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八章
千麵郎君聞言,驟然臉色大變:
“你是何人?”
“放低聲音,若引來旁人,我不介意用匕首強削去你這張假臉皮。”
裴昀用匕首抵在千麵郎君頸間威脅般劃了劃,緩緩轉到他身前,冷笑道:
“連我都認不出來,你這西貝貨破綻還真是不少。”
二人兩年前有過照麵,千麵郎君恍然大悟,當下冷汗順鬢邊淌了下來,顫聲道:
“你、你待如何?”
“殿下莫怕,我不會傷你性命,隻是殿下與琴姑娘相談甚歡,欲前往桐君小築,聽琴姑娘彈奏一曲罷了。”
卻說裴昀一行回到臨安,暗中探聽,始知朝堂又有變化。
這千麵郎君假扮太子,一朝得誌,從江湖騙子成為王孫貴胄,頗有些入戲太深,漸漸不滿韓齋溪處處掣肘,二人近來矛盾頻生。
去年冬日起,太後楊氏病篤,太子乃太後親手撫養,按理應在慈明宮榻前侍疾,以儘孝道。可依那千麵郎君的脾性,絕不可能順從韓齋溪之意,寸步不出大內。
故而謝岑尋到昔日紅顏知己琴如霜,請她自蘇州來到臨安,廣邀錢塘才子,大張旗鼓的演上這一出好戲。而貪戀美色的千麵郎君果然聽到了傳言,心癢難耐,於今夜悄然微服出宮,相見伊人。
裴昀喬裝婢女同琴如霜上船,隻要挾持千麵郎君回到桐君小築,讓等在畫舫上的真正趙韌與此人換過衣飾,大搖大擺的回到樓船上,此事便成了。
千麵郎君知曉今次自己栽了,性命攸關,不得乖乖就範,隨即聽從裴昀之言,摒退侍從,獨身同二人來到船頭。
方此時,湖麵上忽現一隻輕舟快船,向這廂迅速劃來。此舟尖頭窄身,船頭包鐵皮,船艏裝衝角,火氣衝天,來勢洶洶。樓船上舵手大聲示警,快船上操漿之人竟是充耳不聞,毫不猶豫向樓船撞來。 兩船相碰,樓船船身巨晃,船頭上眾人頓時東倒西歪。裴昀伸手一隻手扣緊桅杆,試圖穩住身形,熟料那千麵郎君趁機強行掙脫鉗製,扭身跳入水中。
裴昀一驚,隨之跳下船去。
突逢意外,三條船上頓時一起炸開了鍋。
樓船之上仆從侍衛臉色大變,一邊喊著“公子落水”,一邊下餃子般撲通撲通跳下船救人。那快船船頭則站著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公子,擼胳膊挽袖子,叉腰叫囂道:
“哪來的混賬鳥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和你潘爺爺搶人?那琴娘子的畫舫小公爺我還沒來得及登上,你居然敢染指?來人,給我狠狠的撞!”
說罷,手下幾個壯漢舵手領命劃槳,再次向樓船撞去。
而畫舫之上眾人驚呼一片,婢女小廝連滾帶爬搶上前去接應搖搖欲墜的琴如霜,誰也沒注意到,另有一道身影從船尾悄無聲音落入水中,掙紮著向三船交界處遊去。
這一插曲,既是意外,又是轉機。
裴昀入水後全力追擊那千麵郎君,此人鐵了心逃跑,一個猛子拚命往湖底紮去。裴昀緊隨其後,窮追不舍,夜色深深,湖中一片漆黑,湖底水草淤泥雜亂,兩人在水中過招,糾纏甚久,裴昀終是將人擒住,豁然冒頭,露出水麵。
隻見那三船上點點火光已離兩人甚遠,手中千麵郎君不再掙紮,渾身癱軟,有進氣沒出氣,裴昀心道不好,當機立斷憋起一口長氣,奮力向最近的岸邊遊去。
及至湖心亭,她破水而出,拖著那千麵郎君上得陸地,不顧渾身濕漉,連忙查看此人情形。藉著夜色,卻見他麵色青白,呼吸全無,一動不動,竟是已被淹死了!
裴昀大驚,慌忙連番施救,卻是無果。
不知他究竟是不識水性,還是怕遭折磨毅然求死。然此人一死,線索即斷,他們再無認證指證韓齋溪與顏泰臨,亦再不可得知二人下一步計劃了。
朗朗月華,照在千麵郎君屍首之上,那張與趙韌彆無二致的麵孔,叫裴昀越瞧越憤恨。而那易容之物,在水中浸泡許久,已然開始剝落。她終是忍不住以匕首削掉了千麵郎君的假麵皮,但見眼前出現了一張極其平凡,人群中看過即忘的臉。
而正是這樣一個人,取代了趙韌的一切,害得他險些終生被囚,客死他鄉。
裴昀不禁雙手成拳,狠狠捶幾下身側礁石,而後疲憊的癱坐在地。
遠處湖麵上的喧嘩已漸漸平息,那快船仗著船堅體輕,撞完之後自己毫發無傷,反而趁著夜色溜之大吉,那樓船上的仆從似乎已救回了落水之人,正急不可耐的欲回岸上尋醫。
千麵郎君身死突然,他們還沒來得及從他口中撬出更多消息。昔日此人假扮趙韌,是經大半年寸步不離的觀察才能那般惟妙惟肖,此時趙韌反客為主假扮此人,卻不知能有幾成肖似。
但願趙韌此番回東宮之後,能隨機應變,一時半刻萬萬不可叫那韓齋溪瞧出破綻來
晌午時分,烏雲密布,陰雨連連,臨安城東西南北皆被籠罩在細雨之中,鳳凰山下大內禁宮也不例外。
太子寢宮,彝齋之內,更是一片陰森沉鬱,婢女宦官進進出出,仆從侍衛跪滿一地,卻無一人敢發出丁點聲響,個個連呼吸之聲都竭力壓低。
一身量矮小的中年男子撐傘冒雨匆匆穿過庭院,來到廳堂,在門外收了紙傘,抖落衣衫雨漬,而後蹜蹜疾步入內,穿過跪倒在地的一眾奴仆,向上首之人見禮道:
“大人。”
廳中一人端坐,此人年約五旬,身著曲領寬袍,腰佩紫金魚袋,唇邊三縷墨髯,眸中深不可測,通身氣派儒雅中不失威儀,正是當朝尚書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首相韓齋溪。
他抬眸瞥向手下心腹王福,隻冷冷吐出一個字:
“講。”
王福隨即從善如流稟報道:“桐君小築一乾人等已全部關押,經審問並無可疑之人,那琴如霜確實是如假包換的蘇州名妓。駕船衝撞太子樓船之人,也已查清,是是成國公府的公子潘懷禮。”
潘懷禮乃是成國公與陶華長公主之子,其人飛揚跋扈,肆意妄為,不成體統,臨安城中戲稱其為“小霸王”。他於三日前,呼朋喚友,欲探桐君小築,卻被拒之門外,下了麵子,他自詡憐香惜玉,不曾難為美人。然昨夜聽手下來報有人竟敢先他一步,登黨入室,不禁妒火中燒,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帶人撞船,全然不知船上所乘何人,這才上演了一出爭風吃醋的荒唐戲。
韓齋溪聽罷也不禁眼皮抽了一抽,咒罵道:“這個蠢貨!”
而後又傳過太子貼身婢女,詢問太子現狀。
婢女躬身回道:“琴姑娘伺候殿下服藥之後,殿下便睡下了。”
“將那琴如霜帶來見我。”
婢女遲疑,支支吾吾的回道:“殿下安睡之後,一直握著琴姑娘的手不放,奴婢等人也曾試著帶琴姑娘離開。誰知琴姑娘剛一鬆手,太子即刻驚醒,複又哭鬨摔打,隻有琴姑娘陪在身邊,殿下才能稍稍平靜些許。”
昨夜太子落水,雖僥幸救起,可大約是受了驚嚇,回到寢宮後便大哭大鬨,大吵大叫,將屋內所有能摔的東西摔了個遍,見人便發狂,除去琴姑娘,誰也不能近他身側。鬨了大半夜,今晨才稍稍消停下來。
“這個色/欲熏心的廢物!”
