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燕京百草堂
阿英與上官堯入了內間,果見救必應與謝岑已等候多時了,而屋中除了二人之外,還有一未曾見的白眉僧人,阿英不知底細,未敢輕易開口。
救必應迎上前憂心道:“聽聞世子府被禁軍包圍,我還擔心你能否順利出逃,便與謝公子商議,倘若天黑之前再沒你的消息,我們便要想法子闖進去救人了!”
“事出突然,沒來得及傳信兒,個中曲折容後我再詳說。”阿英看向謝岑:“你這廂行事可順利?人在何處?”
謝岑目光不動聲色的掃過她背上的斬鯤,悠悠一笑:
“正是等你。”
“什麼意思?”
“人已找到,但要救出還要費一番周章,我先為你引薦一人。”
阿英順他所示,向屋中坐著的那位老僧望去,此人年過花甲,骨瘦如柴,著灰麻僧衣僧帽,腰配戒刀,臉上皺紋密布,下頜無須,卻有兩道極長的雪白眉毛耷拉下來,相貌說不出的古怪醜陋。
“這位乃是寶陀山大光明寺南院戒律堂首座,心業大師。”
阿英一凜,急忙行禮:
“見過心業大師。” 心業綽號白眉黑麵僧,心字輩中武功僅次於心明鏡之高手,其為人嫉惡如仇,寧枉勿縱,懲奸除惡,江湖威名赫赫。近年來他年事已高,甚少出山,如今卻不知為何千裡迢迢,自東海北上,孤身來到燕京。
心業麵無表情,隻冷淡頷首,而後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不必寒暄,人既已到,我們即刻前去拿人。”
“拿何人?”阿英一愣。
“心業大師親至,自然是依寺規戒律捉拿大光明寺的叛徒了。”謝岑意味深長道,“事不宜遲,我們邊走邊說。”
眼看幾人便要離開,一直守在門口默不作聲的上官堯突然伸劍阻攔:
“喂喂,我才不管你們要去哪裡救人還是捉人,你這小情兒我是給你帶出來了,我的餘款呢?”
“餘款?”謝岑淡淡一笑,“當初我們說好的明明是你將人安全送出燕京,我再給你剩下的錢,如今我們不還尚在燕京城中嗎?”
“你敢耍我?”上官堯臉色一變,振臂一抖,長劍出鞘,曆來隻有他張口開價,哪有旁人討價還價的餘地。
謝岑抽出腰間精鋼折扇,不慌不忙撥開了麵前長劍,似笑非笑道:“童叟無欺,你情我願,怎麼能叫耍?我尚未反悔,你也不要逼我反悔。”
上官堯自知此人不好對付,況且屋內有阿英再加一個武功高深莫測的白眉黑麵僧,真動手他也討不到便宜,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來,沒好氣道:
“你們究竟幾時出城?”
“酉時一刻,南城門彙合。”後一句話,謝岑也是對救必應說的,此事一了,唯恐牽連,他也不能再留在燕京。
“且慢,”阿英出聲道,“我們一路來時,便見城門已封,城中開始戒嚴,家家閉戶,禁軍巡邏,屆時我們怎麼出城?”
“放心,我已有安排。”
謝岑答過阿英,又對上官堯道,“你與我們同行,破陣還缺一人。”
上官堯哼了一聲,收劍入鞘:“罷了,送佛送到西,小爺我就再饒你一程!說吧,去哪裡?”
“憫忠寺。”.
大唐貞觀十九年,太宗跨海親征高句麗,曆年三載,終克頑敵,為悼念沙場死難將士,太宗下旨於幽州修建廟宇,賜名“憫忠”,以憫緬客死異鄉忠烈英魂。風雲亂世,戰火連天,此廟曆經唐末、遼亡、靖康,幾番破敗又重建,如今不過是東城街巷中毫不起眼破敗廟宇,終日寂靜,香客無幾。
“自那日你提起李無方,我便開始留心於他。然而他素日深居簡出,隻往返禁宮與司天監之間,端得一派不理俗事。我買通了司天監一小吏,得知他每逢初七會出門一遭,去向不知。七日前我派心腹暗中跟蹤於他,然此人武功絕頂,為人警惕,輕易就發現了跟蹤之人,並將其擊殺,隻得知他去了東城鹹宜坊附近,此後便不知所蹤了。接到你的傳信後,我又試著探查東城內大小寺廟,廢了一番大力氣,最終在這憫忠寺發現了古怪。”
伴隨著謝岑的解釋,一行人趕到了憫忠寺外,隻見青天白日,這寺卻是廟門緊閉,陰森冷寂,拒人於千裡之外,毫無半分燒香拜佛,晨鐘暮鼓之態。
謝岑笑道:“尋常人還道這寺廟門庭冷落,和尚都跑光了,誰想到裡麵藏龍臥虎,熱鬨得緊。”
心業見山門不開,二話不說走上前去,雙手成掌,同時而出,大喝一聲,向兩扇朱漆大門上擊去。
“開——”
隻聽一聲巨響,門栓四裂,兩門應聲而倒。
門非木門,卻是整塊花崗岩石所製,閉門之力非同小可。大光明寺內功絕技為金剛伏魔功,乃是霸道至極的剛猛路數,心業所使這招為寺中入門功夫無量掌,卻能達到如斯威力,足以見得他的內家功夫已練到如火純青的地步。
四人踏著門板,在一片煙塵迷離間,進了憫忠寺,入目所見,庭院中竟是空無一人。
心業在前,領著幾人長驅直入,經鐘鼓樓,過天王殿,一路來到大雄寶殿之前。但見那殿內三座落滿灰塵的佛像前,盤膝而坐一玄衣僧人,正敲著木魚,低聲誦經念佛。
“正誌!你這畜牲,離了佛門反倒開始裝模作樣!”心業冷喝了一聲,“都怪我當年一念之仁,留你賊命,我找了你這麼多年,沒想到你跑到這裡做了燕人的走狗!”
正誌二字一出,謝岑早有所料,而阿英和上官堯卻是吃了一驚。
十年前,江湖曾出過一女魔頭,其人貌美如花,武功高強,卻是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無論黑白兩道,俠客或平民,一言不合,她便痛下殺手,在武林之中犯下累累血案。
無人知其師門來曆,亦無人知其真實名姓,隻道她每每殺人之時,都是一劍封喉,鮮血噴濺,猩紅點點,似桃花滿天,故而喚她作妖女桃姬。
被她所殺之人的家眷對其怨恨頗深,齊聚大光明寺求方丈心誠大師出麵懲奸除惡,主持公道。大光明寺身為武林正道魁首,自不會坐視不理,故遣正字輩弟子正誌下山,與其他十幾位正派俠士聯手一同追殺桃姬。
這一場追殺浩浩蕩蕩,纏綿數月,個中曲折,後人已不得而知,總之這正誌身為佛家弟子,非但沒能除魔衛道,反而心誌不堅被那桃姬所引誘,叛出師門,二人一同浪跡天涯去了。江湖中人為其離經叛道所驚,故送其綽號“狂僧”。
從此,二人即被武林正道所棄,亦遭受了以大光明寺為首的名門正派無窮無儘的追緝,最後不知所蹤,下落成迷。有人道其遠渡重洋,離開中原;有人道其隱姓埋名,男耕女織;亦有人道桃姬遭尋仇而死,狂僧亦殉情而去眾說紛紜,江湖上終是再沒人見過他們。
時隔多年,如今,那狂僧正誌驟然現身,不得不叫聽說過這段往事的阿英與上官堯為之一驚。
心業話音落下,殿內僧人手中木槌一頓,木魚聲驟停。
他放下手中念珠,站起身子,緩緩轉了過來,語氣平淡道:
“這麼多年來,師父你還是如此不留情麵,白眉黑麵僧,鐵麵無私,果然名不虛傳。”
此人雖身負狂名,卻並不如傳聞中一般麵目可憎。他約莫四十多歲,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除去眉宇間隱隱戾氣,一眼望去,與其他寺廟尋常僧人一般無二。
“孽障,休得多言!妖女桃姬何在?”
