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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71714 字 2024-06-07

新帝一經即位,便立即下旨捉拿首相韓齋溪,羅列其十大罪狀,抄沒其家,肅清黨羽,以儆效尤。

韓黨之中,韓齋溪被押禦史台獄,聽候發落;內侍省都知劉官寶犯上作亂,被當庭斬殺;副相董彥被貶詹州;太師梁統安被貶崖縣;近日樞密副使孫雋亦被收沒兵權,削其爵位,降為嶺南節度副使,即刻出京。  離京之日,城郊十裡亭內,有人早早等候在此了。

裴昀麵無表情望向眼前之人,緩緩道:

“孫伯父,好久不見。”

孫雋從三軍節度使,權傾朝野的大將,一夜之間被貶出京,仕途潦倒,受儘冷遇,而今發絲花白,形容憔悴,蒼老了十歲不止。

他定定望著裴昀,眼中儘是陰鬱憎恨:

“當真是好久不見,賢侄本事見長。早知今日,老夫當初便不該心慈手軟,勸韓齋溪給裴家留下一絲血脈!”

“你心慈手軟?”裴昀如聽到天大的笑話般,“你心慈手軟,故而在北伐之中懦弱不前,致使西路軍兵敗如山倒?你心慈手軟,故而開封府大戰之際拖延戰機,拒不馳援,致使我爹被燕軍圍攻至黃河岸邊,戰死沙場?你心慈手軟,故而回朝之後上書彈劾裴家,誣陷我爹通敵叛國,將戰事不利之罪統統怪到了裴家頭上?好個心慈手軟,好個背信棄義貪生怕死的小人!如你這般無恥之徒,怎配生出大嫂這般巾幗英雄?!”

孫雋此人,將門世家,行伍出身,與裴安同為朝中主戰一派,亦是自幼相識,肝膽相照的兄弟。各自成家生子之後,二人更是結下了兒女姻親,孫家二娘孫紅袖,嫁與裴家大郎裴昊為妻,期盼秦晉之好,永以為繼。

北伐之時,大宋分兵三路進攻,裴安領兵中路,孫雋領兵西路,誰料裴家軍接連大捷,孫家軍卻是節節敗退,孫雋此人數次丟盔卸甲,不戰而逃,丟人敗興。北伐之後,更是倒戈主和一派,助韓齋溪炮製偽證,汙蔑武威候府,乃是除去奸相之外,誣陷裴家冤案的最大惡首!

“若不是他裴安一意孤行,我女紅袖也不會死!”孫雋咬牙切齒道,“我是貪生怕死之徒,他裴清宴不也是假仁假義之輩?若論家世資曆,我比他強上數倍,他不過是運氣好,剿匪打了幾場勝仗,怎敢堂而皇之爬到我頭上耀武揚威?北伐之中,他貪功冒進,自食其果,與我何乾?我若不彈劾他,亦會有其他人彈劾我,左右他已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成全我孫家功績,何樂而不為!”

“無恥之尤!”裴昀恨聲斥罵,“事到如今,你還說得出這般恬不知恥之言,簡直愧對先父兄弟信任,愧對大嫂報國忠心,亦愧對孫裴兩家世代情義!我本看在大嫂與霖兒的麵上,想著你隻要痛改前非,誠心悔過,便求官家留你一命,如今看來,任你這般不忠不義無情無恥之徒活在世上,當真天理難容!”

說罷,她一揮手,身邊卓航上前,提起石桌上的酒壺,斟滿一杯水酒,捧至孫雋麵前,冷聲道:

“孫大人,請罷。”

此時孫雋終於神色大變,他麵色青白相交,伸手指向裴昀,渾身抑製不住的顫抖:

“你、你你是來要我命的?!”

之前他因官家下旨僅被貶官出京,一直有恃無恐,認為風頭過後,自己還會被召回朝中,裴昀此來不過是冷嘲熱諷。誰料情形急轉直下,裴昀確實是來送他一程,隻不過是送他到陰曹地府黃泉路。  孫雋五官扭曲的吼道:“我不信!董彥、梁統安罪責比我更甚,與韓齋溪關係更近,為何他們沒事?定是你以權謀私,假傳聖旨,我要見官家!”

裴昀不置可否,隻冷冷道:“董彥已在南下途中,因水土不服,患疾病逝。梁統安行至循州之時,被官家下旨由監察禦史斬殺。今日賜孫伯父毒酒一杯,是官家念在孫家過去世代忠良,準你留下全屍,不必客死他鄉,你且上路罷。”

此時十裡亭已被禁軍包圍,孫雋插翅難逃,眼見大勢已去,他四肢癱軟,如土委地,毫無抵抗之力的被左右按住了手腳,強行灌下了毒酒。

“裴昀!哈哈哈哈——裴昀!”

孫雋一身狼狽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狀若瘋癲,語氣陰慘慘道: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殘害他人,來日你也會為官家刀斧手所殘害,我們誰都逃不掉!誰都逃不掉!”

“縱我不過是他手中殺人之刀,能將爾等奸佞斃於刀下,我亦心甘情願,死而無憾!”

裴昀最後看了一眼已經毒發的孫雋,就此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禦史台

裴昀進門之時,謝岑正在與禦史大夫馮喆議事,裴昀還未等開口,馮喆先拱手施禮道:

“裴大人。”

裴家四郎雖是待罪之身,卻是陛下心腹,金鑾殿上舍身護駕,勇擒奸相,天下皆知,雖無官無品,朝中群臣依然對他百般禮遇,敬讓三分。正如謝岑一般,此人年紀甚輕,位卑職低,然韓黨一案,官家口諭,著此人全權督辦,來日飛黃騰達不可限量,這二人馮喆哪個也不敢怠慢。

裴昀急忙還禮道:“大人二字實不敢當,馮大人喚我四郎即可。不知那韓齋溪可招認罪狀了?”

馮喆為難的搖了搖頭,“此人始終拒不認罪,我與謝大人正為此頭疼不已。”

此案牽連重大,官家親自過問,可那韓齋溪為一品大員,刑訊不得加身,威逼利誘撬也不開他的嘴。

國朝寬待文人,太祖更是留下了“不可殺士大夫”的祖訓,南渡之後,雖偶有打破陳規,卻無不是逼不得已,罪大惡極才為之。且韓齋溪因議和之功,被賜丹書鐵券,非謀逆大罪不得處死。如今他拒不招認通敵叛國,又無人證書證,想要光明正大將其定罪,簡直難於登天。

當初內禪之日,裴昀早便經趙韌授意,可趁機將其斃於劍下,誰料到他竟內穿金絲寶衣,撿回了一條性命,不禁叫裴昀大為悔恨。

裴昀問謝岑:“他身邊親信可有供認?”

謝岑道:“韓家老小儘數收監,統統訊問過一遍,連韓宵也不知其父具體謀劃,而心腹王福又畏罪自儘,其餘妻妾親眷更問不出什麼了。倒是搜查相府時,在韓齋溪臥房中尋到了一處暗格,在裡麵找到了此物。”

裴昀順著他示意看去,隻見桌上放著一三寸見方的烏木盒。

“這盒子是玄機盒,內裡機關精巧,這幾天我斧劈刀削,水淹火燒各種法子全試了個遍,都沒能打開,今日你來正好幫我順道瞧上一瞧。”

烏木堅硬非常,等閒兵刃都不能傷其分毫,這玄機盒由一整塊烏木所雕,通體黝黑光滑,無孔無鎖,嚴絲合縫,尋不到一星半點鬆動之處。六麵除去其中一麵上鑲嵌著一片星星點點的螺鈿碎片,其餘並沒有半點多餘紋飾。

玄機盒分為外置機擴與內置機擴,如這般外表毫無著手之處的內置機擴盒,看似毫無頭緒,其實解法往往分外簡單。但這一玄機盒乃是裴昀見所未見的種類,她接連嘗試了數種常見的解法都沒成功。

她不禁將目光落在了盒麵上的那些螺鈿上。

謝岑看出她的意圖,開口道:“這是星圖紫微垣,但既不能撬動,也不能插入,似乎隻是尋常裝飾,並沒有用。”

裴昀知道謝岑說的不錯,但她還是用指尖重新在這片螺鈿上細細摩挲,試圖找出什麼線索。她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回憶著昔日二師伯張月鹿所教她背誦的《步天歌》:

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等等!”

