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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70248 字 2024-06-07

第71章 第十八章

裴家眾人身後之事操辦起來,委實是困難重重,其中由以裴侯夫婦為最。如今北燕朝廷已將裴侯夫婦以禮下葬,且封了個勞什子豫王,再欲遷墳而回,幾乎不可能。縱是皇室七帝八陵,如今落在燕境之內,屢遭盜掘褻瀆,趙氏子孫不也隻能束手無措嗎?

裴昀口中說著,日後接爹娘回家,卻也深知此事難於登天。除非有朝一日,大宋揮師北伐,收複失地,踏平燕地,北定中原,才能實現。

而那一天,在她有生之年,真能親眼目睹嗎?

然而彼時裴昀尚不得知,此事在數日後便會迎來巨大轉機,隻能道是善惡有報,蒼天有眼,冥冥之中因果自有注定.

清明時節,城中煙雨濛濛。

百草堂中,救必應為裴昀診過脈後,神色並不見輕鬆。

“四師伯,莫非我體內有舊毒複發?”  “這倒不是。”救必應搖頭道,“你體內巫毒已除,生死蠱亦沒有異狀,暫無大礙。隻是你這數年來心力交瘁,奔波勞碌,傷上加傷,毒上加毒,身子委實是吃不消,此時不過仗著年富力強,內力精深,若不細心調養,日後必有隱患。”

裴昀自嘲一笑:

“四師伯你亦知我現下處境,哪有功夫養尊處優,細心調養?”

“師伯知昀兒你心中有家國天下,然而身子卻總是最要緊的,我縱徒有活死人肉白骨江湖虛名,你若當真不愛惜身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師伯亦是無能為力。”

裴昀聽罷微微沉默,低聲道;

“好,四師伯,我答應你,日後定然愛惜性命,不再輕易受傷冒險。”

救必應太過了解於她,故而對她的保證全然不信,然這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倔強脾氣,他當真是有心無力,隻得微微歎道:

“你最好言出必行。我現下為你寫個方子,開些滋補調理的藥材,你定要按時服食算了,我直接告訴卓菁姑娘,叫她時刻記得提醒你。還有你的肩胛骨,是萬萬不可再受傷了,三年前被洞穿一次,半年前又受箭傷,如今雖然痊愈,筋骨卻已脆弱無比,倘若再傷,你這右臂便徹底廢了!”

裴昀不住點頭,虛心聽訓。

救必應沒好氣瞥了她一眼,又零零碎碎叮囑了好些事項,裴昀聽罷,心中生疑:

“四師伯,你可是要出遠門?”

“不錯,我過幾日是要離開臨安了。”

“四師伯將行何處?”

“漠北,我有一個病人,他先天不足,熱毒纏身,需得幾味名貴藥材治病,其中一味靈肉蓯蓉生在漠北,極為罕見,我許久之前托人為我尋找,而今終於找到了,我需親自前去一看。”

裴昀笑歎道:“四師伯還是老樣子。”

救必應人如其名,生就一副慈悲心腸,有救必應,常年為病患千裡奔波,殫精竭力,醫者父母心,聖人也自歎弗如。

“師伯何日歸來?”  “我行醫天下,居無定所,自是四海為家,談不上回與不回。”救必應淡淡一笑,“若昀兒有急事尋師伯,便到百草堂中,叫弟子傳信即可。”

裴昀頷首,卻又打趣道:“四師伯你醫術名揚江湖,藥堂也開遍了關山南北,比得江湖上尋常門派還要厲害。”

救必應無奈搖頭:“我本無心名利,亦不願收徒坐堂,奈何黃岐一道,非閉門造車之術,若要鑽研其中,少不得四海行醫,遍見人事,這才陰差陽錯走到了今日。若叫我選,我卻寧願長留春秋穀中,日日與師兄弟們喝酒談天,無拘無束,豈不快哉!”

裴昀亦隨之悵然一歎,“卻不知,何年何月我能再回去了。”

自古忠孝難兩全,她既答應了趙韌入朝為官,再回穀之日卻是遙遙無期了。

“四郎!”

方此時,卓航進了內堂,打斷了二人談話,對裴昀匆匆稟報道:

“四郎,有一人跪在侯府門外,急著見你。”

裴昀見卓航神色極為不平靜,不由問道:

“來者何人?”