“桃兒姑娘死了。”正誌臉上劃過一絲悲慟,一字一頓道,“是你們逼死了她。”
“死得好!”心業哼了一聲,“她作惡多端,手上血債累累,一死了之倒是便宜她了!”
“她作了什麼惡?因她殺了人?那師父你身為出家之人,打著除魔衛道的名義,手上沾染人命無數,豈不是更是罪大惡極?”
心業怒喝道:“荒謬!金剛怒目,降服四魔,我所了結之人,個個都是奸邪之徒,罪無可恕,你豈敢把我將那濫殺無辜的妖女相提並論?!”
“何為奸邪何為忠正?何為無辜何為有罪?不過是你一己之念,一麵之詞!出家之人本應慈悲為懷,渡人濟世,可大光明寺偏偏要染指紅塵是非,爭名奪利,這便是所謂的名門正派?所謂的天下第一?”
“住口!你這叛徒鬼迷心竅,顛倒是非,胡說八道!”心業怒不可遏吼道:“今日於公於私,我都不能留你繼續苟活於世,受死罷!”
正誌亦是冷笑了一聲:“十年不見,正是該讓師父領教一下徒兒的長進,恕徒兒無禮——”
話音未落,兩人便如兩頭出閘猛虎一般,咆哮著向對方撲了過去。
二人本是師徒,武功係出一脈,同是大開大合的外家剛猛路數,一經動手,自然是拳拳到肉,掌掌生風。心業固然內力高深,更勝一籌,然而拳怕少壯,終究不及正誌正當壯年,年輕氣盛。且正誌闖蕩江湖這十年來,亦學了一身大光明寺以外的武功,更加靈活多變,狠辣刁鑽,二人一時一刻難分高下。
謝岑趁勢對阿英上官堯道:“心業大師千裡迢迢趕來,隻為懲治叛徒,俗事一概不理,趁他牽絆住這狂僧,我們速去救人。”
三人直奔後殿而去,寺內武僧早已聞風出動,一路橫攔豎截,及至西側禪堂前,終是傾巢而出,將三人團團圍住,再不叫他們往前踏足一步。
阿英和謝岑對視一眼,心中了然。
太子多半正是被關押在此處!
當下各自拔劍抽扇,再不留情。
武僧中為首一滿臉橫肉的大和尚見三人亮了兵器,臉色一變,厲聲喝道:
“憫忠高閣,去天一握,布陣!”
眾僧聽令,立即動作,隻見十數人矮低身形,其餘人飛身而上,腳踏肩頭,身搭羅漢,手持長棍,蔚然成山,三十六人圍成層疊棍陣,人牆氣勢洶洶向三人碾來。
迎麵七八根長棍來襲,阿英不敢大意,手中長劍一抖,一招“玉龍狂舞”搶攻而上。
這三十六個和尚武功並不算高超,可合起來所布棍陣卻甚為厲害,動如行雲流水,停似淵渟嶽峙,上下兩層,彼此照應,攻其上首,則下盤失守,攻其下盤,則上方遭襲,擊退一人,又有三人頂上,鋪天蓋地,源源不絕,當真有昔日憫忠寺高閣去天一握的恢宏之勢!
阿英三人後背相靠,成“品”字站位,各攻一方,互相幫襯。阿英劍法伶俐,身法輕盈,尚且自如,上官堯手中快劍雖沒討好,卻也自保無虞,唯一的薄弱之處,卻是謝岑。
此人貌似文弱書生,實則身懷武功,阿英一直知曉。然而他所使的兵器是一隻精鋼折扇,若是近戰,揮打點刺,固然了得,可三步以外,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對上長棍,自然落了下風。 阿英又一次援手謝岑,揮劍橫掃,逼退三武僧長棍壓頂,心中焦急,忍不住喝道:
“謝疏朗!你再不使出真功夫,今日我們都要命喪於此!”
謝岑神色微變,幾不可察一聲輕歎,折扇一合一扔,收入袖中,隨即伸手搭上腰間,但見他從長袍上嵌玉紳帶中抽出一物,轉腕一抖,寒光熠熠,赫然是一柄秋水軟劍!
此劍一出,謝岑反守為攻,挺劍而上,身姿瀟灑,翩若驚鴻,劍如秋水,嬌若遊龍,仗著軟劍之輕靈柔韌在諸僧之間遊走,轉眼已刺傷數人,形勢驟逆。
阿英見此朗聲大笑:“我所料不錯,你果然出自姑蘇謝家!”
此言一出,上官堯與眾武僧皆是一驚,手下出招微滯,阿英看準時機,提氣一躍,足點棍尖,連踏數下,翻身躍出重圍。
她腳不點地,直撲禪房而去,運起內力,一掌破開大門——
但見禪房正中,蒲團之上,盤膝坐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男子,身著僧衣,卻是青絲長發,手腳被鐵鏈鎖在身側左右兩個巨大石鎖之上。大門驟開,滿是墨字的宣紙被掌風吹散一地,可他卻兀自伏在案前,低頭奮筆疾書,對麵前刀光劍影拳腳呼和充耳不聞。
此人不是大宋太子趙承毅又是哪個?
阿英心中大喜,即刻飛身上前。
武僧哪肯叫她得逞,當下又是一聲高喝:
“招魂憫忠,順天降魔,變陣!”
但見十二名武僧翻身落地,持棍向地麵重擊,棍上機擴脫殼,當下斷成兩節,一長一短以鐵索勾連,赫然從齊眉棍變成了大盤龍棍。
此棍由宋太祖所創,最初乃是軍中絆馬所用。眼見十二根大盤龍棍向阿英手腳攻去,誓要將她如馬匹般絆倒。
阿英淩空翻身急轉,險險避過一輪攻擊,而第二輪卻又緊隨其上,將她四周圍得密不透風,無所遁形。
武僧陣法既變,此時阿英謝岑與上官堯三人各要應付十二棍僧,還要提防無孔不入的索棍糾纏,情形比照方才竟是更為凶險。
“啊啊啊啊啊——”
戰況正膠著之際,忽聽山呼海嘯一陣巨吼傳來,在場眾人皆被震得頭痛欲裂,五臟欲碎。
是大光明寺絕技,金剛獅吼功!
聞者輕則心驚膽戰,毛骨悚然,重則七竅流血,肝膽俱裂,非內力高深者不可抗!
嘯聲過後,三十六武僧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皆是口鼻流血,抱頭哀嚎。
阿英強自忍住頭疼欲裂的眩暈,連滾帶爬的跑進禪房,撲向了那昏死過去了的太子。
“殿下——”
謝岑緊隨其後,二人扶起趙韌,探其鼻息脈搏,見他雖氣若遊絲,卻隻是被震暈過去,性命無虞,當下鬆皆是了一口氣。
上官堯從後麵踉踉蹌蹌的走進來,探出頭瞥了一眼:“你們就是為了這個人拚死拚活?”
