遍遍被撞了回來,越挫越勇,越湧越凶,循環往複,不知疲憊。
如聚沙成塔,如水滴石穿,在最後大力一擊之下,石破天驚,豁然開朗,膻中穴終是衝開了!
任督二脈自此暢通無阻,熱意暖流暢快湧動,阿英不禁奮然一震,欣喜至極,幾乎有熱淚盈眶之衝動。
收授心神,她緩緩收功,平複呼吸,尚不及張口說話,便忽覺肩上一沉,竟是麵前之人向前栽去,逕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而這一倒,又恰恰帶落了她覆在雙眸上的白綾。
她隻覺眼前驟然一亮,下意識抬手一擋,待漸漸適應光線之後,才試探著慢慢睜開雙眼,久違的繽紛色彩就這樣相繼映入眼簾。
她心中又驚又喜,又疑又惑,來不及深究為何突然複明,低頭匆匆去查探顏玉央的情形。
隻見他額上汗珠濕透鬢發,清俊麵容蒼白如玉,雙目緊閉,薄唇緊抿,長眉深蹙,呼吸微薄,一派疲乏虛弱之態。
阿英心頭一悸,此番為她療傷,自是他費心費力,他的功法既是在那太陰寒泉中所修,日日泡於太陽溫泉中必是大損於身。她這內傷固然是他所為,可二人走到如今這般地步,裡子麵子都已撕破,他何苦,何苦為她如此
他年紀輕輕,位高權重,前呼後擁,眼裡總該是有些許輕狂傲氣。可自她第一麵見他起,便覺此人諸般少年意氣早已被不知名的過往磋磨殆儘,眉宇間隻剩對世間滿滿的厭惡與憎恨,如玉皮囊下一身戾氣。故而心狠手辣,故而無情無義,故而視殺伐狠決視人命為兒戲。
可今時今日,他卻又為何如今偏偏為她做到這般地步?
顏玉央,你究竟想從我身上圖謀什麼?
一滴汗,自他眉心滑落,沿著那挺直的鼻骨緩緩淌下,她忍不住伸手去拭。
他累極乏極,正閉目養神,昏昏欲睡,鼻尖一涼,仿如驚夢,下意識抬手一捉,而後掀眸看去。
於這電光火石一瞬間,她清清楚楚自他那朦朧纏綿的雙眸中,望見了自己。
四目相接,十指相握,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一切的一切與昔日青海湖下水道中的生死相依恍然重疊,隻不過這一次,他們終是清晰的看清了彼此。
池中溫水起起伏伏,飄散的藥材已被衝刷流走,兩人僅著一層單薄中衣,被水打濕,緊貼肌膚,恍若無物。
她與他以極度親密的姿勢半擁在一處,汗水淋漓,目光糾纏,旖旎繾綣,有什麼埋藏在凍土之深,萬丈湖底的隱秘心緒,正在蠢蠢欲動。
佛曰,九十刹那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經九百生滅。 便在這九百生滅中,紅蠟燭芯輕爆燈花,鎏金薰爐將滅未滅,一陣似香非香的詭秘氣息,若有若無的彌漫鼻端。
阿英隻覺視線漸漸模糊,思緒漸漸混亂,最後的一絲清晰意識,便是那近在咫尺之人,傾身過來,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心跳越來越響,身子越來越燙,眼前仿佛有鋪天蓋地回憶紛遝而至,又仿佛是茫茫大雪四野空無一物,耳邊好似有金戈鐵馬萬千悲鳴,又好似深山幽穀天地一片寂靜。心底間驀然湧上千種歡喜,萬般悲傷,歡愉和痛苦交織,感激與憎恨並存,兩相撕扯之中,她痛得不能呼吸,終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的淚沾在了他的麵頰,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胸前,她的指甲劃破了他的後背,他的粗喘噴薄在了她的耳際。
月兒倒影支離破碎,簷上寒鴉振翅高飛,有兩條交尾的遊魚,在水中相濡以沫,糾糾纏纏。
窗外枝頭紅梅落雪,雲雪初歇。
明日晨起,大抵會是一個晴天。
第39章
清晨,阿英似往常一般蘇醒。