王福見韓齋溪發怒,連忙開口道:“據仆從稟報,昨夜太子落水,乃是這位琴姑娘奮不顧身跳入水中,將太子救起,許是因此太子便對此女生出依賴之心。這落水瘋症,約莫隻是一時驚嚇所致,大人不如傳禦醫前來診治?”
“不可!即刻下令東宮上下封口緘言,誰也不得將太子病症泄露出去!”韓齋溪臉色陰沉道,“趙公直那幾個匹夫一直在旁虎視眈眈,之前已將趙弘送入臨安,過繼於祁王府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官家已經瘋病如此,這個節骨眼上,若叫他們知曉太子也患了瘋症,必會趁機大做文章,請奏廢儲。你且去民間私下尋醫問藥,務必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小人領命。” 此時門外仆從通傳道,太子妃身邊掌事姑姑春桃前來向太子請安。
昨夜彝齋鬨出那麼大的動靜,程素宜想必已心中起疑,韓齋溪便命仆從回複道,殿下昨夜偶感風寒,身體不適,但服過湯藥,稍加休養,不日便可康複,望太子妃不必掛心。另道殿下已下令近日皆閉門不出,吃齋念佛為太後祈福,不見任何人。
“還有那個姓琴的女子,”韓齋溪又囑咐太子貼身婢女道,“殿下既然離不開她,便叫她留在彝齋,仔細盯緊了些,莫叫她出門一步,惹出事端。”
“是,大人。”
丹楓苑內,太子妃寢室
“殿下偶感風寒?”
“彝齋總管便是這般回複奴婢的。”
趙韌舊日恩師之女,結發之妻程素宜,聞言皺了皺眉:
“若是偶感風寒,便該傳召禦醫,為何韓相一大早匆匆進宮?春桃,你可還探聽到了其他異常?”
春桃微微湊近,壓低聲音向主人稟報道:“回娘子,奴婢從殿下隨侍的小廝身上打探到,殿下昨日出了宮去,夜半才回,還帶回來了一美貌女子,聽聞聽聞是出身煙花之地”
程素宜聞言一愣,卻並沒有太大悲喜,隻微微頷首道:“我知曉了,你且再去暗中打聽,弄清楚昨夜彝齋喧嘩不止,今晨韓相又為何匆忙前來。萬事小心為上,不可引人生疑。”
春桃乃是程素宜陪嫁婢女,一路眼見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亦深知自己小姐對太子一片癡心,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最近一段時日,小姐對太子逾發疏離,且逾發防備,與過去截然不同。或許,是因為太子也變了吧,近些年來太子一反常態,花天酒地,乾出不少不成體統的事來,堂堂儲君公然將風塵女子帶入府中,如此將結發正妻的顏麵放在哪裡?
春桃追隨程素宜多年,主仆情深,程素宜自然知曉婢女為自己打抱不平,可她心中藏著驚天隱秘,無人可說,隻能將一切深埋心底。
一年前,她孤注一擲求助於人,乃是抱著粉身玉碎之心,那人雖對她立誓承諾,必定查清此事,可轉眼一年過去了,依舊渺無音訊,她身陷囹圄,虎狼環伺,不知還能撐上多久。天可憐見,莫非白綾一條,才是她應有歸宿?可若早知今日,又何必多煎熬這一年,多掙紮這一年?這江山社稷,當真要落在那來曆不明之人的手中了嗎
程素宜將春桃稟退之後,忍不住胡思亂想,午休之時仍是心悸難安。
及至傍晚時分,點燈之時,忽有婢女匆匆來報:
“娘子,出事了,春桃姑姑被彝齋那位新進門的琴娘子給掌嘴了!”
程素宜聞言一震,長久以來心中積攢得悲慟驚怒,再無法忍耐,當下沉下臉色,厲聲道:
“放肆!給我速將那女子押來丹楓苑,既進殿下府中,我必親自教一教她規矩!”
第62章 第九章
細雨綿綿,下了一天一夜,而大內太子東宮之中,也幾乎折騰了一天一夜方休。
翌日休沐,太子妃身邊的掌事姑姑夏荷奉命采買,清晨一早,便自東便門出了宮去。
較之春桃,夏荷更為謹慎機敏,她乘一頂樸素無華的小轎,暗中囑咐轎夫避開行人大道,一路匆匆穿街過巷,來到了吳山井巷一家店麵不起眼的後門處。
夏荷打發了轎夫回返後,移步上前,輕聲扣響緊閉的門扉。
片刻之後,門被從內打開,但見一俊朗公子,長身玉立,眸中含笑,夏荷不禁輕呼了一聲,驚喜道:
“謝大人,當真是你!”
昨夜春桃被打,程素宜忍無可忍,不顧身份親見琴如霜,欲將其治罪。誰料此女不驚不慌,施施然自懷中取出一把故人折扇,程素宜見之大驚,遂稟退眾人與此女私下密談。
一夜輾轉未眠之後,翌日一早,程素宜便片刻不待的遣心腹夏荷出宮。
夏荷雖一知半解,但心知此番事關重大,不敢怠慢,隨謝岑進得門後,便將太子妃囑托之事一一陳明。
謝岑聽罷,心中有數,知曉趙韌佯作瘋症,已是蒙混過關,琴如霜如假包換,韓齋溪戒心已收,有程素宜在其中穿針引線為兩廂暗中聯絡,一切便容易得多了。
而後謝岑又詢問了夏荷一些細節之處,叮囑了她下次聯絡的時間方式,便命手下將她送走了。
夏荷走後,沒多久裴昀便自前堂而來,原來此處一片房舍相連,正是臨安城百草堂所在。 謝岑問道:“東宮一切順利,你那廂可辦妥當?”
裴昀頷首:“已派人將消息放出去了,最遲未時,吳山坊間便能上演一出‘總角小兒落水失心,江湖神醫妙手回春’的戲碼。”
自前夜起,卓航便一直帶著幾名兄弟蹲守在韓府外盯梢,探聽到韓齋溪心腹王福派人急匆匆在坊間尋醫問藥治落水失心瘋症,裴昀同謝岑一合計,遂決定將計就計,引其前來百草堂,令救必應為太子問診。
“不過,太子患疾,韓齋溪為何不叫禦醫瞧病,反而煞費苦心的命手下在民間尋醫?”裴昀頗為不解道,“莫非是怕暴露假太子身份?”
“我猜並非如此,應是其中另有隱情,叫他不敢讓人知曉太子患病之事。”謝岑沉吟片刻,問道:“之前太子被俘,兩國議和之時,有一插曲,不知你可知曉?”
“什麼插曲?”