阿英冷睨了他一眼,不做回答,隻走到院中,尋到那個為首的武僧,搜其衣衫內外,找到鑰匙,回到房內,將趙韌手腳鎖鏈除了去。
他這般戴著鎖鏈不知已挨過多少日子,左右手腕腳腕處,傷了結痂,結痂又磨損,反反覆覆,此時驟然取下,已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謝岑悵然一歎,脫下外衫,把趙韌頭臉包裹住,而後將其背負肩上,四人出得門去。
甫一出門,便見心業大師提著正誌的衣領走來,而那正誌高大身軀軟綿綿的垂在地上,雙手雙腳扭曲著耷拉著,不知死活。
謝岑由衷道:“此番多謝大師出手相助。”
心業冷眉冷目,不假辭色,隻道:“孽徒既擒,就此彆過,謝公子不必遠送——”
話音落下,人已躍上房簷,他手提一人,舉重若輕,身影絲毫不滯,幾個起落間,便已消失在視線中,再也不見。
第52章
阿英等人出了憫忠寺,片刻不停向南城門奔去。
夜色初臨,城中已是戒嚴,家家關門,戶戶閉窗,無燈無火,一片漆黑,街道上時不時有禁軍巡邏隊伍,明火執仗,氣勢洶洶。
幾人一路穿街過巷,儘挑避人小路而行,幾次與燕兵錯身而過,最終是有驚無險。
再過一條街巷,便是南城門了,街角一轉,忽見一輛馬車靜靜停在不遠處。
車下立了個撐傘提燈的婢女,正在焦急的向這方張望,見幾人現身,欣喜的招手,壓低聲音道:
“謝大人,這裡!”
謝岑立即帶幾人迎了上去,柔聲道:
“有勞錦書姑娘了。”
錦書傘上積了厚雪,雙頰凍得通紅,聞言赧然,細聲回道:
“謝大人言重了,此乃奴婢分內之事。”
說罷她打開了馬車一處隱藏機擴,翻開了後車板,內裡竟是彆有洞天,那是一片可容兩三人之大的寬敞之處,從外麵絲毫看不出破綻。
救必應正在那暗格之中等待,上官堯將趙韌放了下來,救必應急忙為他切脈,又查看了幾處傷勢。
“未傷及心脈。”
他從懷中掏出一瓶護心甘露丸喂趙韌服下三粒,又取傷藥為他手腳腕處重新包紮:“但他身子大損,究竟有什麼傷病,我還需稍後詳加診斷才行。”
阿英回想方才趙韌如癡如魔低頭寫字,對周遭不聞不問之態,心中不禁提了提。
可此時不是深究之時,她依錦書安排與趙韌救必應一同藏進了馬車暗格,而謝岑與上官堯則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侍衛服飾,眾人跨馬上車,馬夫揮起馬鞭,一行人向南城門駛去。
車板重新翻起後,暗格中一片漆黑,目不可視。阿英一手護著昏迷不醒的趙韌,一手緊握斬鯤,時刻保持警惕。
雖然她已隱約猜到了這車廂裡所坐是何人,但在出城被城門衛兵所攔,錦書亮明身份之時,她還是心中一顫。
“大膽!車上坐的可是大宋福儀公主,未來的遼陽郡王妃,瞎了你們的狗眼也敢攔人!”
車上之人果然是那位北上和親公主,而遼陽郡王正是她所被賜婚的定南王顏泰康之孫顏壽。
可守城門那將領卻並不買賬,甚至不懷好意的調笑道:“大宋公主有何稀罕,早些年洗衣院軍妓營中連皇後妃子也有大把!定南王有令,今夜就算一隻老鴰也不能飛出燕京!”
“你放肆——”
“錦書不得無禮。”
一道柔柔的聲音打斷了錦書的嬌叱,隻聽門板被打開,那道聲音慢條斯理繼續道:
“吾乃是得定南王世子爺親口允許,去城外白雲庵吃齋禮佛,以待一月後大婚之期,此乃小王爺貼身令牌,將軍如若不信,可立即派人前去詢問,吾便在此等候。隻是想必將軍知曉,此時小王爺正公務繁忙,若是壞了大事,惹得小王爺不快,將軍便自行承擔後果罷。”
那將領聞言猶豫,他乃是定南王親信,自然知曉近日裡國賓館被暴雪壓塌,這南朝公主終是入住了定南王府,名為遼陽郡王未婚妻,實則已被小王爺顏琿所占,甚得寵幸。在這風口浪頭,兵荒馬亂,難保顏琿不會憐香惜玉,特地放這公主出城避險。
眼見那令牌確實為真,將領斟酌片刻,為穩妥起見,還是叫手下將馬車內檢點一遍。
錦書在旁佯做嬌嗔抱怨,福儀坦然以待寵辱不驚,阿英在暗格內一顆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暗格設計的巧妙隱蔽,士兵並未發現,那將領見車上確實隻有福儀主仆之人,無甚可疑之處後,下令放行。
隨著厚重城門開啟的刺耳聲響,車輪滾動,馬蹄踢踏,阿英等人終是成功逃離了這座被漫長嚴冬籠罩著的巍峨城池。
出了燕京,馬車一路向南疾馳而去,兩柱香後已至城外十裡亭,那裡有一隊人馬已等候多時了。
車板翻開,阿英重見天日,第一個映入眼簾之人便是許久未見的卓航。
“姑娘,你受苦了”
卓航神情激動,似悲似喜。
而阿英亦是頗為動容,苦笑了一下:“航二哥言而有信,果然帶人前來接應於我。”
隻不過造化弄人,從中秋到上元,整整遲了五個月。
隨卓航前來的還有十八人,個個都是碧波寨好手。趙韌被抬上準備好的馬車,救必應也坐了上去,眾人跨上駿馬,便要連夜趕路,忽有一道聲音自身後匆匆喚道:
“謝大人請留步。”
阿英聞言回首,隻見那福儀公主掀起馬車的厚重氈簾,向這廂望來。
福儀公主趙玲玲,乃是大宋官家趙淮嫡女,才貌雙全,名動臨安,她遊園隨口做的詩詞,轉眼就在王孫貴胄間傳頌,她新梳的發髻、飾頭的珠冠,一夜之間世家貴女紛紛效仿,坊間一直都津津樂道,究竟誰家的兒郎有幸娶得這位公主。
曾有傳聞官家屬意武威候府裴家四郎,可隨著裴昀定親卓將軍之女,而後北伐開戰,此事便不了了之。事過境遷,時隔多年,阿英終於得見了這位昔年宋室皇家最尊貴美麗的公主,卻未曾料到是此地此時,此情此景。
周遭新雪映月,亮如白晝,趙玲玲一身雀金裘披,珠翠頭麵,花容月貌猶在,可縱使濃妝豔抹,仍掩蓋不了脂粉下的蒼白憔悴。她眉宇之間隱忍著淒楚之色,不顧禮數的探出大半個身子,切切望向謝岑。
謝岑打馬上前,傾身開口,語氣溫柔而平淡:
“公主有何吩咐?”