隨著手下觸感微變,裴昀霍然睜眼,“紫微星有異!”

謝岑一愣,不禁也伸手過來,先是摸了摸紫微星,而後又摸了摸四輔星,皺眉道:“這片螺鈿比周圍略微凸起。”

馮喆在旁邊看得大氣也不敢出,此時忍不住問道:“凸起又如何?許是工匠手誤?”

“此盒做工精巧至極,其餘螺鈿鑲嵌平整如鏡,唯紫微星略高,定是意有所值。”裴昀沉吟道。

紫微星,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位於中天以北,亙古不變。莫非機擴關鍵在於方位?

她說出心中猜想,之後三人便一同走出房門來到院中,立木成影,以頭頂日頭方位,尋出南北。而後將玄機盒平地而放,將紫微星所在之處,對準正北方位,一邊左右移動,一邊試著開盒。

數次調整過後,終於,卡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打開玄機盒,但見其中是一遝書信和一串墨玉所製的九連環。

謝岑粗略翻看書信,皺了皺眉:

“這些信是以反切密語所寫,破譯需要時間。”

“如此謹慎,這八成便是那韓齋溪與北燕來往書信了。”裴昀振奮道。

謝岑頷首:“我即刻著手開始破譯。”

“哈哈,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馮喆一邊大笑,一邊將拿起那玄機盒細細端詳,又眯起一隻眼睛從盒蓋機擴缺口處費力向裡望去,隱約可見一小小磁石懸浮其間,原來這玄機盒竟是以司南做鎖,非指向正南正北不可開啟,當真是巧妙至極,馮喆忍不住嘖嘖稱奇。

而裴昀卻是拿起了那串九連環檢查了一番,隻見其晶瑩剔透,精巧非常,然而九環缺一,卻是個殘品。

她心中不由納罕,那韓齋溪家財萬貫,相府什麼奇珍異寶沒有,他費儘心機,隻在這玄機盒裡藏一串玩物?此中究竟還有什麼秘密?

待破譯密信之後,或許,該是當麵審問那奸賊的時候了。

第67章 第十四章

裴昀隨獄卒帶路,來到了昭獄最深處的牢房。

此處房間窗明幾淨,床褥俱全,不似牢房,倒像是尋常民宅。而那韓齋溪一身素袍長衫,立於桌案前,正在宣紙上揮筆寫就飛白書,好一副閒情雅致。

見裴昀前來,他不驚不擾,隻施施然寫下最後一懸針筆,這才抬頭道:

“裴四公子遠道而來,韓某無茶無酒,不便招待,還請寬恕則個。”

此人已一己之力,諂上媚下,殘害忠良,霍亂朝政,將整個大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是裴家問罪抄家的罪魁禍首,裴昀簡直恨不得對其殺之而後快!然此時見他這般淡定自若,悠然閒事,卻也不禁隱隱生出三分欽佩之意。

倘若他當真是那跳梁小醜一般的醃臢貨色,裴家栽在他的手裡,那才是可悲可歎。

裴昀壓抑住心中滿腔憤恨,冷聲道:

“孫雋、董彥、韓宵、王福等人皆已身死伏誅,韓大人仍是這般有恃無恐,悠然自得,當真叫我佩服。”

“蠢鈍之材,自亂馬腳,死不足惜。”

聽聞幾人死訊,韓齋溪並無意外之色,隻微微一笑:

“至於我為何這般悠然自得?裴四公子對我恨之入骨,倘若有辦法將我繩之以法,又豈會如現今這般忍氣吞聲相見?你一定十分後悔當初在禦前沒能一劍殺死我吧?很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你——”

裴昀怒極,偏偏卻又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此人有恃無恐,絕非沒有依仗。那日打開玄機盒後,她與謝岑花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終於將那些密信的內容全部破譯,那確是韓齋溪與顏泰臨往來書信無疑,然而不知是太過謹慎,還是最關鍵的信件已被銷毀,書信內容全部僅是對議和諸事的磋商。如此隻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卻遠遠不能憑此直接定了韓齋溪的死罪。

“四公子不必著惱,你我彼此彼此,韓某亦很後悔,過去明明有數次將你斬草除根的機會,卻偏偏被你脫逃了。”韓齋溪搖了搖頭,“裴家老少皆死,隻留下你這條漏網之魚,最終壞了我的大事,當真叫我,悔不該當初。”

禦前武德司捉拿裴家眾人是一次,鷂子嶺殺手伏擊滅口是一次,假太子設計請君入甕又是一次,一共三次之多,這裴家四郎委實命大得很。

裴昀忍無可忍喝道:“韓齋溪!我裴家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文臣武將,互不相犯,你為何偏偏三番四次要置我裴家於死地?你本為宋人,為何通敵叛國,與燕人勾結,圖謀我大宋江山?難道你當真是北燕奸細不成?!”

這實在是裴昀在悲憤憎恨之餘,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他韓齋溪明明身為大宋朝臣,為何一力主和,迫害主戰忠良?莫非他從一開始就是北燕派入臨安的奸細?可他身為一品大員,已然封侯拜相,權傾朝野,北燕究竟許了什麼樣的高官厚祿,權勢富貴,才能將他打動?莫非是裂土封王,將整個大宋都許諾給他了不成?

“北燕奸細?”韓齋溪對此卻是嗤之以鼻,他看向裴昀的目光不無輕蔑,“裴四郎啊裴四郎,你委實是太過年少無知,如你爹裴安就不會問出這般可笑的問題。”

裴昀勃然大怒:“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我不配?”韓齋溪冷笑一聲,傲然道,“我乃兩榜進士,三元及第,管家禦筆親賜狀元郎。慶嘉十四年,我與千名太學生長跪宮前,為民請願,求陛下罷貪官,除奸相,納諫言,用賢臣,揮師北伐,收複故土。我磕頭不起,血流長階,天下大雨,為之悲慟。你說,我這般氣節,配不配提一句裴安之名?”

慶嘉十四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太上皇當政之時的事了。昔日韓齋溪竟有如此才華,如此風骨?

裴昀將信將疑:“此事當真?”

“當今兩朝之臣有誰不知這樁往事?”

“那之後呢?”

