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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4307 字 2024-06-07

裴昀眼皮重重一跳,低聲應道:“是。”

“那蠱蟲霸道剛烈無比,尋常毒物都奈何不了,巫蠱本不分家,二者在你體內相克相鬥,延緩毒發,這才能讓我及時救起你。”

“原來如此,那這生死蠱該如何解?”

“解鈴還須係鈴人,爻寨蠱毒非放蠱之人不可解,但你所中的蠱恐怕是給你放蠱之人也解不了。”

“為何?”

救必應頓了頓,緩緩道:“因為這同心生死蠱,是情蠱。”

“傳聞爻女性烈,愛恨分明,從一而終。她們通常自幼養蠱,以心頭血喂之,遇見所愛之人,便會放蠱。若兩情相悅,則同生共死,若恩斷義絕,便玉石俱焚,全然沒有第二條路。”

裴昀心中一顫,勉強笑道:“我這身子,內傷外傷,毒藥巫蠱俱全,也算是世間難得了。”

然而救必應卻不叫她岔開話頭,直言問道:“和你一同種下生死蠱之人,是顏玉央?”

“四師伯何出此言?”

“昀兒,你彆想對師伯隱瞞,你與他之間發生之事,四師伯一清二楚!”  裴昀不動聲色捏緊了拳頭,硬著頭皮道:“那不過都不過是情勢所迫,虛與委蛇。我與他國仇家恨,勢不兩立,世子府種種,四師伯日後莫要再提了。”

救必應是親眼看著裴昀從小長大的,雖無血緣,卻勝似血親,如何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他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輕輕一歎。

“那孩子,那孩子也是個苦命的…怎地偏偏叫你二人遇了見……”

此時卓菁重煎好了藥送進房中,這話頭便也就此打住了。

救必應又叮囑了裴昀幾句注意身子,好好靜養,莫多操勞,便離開了,臨走時又道:

“對了,之前我已傳書回穀,你三師伯即刻啟程,約莫過幾日就能到建康府,屆時三師兄定有法子取掉這紫金鎖,你不用擔心。”

救必應走後,卓菁湊到裴昀身邊,看她喝藥,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她手腕上扣的紫金鎖,心中十分難受:

“誰這樣狠心,想出這般法子來折辱裴家兒郎?定是那些狗燕賊是不是?”

裴昀動作一頓,低聲道:“既然落入敵手,總該受些折磨。我沒吃多大苦頭,這不算什麼。”

她不想多說,隻三口兩口將碗中苦藥一飲而儘,卓菁見狀,急忙端來一旁備好的蜜餞點心。

“快吃一塊,壓壓嘴裡酸苦。”

裴昀失笑,“一碗藥而已,我還怕苦?”

“誒呀,那當年是誰患了風寒,還不肯吃藥?為了偷偷倒藥,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院子裡那兩株山茶花替你喝了多少苦藥湯……”

“阿菁,你記錯了。”

裴昀裴昀揀了一顆白霜杏脯放入口中,唇齒之間都是酸澀,她輕聲道,“那是三哥倒的,不是我。”

話音落下,房間裡嘰嘰喳喳的聲音戛然而止。

卓菁自幼養在秦南瑤膝下,兩人一個喪母,一個彆女,天長日久相處下來,竟比親生母女還要親上三分。卓菁與裴家三兄弟亦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尤其是年紀相仿的三郎裴顯,兩人一個嬌憨,一個莽撞,小時候打架,長大後鬥嘴,一見麵就掐,感情卻最是要好。

自裴府遭難,至今已三年有餘,快四年了,可她竟是還沒習慣大家都不在的日子。

二人相對沉默半晌,裴昀定了定神,開口對卓菁道:

“不日之後,我將會同太子回臨安,此番回返,定是殺機四伏,凶險非常,孤注一擲,不容有失,安全起見,你還是回碧波寨罷。”

“我不!你不準趕我走!”卓菁大聲反駁,“是爹爹準我來的!他說他已不複當年之勇,回到臨安隻會拖累於你,故而叫我和卓航追隨你左右,聽你調遣,定要助你鏟除奸相,親手為裴家報仇!”

當年鷂子嶺暗殺之夜,卓爾聰拚死殺敵,身受重傷,雙腿儘斷,將養數年,雖也能拄拐勉強行走,卻終不能再跨馬提刀,征戰沙場了。昔日雙翅白額虎,如今飛翅已折,雙刀猶在,物是人非。

裴昀心有所感,輕輕一歎。

“卓叔父不必自暴自棄,我小師叔公亦是先天腿疾,不良於行,但他勤學苦練,文韜武略,琴棋書畫,可謂人中龍鳳。叔父假以時日,也可另辟蹊徑。”

“我爹才沒自暴自棄,他終於不用再受那狗皇帝的鳥氣,回洞庭湖乾回了老本行,不知道多快活!”

卓菁唯恐裴昀將她送回寨子,拉起裴昀的手,軟磨硬泡道:

“你雖是裴家四郎,卻到底是女兒身,旁人近身照料,多有不便,此事又不易宣揚,我留在你身邊噓寒問暖,照顧你飲食起居,豈不是正好?我也算是裴家人,也想親手為候府報仇。我發誓,絕不衝動任性,絕不肆意妄為,你說東我不敢往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如有違者,你便軍法處置!”

裴昀忍不住噗嗤一樂:“我哪裡敢處置卓大小姐?”

卓菁雖隻比裴昀小一歲,卻天真單純得多,二人情同兄妹,感情頗好。有時裴昀甚至會覺得,如果當初自己出生之時,不曾遭遇那許多波折,隻做個平常的裴家小姐,或許便該是卓菁的模樣罷。

然而歲月不可回頭,這世上也從來沒有什麼如果當初,萬般假使,皆是虛妄。

卓菁知曉裴昀已然鬆口,當下歡喜道:

“我隻當你答應讓我跟著你了,咱兩個一言為定!以後你可不能再趕我走了!”