趙玲玲癡癡凝視了他許久,仿佛要將這張臉深切刻進腦海中,輕聲道:
“謝郎,此日一彆,便是海枯石爛,後會無期了。”
任誰都能聽出這句話中的纏綿情意,而謝岑隻是微微頷首,溫和回道:
“今後公主獨在異鄉,希自珍慰。”
趙玲玲淒苦一笑,喃喃道:“其實我知曉,你從頭到尾都隻是利用於我而已。可能得你這一程千裡相送,三月不離相伴,我已是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當初被父皇一朝下旨和親,她隻覺晴天霹靂,天塌地陷,與其嫁去那塞北苦寒之地,做燕人妻妾玩物,她寧願一死了之。然而就在她萬念俱灰之際,天可憐見,謝岑出現了。
清明韓園踏青時,她遇見了那風流俊美的多情公子,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他是何等英俊倜儻,何等才情滿腹,何等善解人意,又何等飄忽不定,她一朝泥足深陷,再也無法自拔。北上之期迫在眉睫,她仍是貪戀這一時一刻的溫暖慰籍,私心裡盼望著與他的彆離來得晚一些。輾轉反側許多個日夜,她終於鼓起勇氣派宮婢送信,問他可願做和親使送她北上,沒想到他竟毫不猶豫允諾下來,她當即欣喜若狂,一時間隻覺得那北地未知的風霜雪雨,似乎都不再可怖。
這些時日以來,她也漸漸發覺到他在暗中布局行事,也許他一開始接近她便是彆有所圖。她幾次想要詢問,可望著那雙盛滿吳門煙水的溫潤眼眸,到嘴邊的話,卻終究是咽了下去。
她不在意那個答案,亦或是害怕知曉那個答案,時至今日,都不重要了。她與他本就有緣無分,況且她已被迫委身顏琿,殘花敗柳之軀,再也配他不上,能得他最後這片刻溫存,已是夠了。
趙玲玲淚盈於睫,卻舍不得眨眼,最後一次向謝岑告彆道:
“謝郎,保重,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你。”
謝岑亦低聲道:“公主保重。”
眼見馬車調轉,趙玲玲仍倚在車門邊切切回望,阿英一急,縱馬上前,
“怎地公主不與我們一同離開?她要去哪裡?”
驅馬而回的謝岑攔了住她,淡淡道:
“自然是白雲庵。”
“她今夜冒險送我們出城,日後追究起來,靖南王府絕饒不了她,況且她在定南王府受儘屈辱,你怎能眼睜睜看她再送羊入虎口?”
“如今二王相鬥,勝負即分,誰生誰死還不好說,她避走白雲庵反而安全。況且她以公主之身北上和親,自是兩國議和之使,怎能輕易脫逃?”謝岑緩緩道,“身為宗室女子,自幼享儘尊貴供奉,此乃應儘之責,她早已了然於心。”
此中道理阿英又如何不懂,可終究於心不忍,她攥緊了手中馬韁,澀然道:
“是我對她不住,若不是我,她本不該落到這般下場。”
謝岑知她所說的,是當年官家險些賜婚裴四郎之事,不禁似笑非笑道:
“可假使叫你重來一次,不仍是無濟於事?”
阿英冷冷瞥了他一眼,
“要犧牲女眷來換取苟且偷生,本就是因你我文臣武將無能。”
謝岑聞言一滯,沉默片刻,微微一笑: “你所言甚是,但幸而現今我們還有逆轉補救之機。”
隻要助太子回京,無論是為裴家翻案,還是洗刷北伐之恥,都指日可待!
阿英掙紮片刻,終是拉緊韁繩,吐出一個字:
“走!”
接下來一行人馬不停蹄趕路,天亮時分,已是逃離燕京三十裡地。人困馬乏,卻不敢耽擱,隻尋了一官道旁隱蔽之處,眾人稍作休整。
卓航拿了水囊給阿英送去,卻見她趴伏在馬背上,不動不語,不禁心中生疑:
“姑娘,且喝一口水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他一碰之下,悚然發覺阿英渾身被冷汗侵濕,如同水中剛撈出來一般,竟是已昏迷了過去。而因她將自己手腳所係紫金鎖牢牢扣在馬鞍之上,這才一路顛簸之下仍未落馬。
卓航將她身子翻過來,見她麵色發青,唇上泛紫,竟是中毒之狀,不禁大驚失色:
“神醫!神醫快來看看姑娘這是怎麼了?!”
第53章
這一覺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好像隻是幾個時辰不到,又好似已過了千年萬年。
阿英隻覺得口乾舌燥,極度缺水,自己仿佛是行走在無邊沙漠中幾日幾夜的旅人,水囊喝儘,橐駝丟失,乾涸得快死了。
直到一滴水漬,打濕了她的手背,令她感覺到一絲清涼濕意,這才恍恍惚惚,重返人間。
費力睜開沉重的眼皮,阿英緩緩半晌,才看清周圍之景,房中床上,一切都極為陌生,除了那靠在床邊趴在自己手旁的小姑娘。
那姑娘似也半睡半醒,感覺到有人觸碰自己麵頰,驚得險些跳起來,抬眸對上阿英睜開的雙眼,頓時又驚又喜,那張明媚嬌豔的麵孔,瞬間梨花帶雨,哭得更甚了。
“你、你終於醒了” 阿英虛弱的對她笑了笑,啞聲道:
“彆哭啊,阿菁。”
此女正是昔日裴安元帥手下龍虎猛將,今朝洞庭湖碧波寨寨主卓爾聰獨女——卓菁。
卓菁聽她嗓音乾澀,急忙擦乾眼淚,倒來一杯溫水,扶她起身,伺候她喝下。
清水潤喉,阿英腦中清醒了幾分,開口率先道:
“這是何處?”
當日甫出京城,她便覺腹中絞痛,初時不顯,而後愈演愈烈,明顯是中毒之狀。然而彼時尚未脫險,她不願眾人拖後腿,故而強自忍耐,為怕落馬耽擱,她將自己死死綁縛在馬背之上。痛楚逼得她將舌尖嘴角咬破,卻仍是將血腥咽於喉間,沒發出半絲聲響。
後來意識模糊,昏迷之際,她心頭閃過的最後念想是,幸而救必應就在身邊,無論什麼穿腸毒藥,四師伯一定能將她救起就是了
“此地是建康府,謝公子一位友人的宅院,眾人暫且安置於此。你放心,一路並無追兵追來,已經安全了。”
聽聞已至大宋境內,阿英心中大定,可看向卓菁,她萬般疑惑由此湧了上來,不禁問道:
“你又怎會在此?當初你離家而走,獨身去太華山,究竟發生了何事?”