她自幼習武,日日早起練劍,風雨不阻,雷打不動,無論身在何處,總是會自然而然定時而起。
迷糊間隻覺有軟物劃過麵頰,帶來些許癢意,叫她忍不住緩緩睜開雙眼。
窗外新雪映朝陽,光亮刺目,適應片刻,才漸漸看清眼前之景。
房中融融暖意,她安然躺在錦帳軟床之上,身側有人同榻而臥,他僅著輕薄裡衣,單手支在頭邊,撐起身子,胸前露出一片赤/裸的肌膚,正垂眸深深望向她,指尖輕柔的撫過她的腮邊唇畔。
那雙漆黑星眸溫潤而繾綣,叫她幾乎陷落其中,一時分不清眼前是虛是實,是夢境還是妄念。
呆滯半晌,她緩緩坐起身子,翻身下地,剛一站起,便覺雙腿酸軟,險些又跌了回去。
她扶著床柱,癱坐在腳床上,神色一片變幻莫測。
身後傳來衣衫窸窣之聲,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耳邊傳來低沉的嗓音:
“不再歇息片刻?還是想洗漱用膳?我著人燉了湯品,還在爐上熱著”
阿英恍若未聞,她一把甩開了身旁之人,逕自衝到梳妝台跟前,微微掀開了頸間衣領,隻見那肌膚之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紅痕,如紅梅落雪,朵朵皆是不堪。
腦海中閃過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麵
阿英臉上漸漸失去血色,慘白一片,半晌後她凝眸望向了那案幾上的鎏金香爐。
掀開爐蓋,裡麵霧氣嫋嫋,香氣幽幽,隻見香丸,不見香灰,竟是一盞嶄新的香爐。
她緩緩轉身,聲音冰冷至極:
“之前所用的香爐呢?”
“我已命人換過了。”
“昨夜爐中燃的是何香?”
“驅寒藥香。”
不錯,這段時日,她房中所燃的皆是那活血化瘀,驅寒暖身,助她療傷的藥香,但昨夜爐中所點的,偏偏不是!
憶及昨晚那充斥鼻翼間的詭秘氣息,心頭翻湧的悲喜交集,溫泉中的肢體糾纏,阿英臉色頓時一片鐵青。
她死死盯著眼前之人,厲聲喝斥:
“顏玉央!你混賬!”
他竟在香中下那下作之藥!
顏玉央聞言頓了頓,卻並未否認,他拾起床邊的外衫披在肩頭,起身向她走來,淡淡道:
“昨夜我亦身不由己,你且稍安勿躁,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話未說完,阿英已是忍無可忍,一掌向他劈去。
她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對她使這般卑鄙無恥的手段,什麼相助療傷,什麼自耗功力,不過都是蜜裡藏刀,她今日不將他千刀萬剮,枉自為人!
她如今內傷並未痊愈,這一掌不過是悲憤之下勉強出手,力道並未多深厚。
然而顏玉央不躲不閃,胸前硬受她一掌之後,卻是後退數步,踉蹌著單膝跪倒在地,張口噴出大量紫黑血跡,將胸前素白衣衫儘數染色。
阿英一愣:“你受傷了?” 顏玉央那本來白皙如玉的麵容,此時慘淡灰敗,毫無一絲血色,豆大的汗珠自他額間滾滾流下,他伸手用袖口擦去唇邊的血跡,剛欲開口回答,便又有源源不斷的烏血湧出。他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就此暈倒在地。
“公子!”
屋外傳來杜衡的呼喊之聲,他不顧禮數闖進門來,見此情形不由大驚失色,隨即急急命下人將顏玉央抬出門去。
“他怎麼了?你們要去哪裡?”
阿英不住追問,杜衡此時心急如焚,隻草草撂下了一句:
“公子吩咐,你不可出此院落。”
說罷頭也不回的就此離去。
阿英追出了房間,卻是在院中被乍然出現的兩個人攔住了去路。
高挑一人陰森不語,矮胖一人似笑非笑:
“世子有命,夫人還是請回罷。”
正是那雪嶺怪佛,鬼菩薩與笑彌勒。
阿英喝一聲:“少擋路!我今日偏要和他算賬不可!”