第57章 第四章

至此,裴昀一行人暫且住了下來。

此間宅院名為琅玡莊,據悉乃是謝岑一友人所有,這莊子位於城郊十裡,四周山清水秀,人跡罕至,著實是絕佳遁世之地。莊內亭台水榭,樓閣廳堂,無不精巧雅致,仆從婢女,亦是舉止有禮,進退有度,儼然世家之風,讓裴昀不得不對主人的身份生出好奇。

可她問過之後,謝岑對此閉口不言,她也不便深究,畢竟能被謝岑求助之人,自然是可信之人。  數日過後,裴昀三師伯曲墨,自蜀中趕到了建康府。

打眼望去,此人年逾不惑,身寬體胖,雙眼眯眯,笑容和善,不過是個市井街頭隨處可見的尋常男子,或是小商小販,或是小店掌櫃,市儈之中透著安貧樂道的知足。可這看似貌不驚人的曲墨,卻長於巧思,精於巧計,師之墨翟,肩比魯班,乃是當世機關術大師。

如此了得之人,倘若行走江湖,無論建房修陵,亦或造物製器,焉能不名揚天下?可惜他久居幽穀,喜好彆致,隻愛鑽研那古書上早已失傳的種種機關術,除了孔明鎖、木巧板、人皮麵具等等,這些為逗小師侄開心,隨手做出來的小物件外,裴昀從小到大,就沒見曲墨大功告成過。

但她對三師伯的本事,卻從未有過懷疑。

此時甫一照麵,曲墨閒話不說,直奔主題。

他將裴昀手上所扣的那條紫金鎖,從頭到尾,一寸寸細致摸過,放在掌中掂了又掂,附耳過去聽了又聽,沉吟片刻,搖頭“嘖”了幾聲:

“小昀兒,你可真是給三師伯攬了個大麻煩!”

裴昀笑道:“不麻煩的我也不必請三師伯你親自出山了。”

“天下間能讓我曲墨放下手中曲墨千裡奔波之人,也就是你小昀兒了!”曲墨無奈一笑,向她伸出手掌,“拿來吧。”

裴昀一愣:“拿什麼?”

“鑰石啊,你這逆侄不會叫三師伯徒手拆這機關鎖吧?”

“這鎖有鑰匙?”

坐在一旁救必應也急了:“這不可能,我和昀兒仔細查探過鎖鏈,此乃機關暗鎖,全然沒有鎖孔,又怎會有鑰匙?”

“要不怎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呢,給人看病的郎中,裝什麼做活的木匠?”曲墨戲謔道,“我說四師弟你不會以為自己這雙千金手,當真無所不能了吧?”

救必應被師兄說得鬨了個大紅臉,呐呐說不出話。

裴昀苦笑道:“三師伯你彆再打趣四師伯了,這鎖鏈可是當真非鑰匙不可開?”

“我說的是鑰石,玉石的石,而非鑰匙。”曲墨拎起紫金鎖,好整以暇道:“這紫金畢竟是金石之物,即便天生輕於銅鐵之流,做成鎖鏈,也絕不可能這般飄輕,蓋因這鎖鏈上環環相扣,以雕花障目,實則暗中相通,內裡中空。”

說著他輕輕晃了晃鎖鏈:“你們聽,這裡麵是有東西的。”

裴昀和救必應依言湊到跟前,那鎖鏈上拴著精巧鈴鐺,一動便叮鈴作響。救必應聽得一頭霧水,裴昀內力深厚,耳力過人,凝神細聽片刻,終於在那鈴聲之間,分辨出了一個極其細小的異響。

“我明白了!”裴昀了然,“裡麵有一小珠,在中空鎖鏈之間可隨意移動,待移至關鍵之處,觸動機擴,這鎖便能打開了。”

曲墨滿意點頭,“不錯,小昀兒當年跟我學的本事還沒全然荒廢。可這裡麵定是九曲連環,迂回曲折,宛如迷宮,細珠不能隨意移動,否則輕易抖一抖,鎖鏈不就開了?故而鍛煉這般鎖鏈,通常需子母磁石,子石製成細珠置於內,母石製成鑰石留於外,以鑰石隔著鎖鏈吸引細珠一路走到相應之處,不費吹灰之力,機關鎖自然可開。”

子母磁石,紋絲相符,天衣無縫,天下間再無第二塊磁石能取代。

救必應擔憂道:“那沒了鑰石,可還能解鎖?”

“能是能,隻是要多花上千百倍功夫了。”曲墨歎道,“沒了鑰石相吸,便要純靠耳力與手上巧勁兒來操控細珠通過迷宮,其中還有這倒黴的鈴聲在旁擾亂。這活兒不難,就是費時費力得很。”

裴昀乾笑了幾聲:“有勞三師伯。”

曲墨哼了一聲:“逆侄啊逆侄,還不快大擺筵席,山珍海味伺候上?待三師伯我吃飽喝足,再來跟你這紫金鎖較勁!”

裴昀肅容抱拳:“逆侄領命!”

機關之術,雖不及舞刀弄槍勞其筋骨,卻也是大為消耗心力,通常伏案一坐,冥思苦想,便是幾天幾夜,故而曲墨早便養成了幾日不食,一食數餐的習慣,生成了那副珠圓玉潤的身板,絕非無緣無故。

待飯畢,曲墨即刻開始解鎖。

他手捧鎖鏈湊至耳畔,指尖微動,凝神細思。指間轉動分毫不差,耳邊聆聽一絲不亂,每每行至岔路,都必須從頭再來。初時他隻憑空揣摩,後來不得不拿過白紙炭筆,逐一複原內裡迷宮雜路,但見他麵上瞬息萬變,時而皺眉沉思,時而恍然大悟,沉浸其中,旁若無人,手下唰唰不停,轉眼便畫了幾十張圖。

裴昀與曲墨相對而坐,雖無需相助,卻也毫不輕鬆。她必須一言不發,紋絲不動,不可叫鎖鏈微顫,亦或鈴鐺稍響,以妨礙曲墨判斷。時間久了,她的額間也漸漸滲出了細汗。

一刻鐘,兩刻鐘,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整整兩個半時辰過去,裴昀終於在耳邊一片寂靜之中,捕捉到了一聲幾不可聞的細響。

卡噠-

曲墨放下鎖鏈,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成了。”

而後又聽兩聲金石相磕清脆之聲,裴昀雙手腕上扣的紫金鎖扣,終於應聲而開。

“當真成了!”

裴昀活動著僵硬的手臂,隨意比劃了幾招,腕間滯澀全無,輕盈無比,當下欣喜非常。

“那還有假?”曲墨連打了數個哈欠,含糊不清道,“方才我解鎖之時,小昀兒也從旁看得一清二楚,接下來腳上鎖鏈,你便試著自己解開吧,也叫我瞧瞧你學藝如何。”

裴昀聞言神色一僵,“三師伯這,這我可做不來”

此事固然費時費力得緊,須得凝神耐心以待,但除此之外,又僅僅是費時費力便可得?尋常人焉有這般逖聽遐視之能,與如火純青巧手?裴昀從小隨曲墨學藝,機關之術自詡略懂皮毛,卻絕對達不到有能耐解這巧奪天工的紫金鎖之地步。

曲墨對此自是心知肚明,如此開口不過逗一逗小師侄,可聽裴昀這般回答還是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這小昀兒,和你娘真真是截然相反。她三心二意,樣樣不精,你就一心一意,舞刀弄槍,旁的本事,半點也不感興趣,枉費了我們幾個對你從小的精心栽培。”

此話言過其實,裴昀固然是習武奇才,偏好刀劍槍棍,其餘本事卻也並非一竅不通,常年耳聞目染,言傳身教,如何也學去了不少本事。可這一點子本事,在幾位師叔伯眼中,以及秦碧簫和宋禦笙眼裡,全然不值一提,免不了生出些春秋穀師門不幸,一代不如一代的扼腕。

裴昀赧然一笑:“我確實天賦有限,學藝不精,辜負了師伯師叔的教導,可有幾位人中翹楚的師叔伯在,我又何須學成個玲瓏多麵手?”