“彼時開封府大敗,官家鐵了心要撤兵議和,當初信誓旦旦點兵點將的豪情壯誌,不過是曇花一現。太子乃官家唯一子嗣,落於敵手,更給了主和派最大理由。然樞密院中,尚有趙公直大人為首的數位激進主戰派官員心有不甘,認為既已過江,深入腹地,便應趁此千載難逢之機激流勇進,反敗為勝。故而他們聯名上奏,請官家效仿先帝,揀選趙氏宗族子弟,過繼為嗣。”
裴昀聞言一愣,有些失語:“此計當真釜底抽薪。”
北燕兵臨城下逼迫大宋議和就範,所倚仗的也不過是手握趙氏唯一子嗣,但倘若宋室索性另立新儲,自然不必為人所迫,威脅頓失。
可倘若真當如此,趙韌便成了雙方棄子,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裴昀心中天人交戰許久,終是搖頭道:“此計不可,縱使不再受此脅迫,彼時宋軍也無再戰之力了。北伐三路大軍,中路爹爹戰死,東路張元帥幾乎全軍覆沒,西路孫雋兵敗如山倒,大局已定,議和反而是最佳之選。”
謝岑頷首道:“不錯,故而在官家堅持,韓齋溪周璿之下,這一奏請最後石沉大海。但當年過繼之事,也險些功成,甚至人選也已定了下來,那人乃是太祖十世孫,遠族微末,其父不過是一小小縣尉。彼時此子已被傳召入京,改名趙弘,隻等官家下旨,離儲君之位,僅有一步之遙。這兩年太子雖歸,卻性情大變,與韓齋溪同氣連枝,樞密院那些人再坐不住,或許想要故技重施也說不定。”
裴昀喟歎一聲:“如此,他們倒也算是清流。”
謝岑卻是似笑非笑道:“與韓齋溪為敵,未必全是清流,世間忠奸善惡之分,哪有這般簡單?那夥人裡,除忠臣義士,也有皇親國戚,更有投機倒把之徒。私心人皆有之,從龍之功,誰不想掙?目下不正有兩人為此汲汲營營嗎?”
他的語氣意味深長,裴昀聞言沉默了好半晌,終是開口問道:
“那你待如何?”
謝岑亦是沉思片刻,緩緩道:“韓齋溪此番如此謹慎,那便說明對方已是苦苦相逼,動手在即,我們按照原計劃徐徐圖之,必不可行。或許我們可以學那顏泰臨的招數,坐山觀虎鬥,而後坐收漁翁之利。”
隻是一方是中書首相,權傾朝野,黨羽眾多,一方是樞密院使,皇親國戚,手握兵權。此乃朝中文臣武將,東西二府之爭,裴昀謝岑他們夾在其中,勢單力薄,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裴昀非文臣政客,不懂朝堂明槍暗箭,政敵攻訐,她隻信手中之劍,故而不禁便做了最壞考慮。倘若真到了魚死網破那天,他們究竟如何做,才能增加勝算?
沉吟片刻,她遲疑開口道:
“有一個人,我記得他尚在人世,不知你可否打聽到他的下落,此人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轉機。”
“大慈大悲千金手?” 韓齋溪念了遍這名號,問道,“此人醫術當真這般了得?”
王福回道:“小人已派人探查過了,那救必應確實赫赫有名,醫術超群。之前吳山坊敲鑼打鼓,鞭聲震天,正是去給那人送再世華佗的神醫牌匾。我喬裝改扮,假作家中有人落水受驚,去那百草堂試探過,他口中所言,與太子病症十有八九相符,他說自家有祖傳秘方可治這落水失心瘋症,小人覺得,可叫此人一試。”
“那祖傳秘方如何治病?”
“說是須下針兼服藥最佳,七日即可痊愈,若是隻服湯藥的話,藥效緩慢,須得七日一副,七次為滿,四十九天後才能恢複如初。”
韓齋溪沉吟道:“不可叫此人麵見太子,且先著他開方抓藥,隻要太子暫且不再發狂,用不了七七四十九日,一切便可結束,待塵埃落定,再宣他進宮問診即可。屆時倘若他當真妙手回春,必要將此人收入門下。”
“是,大人。”
王福領命之後,即刻著手操辦。
他再次前往百草堂,自救必應手中抓了藥,而後他又細心的尋了一位信得過的郎中辯識一番,確定藥乃凝神定心之用無疑,遂前往彝齋,命人為太子煎服。
一貼藥服下,太子果然有所好轉。 “殿下,殿下您便吃一口罷,好不好?”
婢女端著玉碗,欲給太子喂粥,可太子隻是雙目無神,呆坐在殿前石階上,恍若未聞。任那婢女將哄三歲孩童的法子都用了上,依舊不管用。
琴如霜方才因太子打碎茶壺,濕了衣衫,而不得不去房中更衣,此時回返,見那婢女徒勞無功之景,微微一笑。
她移步上前,柔聲道:
“還是讓我侍奉殿下罷。”
婢女如蒙大赦般將粥碗交給了琴如霜。
說來也是神奇,太子如今雖變得有些癡癡傻傻不認人,但卻再未發狂,且隻要一見到這琴娘子,便極為聽話順從,如此進展,叫被折騰了許多天的彝齋侍婢仆從不禁都鬆了一口氣。
王福隨韓齋溪站在不遠處,將一切都收入眼底,見那太子老老實實被琴如霜一口一口喂著熱粥的模樣,王福低聲道:
“大人,如今隻要琴娘子在側,太子看起來便與常人無異。想必七貼藥服過之後,定能藥到病除。”
韓齋溪聽罷不置可否,轉身離去,神色卻並不見輕鬆。
昨夜他剛剛收到宮中內侍省都知劉官寶的密信,近日樞密院中有人頻繁入宮覲見皇後李氏,此人與李氏一族沾親帶故,數番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之下,李氏終被說服,秘密召見了祁王府新晉世子趙弘。
儲君一事,說到底還是天子家事。如今官家病症時好時壞,太後楊氏將行就木,倘若皇後李氏被他們拉攏了過去,說不定真有可能如了樞密院那群匹夫的願。
韓齋溪因此坐立不安,思來想去,做出決斷:
“此番我等不可坐以待斃,必要先下手為強!”
待那西貝貨神誌清醒,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且太子失智,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萬一此間對頭發難,太子被廢,那麼他這麼久以來的縝密謀劃,豈非功虧一簣?
王福遲疑道:“可是大人,北麵數日前不是曾傳信言,如今北燕朝堂不穩,他正著手整治定南王舊部與宗室大臣,叫咱們稍安勿躁,切勿輕舉妄動嗎?過段時日,便會有欽使南下,共商大事。”
韓齋溪冷笑了一聲:“我與他不過各取所需,他還真當我是他臣子奴仆?如今他身在千裡之外,我大宋宗室內務,與他北燕何乾?”
說罷再不聽勸,隻吩咐道:“速速與劉大人、孫將軍、董副相傳信,明日一早過府議事。現在命人備轎,我要即刻前往重華宮覲見!”
重華宮位於臨安城北,與鳳凰山麓大內禁宮並稱“南北內”。昔日此處為先太上皇寢宮,而今重華宮所居乃是耄耋之年久不問世事的太皇太後吳氏,目下趙氏宗室最過位高威重之人。
正在韓齋溪馬不停蹄趕往城北重華宮之時,裴昀與謝岑亦費了好一番波折,終是在臨湖賭坊找到他們要找之人。
是日三月初三上巳節,臨安暖風遊人醉,西子湖畔多麗人,夜色之下,暗流湧動,一場宮闈之變,正在悄然醞釀。
第63章 第十章
大宋刑律,明令禁賭,天子腳下,國法更嚴。然而臨安上行下效,一片奢靡腐敗之風,一紙空文,又豈能禁得住民間賭風?
臨安城賭坊數以百計,卻也分三六九等,湖畔岸邊林立的大大小小茶館中,藏著不少偷撈偏門的賭坊。此地進出的,皆是些三教九流,苦力兵痞,龍蛇混雜,烏煙瘴氣。
月上中天,燈火闌珊,又一輸得精光的賭鬼,被賭坊的打手從後門扔了出去,如此情形,在此處每日每夜不知要重演多少遍,過路之人見怪不怪。唯一差彆便是,這賭鬼比常人少了條右臂,是個殘廢。
那賭鬼早已喝得爛醉,又被打得不輕,趴在路邊呻/吟了好半天才勉強爬了起來,他踉蹌著走到牆角,胃裡翻江倒海,張口便吐了出來。
混著血的穢物吐了一地,那賭鬼勉強清醒了一些,不甚在意的抹了一把臉,用僅有的一條手臂扶著牆,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去。
待拐進一條無人小巷,背後陡然捱了一記悶棍,他一聲都來不及吭,便整個人癱軟在地,被一黑衣人整個用麻袋一裝,背在背上,神不知鬼不覺的劫走了。
夏衍濤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來之時,卻是被一盆涼水當頭潑醒的。 他被嗆得一個激靈,掙紮著翻過身,拚命咳了起來,口鼻中涼水混合著血水流了出來,他痛苦欲死,酒醉徹底醒了過來。
“誰?!”