笑彌勒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頗為惋惜:
“那我等就隻能得罪了——”
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人已從丈外躍身眼前,伸手成爪向阿英肩頭抓去。
阿英側身一閃,毫不猶豫反手相擊,一掌直擊笑彌勒麵門。
二佛武功之高,阿英縱使不曾受傷之時也絕對不是對手,更不消說此時重傷未愈、手無寸鐵之際,避其鋒芒,或許還能遊走上幾招,然而她此時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直接與其正麵硬剛,儼然自尋死路。
笑彌勒受命自是不能傷其性命,可幾招過後,卻也被她激出了怒火,右手胸前一擺,鐵念珠在握,便要痛下殺手——
“師弟!”
一抹鬼魅般的身影躥上前來,出手架住了笑彌勒的招式,幽幽提醒道:
“世子的命令你莫非忘了?”
笑彌勒不忿,將手中鐵念珠捏得嘎吱作響,對阿英冷笑一聲:
“世子爺的吩咐,我等自然聽命。小丫頭,下次可仔細莫犯到你佛爺手裡!”
阿英還欲糾纏,卻是被那鬼菩薩閃電般出手點上了周身大穴,再也動彈不得。
隨後阿英被鬼菩薩押回了房中,後者陰魂不散的杵在了她門口,不準她再踏出房門一步。
阿英踉蹌著撲到床榻前,一口氣提起撐到此時終是到了頭,驚怒交加,心頭絞痛,忍不住張口噴出了一灘血。
鮮紅血跡印在月白帷帳上,何等觸目驚心,房中婢女慌亂欲上前攙扶,卻被阿英嗬斥:
“彆碰我!”
她兀自想要起身,強自忍耐著身子的酸軟不適,嘗試了三次才終於費力翻身上了床。
她拚命告訴自己,此事根本不值一提,既落入敵手,便該料到有此下場,況且是他下藥在先,你自身不由己。昔日大嫂孫紅袖是如何堅持的?二嫂裘雁南此時又是如何隱忍的?阿英啊阿英,你難道要似這世間尋常女子一般要死要活不成?你受過那麼多苦,遭過那麼多難,不就是為忍辱負重,不就是為苟且偷生,以待大仇得報的那一天?今時今日的小小困苦又有何挺不過去?
之前求死,不過萬般無奈,此時既活,便說什麼也要咬牙撐下去。況且你已見到了希望,隻需靜待時機,脫困不過是指日可待之事!
強自說服自己放下了此事,可從方才心口便有的悸痛,並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轉眼間她便疼得滿頭大汗,無法呼吸。
她本以為是方才和二佛動手,功行岔路,可這般疼法頗有股熟悉之感,似乎是生死蠱!
尚來不及深思,她便被那股心上撕裂般的痛楚淹沒,耳邊似有侍女的驚呼,又似有人在房中進進出出,她已無暇理睬,那痛意之強烈,令她一度生出了瀕死之錯覺。
這痛苦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這般煎熬了約莫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後,便又如潮水一般悄然退去,風平浪靜,再無半絲痕跡。
阿英失神般躺在淩亂的床榻上,衣衫已被汗水濕透,渾身無力,連一呼一吸都覺得費勁至極。 莫非,顏玉央剛剛性命危在旦夕?
所謂同生共死之事,聽來何其玄虛,她曾一度以為是顏玉央夥同那爻女在誆她,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她分明毫發無損,內外無傷,卻無端心痛得險些撅死過去。難道從此以後,她當真與顏玉央性命相連不成?
方才她那一掌決計要不了他性命,觀他之態,分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他吐的血中,烏黑泛紫,與她被他掌擊後的模樣相同,莫非他是自身功力反噬?可是因為她療傷所致嗎?
阿英心中一團亂麻,然而卻並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鬼菩薩一言不發死守門外,眾婢女滿頭霧水毫不知情。
顏玉央自此未再露麵,而阿英的生死蠱也未再發作。
院中的積雪融了又下,窗前的梅花謝了又開,二人明明身在咫尺,卻又好似遠在天涯。
第40章
七日之後,元日之前,侍女傳話於阿英,世子吩咐下來,眾人即日啟程回府,不容有誤。
小湯山一行兩月,仿佛是武陵人誤入桃花源,一場酣然大夢。
回燕京,入世子府,一切恍然如昔,卻又似有什麼已是悄然改變。
大管家阿不罕既死,二管家薩茉兒上位,總掌府中內外大小事宜,再無暇對阿英時刻盯梢,這讓她不禁鬆了一口氣。
但往日裡伴在她左右的兩名貼身婢女也不再見蹤影,如歡之死,阿英心中隱有愧疚之情,卻終究無可奈何,然而——
“如意呢?”