“之後我自然是被貶官出京,再不得重用罷。”韓齋溪似笑非笑道,“若你以為官家已是昏庸無道,卻是不曾見過先太上皇的行事做派。”

他本布衣出身,寒窗苦讀,金榜題名,祖上無權,嶽家無勢。少時信了書本上橫渠四句的鬼話,耿直天真得過了頭,一朝觸怒聖顏,被貶出京,外放做官,沉浮了十餘年,及至太後楊氏還政,趙淮親政,他才重回臨安。

彼時他已不再是昔日那煢煢風骨的磊落文人,亦不再信詩書禮儀那一套謊言,他隻信握在手裡的權勢富貴,不顧一切拚命的往上爬。

“你以為是我欲主和?我欲北伐失利?我欲置裴家於死地?”韓齋溪冷笑了一聲:“大錯特錯!一切都是官家的意願,我隻不過是順勢而為。為人臣子,什麼正直、清廉、忠義、勤勉,統統都是狗屁!關鍵的是揣摩聖意,否則哪怕你做出天大的功績,統統都一文不值。”

“靖康之後,徽欽二帝被虜,高宗被燕人搜山檢海追得東躲西藏,還要靠大光明寺那幾個禿驢來護駕,趙氏子孫,個個怕燕人怕得破了膽,為了議和連嶽武穆都能殺。你以為官家當年真的想北伐?真的敢北伐?”

韓齋溪此生曾被三貶出京,第一次是太學請命,被先太上皇貶謫;第二次太後楊氏垂簾聽政之時,他曾被短暫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趙淮因天降異火,燒毀禁宮,因而幡然醒悟,決心北伐之時,將他貶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絕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時他已年過半百,不複少壯,此番一貶,幾乎再無翻身的可能。且正是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趙淮懦弱反覆,無情無義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時,有一麵覆假麵,形如鬼魅之人來到了他的麵前,問了他一句話;

“閣下可羨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過去,有人如此問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卻幡然醒悟,為何不羨慕?世人誰不羨慕秦相公?哪怕遺臭萬年,死後遭萬千唾罵,至少生前可以權傾朝野,享不儘的榮華富貴,不必如他一般,鬱鬱而終,死如螻蟻。

“北伐之心不過一時意氣,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驚夢,生怕宋軍大敗,燕人渡江,兵臨城下,將他也捉了去,如徽欽二帝一般受儘屈辱。我趁機上表衷情,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將我又召回了朝中,官複原職。你說,這究竟該怪我太懂得審時度勢?還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無能,貪生怕死?”

裴昀皺眉:“即便如此,他畏懼的也不過是北伐失利。然裴家軍捷報不斷,優勢儘占,你為何讒言禍主,叫當年官家陣前臨時下詔撤兵,以致燕軍趁勢追襲,宋軍兵敗如山倒?”

“我說過,是你裴四郎太過年少無知。”韓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實並不可怕,議和得當,左右不過是割地賠款,官家自然可繼續在臨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軍氣勢如虹,捷報頻傳,裴安功高蓋主,聲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這是誰家的天下,誰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說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滿門忠烈,肝腦塗地,赤膽忠心,天地可鑒,你憑什麼信口雌黃,汙蔑忠良?”

“我憑什麼?你真該聽一聽北伐之時,臨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議論的。”韓齋溪輕笑出聲,“況且忠臣又如何,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頓時打了個激靈。

殺人誅心,這句話,太毒了。

自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兵權一直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釋兵權,後有武官不得任樞密正使,種種規章,都是為了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威脅皇位。百年之間,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將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韓世忠、嶽飛如今,還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趙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聰明人。”韓齋溪輕描淡寫道,“官家連下數道聖旨,命其撤軍,他就已經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後拚死一戰,死得其所,免得步了當年嶽武穆的後塵。他與那些蠢鈍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聞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驚濤駭浪,狂風驟雨,久久不能回神。

當真如此嗎?爹爹當年已經料到了裴家的結局,故而才背水一戰,慷慨赴死嗎?那娘親呢?娘親又知道爹爹的決定嗎?

是了,二人夫妻同心,相知相許,所以才有了後來黃河殉情,同生共死。彼時彼刻,他二人心中該是何等悲涼,何等絕望!

裴昀僵硬許久,咽下滿腔酸澀,啞聲質問:“如此這般,卻也不該是你通敵賣國的借口,你不必再趁機信口雌黃,混淆黑白!你與那北燕靖南王私相授受,圖謀不軌,難道也是揣摩聖意,順勢而為?南北議和,你敢說你未曾在其間以權謀私,中飽私囊?以那千麵郎君假冒太子意圖霍亂朝綱,你是罪魁禍首,難辭其咎!”

韓齋溪沒承認卻也沒否認:“北狄蠻夷,還不配我與之為伍。不過那靖南王倒還算有點智謀。”

裴昀見他口風有所鬆動,趁機追問:“你是何時與那顏泰臨開始相互勾結?又是如何與他暗中聯絡?你府中那些黑衣死士究竟是何來曆?”

“想趁機探我口風?”韓齋溪警惕非常,嗤笑一聲,“我不過一時疏忽,著了你們幾個毛頭小子的道,你以為我還會重蹈覆轍嗎?就算趙韌親自來審,我也什麼都不會說。”

裴昀死死盯著韓齋溪半晌,忽而輕笑了一下:

“是嗎?”

她自懷中掏出那串墨玉九連環,

“你瞧此物可眼熟?這般晶瑩剔透的墨玉,世間罕有,拿來雕成小兒玩物,實乃可惜,原來韓大人日理萬機,卻還有這般閒情雅致。”

裴昀拿在手中,當著韓齋溪的麵,熟練而輕巧的將玉環一個又一個的拆了下來。

玉石相擊,清脆作響,韓齋溪瞥了一眼,卻是不以為然:

“你若無計可施,便不必再白費心機,用這些無謂之物愚弄於我,好不可笑!”  裴昀手上動作一頓,緩緩將那九連環放了下來,沉聲道:

“韓齋溪,彆以為我當真對你無可奈何。不錯,太祖遺訓,不可殺士大夫,你又身懷丹書鐵券,可免死罪。但我裴昀無官無品,無懼無畏,若能令你認罪伏法,報我裴家之仇自然天經地義,如若不然,用你項上人頭祭我爹娘亡魂,我亦理所應當!”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說罷青鋒出鞘,斬鯤在手,寒光直逼韓齋溪喉間。

敬酒不吃吃罰酒,她今日就算殺了此人又如何?!

生死威脅在即,任劍鋒停在頸間半寸之處,韓齋溪卻是寵辱不驚,巋然不動,他兀自負手而立,神色傲然,

“天下間無人能治我之罪,亦無人能取我性命!”

“除了我自己。”

說罷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突然閉眼狠狠一咬牙。  裴昀一驚,迅速出手鉗住了他的下巴,可一切已來不及,韓齋溪竟也在牙中藏了毒囊,那毒霸道無比,見血封喉,登時斃命,與那些相府黑衣死士的死狀一模一樣。

早就守在牢房外的謝岑和馮喆聞聲衝了進來,卻隻見到了韓齋溪倒地的屍體。

“混賬!”

裴昀驚怒交加,厲聲質問馮喆,“犯人既入昭獄,為何不徹底搜身?為何叫他攜□□藥?!”

“這、這”馮喆被這一變故駭得臉色煞白,支支吾吾道,“我等如何能想到,這人身為一品大員,朝廷命官,竟會使這般不入流的江湖招數如今,這、這該如何向官家交代”

謝岑確認過韓齋溪確實已身死,臉色也不甚好看。他一言不發的來到桌案前,執筆蘸了蘸硯台中半乾的墨跡,以桌麵鋪就的宣紙上,提筆行雲流水寫下滿滿一篇供詞,並拿到了韓齋溪的屍身旁,將他的手指沾過朱砂直接印在了供詞上。

而後他站起身,象征性的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抬頭迎向裴昀與馮喆二人神色各異的目光,一字一頓道:

“此賊通敵叛國,謀逆不臣,認罪伏法,而後畏罪自儘,你我三人皆是見證!”

“結案!”