明白自己此番遭了暗算,夏衍濤猛然抬頭厲喝,卻是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謝、謝大人?”
“不錯,是我。”
眼前此人一身湖藍長衫,手中輕搖折扇,笑得如沐春風,不是昔日東宮太子賓客謝岑又是哪個。
他正狐疑謝岑怎會身在此處時,忽又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夏衍濤,你可還記得我?”
夏衍濤尋聲望去,不禁瞪大雙眼,不可置信道:
“裴公子!你、你還活著?”
“是,我還活著,但你還算活著嗎?”
裴昀沉下臉色,冷聲道:
“夏衍濤,虧你還是大內一等高手,不過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你如今這幅樣子,對得起太子,又對得起你舅舅嗎?”
此人名為夏衍濤,乃是昔日太子趙韌身邊侍衛統領,三衙禁軍都指揮使郭標胞妹之子。聚賢鎮一役,趙韌親衛二十人全部犧牲,獨此人自死人堆裡爬了出來,僥幸活命。
夏衍濤聞言一震,七尺男兒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他顫抖著嘶吼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廢人,殿下也不再信任於我,舅舅他更是已對我心灰意冷,我活著究竟還有什麼用?不若叫我當初和兄弟們一同下了黃泉,主辱臣死,罪該萬死,我不該活!我不該活!”
謝岑放緩語氣,溫聲安慰他道:“當年太子被俘,非你一人之錯,兩百飛黃軍全軍覆沒,裴家四郎被打重傷,你已拚儘全力,又怎麼能將錯都歸咎於你一人之身?失掉一條右臂,算不得什麼,至少你還留有性命在,古往今來,江湖上有不少俠客皆是獨臂使刀,你又比他們遜色多少?郭殿帥之所以對你失望,不過是因為你醉生夢死、自暴自棄,倘若你重新振作,自然可叫他刮目相看。”
夏衍濤聽罷此話沉默片刻,不由露出了一個苦笑:“可我即便重振旗鼓,又能做什麼?因我護駕不力,殿下已對我深惡痛絕。我從鬼門關掙紮回來,苟且偷生,就是想再替殿下賣命,以贖我當年之罪,可殿下自南歸之後,對舊日侍衛仆從皆拋之棄之,倘若不是舅舅一力相保,恐怕我已被問罪流放了”
“夏衍濤,你跟隨太子近十年,最過了解太子為人,他可是這般睚眥必報,不念舊情之人?你難道就不覺得此中有蹊蹺嗎?”
夏衍濤一愣,“什麼蹊蹺?”
謝岑不答,反而問道:“倘若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你麵前,你可將功抵過,太子可重新重用於你,而你也可助你舅舅平步青雲,更上一步,你願不願意接受?”
夏衍濤將信將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裴昀厲聲喝問:“當年千軍萬馬都敢獨闖的夏衍濤去了哪裡?你如今畏首畏尾,瞻前顧後,是不是想叫你死去兄弟們的血都白流!”
此話如當頭棒喝將夏衍濤直接敲醒,此人最講忠心義氣,憶起昔日同袍種種,終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好!我信你們這一遭,左右我這條賤命也不值一文!”
夏衍濤一經下定決心,再不遲疑,即刻詢問詳細計劃,他人不傻,知曉此番二人來尋他,必是有驚天謀劃。
“此事說來話長,你且先沐浴更衣,待收拾妥當之後,我等再將詳情告知於你。”謝岑有意無意的以折扇掩鼻,皺了皺眉。
夏衍濤也知自己如今一身血汙,狼狽不堪,當下二話不說翻身而起,隨門外侍從暫且離開了。
夏衍濤走後,裴昀似笑非笑望向謝岑:“軟硬兼施的激將法也就罷了,為何偏生我唱紅臉?”
謝岑搖扇而笑:“可你我這般一文一武一唱一和,不正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裴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下次你來做惡人。”
二人此舉激將法委實是逼不得已,那韓齋溪黨羽眾多,其中有一人便是宮中內侍省都知劉官寶,此人侍奉趙淮多年,深得信任,身兼武德使一職,統領武德司百名大內高手,執掌宮禁宿衛,刺探監察。他雖是宦官,卻練就了一身絕頂武功,很是了得。當年北伐歸朝,金鑾殿上,武德司領禦旨埋伏,將裴家一乾人等當場拿下,便是那劉官寶受了韓齋溪指使,暗中偷襲,下重手洞穿了裴昀的琵琶骨,險些讓她就此廢掉。
屆時若宮中生亂,武德司必定叛變,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便是三衙禁軍,故而裴昀等人是必定要通過夏衍濤將都指揮使郭標爭取來的。
半晌後,夏衍濤拾掇利整而回。
三人落座,謝岑便將此事前因後果告知於他,真假太子一事事關重大,暫且未表,隻道是太子歸宋之後,見韓相勢大,不得已臥薪嘗膽,韜光養晦。而如今時機成熟,是時候果斷出手了。
“現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謝岑慢條斯理道,“此事若要成功,還需郭殿帥點頭才行。”
夏衍濤聽罷謝岑之言,已是激動萬分,當下滿口答應:“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必能說服舅舅同我們共進退。”
裴昀不放心:“你當真有把握?”
郭家乃將門之家,祖上戰功赫赫,自孝宗皇帝起世代執掌禁軍,地位超然,素來獨善其身,此番縱有從龍之功,郭標也未必肯淌這趟渾水。
夏衍濤冷靜下來,思考片刻,再次頷首道:“十之八九,一則舅舅素來與劉官寶那閹人不和,此人仗著統領武德司,平日裡在宮中耀武揚威,從不將殿前司和侍衛司放在眼裡。二則舅舅此人最過知恩圖報,昔日蜀中兵禍,裴侯爺曾對郭家有恩,此番舅舅必會念此舊情。”
“如此甚好,”謝岑折扇一合,欣然笑道,“那此事便全倚仗夏兄你了。”
“定不辱使命!”
隨後三人又就此事細節之處,詳加商議,以冊萬全。
裴昀思來想去,沉吟道:“此事最為難之處,其實還是在官家身上。”
她不禁開口問夏衍濤:“據你所知,官家如今當真全然不理朝政了嗎?”
北伐議和以後,趙淮稱病不朝,不見群臣,朝中政事由韓齋溪一力把持。無論裴昀還是謝岑,都以為這不過是官家用以避戰事失利的推脫之計,誰料這一罷朝就是將近三年。此番回京,臨安朝野更是生出謠傳,官家罹患瘋症,藥石無醫。
卻也怪不得韓齋溪將太子落水受驚之事嚴防死守,官家尚且如此,太子倘若再失常,廢儲一事,勢在必行。
夏衍濤歎道:“此事確實無疑,起初還時好時壞,近來愈演愈烈,輕則胡言亂語,重則癲狂傷人,連去年冬日的祭天大典都無法主持,百官心中積怨久矣。”
裴昀皺眉:“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患疾,是否有可能是那韓齋溪從中做了手腳?”