曲墨輕聲喟歎:“小昀兒此言差矣,一則人有時力窮,我們幾人也並非無所不能,二則世事難料,若有朝一日,我們不能在你身邊相伴相護,你又待如何?”

裴昀不以為然道:“既然世事難料,我便隻好走一步算一步,縱使我將春秋穀絕學全部一一精通,於這紛擾亂世,也不一定進退自如。”

回首過去七年,跌宕起伏,風雲變幻,十四歲背劍出穀,懵懂無知如她,又豈能料到今時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跌跌撞撞,被命運推到了今天。  曲墨聽罷沉默許久,終是淡淡一笑:“小昀兒說得有理,但師伯還是願你能多學些本事,免得日後危急關頭,後悔莫及。”

“昀兒理會的。”

“好了,閒話少說,我接著替你解鎖罷。”

裴昀見曲墨臉色蒼白,神色疲憊,不由道:“此事不急於一時,天色已晚,三師伯先行休息罷。”

曲墨胖手一擺:“不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手上剛找到些感覺,今夜必須將另一條也一並解開不可!”

裴昀因此不再強求,隻順勢躺在床榻之上,讓曲墨坐在床邊,便於擺弄她腳腕上的鎖鏈。

這回裴昀可是不必費力,省事許多,為以防萬一,她還將自己身上的穴道點了上,這樣便不怕妨礙到三師伯了。

夜色幽深,精密無聲,房中落針可聞,隻餘幾道清淺呼吸之聲,裴昀躺著躺著,百無聊賴,意識漸漸模糊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耳邊一聲大喝:

“解開了!我解開了!哈哈哈哈——”

這聲音如天雷乍響,裴昀從夢中驚醒,一躍而起。

“怎麼了三師伯?怎麼了?”

一旁早就打起瞌睡的救必應也被驚得從凳子上掉了下去,兩人隻見曲墨站在房中,手持兩條紫金鎖淩空揮舞,仰天大笑,狀若瘋癲。

笑了片刻後,曲墨便足下踉蹌走到床邊,一聲不吭,大頭衝下栽了下去。

救必應裴昀心中一驚,急忙上前查探,卻見曲墨雙目緊閉,鼾聲震天,竟是直接睡了過去。

二人麵麵相覷,啞然失笑。

裴昀揀起那兩條鎖鏈,從解開的空隙處凝神細看,但見內裡幽深無際,曲折迂回,精妙絕倫,無疑極是難解。而腳上那條鎖鏈又比手上的長上數倍,因而難上數倍,此時天已大亮,曲墨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一經成功,自然倒頭便睡。

裴昀心中感動,不由助曲墨去除鞋襪,扶他在床上躺好,蓋上被寢,悄然離開了房間。

囑咐救必應也回房休息之後,裴昀提起斬鯤來到院中。

過去數月,那紫金鎖纏在她身上片刻不離,她幾乎已經習慣了鎖鏈之重,如今驟然掙脫,隻覺神清氣爽,手足輕盈欲飛。

當下拔劍在手,迎著旭日朝陽,在院中練起劍來。

她所學武功頗雜,內有春秋穀師門玄英功,外有裴家家傳劍法槍法,兼之爹爹裴安所傳的太華派劍法與掌法,及卓家雙刀,寒潭印月輕功,林林總總,包羅萬象,此時一一練過。

從忘憂劍法到六出劍法,從弄梅劍法到裴家劍法,再到太華派蒼靈劍法,但見那假山瘦石,小橋流水之畔,青衣翻飛,寒光霍霍,忽疾忽緩,隻叫人眼花繚亂。

裴昀自房簷一躍而下,身形急轉,長劍花挽,反手向後刺去,一招裴家劍法完璧歸趙,使得頗為得心應手。

“啊——”

忽聽一道尖聲驚叫,一粉衣婢女甫一進門,便被劍鋒所指,當下駭得花容失色,身子向後癱軟了下去。

裴昀急忙收劍,飛身躍了上前,一把將那婢女拉了起來,歉意道:

“在下方才得意忘形,驚擾姑娘之處,還望見諒。”

婢女得裴昀之助,穩住身影,撫胸輕喘了片刻,終是緩和了過來。

她俏臉微紅,後退幾步,斂衣福身,細聲細語道:

“公子言重了,是婢子驚擾在先。婢子此番是奉主人之命,請公子前往後山竹寮一見,但請公子賞光。”

裴昀微愣:“你家主人,可正是此間山莊之主?”

“正是。”

“除我之外,可還相邀彆人?”

“婢子不知。”

既是謝岑之友,且收留他們一行在此暫住,此人是友非敵,裴昀思考片刻便道:

“姑娘稍等片刻,容在下沐浴更衣後即刻前往赴約。”

第58章 第五章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

江南二月,便已是竹青柳綠,雪水融融,春意盎然。

裴昀隨侍婢穿過竹林小徑,來到了溪畔茶寮。

竹寮中四麵通透,輕紗垂墜,軟席鋪地,但見一白衣女子端坐在玄石茶案前。女子眉目如畫,溫婉嫻靜,廣袖衣袍寬大柔軟,一頭青絲堆雲如瀑,整個人如籠在煙中霧裡,頗有魏晉仙風。

裴昀拱手施禮:“見過姑娘。”

那女子淺淡一笑,也不言語,隻素手輕揚,示意她請坐。

裴昀隨即在茶案邊落座,隻見侍女打扇,生起燎爐炭火,茶案上擺著韋鴻臚、金法曹、陶寶文等十二先生,而這女子取出壓花精致的龍團鳳餅,儼然要親自點茶招待。

於是裴昀再不言語,隻靜靜望著白衣女子有條不紊的碾茶、羅茶、候湯、調膏、擊沸,她舉止優雅,行雲流水,從旁觀之,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眼前茶霧氤氳,鼻端熏香淡淡,耳邊溪水潺潺,裴昀隻覺身心舒暢至極,俗世諸多繁蕪,似乎都遠去了。