第68章 第十五章

韓齋溪之死出乎所有人意料,然細細想來,卻又有些情理之中。他雖一時拒不認罪,但趙韌既心意已決,他必有滅亡之日,不過早晚問題。此人桀驁自負,奸詐偏執,不願認輸伏法,那便隻剩下自儘這一條路了。

裴昀隻恨自己慢了一步,沒能親手將這奸相了結,如今這一結局,終是留下難以彌補的遺憾了。

趙韌對於此事的稟報不置可否,禦筆一批,便按供詞所述將韓齋溪定罪,韓氏一族,抄家問斬,罰沒徒刑,韓黨一案,至此終是塵埃落定。

至於那九連環之謎,黑衣死士的身份,裴昀雖有滿腹狐疑,卻終是無從查起了。

這日,裴昀處理過韓齋溪黨羽收尾諸事,奉詔入宮覲見,卻是在半路遇見了太子妃身邊的掌事姑姑夏荷。

不,如今該是尊稱為皇後娘娘了。  “見過夏荷姑姑。”

“裴公子不必多禮,奴婢豈敢擔當。”夏荷福身一禮,笑盈盈道,“官家現今已移駕慈元殿,奴婢特來為裴公子引路。”

“那就有勞姑姑了。”

裴昀隨夏荷一路前往,心中卻有疑惑漸漸湧了上來,慈元殿乃是皇後寢宮,官家按理不應當在後宮傳召外臣,但夏荷乃是程素宜心腹無疑,莫非是程素宜欲假借趙韌之名見她?此中卻不知有何緣由。

將至慈元殿之時,忽有一侍衛統領突然出現,攔住了二人去路。

“裴公子。”

“夏大哥,”裴昀笑著望向來人,“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

禪位風波之後,武德司被全麵清洗,重新揀選侍衛高手充任,而走馬上任的新武德使,正是夏衍濤。

而今他洗去通身血汙酒氣,換了侍衛戎裝,束發剃須,除去那麵上滄桑些許之色和空蕩蕩的一隻袖管,當年太子東宮那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侍衛統領似乎又回來了。

夏衍濤麵有窘色:“全仰仗裴公子與謝大人將我當頭棒喝,才有夏衍濤今朝重新做人。”

裴昀注意到他腰間的佩刀,不由問道:“你練了左手刀?”

“不錯,”夏衍濤頷首道,“大光明寺獨臂神僧正定自創一套左手排雲刀法,如今他正在臨安靈隱寺禪修,我已拜入大師門下。”

夏荷低聲提醒裴昀:“裴公子,不可叫官家久等。”

裴昀頷首,正待與夏衍濤告辭,夏衍濤卻開口道:“裴公子不必前往慈元殿了,如今官家正在崇政殿,我是奉是官家口諭,特來此告知裴公子與夏荷姑姑的。”

夏荷聞言臉色一白,勉強笑道:“如此,那就多謝夏大人走這一趟了。”

裴昀見二人神色,心中有些明了,她深深望了夏荷一眼,隨即與其辭彆,隨夏衍濤離開了.

崇政殿中,趙韌一身玉色襴衫,端坐案前。

裴昀入內,躬身行禮:

“臣裴昀參見陛下。”

內侍蹜蹜上前耳語通報,趙韌這才自奏章中抬起頭來,看向裴昀,淡淡一笑,溫聲道:

“四郎免禮。”

得救必應診治後,他的雙耳雖可聞聲,但到底聽力受損,不複以往。

裴昀欲言又止,“方才進宮之時,在來的路上”

“此事朕已知曉了。”

趙韌稟退殿中宮女內侍,一時間殿內隻剩他與裴昀兩人。

“皇後隻是擔心朕的身體,想問你朕在燕京被囚之事,時過境遷,朕不想讓她知我所受苦楚,免得她徒增傷感,故而四郎萬萬不可與皇後會麵提及此事。”

裴昀了然,回道:“臣明白。”

趙韌又道:“朕白日裡著翰林院學士草擬了詔書一份,你且過目一看。”

裴昀依趙韌所示,向案上看去,隻見到那份攤開的詔令上書:

裴家雖做事以殤,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聖意,免除裴家諸罪,發還田宅屋地。裴安忠義殉國,風烈如存,追複原職,賜諡忠武,追封荊王;其妻秦氏,忠貞英烈,追封一等誥命夫人;長子裴昊,追封忠勇候;二子裴昱,追封忠義候;三子裴顯,追封孝廉候

在趙韌提及之時,裴昀心中隱約有所預感,可真當親眼所見之時,她仍是不禁渾身一震。

裴家平反

這四個大字,如山呼海嘯一般自她的眼中,砸進心底。

裴昀眼眶一酸,險些就此落下淚來。

裴家忠肝義膽,卻遭奸佞陷害,若蒼天有眼,定能沉冤昭雪。她一直堅信這日,她一直等待這日,這是支持她在萬念俱灰之時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是她支撐幾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都咬牙挺過去的全部動力,是她身陷世子府幾乎丟盔卸甲一敗塗地之時,心中唯一堅守的信仰。

為此,她隱姓埋名,苟且偷生,臥薪嘗膽,忍辱負重,她戰惡僧,救太子,鬥逆臣,捉奸賊,斬情斷愛,絕思忘念,她拚了性命做了她能做到了一切。

而今,這一日終於來臨了,這般突然,這般簡單,這般輕描淡寫,這般理所當然。

她啞聲道:“陛下,這恩賞委實太過,裴家受之有愧”

震驚過罷,理智尚存。

北伐之戰,趙淮固然有失,然裴家亦非無過。如能免除舊罪,官複原職,已然不易。如今竟是一門封賞,哀榮備極,連殿前無狀,冒犯聖駕的三郎裴顯都能追封侯爵,這番恩典,裴家實在是愧不敢當。

而趙韌卻不置可否:“朕說過,會給你和明光一個交代,此乃裴家應得之賞。”

“可是如此這般,會駁斥太上皇顏麵,朝堂之上,若有非議陛下該如何?”

裴昀對那趙淮並無絲毫忠君之心,卻是不想趙韌因此為難。新帝登基至今不過一月,且內禪得位,多少背負不孝之名。裴家乃是昔日趙淮親口定罪,而今趙韌假借趙淮之意匆匆翻案,置趙淮顏麵於何地?

“善惡忠良,眾目昭章,百官之中,百姓之間,自有評判。倘若朕不及時為裴家沉冤昭雪,才要惹得朝堂非議,史官痛斥。”

趙韌神色微頓,悠悠道,“至於太上皇朕已在宮外為他挑揀了新殿,便在原秘書省處,取名慶安宮,不日即可請太上皇喬遷而去,舊人舊事,不必諸多顧及。”

趙韌雖為趙淮親子,二人卻自來疏離,幼時不過是父子不親,年長後,便逐漸變成政見相左,君臣猜忌。

為人子女,誰人不曾為求父母青睞,而百般討好?誰人不曾為求父母認同,而拚儘全力?天子之家,便能例外嗎?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徒勞無功後,趙韌終是放棄了。

當年北伐之際,趙淮不顧獨子安危,強令撤兵,究竟存了何等心思,無人得知。趙韌被囚北燕之時,起初心中還百般揣測,輾轉反側。後來,便不在意了。

左右到了今日,我為官家天子,你為退位舊帝,我大權在握,你無人問津,我從無間地獄浴血而回,你在深宮瘋瘋癲癲靜養天年。

高下立判,勝負已分。

裴昀如何不知這父子二人嫌隙,明白趙韌也是有意借裴家翻案一事,清洗朝中韓相餘黨和前朝舊臣,當下便不再推辭,躬身拜謝道:

“謝官家聖恩。”

可耳邊卻又聽趙韌道:

“四郎且慢謝恩,難道你不曾發現,這詔書上的封賞,少了一人?”