“不,官家的病與那韓相應當無關。”
夏衍濤搖了搖頭,躊躇片刻,開口道:“此事乃是宮中辛秘,舅舅曾對我提起過。約莫是三年半前的某天深夜,官家寢宮福寧殿中,突然闖入一女子,那女子紅衣似火,貌若天仙,手持長劍,英姿勃勃。她將官家自禦床上單手拎起,摔在地上,劍鋒直指其麵,柳眉倒豎,對官家厲聲訓斥,斥其懦弱反覆,貪生怕死,枉殺忠良,不仁不義。”
“此女武功之高,身如鬼魅,禦前侍衛同武德司數十人都沒能將她拿下。最後是三百弓箭手齊圍,十八名大內高手拚死一戰,才將其擊傷,饒是這般,仍叫她負傷逃走了。此女貌若少艾,武功內力竟如此駭然,全然不似凡人。故而禁宮之中一直謠傳,此女乃是九天玄女,為怪責官家失德而下凡。此事過後,官家大驚大怒,夜夜驚夢,自此一病不起。”
謝岑聽罷震驚非常:
“如此高手,當真聞所未聞。縱江湖之大,能做到在禁衛森嚴的皇宮大內來去自如的,也不過屈指可數,且他們其中並無女子,更不可能如此年輕。”
他心中不禁盤算著,以他祖母飛鴻仙子謝若絮鼎盛之年,可能做到這般地步?答案仍是否定的。
倘若此女是人,那麼她這般做的目的為何?而倘若此女是仙這世間又當真有神鬼仙妖不成?
因他兀自若有所思,故而不曾注意到身旁裴昀自聽聞“紅衣似火”四個字時,徒然煞白的一張臉。
謝岑毫無頭緒,可她卻已是猜出了真相,此女必是她師公秦碧簫無疑!
春秋穀傳承師祖陳摶,延年有方,駐顏有術,秦碧簫年過古稀,仍是花容月貌,且她喜穿紅衣,武功登峰造極,肆意來去大內,絕非不可能之事。
三年多年,裴安與秦南瑤戰死沙場,裴家獲罪流放,裴昀為卓爾聰等人所救送回春秋穀時,心死如灰,一身傷病,若非宋禦笙和救必應一同出手,她即便不死,也要落下殘廢病根。
那段時日,秦碧簫無緣無故消失了許久,待她再回穀之時,已是奄奄一息,強弩之弓,沒過幾日,便翩然仙逝。
小師叔公和其餘師叔伯對此閉口不言,裴昀一直以為,師公是因父母之死,憂傷過度,悵然而終,卻不想她竟是獨身闖入臨安禁宮,怒斥昏君,被大內高手打傷而亡!
今日終知始末,裴昀心中不免酸澀悲苦,百般滋味。
黃梅不落青梅落,白發人送黑發人。
天地悠悠思不見,死生從此各西東。
第64章 第十一章
當朝太後楊氏,出自弘農楊氏一族,書香門第,為先帝原配發妻。先帝無子,遂擇趙氏宗族子弟,太祖九世孫趙淮立為皇子,養在宮中。先帝駕崩之時,趙淮年幼,故由嫡母太後楊氏垂簾聽政。此後楊氏臨朝稱製,獨斷專行,直至十數年後,滿朝文武百般上諫,這才還政於趙淮。而後楊氏便幽居慈寧宮,吃齋念佛,不見外人。
去年臘月,楊氏喘疾複發,纏綿病榻數月至今,終是油儘燈枯,三月初九醜時一刻於慈寧宮薨逝。
太後訃聞,第一時間便送到了首相韓齋溪,及樞密院使趙公直的府上,而後東西二府重臣與宗室子弟,紛紛應召入宮。
慈寧宮中,群臣聽罷太後楊氏遺誥,本該發哀臨哭,然而官家至今未曾現身露麵,滿殿文武大臣不禁麵麵相覷。
韓齋溪率先問詢劉官寶:“劉都知,敢問太後訃聞可已遣人告知官家?”
劉官寶苦著臉道:“哪敢隱瞞?”
禮部尚書焦急問道:“那官家是何表態?”
劉官寶裝模作樣一聲長歎:“官家他聽過此訊,恍若未聞,起居服禦,悉如平常。”
群臣聽罷,驚怒非常。
楊氏雖非官家生母,卻有養育之恩,十數載臨朝稱製,雖霸道專橫,卻無大過,數十年來教導輔佐,恩慈難償。官家身為人子,怎可連太後薨逝也不現身?如此罔顧人倫,怎配為人君?
於是便以首相韓齋溪、樞密使趙公直為首的兩府重臣,齊齊來到福寧宮覲見,力請官家朝拜慈寧宮主持葬禮。
趙淮起初神誌尚算清明,隻時不時的搖頭否定,後麵對群情激憤,怒不可遏的大臣們,忽而犯病。但見他臉色慘白,神色驚恐,口中不停說著胡話,然後竟不管不顧轉身而逃。群臣緊拽趙淮衣擺,拚死阻攔,皆未成功,最後隻剩手中自龍袍上撕扯下來半截衣袖,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而後群臣無可奈何,隻得將目光紛紛投在了韓齋溪與趙公直的身上。
韓齋溪遂開口道:“以官家目下之狀,無法祭奠太後,為今之計,便隻有請太皇太後同皇後出麵了,趙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正中趙公直下懷,故而他亦頷首道:“便依韓大人之見罷。”
一個時辰後,太皇太後吳氏鳳駕自北大內重華宮移至南大內禁宮,吳氏雖年事已高,卻仍是耳聰目明,神誌清朗,她曆經三朝帝王,大半生風雲榮辱,波瀾不興。聽罷皇後李氏與百官陳情後,她並無驚訝之色,隻宣布官家患疾,暫於大內服喪,令皇後李氏代為祭奠,而後認命治喪五使,著群臣尋揀園陵,撰哀冊文,擬議諡號,一切有條不紊。
垂拱殿內,吳氏垂簾而坐,韓齋溪率臣僚兩拜後,上前請奏道:
“官家患疾,曠日已久,外不臨朝,內不主喪,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太皇太後做主。”
這番上表言罷,殿內落針可聞,群臣垂首而立,屏息豎耳。他們之中或是韓相心腹,早有所知,或是察言觀色,亦有所料,皆知今日這朝堂必將有一遭天翻地覆。
太皇太後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老年人獨有的喑啞與滯澀:
“後宮不得乾政,何況吾已垂垂老矣,官家此前可有禦示?”
於是韓齋溪便將準備好的禦批呈上,說道:
“臣三日前草擬詔旨進呈,得官家禦筆親批八字:曆事歲久,念欲退閒。”
曆事歲久,念欲退閒,如此便是有退位內禪之意。
太皇太後閱過禦批,頷首道:“既有禦筆,卿當奉行,且遵循官家旨意罷。”
韓齋溪心中一喜,隨即取出袖中早已擬好的詔令,欲叫吳氏應允,方此時,群臣中忽有一人出列喝止道:
“且慢!”
但見此人紫袍加身,玉帶烏履,氣宇軒昂,正是樞密使趙公直。他乃是趙氏宗室子弟,文武全才,有勇有謀,朝中威望甚高。
韓齋溪意料之中,悠悠問道:
“不知趙大人有何異議?”
趙公直麵沉如水:“官家既有內禪之意,那不知該由何人繼位?”
參知政事董彥道:“儲君早建,太子承毅,仁孝夙成,自該繼承大統。”
韓相一黨隨之紛紛應和。
“太子仁孝?”趙公直冷笑,“北伐督軍,戰前失利,是為無能;奢靡無度,耽於酒色,是為無德;官家患疾,不曾探視,是為不孝;親佞遠賢,誅殺舊臣,是為不仁。如此無能無德不仁不孝之人,怎可配為一國之君?官家隻言退閒,不言傳位,怕是早有廢儲之心!”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大膽!放肆!”
“趙公直你出言不遜!”
麵對一室指摘,趙公直巋然不動,隻向上首施禮道: “皇後娘娘,臣所言可是實情?”
“不錯。”
但聽另一珠簾後端坐的皇後李氏開口道,“趙卿家所言甚是,官家早有廢儲之心。數日前,官家忽然清醒,念及太子不堪為君,若禪位於太子,則江山社稷便斷送到了奸臣手中,遂連夜召翰林院事進宮,草擬詔書。”
隨即皇後召翰林院學士上前,宣讀詔書。 詔書共十數道,事無钜細,其中最關鍵旨意有二,一則,立祁王之子趙弘為皇子,晉封其為武泰節度使,秦國公;二則,廢皇子趙韌太子之位,貶其為南陽郡王,出判安國府,即日離京。
如此聖意已明,卻是要廢趙韌,立趙弘,傳其皇位!