卓菁已從卓航口中得知如今發生這一切的源頭,皆是自她而起,心中又愧又悔,支支吾吾將前因後果告知了阿英。
起初與阿英的猜測大差不離,她途徑潼關縣,撞見天下盟的人捉李紅葉,誤以為強搶民女,故而拔刀相助,可惜功夫沒練到家,自己反而被擒了去。開始那楊雄傑以為她與李紅葉背後之人是一夥的,便攜她一同上路前往西寧州,後來幾番威逼利誘之後,發覺她確實毫不知情,便對她放鬆了警惕,彼時行至京兆府,她趁機留下聯絡暗號,期望能被碧波寨中人發現。沒過幾天,果然半夜有人暗中將她救出,熟料不是碧波寨,卻是瀟湘閣。
“瀟湘閣?”阿英一愣。
“沒錯,你還記不記得,我娘便是出身瀟湘閣?”卓菁點了點頭:“我娘閨名丁雲湘,正是當今瀟湘閣閣主丁雲瀟胞妹。我娘與我爹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後結為夫婦,但我外祖父母一直不喜我爹是綠林水匪,甚少來往,後來我娘難產而逝,兩家更是斷了聯係。竹枝乃是我娘慣用的聯絡暗記,彼時我姨母攜門人下了太華山,欲順路往鳳翔金家莊探望故人,見到我留下的暗號後,猜測我與瀟湘閣關係匪淺,便帶人將我救了出來。”
“姨母一路將我帶回瀟湘閣,她說原先我爹是朝廷將領,她也安心我做官宦小姐,現今我爹又落草為寇,她便不能再坐視不理。她至今未嫁,膝下無子,便想將我養在身邊,她還不顧我的反對,想給我另訂一門親事!我假意順從,周璿數月,好不容易看準時機跑回寨子,然後才知曉當初在太華山和你擦肩而過,你為了尋我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我、我真是該死……”
說著她眼眶一紅,險些又掉下淚來。
阿英聽罷良久無言,當初若非尋卓菁,她也不會千裡迢迢追著楊雄傑西出關外,再遇顏玉央,而後進聖地,尋寶藏,曆險境,困絕穀,同生共死,羈絆暗生,亦不會有之後這許許多多的事來。
可最初的最初,誰又能預料到呢?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無論是緣是孽。 阿英悵然一歎:“此事並不怪你。”
卓菁似是察覺到阿英心事重重,張了張口,卻不敢多問,躊躇片刻,忽想起一事:
“啊,對了!救神醫將卸掉易容的藥膏配製出來了,我還想著今日替你卸去,你這張陌生的臉,我可是瞧著老大不慣。”
“也好。”
於是卓菁即刻取來藥膏,打來溫水,聽從方才救必應的指示,先用乾布沾水,浸濕阿英的臉頰,而後挑了一指甲藥膏,將其塗抹在人/皮麵具縫隙之處。待一柱香後,藥膏軟化麵具邊緣,便助阿英將那層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輕輕揭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張,何等秀麗絕倫的臉,五官每一處勾折迂回,都精巧美妙至極,而眉宇間的疏朗英氣,卻又隻增不減。長久不見光的肌膚白皙纖弱得近乎透明,窗外夕陽餘暉為這張臉鍍上了一層赤色金光,雜糅出兩種迥然氣質,紅顏薄命與鳳凰浴血。
可惜美中不足,白玉有瑕,那光潔飽滿的額頭右上角竟有一處黥麵刺青,八個小字緊湊地圍成長寬五分的方塊,上書:
奉敕不殺,刺配崖山
阿英伸出手,對鏡輕撫那處微微凸起的刺字,心中五味雜陳。
“彆碰!”卓菁慌忙製止她,“神醫說你這麵具戴得太久了,於肌膚有損,且得養一陣子。”
阿英依言放下手,又定定望了一眼鏡中那張陌生而熟悉的臉,對卓菁道:“將麵具給我。”
卓菁正將那人皮麵具細致清理,聞言疑惑,卻還是將麵具遞還給了她,而後她又按照阿英吩咐,取來了一隻青瓷缽,火鐮火石與火絨。
“你要做什麼啊!”
她話還未說完,便眼睜睜看著阿英將那人/皮麵具點燃了起來,一時失語。
阿英癡癡凝望著青瓷缽中的那團火,由旺到滅,煙霧繚繞中,那栩栩如生的一張臉,付之一炬,如同一個人,就這樣蒸發於世間。
緩緩閉目,斂去所有悲喜,再睜眼時已是一片堅毅,她沉聲開口道:
“菁妹,替我束發更衣。”.
樓台水榭,庭院深深,阿英順著下人指引,沿著曲折長橋,來到了湖心亭。
亭中二人相對而坐,一風流俊美藍衣公子,自是謝岑,另一人著杏色長衫月白紗罩,背對亭外而坐,雖背影瘦骨嶙峋,周身卻自有一股雍容貴氣。
謝岑抬眸瞥見阿英,遂對麵前人告知,於是趙韌亦轉過身來,二人齊齊望向那由遠及近的挺拔身影。
時過境遷,滄海幾番成桑田,可隻有此人仍是那青衫磊落少年郎,眉宇間意氣風發不再,卻還是一往無前,銳不可當,亦如昔日初相見。
阿英一步一步,跨越了千裡顛沛,經年流落,烽火狼煙,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終是站到了趙韌麵前。
她飽含滿腔激蕩,雙膝下跪,行了一個君臣大禮,啞著嗓子,幾乎是嘶吼般一字一頓道:
“臣裴昀救駕來遲,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趙韌端坐坦然受了她這一拜,而後他俯身相扶,
“四郎請起。”
阿英,亦或是該叫裴昀,她站直身子,望向這位少年知交,那昔日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而今形銷骨立,憔悴不堪,雖是眉目含笑如初,可那雙眸中染就的風霜滄桑卻再也抹滅不掉了。
她心中一時酸澀難當,終是忍不住哽咽著,喚出了那少年時的親切稱呼:
“承毅兄——”
趙韌聞言亦是百感交集,他看著麵前之人溫軟了目光,半是歎息半是悵然道:
“好久不見,昀弟。”
第一卷完
=第二卷:煙雨杏花寒=
第54章 第一章
大宋初年,有一世外高人名陳摶,號扶搖子,因其辟榖睡功,世人又稱之為睡仙。相傳他乃唐末生人,及至宋初,活了一百一十八歲,紫微鬥數,天眼神通,賽比神仙,一生四辭朝命,先後拒絕了李唐明宗、柴周世宗、大宋太祖與太宗四位皇帝出世之邀,歸隱山林,逍遙終老,被賜號“希夷先生”。
希夷先生平生收徒無數,其關門弟子姓秦名巽,詩詞歌賦、醫星占卜、武功雜學無一不精,於蜀中立派春秋穀,自號春秋散人。秦巽肖其師,不圖追名逐利,隻求避世清修,故而立下門規,穀中弟子若行走江湖,切不可透露師門之名,亦不可與廟堂顯貴來往,須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心難測,不得不防。
春秋穀門人修習祖師延年益壽功法,亦可長命百歲。寒來暑往,歲月匆匆,及至第四代傳人秦碧簫,與師弟宋禦笙,膝下收有四名弟子,與一獨女秦南瑤。此女花容月貌,聰明伶俐,自幼向往外麵花花世界,十六歲那年偷溜出穀,一頭紮進了茫茫江湖,滾滾紅塵。
秦南瑤雖天資聰穎,然既無定力,又不勤奮,師門百般本事,樣樣皆未學精。因自幼避世而居,且眾師兄疼愛有佳,秦南瑤雖天性良善,行為處事卻毫無章法,僅憑一己喜惡,幸而運氣頗佳,與半道結識的金蘭姐妹聯手劫富濟貧,懲奸除惡,一路仗著那半桶水的功夫和隨機應變的小聰明,非但不曾遇險,還闖出了一點子俠盜飛賊的小名聲,江湖人送外號“瑤池雙姝”。
那年三月初三,河南府鐵掌無敵馬驥老英雄做壽,秦南瑤一時貪玩,偷走了壽禮中一件名貴珍寶,還大搖大擺留下了字號,好巧不巧犯到了太華山寧掌門的高徒裴上安手中。彼時裴少俠初出茅廬,少年意氣,與這小毛賊就此結下梁子。此後數年,二人你追我趕,糾糾纏纏,不打不相識,一個名門正派耿直少俠,一個天真爛漫江湖小賊,歡喜冤家,竟情愫暗生。