裴昀一愣,腦海中將詔書內容回憶了一遍,不得其解,疑惑問道:

“少了誰?”

趙韌定定望了她片刻,無奈搖頭:

“朕此番自險境獲救,重回故土,而今又得以繼承大統,一路論功行賞,謝岑已遷參知政事官拜副相,夏衍濤賜武功大夫統領武德司,郭標亦加官晉爵,連那琴姑娘也脫賤從良,賞賜黃金萬兩。四郎你說還少了何人,未曾封賞?”

正是少了她自己。

聽罷此言,裴昀頓時心跳如雷,汗濕背脊,她渾身僵硬半晌,終是曲膝一彎,緩緩跪了下來,艱澀道:

“裴昀有罪,不敢求賞。”

“所犯何罪?”

“欺君之罪。”

最初的最初,她在春秋穀,縱當做男兒養大,亦不諳世事,渾然不覺。後來到了臨安候府,成了裴家四郎,仍是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因她總歸是要回到江湖中去,四郎四娘,又有何區彆?後來的後來,她隨父兄征戰沙場,是為忠為義,為情為孝,生死尚且置之度外,又怎想過日後。

她不知趙韌何時知曉她的身份的,卻也不必知曉。少年之時,她雖身量高挑,畢竟年紀尚幼,與人稱兄道弟,也瞧不出破綻。而今她不複年少,身材麵容有變,且重逢之後,亦未曾著意隱瞞,之前不過是大局為重,誰也不曾點破罷了。

直至今朝,她以女兒身行兒郎事,終成隱患。

“此言差矣,四郎何罪之有?”

趙韌慢條斯理道,“罪在俠義心腸,數次救我性命嗎?罪在仁孝無雙,與父兄同進同退同赴沙場嗎?罪在赤膽忠心,為我大宋江山社稷出生入死嗎?罪在重情重義,千裡迢迢自憫忠寺護我重回臨安嗎?或者,僅僅罪在,你並非裴家四‘郎’嗎?”

裴昀心中一滯,啞然無言。

“四郎心中覺得,我會怎樣怪罪於你?你當真覺得,我會怪罪於你?”

趙韌長長一歎,

“你緣何成為裴家四郎,應是有所苦衷,事已至此,朕不再深究。起初縱使有所欺瞞,可如你這般為家為國,忠孝節義,又豈該拘泥於男女之身?倘若你應治罪,那北魏木蘭該如何?韓將軍之妻梁氏又該如何?莫非你不曾聽聞過英烈夫人祠堂門楣上那對挽聯嗎?”

“我聽過。”

裴昀輕聲道:

“也是紅妝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趙韌竟然,絲毫不追究她的罪責?

裴昀不禁又是動容,又是感激,一時囁嚅說不出話,便隻叩首下拜,卻是被一隻溫暖的手掌牢牢托了住手臂。

裴昀抬眸,隻見趙韌向一言不發,轉身來到案前,提筆沾墨,接著詔令上文,行雲流水般寫下:

四子裴昀,忠孝節義,文韜武略,特準其襲爵武威郡開國候,食邑六千一百戶

裴昀一驚:“陛下——”

“如你這般良才,勝過世間萬千兒郎,便合該為國儘忠效力,如此不也是你裴家之誌,是裴侯生前所願?朕知你素來不喜官場沉浮,爾虞我詐,故而隻命你襲爵,不賜你官職,讓你進出大內,禦前行走,卻不必應名點卯,案牘勞形。”

趙韌情真意切,語重心長說道:

“昀弟,我如今初登大寶,根基未穩,滿朝文武,不是韓相餘黨,便是庸碌廢材,可信可用之人便隻有你和疏朗。你我少年相識,心中皆有大誌,日後北伐燕寇,收複失地,我需你與疏朗二人從旁助我一臂之力,你願是不願?”

“自然願意!”

裴昀心中激蕩,當下叩首行禮,

“臣裴昀謝過陛下聖恩!”

第69章 第十六章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一盞盞明燈亮起,禁宮仿佛一條巍峨火龍,靜靜盤伏在鳳凰山下,俯視著整個都城。

出得崇政殿,裴昀仍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裴家平反,沉冤昭雪,她不僅被免去了欺君之罪,還得以承襲武威侯爵位,一切來得那樣突然而猛烈,甚至顯得些許不真實。

然而長久以來壓在她心頭的巨石,此時終是搬開,裴昀心中喜悅之情簡直欲破胸而出。若非還身在禁宮,不得造次,她當真想縱起輕功,飛上房簷,一口氣翻上十幾二十個跟頭不可。

一路強自壓抑著歡喜之情,裴昀被內侍引領出了宮門,見到不遠處卓航提燈候在馬車旁,正在等她。

她登時飛奔上前,激動道:

“航二哥,你可知官家不日便將下旨,為裴家平反了!”

卓航紅著眼眶,含笑點頭:

“我已知曉了。”

裴昀一愣:“航二哥如何知曉?”

卓航不答,反倒示意她上馬車:

“有人在裡麵等你。”

裴昀隨即上了馬車,掀開車簾,隻見車中坐著一靛青色長衫的公子,折扇輕搖,正似笑非笑望向她:

“等你等到快過了宮禁時辰,還以為你今晚要夜宿大內,與官家秉燭夜談了。”

見是謝岑,裴昀毫不意外,如今臨安城中能上得她馬車的又有何人。自韓齋溪死後,二人各自在前朝幕後忙得人仰馬翻,幾乎沒碰過麵,今日難得一見。

此時她心情大好,便也沒計較他陰陽怪氣的揶揄,隻在他身旁並肩坐了下來,打趣道:

“謝副相新官上任,沒在豐樂樓忙著喝酒吃請,應酬同僚,怎有閒心半夜三更跟個聽差似的在宮門口等我?”

此番新帝登基,謝岑自從六品禮部員外郎,連跳數階,榮升正二品參知政事,可謂皇恩浩蕩,一步登天。自此他成為臨安城中最赤手可熱的新貴,想要巴結拉攏的大小官員,怕是從西湖白堤排到蘇堤都站不下。

“比不得小裴侯爺得蒙聖眷,下官為侯爺鞍前馬後,豈不是理所當然?”

裴昀聽到“裴侯爺”三個字,不禁微微一愣,曾幾何時,這是世人對爹爹的稱呼,從此以後,竟是要變成她的了。

她臉上笑容稍斂,淡淡道:“你已知曉官家的意思了?”

“幾日前,官家便同我商議過此事了,隻是結果頗有些出乎我意料”謝岑意味深長問道,“你當真要子承父業,留在臨安做武威候?”

裴昀輕聲一歎:“此事本非我所願,之前我隻一門心思懲治奸相,為裴家正名報仇,萬萬不敢想以後。後來隨著大局漸定,我總想著待此間事了,便向官家請辭,遠離朝堂是是非非,封刀歸隱,避世終老。”

不可否認,韓齋溪臨死前的那番話,令她觸動頗深。

縱有奸臣進饞,最後下旨撤軍,治罪裴家的也終究是趙淮,朝中奸臣當道,也不過是因為君主昏庸。爹爹忠君報國一輩子,竟落得如此下場,怎能不叫人心寒?