百官麵麵相覷,驚疑不定,而韓齋溪卻是早有所料,不慌不忙開口問道:“敢問娘娘,這詔書是官家何時下令所擬?”
皇後對答如流:“三日之前,初六之夜,那晚官家夜宿慈元殿,下令之時,吾親眼所見。”
劉官寶狀若惶恐道:“娘娘慎言,三日前官家明明前往北大內向太皇太後請安,此事人所儘知,怎會下令傳翰林院士進宮擬招?”
皇後怒道:“三日前官家何曾出宮了?你這奴才顛倒是非,胡說八道!”
“究竟是誰顛倒是非,胡說八道?”太皇太後斥道,“三日前官家確實身在重華宮,你等如此作偽究竟是何居心?崔學士,你說,這詔書究竟是誰叫你所擬?”
“崔大人,矯擬詔書,乃謀大逆之罪,你可莫要一時糊塗,為他人頂了過錯啊。”韓齋溪意味深長道。
那翰林院士未料到如此變故,被要挾擬招,他本就膽戰心驚,生怕東窗事發。韓齋溪在朝中積威已久,手段狠毒,此時被這一嚇,他登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
“太皇太後恕罪韓大人恕罪,下官乃是被逼無奈,請韓大人明察”
“何人逼迫於你?”
“是是”
他不敢明說,隻是偷偷的將目光瞥向一旁的趙公直。
趙公直怒目而視:“崔立!你莫血口噴人!”
韓齋溪嗤笑了一聲:“敢做不敢當,趙大人此舉實非君子。”
太皇太後開口道:“如此真相已是明了,樞密使趙公直假傳聖旨,矯擬詔書,其罪當誅;皇後失德,褫奪封號,廢其後位,移居長寧宮,無召不得出長寧宮半步。”
話音落下,皇後登時花容失色,臉色慘白:
“太皇太後,此中有誤,還請容稟!”
趙公直不可置信看向韓齋溪:“你這奸賊,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竟連太皇太後也被你迷惑!當著滿朝文武之麵,我不信你真能欺上瞞下,一手遮天!”
“所謂欺上瞞下,指鹿為馬說得正是趙大人自己吧,你縱有趙高之能,怕也逃不過李斯之命。”韓齋溪似笑非笑,壓低聲音道,“黃泉路上,莫忘了仔細反思,上天有路不走,為何偏偏和我作對。”
而後他向劉官寶使了個眼色,後者一聲令下,登時有武德司侍衛衝進殿中,強行將趙公直帶了下去。
趙公直被侍衛拖行而去之時,猶自不甘的最後嘶吼道:
“太子已瘋!亦如官家!如此失心失智之人,怎可繼承大統?!”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太子已瘋?”
韓齋溪並不驚慌,隻氣定神閒一笑,命人將太子請入殿內。
片刻後,太子趙韌一身素衣麻服,由一內侍隨同進入殿中,雖神色木然,卻也舉止如昔,依禮向太皇太後施拜。
原來昨日太子喝下救必應第三帖藥劑,已是病情大好,有人耐心教導,便可依言學舌。韓齋溪於是便令琴如霜假扮內侍,隨侍太子身側,今日放心大膽的讓太子麵見群臣。
“如此,趙公直你還有何話可說?”
趙公直震驚之餘,臉色慘白:“這、這”
數日前他接到匿名傳信,得知太子失智,幾番明裡暗裡打聽之下做實了信上之言,這才堅定了聯合皇後廢立之心,可為何如今太子又恢複如常?究竟是誰從中作梗?
他尚來不及想通這一切,便被武德司侍衛堵住口舌,押了下去。
皇後同趙公直一敗,廢太子一黨餘下之人不成氣候,武德司在旁虎視眈眈之下,無一敢再同韓齋溪作對。
韓齋溪目光掃視過殿中俯首稱臣的文武百官,滿意一笑。而後他行至太子身前,躬身行禮道:
“請陛下遵從太上皇禦旨,登基繼任。”
古往今來,皇權交迭,無論和平或流血,總要推辭一番,以示清白,故而太子按照昨夜韓齋溪命人所教之言,目光呆滯,磕磕絆絆說道:
“父皇建在,我、我豈敢僭越?如此恐負不、不孝之名。”
群臣亦勸道:“天子當以安社稷、定國家為孝,今中外憂亂,萬一變生,陛下置太上皇何地?”
太子堅決不肯,群臣再勸,太子直接轉身而跑,群臣緊追其後,滿朝文武自此竟在殿中玩起了貓兒捉鼠的遊戲。一日之內,上午追老子,下午追兒子,當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關鍵時刻,還是太皇太後吳氏一聲斷喝:
“吾見先太上皇,見先帝,見官家,今又見你,趙家豈有這般懦弱無能之子?!”
太子被這一喝,嚇得定在了原地,吳氏趁機命人速速取過天子通天冠服,為太子披上。
隨後太子被內侍扶到禦座之上坐定,百官按列次而立,朝拜新君,三呼萬歲。
至此,內禪終成定局。
韓齋溪位列百官之首,眉宇間躊躇滿誌,春風得意,再也抑製不住。朝堂之上,所有與他作對之人,已被儘數鏟除,新君為他所控,從此大宋江山,將徹徹底底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多年前,曾有人問他,閣下可羨秦相公?
權傾朝野,封王拜相,世人誰不羨秦相公?至於身後之名,不過成王敗寇,悠悠青史,誰人不是功過兩分,毀譽參半?
可現今,他再也不必豔羨他人,他將權超宰相,位比王侯,韓氏一族,滿門簪纓滿床笏!
而正在韓齋溪的野心與欲望膨脹到極致之時,忽聞下首有一小吏出列,高聲道:
“微臣有事啟奏,還望陛下容稟!”
第65章 第十二章
“微臣有事啟奏,望陛下容稟!”
眾人尋聲望去,但見那上奏之人,乃是百官末位一麵目陌生的文官,從六品青衣官服,在這滿殿紆朱拖紫之中分外顯眼。
倘若此時有人記憶超群,便能認出此人乃是一年半前,太上皇趙淮偶爾清醒之時,應福儀公主所央,親口認命的和親副使禮部員外郎。
而他此前,還曾任過另一官職,東宮太子賓客,謝岑。
如此投機倒把,無名小卒,又能掀起多大風浪?韓齋溪漫不經心問道:
“謝員外郎有何奏?”
“臣聞一言而儘事君之道謂之忠,罪莫大於欺君,一言而儘輔政之道謂之公,罪莫大於私己。人臣背公而徇私,則刑賞亂,若人主不善識奸佞,則黨人交結,遂惑聖聽,禍即旋踵而至。今有叛臣賊子,欺君私己,禍國殃民,其罪當誅,但請官家明鑒!”
韓齋溪皮笑肉不笑道:“不知謝員外郎口中欺君私己究竟是何人?”
“正是當朝首相韓齋溪!”
謝岑目光如炬,凜然不懼,一字一頓道:
“貌厚深情,矯言偽行,進迫君臣之勢,陽為麵從;退恃朋比之奸,陰謀沮格。行詭而言譎,外縮而中邪,以巧詐而取相位,竊權奪柄,結納黨羽,把持台諫,炮製冤獄,陷害忠良,上不畏陛下,中不畏大臣,下不畏天下之議,無忌憚如此,實為天下之公敵!臣微末之軀,義不與韓賊共戴天,若不斬此奸佞,臣唯有赴東海而死,寧能處朝堂求活邪!”
這番鏗鏘有力之言落下,滿殿文武百官,麵麵相覷。
無論是不是韓黨中人,此時心中都不約而同生出同一個想法,不是憤怒,不是讚同,不是驚訝,而是——此人八成是瘋了!