阿英不禁問道。
她在昏迷之時被帶去九華山莊,如意不曾隨行,但為何自她回府便再未見到她?
身旁婢女互視一眼,似乎有所畏懼,不敢直言。
阿英皺了皺眉,直接挑了最前麵一個一等大丫鬟烏魯質問:
“如意究竟去了哪裡?是誰不讓你說?”
烏魯苦著臉,吞吞吐吐道:
“如意她、她不知為何得罪了阿笑姑娘,被阿笑姑娘給、給毒死了”.
後山藥圃,龍阿笑正戴著鹿皮手套拎著一把藥鋤蹲在地上,一邊在如被狂風驟雨所襲擊過般亂七八糟的藥田中挑揀著,一邊忿忿的嘟囔道:
“死書呆,臭書呆,和世子哥哥一起欺負我!早知道當年就不把你從蛇窟中救起來,讓你被蛇咬死!被蜘蛛纏死!被蠍子蟄死好了!混蛋杜衡”
忽覺鬢邊一涼,一條枯枝抵在了她頸邊,有人冷聲問道:
“你為何要毒死如意?”
龍阿笑不禁翻了個白眼,不慌不忙站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雙手掐腰,好整以暇看向來人:
“你有本事再上前一步啊,你信不信我直接將你化成膿水埋在我藥田裡做肥料!”
阿英目光充滿戒備,她知這爻女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她若想殺人,隻怕連手指都不用動,對方便死不瞑目了。
阿英放下了手中樹枝,又問道:“我再問你一次,究竟為何要殺如意?”
據烏魯所言,如意自她走後便稱病告假,數日不見蹤影,她原先是與姊妹如歡同房,如歡去後,她便獨居房中,誰叫門也不應。侍女稟告了管家,薩茉兒帶人撞破了屋門,進房一看,那如意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時了。
彼時她七孔流血,屍身上下一片黑青,死狀可怖,不用想也知道出自府中誰手。這爻女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在世子府也不是第一次殺傷人命了,顏玉央對此向來視若無睹,故而此等小事,自然不必千裡迢迢向九華山莊稟報。
“如意是誰啊?”龍阿笑不耐煩道,“怎地今天一個兩個都來問我不相乾的問題?”
“如意是我身邊那對雙子婢女中的一人,”阿英定定望著她,“你可曾對她下毒?”
龍阿笑氣得跺腳:“什麼阿貓阿狗也配吃我的寶貝毒藥?這藥田連毀兩次,我的百寶櫃眼看就要見底了!”
“七孔流血,屍身青紫,數日不朽,這不是你南疆爻寨的勾魂散又是哪個?”
龍阿笑一愣,嘀咕道:“原來是她呀”
而後她俏臉一板,大聲道:“誰叫她偷我的毒藥,她活該!還害我被世子哥哥訓斥,將我的藥田又毀了一遍,死在勾魂散下是便宜她了!”
阿英皺眉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啊?”龍阿笑理直氣壯的一問三不知,忿忿道,“今天一大早,世子哥哥就殺到藥廬質問我,可曾丟了什麼毒什麼藥。他還好意思問!上一次他帶人來將我整個藥田藥廬都毀掉了,我哪理得清都丟了什麼啊!不過後來發現確實是有人盜走了一瓶金貴寶貝,世子哥哥便責備於我,又又把我剛種下幼苗給掀了!臭書呆竟然也不幫著我!大混蛋!”
龍阿笑踢了踢腳下的土,又狠狠地踩上了幾腳,勉強出了口氣,這才繼續道:“我那藥廬周圍明明都布好了機關毒藥,府中人早就不敢再接近,我還想是誰這樣膽大包天不怕死,原來是這個什麼如意”
阿英心念一動,忍不住追問道:“你丟的是什麼?”