然而趙韌與趙淮終究不同。

“如今官家如此恩眷裴家,又如此器重於我,我再推脫不能,除去鞠躬儘瘁,粉身以報。”

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我並非此意。”謝岑好整以待道,“倘若你留下,那麼今生今世,便隻能做裴四郎,裴侯爺,一輩子不可恢複真身,不可嫁人生子,你要上得朝堂,下得沙場,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再不能反悔。世間有路千萬條,你偏選了最苦最難的一條,可是當真想好了?”

裴昀微滯,沉默半晌,卻是輕笑了一下:“可我的路,從始至終,隻有一條。若不留下,我也隻一輩子是裴昀裴四郎,嫁人生子與我何乾?至於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左右不過是這一條命,我裴家滿門忠烈,又有哪個是長命百歲,壽終正寢?”

這番話說得謝岑啞口無言,他收起折扇,手腕輕轉,敲了敲腦殼,無奈笑道:

“罷罷罷,全當是我枉作小人,多此一問。”

裴昀由衷道:“不,多謝你提點。”

這人雖措辭戲謔,但此番的的確確是在為她著想,她並非不識好歹,這句道謝乃是出自真心。

謝岑不置可否,隻道:“如今韓相已誅,裴家去罪,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要做的事情很多,千頭萬緒,但有一件事,我必須立即去辦,刻不容緩。”

“何事?”

裴昀一字一頓沉聲道,

“將裴家人一一接回來。”

無論是生,還是死

大內,慈元殿

春桃壓抑著眉宇間的喜悅,向程素宜稟報道:

“娘娘,官家來了。”

“當真?”

程素宜臉上刹那間染上欣喜之色,不顧禮數,急急來到門邊張望,果然見到那玉色襴衫,一身清貴的年輕相公,跨過殿門庭院,緩緩向她走來。

亦如當年新婚燕爾之時,她在東宮渡過的每一個夜晚。

此時回首,竟是恍如隔世。

這才是她真正的夫君,這才是她等了許久盼了許久思了許久念了許久的夫君,容不得這世上任何人喬裝假冒。

直至人進得門內,程素宜才恍然驚夢,她剛欲上前相迎,卻猝然頓住了腳步,壓下心中萬般悲喜交集,她緩緩福身,一絲不苟的行禮道:

“臣妾見過官家。”

當年的太子,如今已成了九五至尊的帝王,而當年的太子妃,也已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一切物是人非。

可唯獨趙韌唇邊那抹溫文爾雅的笑容,似乎從來未變。

“皇後免禮。”他淡笑道,“朕還不曾用過晚膳,勞煩皇後相陪了。”

“臣妾自當奉陪。”

程素宜隨即著宮婢內侍傳晚膳,她素知趙韌喜好,他口味清淡雅致,不愛鋪張奢華,而今暮春時節,時令菜蔬又爽口,便揀那煿金熬玉粥、山家三脆、玉帶羹、山海兜上了幾道。趙韌見了,雖未開口多言,眉目卻是極為舒展。

飯畢,宮婢內侍退了下去,二人相對品茗。

程素宜手端茶盞,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從頭到尾隻落在趙韌臉上。此舉失禮至極,可她卻全然不顧,隻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

這是趙韌歸來,登基之後,二人第一次獨處。程素宜有太多話太多話,想要對趙韌言說,卻又有太多話太多話,對趙韌說不出口。

隻因許多事彼此心知肚明,若執意點破反而難堪。

趙韌先行開口,打破沉寂:

“朕已下旨請程太傅歸朝,太傅業已動身,走水路回京,下個月便能到臨安了。”

程素宜一愣,隨即欣喜道:“家父自辭官歸鄉起,便一直等待著陛下重振旗鼓,清朗朝政的這一天,此番回朝,必會鞠躬儘瘁,瀝膽披肝。”

然欣喜之後,程素宜又有不安湧了上來,如今程家成了外戚,國丈封賞過甚,恐有專政之嫌。

她正躊躇如何向官家委婉開口,卻忽聽趙韌問道:

“方才皇後命宮婢召裴昀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程素宜心中一提,麵上鎮定道:

“倒也無甚要事,隻是想從裴大人那裡稍作了解,陛下這些年過得可好?”

“朕猜皇後也是為了此事,”趙韌漫不經心點頭,“隻是裴昀雖為朕知己好友,到底是外臣,皇後身為六宮之主,還是要避嫌得好。”

程素宜聞言身子一顫,緩緩放下手中茶盞,不自覺露出了淡淡苦笑:

“官家當真要把裴昀當做‘外臣’嗎?”

“朕已親筆下詔,著裴家四子承襲爵位,今後她便是武威郡候,不是外臣又是什麼?”

望著麵前之人的幽深雙眸,周身不動聲色的沉穩氣度,程素宜不知自己該悲還是該喜,隻覺一顆心落進了鐵絲網中,心越跳,網越緊,人越疼。

她忍不住幽幽一歎,伸手握住了趙韌置於案上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掌心將他的大手包裹住,

“陛下,你我自幼相識,又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數載,臣妾敢說自己是這世間最過了解陛下之人,陛下可有異議?”

趙韌沉默,他無法反駁。

那千麵郎君假扮於他,惑亂朝綱,他親生父親未曾分辨真假,他貼身侍從不曾起過疑心,他知交好友隻道他性情大變,隻有他相敬如賓的結發妻子,堅定看穿了一切。

世間至高至明是日月,至親至疏兩夫妻。

“所以,陛下的心思,臣妾一直明白。縱是從前不全明白,後來也都明白了。”

“朕有什麼心思?”

程素宜淡淡一笑,朱唇輕起,緩緩念道: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趙韌臉色微變,開口欲言,卻是被程素宜打斷:

“陛下,請聽臣妾說完,臣妾隻今夜提這一次,日後再也不會說。”

趙韌頓了頓,道:“好,你說。”

“自六歲初見,到後來成親,這些年來與陛下之間的點點滴滴,臣妾一直銘記在心。縱陛下對臣妾隻是兄妹之情,娶臣妾過門,也不過是順應昔日李皇後之意,可臣妾對陛下卻是癡心愛慕,一片真情。能嫁給承毅哥哥,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出嫁之前,父親與我鄭重而談,他說我這一嫁,嫁的不隻是趙韌,更是當朝太子,在做趙韌之妻前,我先是趙家兒媳。彼時,我尚不懂這話有何深意,後來天長日久,卻是漸漸懂了。”

“這三年來,我擔驚受怕,日夜惶恐,終是將陛下盼了回來。且陛下不計前嫌,立我為後,又召回父親,此乃天大殊榮,陛下對程家、對我,已是仁至義儘。可我卻不能再厚顏無恥仰仗著陛下的這份仁義恩情,不知好歹。陛下,你我心知肚明,我已是不配為妻,更不配為後。”

“莫再說了!”趙韌厲聲打斷了她,自她手中抽回手,匆匆道,“過去之事,已然過去,朕不會追究,也不想再提。”

可程素宜卻並不罷休,她目光哀婉望向趙韌,兀自說道:

“陛下當真不追究嗎?當真不在意嗎?可為何這一個月來,陛下從未進過我的寢宮?亦從未與我多言?甚至從未多看我一眼?倘若今日我不曾派人召裴大人來慈元殿晉見,恐怕此時此刻陛下也不會坐在我麵前罷。我不怪陛下,天下間有哪個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曾與旁人同床共枕?陛下,你騙得過自己,卻騙不過素宜,隻因素宜,是天下間最懂得陛下之人。”

程素宜說著,眼中氤氳的淚水,終是緩緩而下,然她仍是強撐著心酸痛楚,繼續道:

“我不會令陛下難做,亦不會叫陛下背負薄幸之名。過幾日我便會向太皇太後上請,臣妾入宮數載無所出,愧對宗室社稷,自請廢去皇後之位,遷出內庭,自居瑤華觀,遁跡黃冠,了此餘生。”

“臣妾這般決定,是深思熟慮,心甘情願,可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如今後宮單薄,劉娘子工於心計,王美人笨拙駑鈍,臣妾走後,希望殿下身邊還能有人如臣妾這般,噓寒問暖,相配相伴。此人需才貌雙全,蕙質蘭心,家無所累,以免外戚專權,且最重要的是,此人應是是陛下心悅之人,心念之人。”

“此乃臣妾臨走前最後一個願望,望陛下成全!”