七湯過後,點茶成,女子又用茶筅輕撥茶麵,茶湯上頓現山水波紋,神乎其技。

侍女將茶端於裴昀麵前,一眼望去,茶白盞黑,山水飄渺,精巧雅致,叫人不忍褻瀆。

裴昀雖自幼長在江湖山野,卻也見過廟堂繁華,她知曉江南文人雅仕,崇尚“焚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其中由以點茶為最。其步驟繁瑣,講究頗多,非尋常人家可享其樂,而這茶上作畫的茶百戲技藝,便更是高超了。

裴昀頗為慎重的啜飲了一口,隻覺茶香襲人,沁人心脾,不禁喟歎道:

“一毫無複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放翁誠不欺我。”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裴姑娘謬讚了。”

裴昀一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借我莊園,疏朗自會事無钜細,坦誠相告,我與他之間,從來沒有隱瞞。”

女子輕描淡寫道,“還不曾自報家門,小女子姓王,名喚阮芷,乃是疏朗的表妹,亦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裴昀與謝岑相識多年,從未聽說過他有婚約在身,但此時這位王姑娘如此說,她便也順勢道:

“原來是嫂夫人,裴某不敬之處,還望嫂夫人見諒。”

縱使她與謝岑不和,旁人麵前總要給三分薄麵。

“裴姑娘不必多禮,我還要多謝裴姑娘這些年在疏朗身邊的照料之情。”

“照料不敢當,我與他不過君子之交罷了。”裴昀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嫂夫人姓王?莫非正是琅玡王家之後?”

姑蘇謝家本出自陳郡謝氏,昔日魏晉六朝之時,琅玡王氏與陳郡謝氏乃是當世顯赫豪門,文采風流、功業顯著,後世百年,無人能及。兩家世代聯姻,往來密切,世人並稱之“王謝”。

王阮芷頷首輕笑:“難為世間,還有人記得我琅玡王家。”

隋唐之後,門閥漸衰,烏衣子弟,也便漸漸消失無蹤了。

“入木三分,蘭亭集序,這等風流佳話傳誦至今,世人誰敢忘記。嫂夫人亦是蘭心蕙質,古道熱腸,此番收留我等在莊上避難,在下感激不儘。”裴昀致謝道。

“裴姑娘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看著疏朗的顏麵,至於你們究竟是何身份,要做何事,我半分也不在意。”

裴昀一時語塞,隻得拱了拱手,再次道謝,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還請嫂夫人喚我裴四郎,莫再叫我裴姑娘了。”

“裴四郎?”王阮芷輕輕一笑,表情有一絲玩味,“若叫世人知曉,白馬銀槍贏四郎,竟是女兒身,還生得這一副紅顏禍水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兒要垂下雙淚,又有多少男兒,會歡喜不儘,思之若狂。”

“嫂夫人說笑了。”裴昀臉色一沉,不冷不熱道,“不知今日嫂夫人請我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不為何事,這些年疏朗有家不歸,我隻不過是想親眼一見,陪在疏朗身邊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

“那嫂夫人可是見錯人了。”裴昀似笑非笑道,“謝兄身邊的紅顏知己,我哪能排得上名號?那臨安城裡上至九重宮闕,下至勾欄瓦舍,從王孫公主,到藝伎花魁,和謝兄風花雪月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而臨安城外大江南北,就更是數不勝數了。嫂夫人想要親眼一見,算你一天見十個,八成還要從立春看到冬至,從花開見到落雪。而嫂夫人若要次次如今日一般,上來便鬥茶湯戲,給人家來一個下馬威,你右手長久擊沸下來,不出十天半月,便拳能站人,臂能走馬了!”

話說到這裡,裴昀自己也好笑:“月餘前也有一個小姑娘為了爭風吃醋,把鞭子揮到了我麵前,彼時我覺得北燕蠻夷不可理喻,現在看來這江左世家,也不遑多讓。你若想馭夫有道,便將這些陰陽怪氣話裡藏刀,都給你那未婚相公使去,少來招惹不相乾的旁人!”

說罷裴昀也不顧王阮芷的臉色,逕自起身告辭。臨走之時,還不忘將那尚盛著半碗乳白茶湯的黑釉兔毫盞整個端走,

“多謝嫂夫人贈茶,嫂夫人閨怨之情,在下必定據實傳達到。”.

裴昀來赴約之前,便已打探清楚,謝岑一早出了莊子,趙韌那廂毫無動靜,對方隻邀請了自己一人而已。

她在心裡把所有好的壞的可能來意盤算了一遍,毅然決然單刀赴會,本以為是場鴻門宴,誰料到卻是風月局,還有眼無珠將她與謝岑那浪蕩子扯上乾係,當真是晦氣!

如今她前狼後虎,十麵埋伏,稍行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哪有多餘心力,應對這般爭風吃醋無稽之談?

她心中越想越氣,出了琅玡莊,一路西行,逕自來到城中秦淮河畔。

草長鶯飛,春風旖旎,十裡秦淮,金粉樓台。河上是畫舫淩波,美人如雲,岸邊是酒肆林立,紙醉金迷,好一片笙歌不儘,繁華不夜!

渡口青石街下,停泊著整條河上最大的一艘畫舫,雕梁畫棟,金閣朱欄,華麗非凡。

裴昀自岸邊一眼見到了船中那一身湖藍長衫的公子,當下足尖一點,縱身躍到了船頭。

她越過迎上前接客的小廝,挑開珠簾,踏進艙內,逕自向那人走去——

艙內本有數名絕色女子或坐或立,琵琶檀板,一片歡歌笑語,見她驟然出現,來勢洶洶,不禁輕呼了一聲,各自四散而去。

裴昀再無顧及的出招,分花拂柳手中一招春色撩人,直攻謝岑肩上肩井、巨骨二穴。

謝岑本背對門外而坐,此時便仿佛後背長眼,手中折扇一合,不緊不慢的向裴昀手腕上敲去。裴昀隨即反手變招,五指並攏,化作一招歲寒三掌,向他右耳擊去。

這兩招攻擊並不猛烈,謝岑將頭一歪,輕鬆化解。

他似是已知來人是誰,慢悠悠轉過身來,剛要開口說話,誰料下一瞬便被迎麵潑了一片冰涼的茶水。

王阮芷不愧為世家貴女,點茶手法著實一流,彼時那茶末吸附杯壁有多麼咬盞,此時這茶乳掛在謝岑的臉上就有多麼膠著。

謝岑陰沉著臉色,掏出軟帕,擦去麵上汙漬,似笑非笑道:

“我又哪裡得罪了你?叫你這般活似捉奸在床的妒婦。”

裴昀將茶盞放到了桌上,施施然道:“我隻是替嫂夫人將茶送與你罷了。”

謝岑聞言愣怔,隨即了然:“你見過阮芷表妹了?”