“四郎可還記得昔日侯爺身邊的親兵牛奔?正是他要見你。”卓航定定望著裴昀,臉色扭曲,壓低聲音道,“他還帶來了兩口棺材。”

裴昀聞言一震,幾乎是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即刻回府!”

剛走兩步,她忽而轉身回來拉住救必應的手臂,顫聲道:  “師伯,你、你同我一起回去”

救必應愣了愣,隨即也反應過來了,不住點頭道:

“好好,我這就和你走一趟。”.

牛奔此人,人如其名,力大如牛,性倔如牛。裴安慧眼識珠,將他提為親兵,護衛左右,而他亦忠心不二,誓死效忠,軍中綽號“牛無敵”。

當年開封府大敗,裴安領兵被燕軍圍攻於黃河畔,寡不敵眾,彈儘糧絕,手下士兵幾乎全部戰死,自己最後亦是被萬箭穿心,與夫人秦南瑤墜黃河而亡。有人親眼所見,當時另有幾個裴安親兵跳河追隨,從此生死不知,失去蹤跡。而牛奔,正是其中之一。

裴昀先行一步,冒著濛濛煙雨,縱馬奔馳,一路穿街過坊,終是回到裴府。

但見裴府大門前正跪一麻衣漢子,膀大腰圓,麵容粗獷,正是牛奔。而他身邊停著一輛獨輪木板車,車上並排放了兩口棺材,牛奔自己無遮無擋的跪在雨中,卻是細心為那棺木蓋上了一方草席。

聽聞馬蹄聲至,牛奔轉過頭來,認出了馬上之人,七尺大漢亦不禁紅了眼眶。

他當即奔至馬前,伏身跪地,在青石板街上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粗聲粗氣道:

“牛奔該死,沒能救元帥脫險,眼見元帥為燕軍所殺,牛奔萬死難辭!今日牛奔終不負張二哥,吳四哥所托,將元帥與夫人屍骨送回裴家,但請四公子賜牛奔一死!”

裴昀急急勒韁,馬匹前蹄高高揚起,險之又險的從牛奔頭上而過,這才避免了他被馬蹄所踏的慘劇。

馬未停穩,裴昀已迫不及待的飛身而下,上前扶起牛奔。

牛奔隻覺手臂一緊,身子一輕,整個人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牛奔!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那棺中之人是誰?”

裴昀急切的問著他,心中驚疑不定,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卻說當年秦南瑤抱裴安墜河之後,牛奔與其他幾名親兵目眥欲裂,想也不想便隨之而跳。滾滾黃河,水流湍急,幾人轉眼就失去了蹤影。

親兵張二與吳四水性過人,沿河遊了十數裡地,終是將裴元帥夫婦的屍身搶了回來,牛奔卻是僥幸被掛在一棵折在河中央的老樹枝上,這才撿了一條命。

三人在淺灘上守著裴元帥夫婦的屍首,伏地大哭。張二眼尖,忽見河中半垂的老樹枝上掛了一抹紅纓,原是那裴家祖傳兵器千軍破,幾人不忍見此槍沉河,故而張二和吳四一同下水撈槍。誰料半途那老樹枝禁不住二人之重,猝然折斷,二人即刻被濤濤河水衝走,直至河水沒頭的最後一刻,還合力死死抱著那千軍破不撒手。

牛奔在岸邊瞧得肝膽欲裂,卻束手無策,從天明等到日落,都沒等到人歸,心知二人已多半遇險。他強忍下心中悲慟,收斂了元帥夫婦的屍首,離開了此地。

此後他本欲歸營,卻是與大部隊失散,兜兜轉轉曆經坎坷回到臨安,卻得知了裴府與其他幾位北伐將領一同被抄家治罪的晴天霹靂,當即不敢露麵,連夜逃出了京城。

這幾年他背井離鄉,隱姓埋名,辛苦討生活,死守著裴侯夫婦的棺木不敢暴露,就是為了等裴家沉冤昭雪,他能扶棺回來請罪,讓元帥夫婦能夠風光大葬,入土為安的這一天!