說罷,程素宜伏身長行大禮,一跪不起。

在她說一番肺腑之言時,趙韌的臉色一直變幻莫測,到最後終歸於平靜。

他未製止程素宜下拜,亦未出手相扶,隻是默然望著麵前結發之妻,悵然一歎:

“素宜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儘。”

他能從千裡之外敵國都城階下之囚,奇跡般的回到臨安恢複身份登基為帝,有多少人為之悍不畏死流血拚命?可這其中,卻又有多少人心思各異各有所圖?

為名利為富貴,為報仇雪恨翻案洗冤,他心知肚明,亦慨然成全。

縱是論事不論心,可深究細思後,終是意難平。

算來算去,隻有一人,僅僅是為了他趙韌,從頭到尾,沒有半分私心,哪怕到此時此刻仍是。

可他注定是要辜負她這份苦心了。

“素宜,你可知曉,這天地之大,關山南北,亂世紛擾,除死生無大事矣,那一星半點的少年心思,又算得了什麼?”

程素宜一愣,不禁抬眸,怔怔的望向他。

趙韌似是為她解惑,又似是自言自語般緩緩說道:

“自靖康之變,建炎南渡,無論先太上皇,先帝,亦或是太上皇,哪個繼位之時,不是百般推辭?隻因這殘山剩水,內憂外患,做大宋官家,著實不如一個閒散王爺來得輕鬆。能做守成之君,已是萬分幸運,或如徽、欽二帝,又該如何?朕年少之時,涉世未深,將一切想得過於簡單,可這番北伐失利,階下之囚的日子,著實叫我感念良多世事變化無常,朕今雖有幸繼承大統,可仍是兢兢業業,不敢半分鬆懈,唯恐重蹈覆轍,成了千古罪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而裴昀,隻能是裴家四郎,隻能是武威郡候,你莫再做他想了。”

趙韌定了定神,站起身子,撂下最後一句話:

“朕初登大寶,廢後於理於法不合,今後你仍是這中宮之主,無人能替代。”

說罷,他轉身離開,卻突然被程素宜從背後抱住。

“承毅哥哥!”

她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以趙承毅的身份麵對他,也是最後一次將與她交心,從此他是大宋天子,她是大宋國母,卻再也不是夫妻。

她哽咽道:

“承毅哥哥,讓素宜最後這般喚你一次。”

“今後素宜餘生都會為你吃齋念佛,潛心祈禱,願諸天神佛保佑我大宋江山千秋萬代,綿延不絕!保佑承毅哥哥英明神武,千古流芳!”

第70章 第十七章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山寺頭陀敲著木魚,口中呼著“天色晴明”沿街而過,小販挑著吃食擔子走弄串巷,臨街邸店鋪子下了柵板,天色漸明,街上人影漸多,沉睡了一整個夜晚的臨安城在慢慢蘇醒。

城中十三廂八十九坊,坊市相間,市井繁華。其中歌館妓院之流,多聚於太平坊、平康坊、後市街、金波橋等地,每當夜色降臨,便有妓子花娘靚妝迎門,爭妍賣笑,通宵達旦,徹夜方休。此時晨起,自然是家家門扉緊閉,冷冷清清。

平康坊有小販挑蒸餅擔子叫賣,經過那春風樓的門前,卻是險些被駭了個跟頭,他生怕自己不曾睡醒,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眶,而眼前之景卻仍是未變。

那平日清晨門可羅雀的春風樓前,此時憑空立了一隊人馬,個個衣冠齊整,神情肅然,通身都流露著一股行伍之氣。為首一人弱冠之年,青衣磊落,長身玉立,腰背挺拔,整個人如同一張蓄勢待發的弓,繃得極緊。

好事小販墊腳向青衣相公臉上細瞧,隻見那人麵容清俊,英朗不凡,可額角卻偏偏有一處黥刺,分外醒目。

本朝刺配之刑乃是重罪,刺字於麵,更是非窮凶極惡之徒不可加,此人既有麵刺,又能這般立於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這是哪路惡鬼菩薩下了凡?

蒸餅小販瞧得入神,不知不覺就把心中疑問脫口而出。

身後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還能有哪個?這不正是昔日北伐大將軍裴安元帥之子,助官家擒奸相、拿佞臣,如今臨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小裴侯爺?”

蒸餅小販嚇得一個激靈,扭頭看去,隻見身旁不遠處茶水攤子上坐著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他一手在額前搭著涼棚向前張望,一手持筆在紙上片刻不停的在記著什麼。

“嗐,我說是誰聲音這般耳熟,原來是北瓦說書人墨七郎,你怎地一大早從城北跑到這城東了?”  墨七郎嘿嘿一笑:“目下這小裴侯爺的傳奇話本乃是勾欄瓦肆裡看官最愛聽的,我有門道,提前接到了風聲,天不亮就在這兒候著了,此番必要搶在其他人前頭寫出新回目,保管明日大火!”

蒸餅小販雖目不識丁,卻也聽說過忠烈裴家之名,忍不住湊到墨七郎身邊問道:

“七爺,那這小裴侯爺今日為何一大早就帶人候在這春風樓門外?這裡可是花街柳巷,就算想要尋歡作樂,也不必這般猴急吧?”

“你個蒸餅渾人懂個什麼?”墨七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平康坊間與他處三教九流做皮肉生意的妓館不同,此處臨街十四樓,乃是教坊司所屬,供達官顯貴宴飲歌樂之地。其中女眷,多是罪臣犯官之後。當年武威候府受那奸相所汙,被抄家定罪,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沒入教坊。而今裴家沉冤得雪,若我所料不錯,那小裴侯爺正是來此接那裴家女眷的。‘好女忠貞落風塵,四郎良孝接寡嫂’,文思泉湧豈不痛哉!誒呀呀,快閃開,莫擋著我光亮!”  周圍過往行人越聚越多,都站在不遠處看熱鬨,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而人群之中的裴昀卻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兀自負手而立,定定凝望著那春風樓匾額下緊閉的兩扇大門,一瞬不瞬。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傳來響動,門閂落下,門板翻起,緊閉的大門終是緩緩而開。

先是幾名小廝在前開路,而後便見十數位樓中舞女樂伎,簇擁著一白衣女子走出門來。

女子桃李年華,姿色平平,舉手投足不見柔媚嬌羞,眉宇之間彆有一股勃勃英氣。她麵上不施粉黛,眼角淚痕未乾,一步一步,堅定而緩慢地走到了裴昀麵前。

裴昀強忍心中悲慟,撂起袍角,雙膝跪地,一字一頓朗聲道:

“三年水火,忍辱負重,嫂嫂受苦良多,今日裴昀特來此接嫂嫂回家!”

“好!好!四叔快快請起!”

女子眸中又泛淚光,將裴昀扶起,哽咽道,“四叔這些年在外奔波,出生入死,我受這點子苦楚又算得了什麼?可幸蒼天有眼,終於叫我等到了這一天!”