他頓了頓:“她應是誤會了。”

“她確實誤會了我,但不曾誤會了你。”裴昀不屑的將謝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原先以為你隻是風流成性,誰料到你已有未婚之妻,還這般不知收斂。”

“阮芷隻是我娘家表妹,並非我未婚妻子,”謝岑語氣淡漠道,“王謝兩家確實世代聯姻,但我從不曾點頭應下過這婚約。”

這兩人各執一詞,裴昀可沒那閒心斷這風月官司,潑了冷茶,撒過惡氣,便不想繼續糾纏這話題,隻道:

“你果然是姑蘇謝家大公子?”

“我以為在憫忠寺時,你已經知曉了。”

“我確實一直有所懷疑,但彼時不過是聲東擊西,趁機突圍而已,你並沒有回答過。”

此人確實是姑蘇人士,秋水軟劍也確實是姑蘇謝家獨門兵器。

謝岑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一僧一道一儒仙,姑蘇謝氏,揚名天下。你乃是謝家嫡長子,為何不繼承家業,反而來到臨安做官?”

昔日謝家家主八雅公子謝清逸,乃是與大光明寺一空大師,太華真人湛紫光,並稱為當世三大高手。八雅公子老來隻得一女謝若絮,此女天資聰穎,武功高強,少時行走江湖,人稱“飛鴻仙子”,她以女子之身承襲謝家家主之位,終身未嫁,因無子無女,便以族中旁係子弟選取一人過繼膝下,取名謝文淵。

可惜謝文淵此人雖風流文采,貌若潘安,卻留戀女色,胸無大誌,一生拈花惹草,欠下數不清的桃花情債,江湖戲謔呼之“多情相公”。傳聞謝文淵於四年前病逝,死後十裡長街,三千紅粉儘來相送,回首一生,酒色財氣,倒也十足痛快。

如今謝若絮年過花甲,依然執掌謝家大權,謝家年輕一代最出名的便是二公子謝嵐、三公子謝崇,大公子卻從不曾在江湖上露麵,久而久之,便也被眾人漸漸遺忘了。

第59章 第六章

“可我卻不屑做什麼謝家家主!”

謝岑嗤笑了一聲,“一僧一道一儒仙,好生風光嗎?昔日我陳郡謝氏權傾朝野,彪炳青史,烏衣子弟,風光無限,現今卻淪落到與綠林草莽一爭風頭,何其可笑。王謝又如何?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裴昀聽罷,心有所感,“所以,你欲效仿謝安,東山再起?”

“謝家子弟,又有何人不想效仿謝安石?淝水之戰,北府兵大破秦軍,四戰四捷,逼得秦王倉皇逃竄,草木皆兵,江左風流丞相,圍棋賭墅,談笑間小兒輩大破賊寇,那是謝家何等光風霽月的年代。”

謝岑眸中燦若晨星,一心萬丈豪情,裴昀看著看著,突然就懂了他的抱負。

當今天下大勢,南宋北燕,與昔日南晉北秦,何其相似。他欲效仿謝安,輔佐明君,北伐賊寇,收複河山,還於舊都,重振謝家門楣。

這溫山軟水紅綃軟帳裡長大的浪蕩公子,卻也難得有一腔熱血激蕩,裴昀不禁高看了他三分。

二人本就少年相識,誌氣相投,之所以彼此一直瞧不大上,究其本源,不過是她看不上他眠花宿柳,風流成性,而他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女兒身。

“無論所求為何,至少你我目的一致,如此甚好。”裴昀開口道,“那麼接下來,還望你我同舟共濟,全力以赴。”

謝岑不以為然:“我又何時偷留餘力了?”

裴昀嗤笑一聲:“如此緊要關頭,還有閒心逸致跑來尋花問柳?你雖不屑謝家家主之位,令尊多情相公之名我瞧你倒是稀罕得緊。”

被如此冷嘲熱諷,謝岑卻也沒有著惱,隻道:“你隻瞧見我尋花問柳,焉知我不是順勢尋到了破局之法?”

裴昀狐疑:“你想到了什麼破局之法?”

謝岑不答反問:“你覺得倘若我們就這樣帶太子回臨安,假使一切順利,光明正大站在官家麵前,與韓齋溪同千麵郎君對峙,公然揭穿假太子的陰謀,能有幾成勝算?”

裴昀想了想,回道:“不足三成。”

那千麵郎君易容矯飾功夫了得,若非當庭拆穿,否則無人能信。且韓齋溪與之同謀之事,不過是他們的猜測,並無真憑實據,此人必定極力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即便趙韌貨真價實,也左右不了悠悠眾口。

誰知謝岑卻搖頭:“我說卻是連一成也沒有。”

“為何?”

謝岑頓了頓,緩緩道:“有些話,我在太子麵前不方便開口。那千麵郎君易容模仿的本事固然了得,可畢竟不是大羅神仙,天長日久親近之人總能看出破綻,太子妃尚且有所察覺,旁人卻為何沒有發現不對?”

裴昀一時沒反應過來謝岑所說得是誰,誰能比太子妃同太子更為親近?趙韌無子無女,後宅娘子不多,他生母早逝,當今皇後李氏是他繼母,不甚親厚也是理所應當,那麼剩下的便是

思及此處,裴昀不禁心中一驚,壓低聲道:“你是說,官家?”

“不錯,正是官家。他難道當真瞧不出親生骨肉已經被人調了包?你亦知曉,官家與太子之間,素來關係疏遠。一則太子乃是太後楊氏扶養長大,官家對楊太後把持朝政多年極為怨恨;二則太子主戰,與官家主和之念背道而馳,朝野之中主戰一派,一心擁立太子儘快繼位,如此豈能不犯君王大忌?若非官家再無其他子嗣,太子這儲君之位,怕也不能坐得安生。議和之後,太子歸來,一反常態,不再爭權主戰,亦不再隔三差五上諫官家奢靡無度,因他自己也整日花天酒地,不思進取。你說官家更屬意原來那個真太子,還是現今這個假太子?”

謝岑此言極有道理,裴昀越想越為讚同,當初聚賢鎮太子被俘後,裴家軍本想拚死突襲將人救回,誰料聖上數道金牌,急命撤軍,根本不顧趙韌死活。  裴昀不禁驚怒交加:“他便這般因一己私欲,放任來曆不明之人,亂了趙氏血脈,奪了大宋江山嗎?”