二人欲私定終身,共結連理,然而裴上安卻非尋常江湖俠客,他本名裴安,字清晏,乃是臨安武威候府的公子。靖康之後,趙宋南渡百年,不思進取,日漸孱弱,老侯爺唯恐獨子耽於富貴享樂,故而狠下心腸,在裴安幼時千裡迢迢將其送至太華山門下拜師學藝,叫他曆經世事,磨練心性。
老侯爺為人開明,對這門親事並無反對,而秦碧簫卻對此決絕反對,毫無回旋餘地。裴秦二人同回春秋穀,跪求秦碧簫許久無果,互不妥協,裴安反而被盛怒之下秦碧簫一掌打傷,險些喪命。秦碧簫放言,若秦南瑤執意嫁與此人,便將她逐出師門,彼此今生不複相見。秦南瑤全然不解母親的固執武斷,亦不願一生困頓穀中方寸之間,最終在秦碧簫麵前拜了三拜,與裴安一同出了春秋穀,母女二人自此恩斷義絕。
此後數年,裴秦成婚,裴安回到候府,子承父誌,帶兵領將,平叛亂,剿匪寇,年紀輕輕,軍功赫赫,秦南瑤亦相伴身側紅袖添香,二人琴瑟和鳴,恩愛有加。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一直膝下無子。
終有一天,秦南瑤腹中有動,裴府上下皆喜。彼時裴老侯爺舊疾複發,纏綿病榻,已是時日無多,最後心願便是親眼見到裴家後繼有人,征戰沙場,精忠報國。秦南瑤懷胎十月,終誕下一女,夫妻倆商量過後,瞞天過海,慌稱誕下麟兒,一片拳拳孝心,隻為圓老侯爺最後遺願。
老侯爺彌留之際親眼見到裴家孫兒,心知將門有後,不禁老懷安慰,眼含熱淚,大笑三聲,闔然長逝。
老侯爺駕鶴之後,裴府一片縞素,裡裡外外便也無心留意那嬰孩究竟是小公子還是小小姐。及至百日將至,夫婦才預備操辦百晬之禮,打算屆時公布這孩子真實身份。
妊娠之際,裴秦二人早已商議妥當,孩兒出生之後,若為男兒,則取名為昀,若為女兒,則取名為英。百日前一晚,秦南瑤愛憐非凡的脫下了女兒身上衣飾,將“昀”字玉佩,換為“英”字金牌,將“麒麟送子”長命鎖,換為“芳齡永繼”銀跳脫,隻等明日百日宴公布真相。
誰料當夜,那孩子便發起了高燒,上吐下瀉,啼哭不止,請遍臨安名醫,都瞧不出病症。短短幾日,孩子氣息奄奄,眼看不活。秦南瑤走投無路,不得不求助於師門。
夫婦二人帶著孩子晝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到了春秋穀,卻被穀外布下的奇門遁甲所阻,連門也沒能進去。秦南瑤抱著女兒跪在穀外荊棘叢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哭求秦碧簫能見她一麵。
三日三夜,直到母女倆都即將撐不住時,穀中才走出了兩個人影,一個是二師兄張月鹿,一個是四師兄救必應。
救必應說,秦碧簫有令,可以救這孩子,條件是必須將這孩子留在春秋穀,來日繼任穀主之位,秦南瑤與裴安二人今生今世不得與孩子再相見。
裴秦二人心知秦碧簫是為解秦南瑤當年背母離穀之氣,夫婦雖萬分難舍親生骨肉,但為救女兒性命,不得不忍痛答應。
張月鹿自秦南瑤手中接過孩子,問過其生辰八字,一向水波不興的麵上也流露感歎:
“此童非得實病,而是虛症。她乃七夕生人,四廢荒蕪,紅顏薄命,俗緣淺淡,若當作女兒來養,怕是人間留不住啊。”
自此,裴英便成了裴昀,在春秋穀被師公叔伯當作男兒養大,英英二字再無人提及。
裴昀自幼承娘親天資聰穎,亦承爹爹正直堅韌,勤奮好學,重情重義,不僅師叔伯對她疼愛有加,連最初不假辭色的秦碧簫也漸漸心軟,天長日久,越發喜歡,將畢生武學心血傾囊相授。裴昀的童年,可謂是無憂無慮,逍遙肆意。
而裴氏夫婦自與骨肉分離,便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此後二人再未生育,隻於亂世之中先後收養了三名孤兒做養子,以繼裴家血脈。而每年七夕裴昀生辰之際,便會派人千裡迢迢從臨安到蜀中,為女兒送去無數金貴衣食用度,盼女兒在穀中萬事安好。
同時二人亦寫長信寄之,遙遙教導女兒為人處世。裴家劍法槍術,過去曆來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可裴安卻破其先例,親自寫下劍訣要旨,畫下武功招式,更贈以利刃斬鯤,囑咐女兒道:
人生在世,當為君子,男兒也好,女兒也罷,都應緊守裴家祖訓,忠孝節義,頂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裴昀深感父母之情,她為人子女,不僅不能孝順膝下,連父母的麵都沒見過,不可謂不孝。但她亦感念秦碧簫養育之恩,隻將這遺憾愧疚深深藏在心中。
秦碧簫看在眼中,又豈會不知裴昀心思,隨著歲月流逝,她心性脾氣也不若過去乖張執拗,加之宋禦笙從旁勸導,終是在裴昀十四歲生辰時,秦碧簫鬆口允許裴昀出穀,回臨安探望父母。
故而十四歲那年,裴昀背負斬鯤,一個人踏蜀道,出劍門,過三峽,經洞庭,看大千世界,曆百麵江湖,也遇險惡暴徒,也遇仁義俠士,也見恩怨情仇,也見眾生皆苦,幸而一路有驚無險,終是來到江南溫山軟水地,與父母兄長相認。
而後每年上元中秋,裴昀皆回臨安裴府小住數月。三郎裴顯為太子伴讀,與太子情同手足,裴昀因此相繼與趙韌謝岑結識。四人年紀相仿,誌趣相投,名為君臣實為摯友,鮮衣怒馬,縱遊京華,好不快活!
裴家四郎,聲名鵲起,裴侯與夫人起初並未在意,因著女兒這般卓爾不凡,夫婦兩個心中隻有無限歡喜。然而忽有一日,宮中傳言,官家有意招裴昀為婿,裴安與秦南瑤這才幡然醒悟。
一則裴昀實為女兒身,如何尚公主?二則這數年相處,夫妻倆也能看出,裴昀正直良善,清白純粹,縱使身為男兒郎,亦不該卷進這波詭雲譎的朝堂之中,如秦碧簫所願繼承春秋穀,反而是她最好的選擇。
故而二人求助老友卓爾聰,匆匆令其女卓菁與裴昀假意定親,而後便叫他們遁走江湖之遠,離開這看似金玉其外,實則敗絮其內,從上到下烏煙瘴氣的臨安。
計劃本是順利進行,熟料某日臨安府突遭天災,宮中大火,錢塘漲潮,異象頻生,本是一心怯懦的官家趙淮大為驚恐,疑為上蒼喻示,反思舊日種種,痛定思痛,終是下定決心。先是將主和派的首相韓齋溪尋了個由頭貶官出京,不久又冊封武威侯裴安為主帥,同另外幾位主戰派將領,三路大軍出師北伐!
聖旨一下,候府父子兒媳皆奔赴沙場,彼時裴昀本已離京,卻念忠孝仁義,斷不肯拋下父兄獨善其身,毅然決然隨之前往邊關。
而接下來的故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後來的後來,裴昀從天之驕子,淪落為階下之囚,與二哥裴昱及其他裴家旁係子侄一同刺配崖山,囚車顛簸,道路崎嶇。彼時她先受李無方重創,又在金殿上被大內高手劉官寶偷襲洞穿了琵琶骨,奄奄一息,幸得二哥一路日夜不離照料,才得苟活。隊伍行經湘西武陵山鷂子嶺,突遭黑衣殺手埋伏,無論官兵囚犯皆被狠手斃命,儼然滅口之姿。幸而卓爾聰事先得了消息,帶人在後一路追來,這才及時施以援手,奈何黑衣人人多勢眾,殺招狠厲,卓爾聰手下幾乎儘數折損,也隻勉強救下了裴昀與裴家大郎之子裴霖兩人。
裴昀眼睜睜看著二哥裴昱為自己擋刀,血透衣衫死在懷中,他咽氣前死死抓著著裴昀的手,嘶吼道:
“不要報仇!”