普天之下,不忿韓相掌權之人有之,欲殺之而後快之人有之,卻沒有哪一個膽敢這般堂而皇之直麵韓齋溪,擲地有聲羅列其罪。真可謂是悍不畏死,以死血諫!
是的,沒人覺得他能活著離開禁宮,甚至沒人覺得他還能走出這垂拱殿。
韓齋溪一言不發的聽完這番痛罵,唇畔仍是掛笑,但他雙眼微眯,顯然已是動了殺心。
就在他剛要張口,命武德司侍衛將此人拖出去杖斃之時,身後驟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
“謝卿所言有理,韓大人你可還有何話說?”
韓齋溪猛然回頭,但見那禦座上一身通天冠服之人,眉目平和,雙眸清朗,嘴角噙著一抹溫文爾雅的笑,哪還有半分癡傻瘋癲?
他已康複痊愈?還是說他一直在裝瘋賣傻?這千麵郎君難道想過河拆橋,把我一腳踢開?
韓齋溪心中瞬息百轉,然而望著那人眼中的意味深長,電光火石間,他突然生起了一個極其恐怖,極其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你是趙韌?!”
太子趙韌,不、現今應該是大宋天子趙韌,聽罷微微一笑,
“朕不是趙韌,又是何人?”
“不可能!”
韓齋溪臉上青白交織,驚恐交加。
不可能!那人明明親口應允,真正的趙韌早已死在燕京城中,屍體化為灰燼。此時此刻他又怎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臨安,青天白日的出現在他麵前?難道他從九泉之下,無間地獄裡爬出來了不成?
然而趙韌並未給他思索之機,高聲喚道:
“殿帥郭標何在?將韓齋溪和劉官寶這兩個亂臣奸賊拿下!”
“臣郭標領旨!”
一聲令下,不知何時圍在殿外成百上千的殿前司禁軍,瞬間如潮水般湧入殿中,利刃出鞘,鎧甲崢嶸,直撲二人而去!
劉官寶見勢不妙,當機立斷飛身躍至殿前,雙手成掌,麵容猙獰,便要擒住禦座上的趙韌。
危機關頭,趙韌身旁那一直垂首而立的內侍,搶先一步擋在趙韌麵前,同時出掌還擊。
二人四掌相對,劉官寶毫無預料之下,隻覺掌心一股強勁內力悍然襲來,勢如破竹,自己竟無法抵擋,通身被震得筋骨欲碎。他拚著內傷反噬,及時撤功,後退十數步,直撞到了殿內朱柱之上,口噴鮮血,身受重傷。
“你、你是何人?”
但見那內侍撕去衣帽外衫,抹去臉上易容,露出青衣勁裝,清俊麵容,額角刺字,觸目驚心。
那人朗聲質問:“韓齋溪,劉官寶,睜大你們的狗眼瞧瞧我是誰!”
劉官寶如遭雷擊,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尖聲道:“是你!”
韓齋溪也不禁變了臉色,咬牙切齒吐出四個字;
“裴家四郎?”
“不錯,正是我!”裴昀冷笑一聲,拔劍而上,“新仇舊恨,今日一並清算!”
今日宮中所發生的一切,全都在裴昀等人意料之中。朝中官員對趙淮積怨久矣,韓齋溪早已暗中說服了太皇太後點頭內禪,太後薨逝乃是導火索,韓齋溪借此發難,趙公直也不會坐視不理,二人龍虎之鬥,鷸蚌相爭。
而郭標得夏衍濤遊說,最終選擇擁立趙韌,連夜命殿前司埋伏在禁宮內外,隻等聽命。謝岑本有官職在身,隨百官混入殿內,而裴昀起先隱藏在禁軍之中,後趁方才群臣追新帝的混亂之機,與琴如霜假扮的內侍調換了身份,守在趙韌身邊,這才能及時護駕。
劉官寶心知有當年舊怨在前,今日裴昀歸來,報仇雪恨,自己絕不能善終。當下他不顧顏麵,抱頭一滾,躲過了裴昀之劍,隨即他拽過韓齋溪,在心腹的掩護下,拚著受傷,硬闖過禁軍包圍,逃出殿去。
裴昀帶人緊追其後,寸步不離。
武德司為大內侍衛精銳,約有三千餘人,分布宮城各處輪崗,今日垂拱殿內外有二百人當值,其中半數以上被殿前司一舉而擒,剩下幾十人尚負隅頑抗。
垂拱殿在禁宮西側,距東華門極近,劉官寶與韓齋溪見大勢已去,今日凶多吉少,索性一路向東逃去,欲趁亂闖出宮門。然東華門早有殿前司重兵把守,叫他們插翅難逃。
前有殿前司攔路,後有裴昀帶人追擊,狹路相逢,短兵相接,劉官寶大喝一聲,指揮手下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禁宮大內高手多是大光明寺俗家弟子,練就銅皮鐵骨外門功夫,那劉官寶一身混元童子功,堪稱刀槍不入,方才雖一個不察被裴昀一掌打成內傷,卻仍是不容小覷。
但見他雙目赤紅,麵皮發青,活似厲鬼,招招不要命了一般向裴昀攻來。裴昀凝神以對,絲毫不敢大意,斬鯤雖利,可那劉官寶卻敢直接赤手而接,肉劍相觸,竟不能傷他半分。
“哈哈哈哈——三年不見,裴家小兒你絲毫也沒有長進,若非下作偷襲,你以為你能討到半分便宜?”劉官寶笑聲狂妄,“當年傷疤好了你卻忘了疼!”
說著一招大鵬金爪便向裴昀襲來,這正是當初金鑾殿前他拿住裴昀的那招。
這招厲害之處,便在於雙手配合同時進攻,右手攻顱頂,左手攻咽喉,使敵人顧此失彼,左支右絀,最終總有一處暴露。
眼見那尖細指甲已觸及裴昀頸間,生死一線,危急關頭,曆史再要重演之時,劉官寶忽然聽見一聲細不可聞的輕響。
噗嗤—
他臉上獰笑一滯,不可置信的緩緩低頭望去,隻見那近在咫尺的斬鯤利刃已沒入自己小腹,正中神厥穴處。
裴昀冷笑:“狗閹賊,你以為我還會栽在你手裡兩次嗎?”
這些年來,她晝夜不忘複仇之事,苦思冥想破解劉官寶殺招之法,最終明白過來,所謂雙手齊攻其實隻是虛張聲勢,隻攻不守,看似威力無比,實則正是自身最薄弱之際。
凡練武之人必有罩門,尤其是混元童子功這種刀槍不入的外家剛猛功法。那劉官寶出招之時,招招對小腹神闕穴有意無意回護,唯有大鵬金爪這一招使出時門戶大開,全無防守。
故而裴昀故意買了個破綻,引他上鉤,兵行險招,同樣棄守反攻,將天靈蓋與咽喉兩處死穴全部暴露,拚得就是手上劍長三分,快人一步,終得險勝!
“你!你!”
劉官寶臉色巨變,鮮血從口鼻中前赴後繼的湧出,雙目圓瞪死死盯著眼前之人,雙手微動,還要拚死反撲。
裴昀自然不會給他可乘之機,長劍一挑一抽,他便如泄了氣的皮球,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整個人向後飛去,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幾下,就此斷氣身亡。
失去劉官寶的保護,韓齋溪頓時暴露了出來,裴昀毫不猶豫挺劍而上,一招精貫白日,直取其心口!
此人無死士心腹在旁,又手無縛雞之力,自然避無可避,這一劍不偏不倚,正中前胸,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裴昀意料之中的血濺當場並沒有發生,劍尖觸衣,竟如刺上鐵板,再無法挺進半分。她不禁麵色微變,難道這奸相也練成了蓋世神功?