“官家是什麼樣的人,你我又不是不清楚。”謝岑冷笑了一聲,“況且傳位於誰,最終還不是掌控在他自己手中,必要之時,他大可效仿先帝,廢了太子,過繼旁係,再挑一個聽話之人,兩全其美。”

裴昀一聲長歎:“如此,我們當真是一成勝算也沒有。”

“當庭對峙,我們自然討不得便宜。”謝岑話鋒一轉,慢條斯理道,“可明修棧道不成,我們何不暗度陳倉?”

聞弦歌而知雅意,裴昀瞬間就明白了謝岑之意,順勢道:“你是說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偷偷將太子送回東宮,來個以真亂假?”

謝岑折扇一展,微微一笑:“如何?”

“此計甚妙!”裴昀由衷讚歎,“隻是東宮戒備森嚴,我們如何偷龍轉鳳?不如假扮刺客入府,藉機調包?”

“容易打草驚蛇,不好。”謝岑頓了頓,又道,“那千麵郎君模仿太子,其餘倒是惟妙惟肖,隻有一點,此人頗好美色,此前借太子身份之利乾出不少荒唐事來。”

“你想用美人計?”裴昀了然,似笑非笑道,“繞了這麼一大圈,原來你在這裡等著,不過這計策委實不錯。”

“你既也同意,那我們便回莊內同太子商議過後,請他定奪。”

“好!”

裴昀頷首,迫不及待起身便要下船,然而下一瞬左手卻被謝岑的折扇輕巧扣在了桌上,阻住了腳步。

“你乾什麼?”

“你手腳上的鎖鏈除去了?”

“自然。”

謝岑垂眸掃了一眼她的手腕,“戴著那勞什子半年之久,你竟毫發無傷?”

裴昀聞言一愣怔,趙韌亦被那李無方在憫忠寺以鐵鏈鎖住手腳囚禁甚久,他手腕腳腕之上被磋磨得何等慘不忍睹,她是親眼所見。而自己之所以毫發無傷,蓋因有人以名貴非常的羊脂百花膏,隔三差五養護,才叫她得以幸免受罪。

見裴昀垂眸不語,謝岑意味深長道:“也不知該說是你皮糙肉厚,還是那北燕世子憐香惜玉啊。”

裴昀聽罷並不著惱,隻納罕道:“什麼世子?此事和北燕世子有何乾係?”

“燕京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本不近女色的靖南王世子顏玦,突然將一漢女收入府中,百般寵愛,為她不惜當庭與定南王世子顏琿翻臉。”謝岑似笑非笑望著裴昀,“彆忘了,定南王府宴請大宋和親使那晚,我在當場親眼所見。”

“哦?此事倒是稀奇得很。”

裴昀定定回望他那不懷好意的桃花雙眸,麵上淺笑,雲淡風輕,“卻不知這女子姓甚名誰,相貌如何,與我裴昀裴四郎又有何乾係?”

謝岑搖扇的手微微一頓,臉上的表情也不禁一僵。  他乃是百花叢中,風月場上的老手,自然能一眼看穿裴昀與那顏玦間的情愛糾葛。他舊事重提,卻也不過是三分揶揄,三分拿捏,禮尚往來,還她對他數年如一日的打趣。因此她惱也罷,氣也罷,恨也罷,痛也罷,都在他意料之中,樂見其中。

誰料到,她卻偏偏是不認。

龍之逆鱗,在於不可觸。心之逆鱗,在於不可說。

看來這段恩怨糾葛,比他料想的還要複雜。

罷罷罷,到底是段不光彩往事,日後她同他還不知要共事多久,又是何等身份,何必此時撕破臉皮?

當下謝岑悠悠一笑:“是我認錯人了,那漢女與你裴四郎毫無乾係。隻是你自己也應當謹記才好。”

他意味深長道。

現下他固然能配合她隱瞞一時,然宋燕累世之仇,他有預感,這二人早晚還會重逢,不是官場就是沙場。屆時隻望她不會方寸大亂,陣前倒戈,否則他大義滅親,絕不會心慈手軟。

裴昀一字一頓道:“我此時此刻身在此地,便已是答案。”

二人四目相對,明白了彼此未儘之意,已是不必多言。

謝岑折扇一合,微微一笑:

“日頭已西,天色欲晚,你我就此回莊罷。”.

待回琅玡莊後,裴謝二人即刻與趙韌商議此計,趙韌亦大為讚同,三人又就此中細節詳細謀劃了一番,皆認同事不宜遲,恐有變數,自此定下三日後動身回臨安。

裴昀心中大振,回到院中,本想去三師伯房內瞧一瞧他可還在熟睡,誰料卻見人去樓空,全無影蹤了。

“四師伯,三師伯人呢?”

救必應回道:“三師兄申時便醒了,或說是給餓醒的,起來後一番狼吞虎咽,吃飽喝得後兀自打道回府了。”

裴昀急道:“我不過是出莊半天,三師伯怎麼不告而彆?千裡迢迢而來,又匆匆忙忙而去,何事這般緊急?”

“也沒什麼,隻是聽聞他近日裡正在琢磨一威力十足的攻城器,正鑽研到緊要關頭。此番肯放下手中活計,來幫你解紫金鎖,已是給了你天大麵子了,再不肯耽誤一時半刻。”

裴昀自是知曉曲墨脾氣,可心中還是愧疚:“是我不是,不該白日裡為他事離開,此番給三師伯添了這樣大的麻煩,都沒有好好謝過他。”

救必應安慰道,“昀兒你不必自責,我們師兄弟幾個無子無女,你便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子女有難,父母相救,還談什麼謝不謝的?如此便見外了。況且我們都清楚,哥幾個是閒雲野鶴,逍遙自在,你卻是心懷天下,抱負在胸。昀兒,不必顧及我們,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吧。”

裴昀聽罷感動不已,親生爹娘生育之恩她沒齒難忘,可春秋穀眾師伯養育之恩她亦粉身難報,如今裴府雖已不在,她何等幸運,卻還有親人尚在。

隨後她將接下來一行人的計劃告知救必應,又詢問救必應接下來打算何去何從。

救必應沉吟片刻道:“如今我暫且不便踏足燕地,左右我行醫天下,居無定所,此番便隨你們同去臨安罷。以防遭遇凶險,我陪你身側,多少也能及時施以援手。”

裴昀欣喜道:“那太好了,有師伯這大慈大悲千金手在,我等必是事半功倍!”