裴昀肝膽欲裂,五臟欲焚,卻終是咬著牙應了下來。
她明白二哥之意,二哥不是叫她當真不為裴家報仇,而是怕她一時衝動,闖入臨安相府,取了那奸相狗頭,亦或是殺入禁宮,行刺趙淮,那樣隻會加重武威候府之罪,毀掉裴家無數先祖以血寫就的忠烈清名。故而她必須將這血海深仇生生吞咽下去,隱忍苟活,謀定後動,耐心等待有朝一日,堂堂正正為裴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秦碧簫得知女兒驟然離世,裴家遭此大變,悲痛欲絕,悔恨難當,不久之後鬱鬱而終。裴昀拖著半死不活的身子回到春秋穀養傷,連番親人亡故,已經叫她悲慟麻木,心如死灰,救必應花費巨大心血將她身子養好,卻終是無法令她眉宇間再複少年意氣。
那個白馬銀槍,名動天下的裴家四郎,身未死,心已葬。 如此穀中守孝三年,偶有一日,聽聞太華山掌門寧無涯仙逝,因其父裴安與太華派的師門淵源,裴昀決定出穀走這一遭。
小師叔公宋禦笙知她心念不死,此番出穀必要再回臨安伺機報仇不可,然而秦碧簫死後,按其遺願,這春秋穀本該由裴昀繼承,她這一走歸期渺茫,再卷入江湖朝堂紛亂,全然違背了師祖立下避世的規矩。故而便要她自此做出抉擇,是選師門,還是家國。
自古忠孝難兩全,然而血海深仇在身,裴昀又哪有選擇,最終她在宋禦笙麵前拜了三拜,請求小師叔公恕其不孝之過,待她親手報了國仇家恨,必回春秋穀長跪師公墳前謝罪。
而後,她便騎著在戰場上落得傷痕累累的白馬追月,背著破布纏繞的利劍斬鯤,覆上人/皮麵具,換做了女兒妝扮,出得穀去。
礙於不久前險些喪命太子府的教訓,她改頭換麵,隱姓埋名,發誓即便苟且偷生,也要留這條命在,為裴家報仇雪恨。
春秋穀眾師叔伯的絕技她都學了皮毛,唯有二師伯張月鹿扶乩占卜一道一竅不通。臨行之時,她不曾為自己算上一卦,故而全然不知五天之後的六月初三是為破日,諸事不利,百般皆忌。
彼時她途徑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遇見了她一生一世的孽緣。
第55章 第二章
建康府,琅玡莊
裴昀、趙韌、謝岑,三人年少之交,隔世經年,終於在此重逢,不禁百感交集。
趙韌向二人講述這三年來親身所曆:
“當年撤退之時,我被一白發老道所擒,捉回軍營,淪為階下之囚,一路被帶到燕京。而後南北議和,我便一直被囚禁於靖南王府,雖也偶爾遭受燕人羞辱戲弄,但至少尚算禮遇。我知燕人企圖以我為質,議和之時向我大宋漫天要價,卻無可奈何,畢竟成王敗寇。但如此至少說明燕人終有一天會放我歸宋,故而一直暗自效仿勾踐臥薪嘗膽,隱忍下來。”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靖南王顏泰臨忽帶來一貌不驚人的年輕男子到了趙韌麵前,說是此人能言善道,博聞多識,怕太子百無聊賴,特命他來陪太子解悶。此後這人與趙韌同進同出,寸步不離,趙韌對他心存戒備,一直不假辭色,可此人著實察言觀色,巧舌如簧,久而久之,趙韌也忍不住與他交談一二。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某天清晨,趙韌從床上醒來,竟看見了極為恐怖的一幕——床邊立了一人,容貌身量都同他一模一樣,聲音神色也絲毫不差,他說一句,那人便學上一句,讓他感覺仿佛在看鏡中自己,駭然之下幾欲瘋癲。
而後顏泰臨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對趙韌道,此人江湖綽號千麵郎君,有易容矯飾,口技偽裝之能,這大半年與趙韌朝夕相處,足夠將其一舉一動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是與趙韌同處一地,外人也決然分辨不出。彼時,議和已畢,不日趙韌將南歸,他立即便明白過來顏泰臨的陰謀,他竟膽大包天,偷龍轉鳳,妄圖將假太子送回臨安,霍亂大宋朝綱。
“我悲憤難當,心中亦升起惶恐,如若他送假趙韌歸宋,那我真趙韌又該何去何從?果不其然,顏泰臨道,天底下隻能有一個大宋太子,既已完璧歸趙,那我便可功成身退了。說罷他便喚進人來,給我灌下毒藥,我拚命掙紮,卻無力回天,毒發之後七竅流血,自此人事不省。”
裴昀和謝岑聽到此處,已是心驚膽戰,雖知趙韌如今活生生坐在麵前,必然事出有因,可一想到當初險些發生了二人心中最壞的打算,不禁後怕非常,強自忍耐屏息聽趙韌繼續講道:
“此後我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轉醒之時,還以為自己已是一命嗚呼,到了陰曹地府,不想仍尚在人世,且見到了當初在亂軍之中將我擒住的那個白發老道。”
裴昀脫口而出:“李無方!”
“不錯,原來他正是大燕國師李無方。”趙韌頷首道,“他對我道,他暗中將顏泰臨逼我喝下的穿腸毒藥,換作了假死藥,又以另一具屍首代替我被焚燒,叫顏泰臨以為我已身死,毀屍滅跡。而那千麵郎君也已冒名頂替大宋太子,被宋使迎回了臨安。普天之下,再無人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也再無人知曉我尚在人世,叫我安心留在憫忠寺內,不要妄想能逃出生天。”
“李無方竟是背著顏泰臨私自將你救下?”謝岑眉頭緊皺,“他冒如此大風險,究竟是有何圖謀?” 趙韌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不知道。”
謝岑與裴昀皆是一愣,裴昀問道:“那李無方可有對你問過什麼話?叫你做過什麼事?”
“他隻對我道:‘聽聞太子天賦異稟,過目不忘,曾一夜之間背誦萬言,十四歲之時,就已遍覽皇宮崇文院群書。我有問道好學之心,奈何許多古籍真本無緣得見,還請太子將崇文院秘閣之中的道家經典,一一默謄,以償我心願’。而後便用石鎖鐵鏈,將我困在房內,日日不得踏出房門一步,三餐起居皆有人照料,隻需每日不停筆的默寫經書。”
“起初,我懷疑有詐,並不肯從。李無方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於是未免外物耽誤我複寫經書,他便將我雙耳刺聾,說我若再為外物所擾,下一次便拔去我的舌頭,再下一次便削去我的鼻子,再下一次便剜去我一隻眼睛,而後便是手指,腳趾,隻留一隻眼一隻手,也足夠了。”
謝岑對此早已知曉,裴昀卻是悚然一驚,不可置信的望向趙韌。
“你、你現今雙耳”
“沒錯,我已是雙耳失聰,聽不見任何聲響了”趙韌浮現一絲苦笑,“不過我已學會了辯識唇語,至少與人交談無礙。”
怪不得,怪不得當初裴昀在憫忠寺闖進禪房,趙韌對門外打鬥之聲充耳不聞。而方才她從身後走來,趙韌也是經謝岑提醒,這才轉過頭來。
回想當日禪房之中吹散一地的紙張上,密密麻麻所寫的文字,赫然是一篇《孟子》。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是他在黯淡無光,寂靜無聲的日夜裡,所題的字字血淚。
裴昀心中酸楚,眼眶不禁紅了幾分。
趙韌雖尚年少,卻已經曆人生天堂地獄大悲大喜,不再是昔日九重宮闕裡不食人間煙火的無知皇子了,更加心性堅韌,更加不動聲色,就連方才講述這數年來的坎坷遭遇,亦是寵辱不驚,泰然處之。
他知曉裴昀愧疚之心,淡笑著安撫她道:
“昀弟不必自責,我困頓絕境,本已心如死灰,而今你同疏朗從天而降,救我於水火之中,我心裡隻有感激不儘。”
“承毅此話言重了,”謝岑亦輕聲一歎,“我該早些察覺那千麵郎君的破綻的。”
“事已至此,無需再各自追究了。”
趙韌搖了搖頭,繼續道:“李無方此人武功高強,進出三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且行事乖張,令人捉摸不透。憫忠寺惡僧環伺,我逃生無望,唯恐李無方繼續折磨,不得不聽他之命,默寫經書。可我晝夜不停,將秘閣中所讀過的道家古籍一一寫出之後,他並不滿意,叫我繼續,於是接下來我不斷默寫其他經史子集,甚至將我見過的畫作一幅幅臨摹,他仍是一言不發,隻叫我繼續,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是秘閣中的一本書?”裴昀疑惑,“我同李無方交過手,此人武功之高,是我生平僅見。說句托大的話,即便他想要暗中潛入禁宮秘閣盜取一本書,也不無可能,為何偏要如此大費周章?”