裴昀亦是眼眶酸澀,低聲道:

“二嫂,是我來遲了”

此女乃是裴家二郎之妻裘南雁,她本是市井平民之女,陰差陽錯與二郎裴昱相識,情投意合,結為夫婦。裴家問罪之後,她與三郎之妻崔綰綰一同被沒入教坊。碧波寨中人當初兵分兩路,一路隨流放隊伍南下,一路則在臨安城中欲救二位夫人。然裴昀脫險之後,卻得知兩位嫂嫂並未獲救,其中三嫂崔綰綰不堪受辱,已憤然自儘,而二嫂裘南雁卻是不願走。

彼時她給裴昀留下口信:

“三娘剛烈,先走一步。你二嫂厚顏無恥苟活於世,隻待親眼見到裴家沉冤昭雪那一天。你若一日不能為裴家伸冤報仇,便一日莫來見我,否則我定自決於你麵前!”

二嫂言下之意,竟是與二哥裴昱當初的遺言,不謀而合。

裴昀悲之痛之,卻無計可施,隻能請碧波寨中人留在臨安暗中保護,而自己更是堅定了為裴家報仇雪恨之心。

而今,她終於能堂堂正正,將二嫂接回裴家了!

這春風樓中,亦多是官宦之後,苦命女子,或仰慕裴家忠烈,或敬畏裘南雁英氣,見她終脫苦海,不禁又喜又悲。

由來風塵之中,每多性情中人。眾女將裘南雁送至門外,細聲叮嚀,裘南雁一一拜彆,感激不儘,直至由婢女攙扶坐進了轎中。

而後裴昀亦率眾上馬,一行啟程,轎馬人影緩緩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

熱鬨過後,行人鳥獸散去,唯見春風樓茶水攤前有一男子,手捧厚厚一遝紙張,手舞足蹈興奮道:

“有了這《南北英雄傳》新篇,看明日這北瓦中,還不叫我墨七郎獨占鼇頭!哈哈哈哈——”

臨安城北,錢塘湖以東,多為達官顯貴所住之處。中有一座五進宅院,坐北朝南,平凡無奇,本為昔日武威候裴府所在,後裴家被抄,此宅落入韓齋溪手中。韓府抄家之後,此宅又收歸官府,如今被官家下旨,歸還於裴家。

裘南雁下了轎子,親見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門石獅,簷下燈籠上龍飛鳳舞的裴字,深覺恍如隔世。

亭台樓閣猶存,昔年故人何在?

裘南雁隨裴昀一路進得大門,剛入得廳堂,便見一鵝黃衣衫的少女迎麵撲進她的懷中,哭著道:

“二嫂!二嫂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念你!”

裘南雁忍了一路的淚,又被惹得掉了下來,一邊輕拍著卓菁的後背柔聲安撫,一邊啞聲道:

“好菁妹,一轉眼已成了大姑娘了,莫再哭了,二嫂這不是回來了!”

裴昀笑歎道:“阿菁,你先容二嫂沐浴更衣,再行敘舊。”

“我不!這麼多年沒見二嫂了,我要好好同二嫂親熱,以前二嫂最疼我了!”卓菁駕輕就熟的在裘南雁懷裡撒起嬌來,“二嫂,我好想念你過去做的蜜餞金桔、梅花脯,這幾年不曾吃到,都快忘記是什麼滋味了。”

裘南雁破涕為笑,戳了戳卓菁的額頭:“你這饞嘴的丫頭,到底是想二嫂,還是想二嫂的蜜餞果子?”

如此一來,雖是胡鬨,卻也多少衝淡了隔世經年的悲慟,仿佛裘南雁這一遭並非身陷囹圄,不過是外出遠行了一趟,此時回來,至少這裴府中裴昀與卓菁皆在,裴家還在。

而後裘南雁回房沐浴更衣,洗濯風塵,眾人在廳中用過膳食,將彼此這些年各自遭遇,詳細說罷。

裘南雁知裴昀一直心懷愧疚,故而寬慰她道:

“四郎不必擔心,我這三年在春風樓中著實不曾受過欺辱。一則二嫂武藝尚能自保,二則有卓大哥暗中一力相護,我又能吃虧到哪裡去。”

裴家曾有祖訓,武功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可裴安當家之時,卻悍然違背此訓,教導兒女兒媳皆習武藝,強身健體,保家衛國。裘南雁自嫁入裴家,勤奮操練,後上戰場也得衝鋒陷陣,可馬上舞槍,手挽強弓,等閒之徒,不得近身。

而她口中所言的卓大哥,便正是卓爾聰之侄,卓航之兄,卓家大郎卓舷。

話至此,裴昀不禁起身,對一旁所坐的那麵容方正的玄衣男子深深作了一揖。

“多謝舷大哥這些年對二嫂相護之情,裴昀感激不儘。”

卓舷慌忙起身還禮道:

“四郎言重了,叔父與裴侯爺義結金蘭,我又與二郎情同手足,此番照顧南照顧二娘乃是份內之事,談什麼謝不謝的。”

裴卓兩家肝膽相照,彼此所欠恩義,委實已是分不清了。

“四郎,接下來你有何打算?裴家其餘人該如何?”裘南雁低聲問道。

其實這並不是裴昀願意提及的話題,可她仍必須去麵對,如今父兄皆亡,隻有她一人能撐起裴家。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道:

“當年三哥被禦前杖斃,草草掩埋,幸得郭殿帥相助,現已尋回屍身。爹娘的遺骸,和千軍破一同落入北燕朝廷手中,已被風光大葬,日後我會尋機將其接回,叫爹娘落葉歸根。而二哥與其餘幾位遠房兄弟的屍骨,迫於無奈就地葬於鷂子嶺山林,當初航二哥細心留下了記號,不日我便動身前往,親自接二哥回家。”

“好,好!都憑四郎做主。”裘南雁亦聽不得這般慘烈的往事,嗓音泛起哽咽。

“還有三嫂,”裴昀問道,“二嫂可知三嫂被葬於何處?”

裘南雁回憶往事,搖了搖頭,哀婉道:“當年我與三娘並未關押在一處,我也是後來才聽聞,她甫一被帶進教坊,即刻觸柱自儘。後來卓大哥幾番前去打探,都沒尋到三娘葬身之地,想必、想必已是”

卓舷對裴昀微微頷首,歉意溢於言表。

裘南雁越想越是傷心:“綰綰和我們不同,大娘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我出自平民小戶,皮糙肉厚。綰綰是書香門第千金小姐,自幼嬌生慣養,過去連娘親教我們習武練功,她都百般不肯,我以為她最吃不得苦,誰料到她竟是如此忠貞剛烈。倘若我早知如此,必定拚了命也要保護在她身邊,斷然不會叫她做出這般傻事”

那是初春上巳,草長鶯飛,京郊踏青,遊人如織,崔家有女,嬌柔溫婉。她和姐妹們尋無人之處,放紙鳶爭高,一陣春風刮來,吹斷了她錦色的蝴蝶風箏,恰恰好落在了那侯府三郎的頭上。

裴安與秦南瑤本來並不甚同意這門婚事,因著裴家眾人從來都以為三郎當娶卓爾聰之女,可耐不住裴顯的一片癡心,百般懇求,終是允許。

崔綰綰嫁進武威候府,並不適應將門之風,不願習武,也不願拋頭露麵,與公婆妯娌相處多有齟齬。裴昀對這位三嫂,也心存偏見,並不及大嫂二嫂一般親近。如今,伊人已逝,她心中悔意猶生,不禁一聲長歎。

卓菁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終是明白,他為何非她不娶了,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這輩子,我卻是永遠也比不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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