三日後,裴昀等一行人啟程。  自那日竹林茶會之後,那位王家小姐再不曾露麵。雖鬨得不歡而散,但畢竟承其之情,過後裴昀總覺得自己那日過於失禮,想當麵對王阮芷致歉,卻是被謝岑阻攔。

他隻道,這是他謝家與王家之事,是他欠阮芷表妹之情,不必裴昀出麵。

如此裴昀便再未強求。

那王家小姐不顧謝岑冷待,兀自奉上一片真心,苦苦等候,裴昀怒其不爭,卻也無可奈何,須知男女之情最過捉摸不透,隻有局中人心知肚明,局外人無可置喙。

比起他謝疏朗欠下的那些桃花爛債,裴昀更在乎的是她此時身下所騎棗紅駿馬。

此馬亦是千裡良駒,可在裴昀心中到底比上不舊日追月,二人多年相伴,出生入死,早有主仆之情。可惜那追月早在她混入世子府盜槍之時,便遺失在了燕京,如今更是無處可尋了。

第60章 第七章

燕京,世子府

因著主人脾氣手段,世子府自來規矩森嚴,奴仆循規蹈矩,從不敢有所逾越,一旦犯錯,必有重罰。然而府中上下也心知肚明,不管什麼規矩命令,總有一人視之無物,屢屢犯禁,偏偏無論是上任還是現任大管家都拿此人無可奈何,隻因若惹惱了這位姑奶奶,必定是小命難保,死狀淒慘。

春日午後,陽光明媚,府中素來一片寂靜的花園中此時喧囂不斷,人仰馬翻。

“快快!東麵圍上!”

“它往左邊跑了!”

“趕過來!趕過來!快!”

但見七八名馬夫加小廝正在圍堵一匹灰不溜丟傷痕累累的馬,為首那擼胳膊挽袖子,張牙舞爪的指揮著眾人的小姑娘,正是全府都惹不起的龍阿笑。

那灰馬雖其貌不揚,卻性烈脾氣倔,連著數個馴馬好手都沒將它製服,方才更是趁人不備掙脫了韁繩,從馬廄跑到了花園,一路不知踏死了多少奇花異草。此時在眾人圍堵之下,仍是臨危不亂,從容躲閃奔逃。

龍阿笑一氣之下扔下了手裡裝滿藥草汁液的水桶,不管不顧飛身而上,直接騎上了馬背,雙手緊緊握住韁繩!

“叫你不聽話!信不信我直接毒死你!”

灰馬自然不忿,拚命掙紮奔跑,龍阿笑並沒馴過馬,情急之下伸手摸向腰間,便要發銀針。灰馬唏律律一聲長嘯,前蹄驟然高揚,直接將龍阿笑甩飛了出去!

“啊——”

龍阿笑一聲尖叫,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她使毒功夫敢稱天下無雙,但武功當真稀鬆平常啊!

誰知意料之中的劇痛並沒有來臨,有人在半途趕來縱身撲上將她救了下來。

“臭書呆!”

龍阿笑一睜眼便看見將她抱在懷裡的杜衡,一把伸手摟住他的脖頸,笑嘻嘻道:

“你來得真及時,再晚一步,我就要屁股開花了!”

“你也知道啊?”杜衡頭疼道,“好端端的馴什麼馬,你騎術那麼爛,還敢貿然上馬背?”

“我的騎術哪裡爛?哼,說爛也是你這個老師教得差,可不是我這個學生學不好!”

“是是是,是我教得差,快下來吧小姑奶奶,我手都要折了,最近吃了多少飯啊你是”

“臭書呆!你敢諷刺我胖,你不要命了?!”

兩人這廂說著話,那廂馬夫和小廝聲東擊西,終是合眾人之力,用套馬索將那灰馬套了牢固。

“你們在乾什麼!”

一聲冷喝驟然傳來,所有人心中一驚,連忙扔下手裡的東西,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參見世子——”

府中主人顏玉央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花園,他一身白色長衫,肩披玄色大氅,更襯得人形銷骨立,麵容憔悴慘白,通身散發著大病未愈的煩躁與陰沉。

杜衡見顏玉央現身,急忙鬆開懷中的龍阿笑向其見禮。

龍阿笑本來還想趁機在杜衡懷中多賴一會兒,驟然被推開,心中天大的不樂意,可見杜衡不停的向她使眼色,忽而想起他之前對自己的忠告——

近來不可在世子哥哥麵前與書呆子太過親熱,以免世子哥哥觸景傷情,內傷外傷,傷上加傷!

都怪那個拋棄世子哥哥逃跑的臭女人啦!

“誰準你們這般驚嚇它?”顏玉央目光冷冷的掃過在場眾人,寒聲道,“自己去領罰!”

仆從不敢拂逆,皆哆哆嗦嗦的叩頭謝罪。

冬狩之際,那位夫人被蘇伯輦帶走後失蹤,府中上上下下都以為要大禍臨頭,小命不保,誰料世子爺回府之後聽罷稟報,卻並沒有降下雷霆震怒,仿佛早便預料到了這一結局般。他隻是獨自在空無一人的若梅軒枯坐了三日三夜,而後派人尋回了這匹馬,眾人皆知其睹物思人,哪敢怠慢,全都使儘渾身解數將這馬兒伺候得妥妥貼貼,也隻有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爻女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這灰馬極通人性,仿佛知曉眼前是主事之人,一反之前的暴烈脾氣,四蹄小跑著湊到了顏玉央身前,碩大個馬頭低垂下來往他懷中拱來拱去,喉中發出小聲的嗚咽,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顏玉央稍稍一愣,胸肺痛癢,偏頭咳了片刻,而後忍不住抬手輕輕撫了撫灰馬長鬃,眉宇間泛起淡淡悵然。

都說物似其主,這馬倒是比它的主人親近他得多。

龍阿笑被這成了精一般會告狀撒嬌的灰馬氣個半死,不忿道:“世子哥哥你搞清楚,誰要害這匹醜馬了?我不過是想給它好好洗個澡!”

顏玉央早看見了一地木桶抹布棕毛刷,水流四濺,聞言臉色並不見緩:“洗馬需要這麼大陣仗?”

“你以為我想啊,這醜馬擦身沐浴像要命一樣,也不知它主人是怎生養的。我可是好心,見它被塗了一身紫菂藥,變成這個灰突突的模樣,特意配了一桶緗葉汁,讓它重回本色。喏——”

她提起那桶黃澄澄的草藥汁水給顏玉央看。

“這馬身皮毛之色經喬裝過?”

“是啊,世子哥哥你若不信,我證明給你看!”