“也許是因為,那本書已經不在秘閣中了”謝岑若有所思道,“四年前,臨安夜降天火,宮中太清樓起火,延燒到崇文院與秘閣,致使其中藏書多有焚毀,他想要的東西,也許因此不複存在了。”
此事裴昀知曉,正是因此,趙淮才幡然醒悟,一反舊態,決心北伐。
“如此便也能說的通。”趙韌點了點頭,“可卻不知曉,是本什麼書,能叫他如此執迷不悟,做下這般膽大妄為之事來。”
三人苦思半晌無果。
眼下還有更緊迫之事要解決,隻得暫且將這疑惑擱置一旁。
謝岑問趙韌道:“接下來承毅有何打算?” 趙韌沉吟道:“我等離燕京已有十日之久,至建康府也有兩天,一路之上都未見追兵。李無方既是隱瞞顏泰臨將我私下囚禁,此番正功和我同時失蹤,他想必也不敢聲張,以免顏泰臨怪罪下來。況且如今燕廷自顧不暇,我等應能趁此時機稍加喘息。我的身子尚有傷病,而昀弟也大病初愈,且稍加休整幾日,再從長計議。如疏朗所言,於假太子一計,那顏泰臨與韓齋溪十有八九串通一氣,如今朝堂之上,皆由韓相把持,我們貿然回臨安,非但不能為我正名,反而還會招致殺身之禍,需得想一個萬全之計才行。”
謝岑與裴昀聞言皆是大為讚同,而裴昀聽聞趙韌提及“燕廷自顧不暇”,不禁問道:
“北燕朝中有何變動?”
謝岑解釋道:“你昏迷數日,想必還不知曉,北燕朝堂如今已是變了天。”
原來那晚裴昀等人離開燕京不久,冬狩場上遭逢巨變,定南王顏泰康買通了燕帝身邊的一寢殿小底,夜半闖進禦帳,將燕帝亂刀砍死,弑君造反,陰謀篡權。又命手下趁夜誅殺燕帝皇子,及數位大臣,隻有靖南王因未留宿營帳而逃過一劫。
隨後靖南王世子率殿前都檢軍誅逆,將顏泰康亂箭射死。燕京城武衛軍都指揮使為定南王府心腹,定南王世子顏琿把控了城內禁軍,衝進皇宮,殺死了大小單後,捉拿了宴席上朝中一乾王公大臣的親眷相要挾,卻被國師李無方一掌斃命,靖南王及時率兵趕回燕京,與城中安排好的伏兵,裡應外合,終平叛亂。
裴昀知曉十五那夜,定南王府定有大動作,卻不想其後接二連三發生如此多驚變,可她聽罷謝岑所述,心中隻有冷笑:
“那夜靖南王恰巧未宿營帳?直待燕帝和一眾皇子被殺,他才誅殺了逆賊?又等顏琿殺了大小單後之後才平了燕京之亂?當真是好生巧合。” 而謝岑亦是似笑非笑道:“而後眾臣擁立靖南王登基繼位,靖南王嚴詞拒絕,隻將玉璽雙手捧與顏泰和十二歲幼子顏理麵前,奉其為主。眾臣感慨靖南王忠義無雙,高風亮節,跪求其臨朝攝政,靖南王百般推辭不掉,這才勉為其難執掌大權。”
趙韌譏諷道:“果真是一出好戲。”
不錯,好戲亦是好計,裴昀皺眉道:“這顏泰臨的野心竟到如此地步,如若假太子之計再叫他得逞,恐怕——”
恐怕這關山南北,便要統統易主了。
三人想到這層,不由皆是沉默,如今北燕二王相爭的局勢既已打破,留給他們的時間,怕是不多了
第56章 第三章
然而萬事不可操之過急,趙韌遭這三年囚禁,傷病交織,憂思恐懼,實不易立即長途跋涉,連坐於此地同二人說這會兒話,都已是麵有憊色,再撐不住了。
今日議事隻得結束,謝岑與裴昀就此告退。
臨彆之時,趙韌對裴昀說道:“昀弟,裴家之事,前因後果疏朗皆已告知於我,明光之事,我也已知曉了你且放心,此間種種,日後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明光二字,乃是裴家三郎裴顯的表字,過去他同趙韌從來形影不離,方才四人缺一,三人坐在一處,竟是說不出的淒清寂寥。
裴昀眼眶一酸,哽咽道:
“我相信承毅兄。”
與趙謝二人此番促膝長談,解了裴昀心中長久之惑,亦叫她心力交瘁,渾身疲憊。卓菁說救必應囑咐過,她之前整整昏睡十天之久,即便蘇醒,也仍該繼續臥床休養幾日才好。
但她卻不顧醫囑,第一時間跑了出去。
於是再回房之時,她見到了不知等了她多久,麵色鐵青的救必應。
“可不是我告密哦,”卓菁吐了吐舌頭,“我為你煎的藥都涼了,我再去煎一碗來。”
說罷趁機溜之大吉。
“昀兒——”救必應拉長了調子,語氣不善。
裴昀心虛理虧,搶先開口道:“四師伯你可曾為太子診治過?他雙耳可還有恢複的可能?”
“他雙耳為外力所刺至今已有兩年,細心調養,應當可以再聽見聲音,但若想恢複如初卻是不可能了。”
裴昀聽罷不禁鬆了口氣,如此已是萬幸了。
可救必應卻沒叫她這般輕易糊弄過去,板著臉道:
“你這孩子啊,怎麼這麼心急?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不好好臥床休養,再有個三長兩短,該如何是好?”
裴昀笑道:“我知四師伯你擔心我,可我哪有那麼嬌弱,如今不是好好的嗎?”
救必應哼了一聲:“好什麼好?你的內傷還沒好利索,氣弱體虛,此番簡直是從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中了毒為何不早告知我?”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何時中了毒。”裴昀疑惑道,“四師伯你瞧出這毒的門道了嗎?”
救必應正色道:“你所中的,應當是一種燕廷禁宮失傳已久的巫術。北燕以遼東為龍興之地,有不少燕人篤信薩滿,曾有將領大戰之前,會請薩滿,刑白馬,剔婦人心,自割其額祭天。此毒玄密非常,我雖擅長行醫問藥,對巫蠱之事,卻不甚精通,便連你是如何中的毒都沒瞧出來。”
裴昀仔細回想之前在世子府內種種,卻無半點頭緒,不禁呐呐道:“那我該如何是好?”
“你也不必太過憂心,”救必應安撫她道,“現今你體內的巫毒已儘數除去,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了。”
“是四師伯為我解毒?”
“算是,也不算是。”
“什麼意思?”
“昀兒,你被種了南疆爻寨的生死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