這一分神間,韓齋溪連滾帶爬逃跑,裴昀直追而上,又連刺幾劍,分彆中他四肢胸腹,手腳見血,胸腹仍毫發無傷。但這幾劍挑破了他的衣襟,卻也揭露了真相,原來此人衣下內藏金絲軟甲護身,這才刀槍不入。
裴昀一經明白,立即變招,手腕急轉,反手就是要取他項上人頭。
當此時,韓齋溪大喝一聲:
“我有官家禦賜丹書鐵券在身,誰敢殺我!”
他雖手腳皆傷癱軟在地,臉色慘白,卻在關鍵之時喊出了這一句話,其聲之震,叫周遭眾人皆聽在耳中。
至此,將此人一舉斃於劍下的最好時機,已經錯過了。
斬鯤停在韓齋溪喉間半寸之處,裴昀臉色鐵青,握劍之手氣得隱隱發抖。
在韓齋溪肆意張狂的笑容下,在一旁殿帥郭標的勸說中,裴昀雖滿腔不忿,卻終是緩緩放下了劍。
“押下去!”
她牙咬切齒喝道
“快些!再快些!都跟上!” 韓宵厲聲嗬斥過手下侍從,自己亦揮鞭狠狠抽了抽□□良駒,不敢有片刻耽擱。
隻要出了臨安府,他便能成功脫險了!
宮變之後,郭標奉趙韌之命帶領殿前司禁軍立刻出宮包圍韓府,饒是如此,仍是晚了一步,韓家長子韓宵已是不見蹤影。
韓齋溪在京中汲汲營營多年,黨羽頗多,關係複雜,這廂一經伏誅,那廂便有人將禁宮之變走漏了出去。半個時辰前,韓宵得到了風聲,遂帶著手下輕裝簡行,從後門溜了出去,搶在城中戒嚴之前,喬裝出了餘杭北門。
出得城門,一行人再無忌憚,快馬加鞭,向北疾馳而去。
誰料方至皋亭山地界,便見身後沙塵滾滾,馬蹄嘶鳴。
裴昀領命帶著一隊殿前司人馬探查出了城門,一路追蹤過來。
韓家大郎韓宵,氣宇軒昂,文武雙全,委實也是個人物。裴昀年少時便與此人有過幾次交鋒,深知絕不可放他漏網脫逃。
奈何韓宵等人□□所騎,乃是西域汗血寶馬,裴昀帶人追了半天,隻見馬蹄印,不見人影。緊要關頭,幸而殿前司禁軍副指揮使熟知附近地形,上秉此處有捷徑可走。
裴昀即刻采納這一建議,兵分兩路,請副指揮使帶人沿大路繼續追擊,而她帶了五十人精銳抄崎嶇小路。
如此路程縮短不少,半個時辰後便發現了韓宵人馬的蹤跡,裴昀帶人死死咬在其身後,終是在娘娘廟附近將這一夥人截住了去路。 “裴家四郎!你竟還沒死!”
韓宵見裴昀,又驚又怒,神色猙獰。
“你韓家父子尚厚顏無恥苟活於世,我又怎敢先死一步?”裴昀冷聲道,“韓齋溪已在殿前伏誅,韓宵,你快快束手就擒罷!”
“要我就擒你白日做夢!廢話少說,動手!”
韓宵厲喝一聲,手下十數名黑衣人聽令率先搶攻。
這群黑衣人身法詭秘,手段狠辣,招招致命,正是昔日鷂子嶺伏擊裴家眾人的那群死士。
殿前司訓練有素,列陣放箭,從容應對,雙方刀光劍影,激鬥不停。
“裴昀,拔劍!”
韓宵持劍而上,青光赫赫,逕直向裴昀襲來,挑釁道:“讓我瞧瞧你這幾年,本事可見長?”
裴昀毫不猶豫拔劍出鞘,冷笑道:
“多年前你便是我手下敗將,如今有何資格大言不慚?我今日便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二人同時自馬上躍起,纏鬥到了一處。
韓宵雖為相門之子,卻是自幼學武,師承一劍斷魂閻九鼎,劍法精絕,不遜裴昀。
裴昀一招“一諾千金”刺向韓宵左肩,韓宵眼疾手快舉劍格擋,隨即腕抖劍斜,一招“魂飛魄散”直劈裴昀麵門,裴昀收劍防守,誰料這卻是對方虛晃一招,劍鋒急轉而下,竟是向她下盤刺去。
二人武功雖是旗鼓相當,風格卻是天差地彆,裴昀劍法輕靈精妙,飄逸若仙,而韓宵劍法卻是刁鑽狠辣,邪魅如鬼,一正一邪,各有千秋。
轉眼雙方已拆了五十餘招,皆是全力以赴,以命相搏。
韓宵所練斷魂劍法強則強矣,卻是講究雷厲風行,一招致命,照麵即定生死,這與那閻九鼎殺手出身不無關係,故而五十招之後,後勁不足,招式威力大減。偏就那韓宵又是浮躁暴烈之人,眼下本就處於劣勢,久戰不下,更加急躁,出手愈發沒有章法。
裴昀沉心靜氣,穩如泰山,看準時機,抓住韓宵破綻,一劍刺去,韓宵左臂一麻,登時血流如注,分神之間,雙腿又相繼中劍,他踉蹌一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長劍撐地,還要再戰。裴昀隨即飛起一腳,踢飛他手中長劍,手中斬鯤直指他眉心。
韓宵抬頭,恨恨望向她,便隻聽麵前人居高臨下冷聲道:
“劍乃君子之器,你不配!”
耽誤這片刻功夫,另一路禁軍也追了上來,前後夾擊,合圍之勢。黑衣死士縱然武功高強,畢竟寡不敵眾,韓宵落敗後,他們也相繼落網。
這一行黑衣死士共三十六人,殞命二十九人,剩有七人被擒。裴昀本想留下活口,嚴加訊問,可這七人見大勢已去便即刻咬破了口中牙裡藏的毒囊,登時斃命。
裴昀不遠處便有一死士倒地,她上前欲查看其死狀,誰料這人卻是假意自儘,她剛一俯身,便見眼前數道寒光閃過,至衝麵門。
裴昀當即立斷揮劍相擊,七枚暗器被斬鯤劍鋒儘數所截。
這暗器精鋼所製,大小如嬰兒拳頭,形似蓮花,花瓣卻又比尋常蓮花多上許多,層層疊疊,繁密茂盛。為長劍所擊中的一瞬,那暗器竟是在空中儘數炸裂開來,千萬片花瓣,如千萬把飛刀,攜著千萬殺機,鋪天蓋地,四散而來。
生死攸關之際,裴昀手中長劍快到了極致,橫劈豎砍,幾乎舞出了虛影,金器相交之聲如爆豆子一般響個不停,她手心已被劍身傳來的力度震得發麻,雙眸被漫天寒光晃得眼花,內力在丹田中被提到了極限,一聲斷喝脫口而出:
“去!”
叮叮叮叮——
猶如一曲編鐘奏鳴,大江東去,巨浪濤濤,隨著最後零星幾柄飛刀被擊落在地,這場如傾盆暴雨般的暗襲終於戛然而止。
從極動到極靜,不過須臾之間,待塵埃落定之時,眾人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
“裴大人小心!”
“裴大人可有受傷?”
裴昀身影一晃,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此刻她眼花耳鳴,鬢流冷汗,拿劍的手尚在微微顫抖,手腕處酸疼欲折。
好生霸道的暗器!
方才倘若她有半分遲疑緩慢,已是一命嗚呼了,這蓮花飛刃的威力之大,連偷襲她的那黑衣死士都已被波及殞命,如此同歸於儘的臨死反撲,實在太毒辣了!
這樣精絕的暗器,這群訓練有素的死士,究竟有什麼來曆?
第66章 第十三章
大宋開平四年甲子歲,三月初九,帝因病內禪,太子趙韌即位於垂拱殿,改元景明,尊皇帝為安壽太上皇帝,移駕慶安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