龍阿笑在她身背的布袋子中掏啊掏,掏出了一隻巴掌大小的青瓷細嘴瓶,拋了過來:
“喏,就是這個。”
阿英反手接過一看,隻見上麵貼了一張紅紙條,上麵用歪歪扭扭的醜字寫道:
天下第一毒藥
“這是七情六欲散。”
阿英打開瓶塞,裡麵已是空無一物,隻有瓶壁上還殘留星星點點白色粉末,散發著似香非香的淡淡詭秘之氣,有隱隱熟悉之感,她隻聞了一下便即刻塞上了瓶塞,再不敢多嗅。
阿英知曉如意擅製香,素日裡大夫所開藥香方子,皆由如意所製。恐怕是如意因如歡之死懷恨在心,彼時府中侍衛丫鬟幾乎全被杖責,一片兵荒馬亂,她趁機從龍阿笑的藥廬偷出了毒藥,暗中將藥粉混在了熏香藥丸中,伺機報複。誰料那被爻女寫著“天下第一毒藥”的並非是穿腸毒藥,而是如意非但不曾害死仇人,反而自己還中了藥廬內所布下的勾魂散,一命嗚呼了。
隻是不知,如意想毒的究竟是她,還是顏玉央。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算全然失敗了。
真真是陰差陽錯,魯魚亥豕,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阿英慘淡一笑,轉身欲走,卻被龍阿笑叫住了:
“喂,你怎地還有閒心來找我,此時你不應當躲在房裡哭鼻子嗎?”
“我為何要哭?”
“因為世子哥哥不要你啦呀!”龍阿笑咧嘴一笑,露出了兩顆邪惡的小虎牙,“今日新夫人進府,還是一次兩位,你們漢人都說,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你這舊人不應該躲在房裡哭才是嗎?” 雖然她也不喜歡什麼新夫人,但眼前此人害她藥圃毀了兩次,偏還不能將她毒死,真真是太討厭了!
阿英渾身一震:“你是說,今日顏玉央娶親?”
“當然了,這可是太後賜婚,冀國公府單五小姐與單七小姐一同進門,二女共侍一夫。嘿嘿,想必今夜世子哥哥會很忙很忙,根本沒空理你了呢!你快快回房哭去吧!”.
暮色四合,吉時將至,依稀能聽見遠處飄來喜樂之聲,那迎親的隊伍此時想必已到了世子府。
怪不得了,今日府中一片張燈結彩,披綢掛緞,上下忙碌一片,喜氣盎然,阿英還當是元日新年之喜,未曾料到竟是雙喜臨門,不,當是三喜才對。原來薩茉兒這些時日便是在府中籌備此事,原來顏玉央匆忙間命人趕回府中也是為此事。
北燕貴族婚喪嫁娶之禮亦效仿南宋,花轎進門,喜客攔門,陰陽先生唱喏,媒人扶轎,執花撒穀豆,跨馬鞍坐富貴,參拜禮挑蓋頭,而後便是合髻合巹撒帳圓房。
眾婢女仆從皆在前廳忙碌,後宅一片冷清清,唯餘那簷下紅花燈孤零零的亮著。
阿英麵無表情走在這一片陰冷寂靜之中,隻覺自己仿佛是陰曹地府逃至人間一孤魂野鬼。
方才她強自鎮定從藥圃離開,可心中憤怒憎恨卻是愈演愈烈。
她就像是一個傻子,被蒙在其中,唬得團團轉。
她自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他卻金玉滿堂洞房花燭,她自身心皆殘狼狽不堪,他卻春風得意坐享齊人之福。他父兄叔伯侵她家國,占她故土,殺她至親,如今又囚禁她,威脅她,折磨她,千方百計將她羞辱。偏偏她逃不得,死不得,殺不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憑什麼他卻能這般逍遙自在視若無睹?
顏玉央,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
阿英心中殺意四起,隻恨不得手持利劍衝到前庭大開殺戒,血賤喜堂,拚得個同歸於儘,將那賊人斃於劍下,大不了玉石俱焚魚死網破!
恨到了極致,隻覺胸腔都在隱隱作痛。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若梅軒,她滿腔怒意,一腳狠狠踹開了房門,隻見房中一人背對屋門負手而立,聞聲轉過身來。
他一身大紅喜袍,金冠束發,麵如良玉,眸若點漆,豐神俊朗,玉樹芝蘭,不是今夜那小登科的新郎倌還是哪個?
千般憤恨萬般怒意瞬間凝滯,阿英呼吸微窒,駐足愣怔,腦海一片空白。
四目相接,萬語千言,千回百轉,一刹那也是滄海桑田。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
“你為何在此?”
“你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