得顏玉央首肯之後,龍阿笑歡快的指揮著眾人重新製住了灰馬,任那灰馬百般掙紮,千般不願下,仍是被七手八腳的在全身塗滿了黃澄澄臭兮兮的藥汁,一遍又一遍的清水衝刷下,緗葉汁混合著紫菂藥流了下來,終是露出本色。

之前還灰撲撲其貌不揚的馬匹,此時一身潔白如月,毛無雜色,高大健碩,身上幾道舊傷更添肅殺英氣,儼然不世神駒。

上可九天追星月,下可四海斬鯤鵬。

顏玉央腦海中不期然想起這句話,腦中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眸色幽深了幾分。

“杜衡,去趟王府,尋昔日顏琤親衛來,叫他認一認,這可是那裴家四郎的坐騎!”

自古江南多風流,錢塘才子姑蘇秀。

若論江南第一名妓,非琴如霜莫屬。此女才及小小,貌比師師,傾國傾城,蕙質蘭心,天下才子莫不心向往之。可琴如霜長居蘇州獨秀樓,雖是煙花女子,卻出塵高潔,等閒之人無緣得見。

然而二月初二花朝節,坊間突然傳出風聲,那琴如霜久慕錢塘繁華,才子風流,特來臨安一會。

琴如霜人如其名,尤尚琴技,自號桐君,故而其泛舟西湖,畫舫取名桐君小築,設宴撫琴,不求顯貴,但求知音。

臨安才子雅仕聞風而動,躍躍欲試,爭先恐後,一時間西子湖上,船如流水舟如龍。

然而琴如霜卻提出了要求,凡欲見芳容,成為入幕之賓,必須通過三局考驗:一為廣陵散,二為綠綺琴,三為字字雙。

《廣陵散》為古琴曲,相傳為魏晉之期,竹林才子嵇康機緣巧合之下,從一山鬼處習得。後嵇康為司馬氏迫害,問斬行刑之前,嵇康當眾彈了此曲,曲終弦斷,廣陵散從此絕矣。

而綠綺琴,乃是漢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定情之物,一曲《鳳求凰》,紅拂綠綺,當壚賣酒,成就千古良緣佳話。

至於《字字雙》,則是一詞牌名,為唐時才女王氏自創,因其格律特殊,多為疊字,句句押韻,極為難填,百年間填詞人少之又少。

如此三個考驗,當真難於登天,無論王孫貴胄,亦或風流才子,皆铩羽而歸,隻有寥寥幾人上得小築,餘下的連琴姑娘衣角都沒見到。

直至第七夜,三更向闌月漸垂,荷花夜開風露香,一艘珠簾錦幕香楠木樓船駛向湖心,翩然泊近了桐君小築。

待兩船相接之時,樓船船頭一絳袍侍從揚聲喊話:

“船上之人可是蘇州桐君?我家公子久聞芳名,欲見娘子玉容,還望閣下通傳。”

見有客至,畫舫上隨侍灰衣小廝司空見慣般回道:

“敢問來者是哪府公子?可有名貼遞上?我家主人設舟上琴局,隻求真心知己,欲見主人芳容,還請先通過三局考驗才行。”

那絳袍侍從似笑非笑道:“我家公子乃鳳凰山東苑趙相公,此乃趙相公名帖,還請桐君娘子過目之後,再決定是否要我家公子經受考驗。”

說罷將一柄絹麵玉骨折扇遞上。

灰衣小廝接過折扇一頭霧水,卻還是從善如流進了船艙通傳,片刻之後,匆匆跑了出來,恭恭敬敬道:

“我家主人請趙相公上船一敘。”

原來那扇麵所提四句詩文:問寢隨天子,論經有帝孫。千年幾神聖,四世一乾坤。

此乃太子賀壽祝詞,而禁宮坐落鳳凰山下,東苑住的可不正是當朝太子。

絳袍侍從神色更為倨傲道:“我家公子金枝玉葉,貴不可言,怎能輕移尊駕?還是請桐君娘子過船相見罷。”

灰衣小廝不敢推辭,又急忙入內通傳,過了半晌,但見船艙木門推開,一個青衣侍婢攙扶著一身著白紗披風的女子,緩緩走到了船頭。

此女通身未佩金玉,僅著素色襦裙,眉上稍沾粉黛,唇上淺點胭脂,仍是美顏不可方物,真可謂是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麵柳如眉,隻俏生生立在船頭,便將這西子湖諸般湖光山色都襯比下去了。

絳袍侍從一時瞧得失神,直到女子幽幽開口出聲,才將他驚醒:

“承蒙趙相公垂青,煩請閣下在前帶路。”  琴如霜同青衣婢女由侍從帶路,進得樓船艙中雅廳,隻見廳中端坐一杏袍長衫的年輕公子,他生得五官清俊,溫文爾雅,隻是眉宇間隱隱有一股淫邪之氣,與周身清貴格格不入。  “妾身琴如霜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稟退左右,上前扶起盈盈下拜的琴如霜,握著她纖纖玉手,一雙熾熱的眼眸迫不及待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番,笑道:

“不愧是蘇州第一名妓,果然是個可人的尤物。”

琴如霜玉腕一轉,掙脫了太子的手,福身退後半步,嫣然笑道:

“多謝殿下謬讚,不知妾身所設下了三局考驗,殿下可有應答之策?”

“考驗?”太子不慌不忙道,“此事好辦,我即刻派人為你送來名琴十張,古籍十箱,另有錦緞十匹,東珠一斛,黃金十鎰,你瞧如何?”

琴如霜笑容淡了下去,幽幽問道:“殿下這是何意?”

“不正是順你桐君之心?”太子輕蔑一笑,“你泛舟西湖,沽名釣譽,提出無人能通過的考驗,名為求知己真心,實則還不是求權貴金銀?如今臨安城中最有權有錢之人就在你麵前,你又何必再自持身價,裝模作樣?”

琴如霜聞言並未生惱,卻是搖頭輕輕一歎,望向太子的目光中竟是帶著既幾分輕視,幾分憐惜:

“殿下此言差矣,妾身所提三個考驗,並非天方夜譚。殿下可知曉,臨安城中曾有一人,風雅絕倫,博涉百家,精通音律,字字珠璣,十歲可填字字雙,十六歲複彈廣陵散,家中廣藏名琴,正有一張是為桐梓合精綠綺琴。”

太子聞言一愣,下意識問道:

“此人是誰?”

“此人正是太子殿下您。”

另一個聲音突兀的在背後響起,與此同時太子忽覺一柄精鋼匕首抵在了自己頸間,琴如霜身邊那低眉順眼的青衣婢女,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後,悄然出手,無聲無息,他竟半分也沒能察覺。

裴昀一邊隨手點住了麵前之人上身大穴,一邊似笑非笑道:

“不,我說錯了,此人並非是你,而是真正的太子趙韌。對不對啊,千麵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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