廳堂上,裴府眾人聽罷牛奔所言,無不動容,卓菁與裘雁南更是淚濕衣衫。

裴昀上前扶起再次跪地的牛奔,沉聲道:

“牛大哥不必再自責,你這番赤膽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鑒!是我要拜你才對,千恩萬謝牛大哥你收斂我爹娘屍骨,避免他們為燕人糟踐,此義此情,四郎沒齒難忘!”

當下便伏身拜倒。

牛奔一個激靈,急忙阻止:

“四公子折煞小人了,元帥愛兵如子,精忠報國,對小人又有知遇之恩,小人恨不得當牛做馬以報,這一點應儘本分,又怎敢邀功?倒是四公子你,這些年忍辱負重,終於除去奸臣,為裴家平反,元帥和夫人在天有靈,想必也有所安慰了。”

裴昀未經傳召匆匆進宮,趙韌並不怪責,隻見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不禁問道:

“出了何事?”

裴昀啞聲道:“回陛下,我父母真正的屍骨,尋回來了。”

趙韌一愣:“這是何意?”

裴昀便將此事前因後果稟告,趙韌聽罷沉吟道:

“可曾找仵作驗明正身?”

裴昀點頭,澀然道:“驗了,我與救神醫一同開棺驗的。”

如此趙韌終是明白她為何這般神色淒楚,時過境遷,屍首必已腐朽得不成樣子,任誰親眼看過親生父母的這般遺體,都必定心中翻起滔天波瀾,無法平靜。

趙韌歎了口氣:

“如此說來,那與千軍破一同落入燕廷手中的,隻是裴元帥親兵的屍首?”

“男女骨骸不同,燕廷未必不曾發現,想必是將計就計,借此虛張聲勢,陷害裴家。”裴昀恨聲道:“狗燕賊其心可誅!”

她真糊塗!當初怎地就任由那人空口騙了去?然而細細思之,那人的確從頭到尾沒親口承認那是裴侯夫婦屍骨,隻是用一塊刻了“清宴”二字的玉佩引誘她誤導錯認,可恨至極!

“幸而皇天有眼,裴元帥屍骨為親兵所護,沒能叫燕廷得逞。”趙韌道,“朕即刻派人擬詔,昭告天下,將裴氏夫婦棺槨以禮下葬,生榮死哀。”

“謝陛下。”

“對了,那護棺的親兵姓甚名誰?如此忠良,也該受賞。”

裴昀一頓,微微歎息:

“官家仁善,隻是此人已經離開了”

牛奔雖一心請罪,可裴昀又豈能罰他?兩廂推脫之下,牛奔最終妥協,求裴昀恩準他再回裴家軍中,衝鋒陷陣,戴罪立功。

然而裴昀僵硬片刻,隻能回答他:

“裴家軍,已經沒有了”

裴家軍乃是裴安麾下軍隊,劃分為十二軍,約有十萬之眾,訓練有素,軍紀嚴明,多年隨裴安南征北戰,戰功彪炳,在北伐初期,簡直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打得燕軍落花流水!

然而開封府大敗,裴家軍近半數傷亡,其中最過精銳的飛黃軍幾乎全軍覆沒。裴安手下龍騰虎躍四大將軍,亦是死的死,傷的傷。後裴家問罪,裴家軍亦為趙淮所忌,下旨將剩餘士兵全部打散後,分開編製入其他軍營,泥牛入海,無聲無形。

如此,昔年聲名赫赫的裴家軍,就此消失於青史之中,再也沒有了。

牛奔聽罷裴昀所言,先是愣怔了片刻,而後雙眼中神采漸漸黯淡,挺拔的雙肩緩緩落了下去,整個人刹那間仿佛老了十幾二十歲,從一精壯大漢,變成了傴僂老人,無華發,卻蒼顏。

北伐大敗,他不曾灰心,裴侯身死,他不曾絕望,在民間隱姓埋名數載遙遙無期的等待,沒能消磨他的意誌,然而知曉裴家軍再不複存在的那一刻,一直撐著他的那口氣,散了。

他謝絕了裴昀的挽留,推拒了高官厚祿,一個人推著空蕩蕩的板車離開了臨安。

從此這世間再沒有那九頭牛都拉不回了“牛無敵”了,他和舊日裡出生入死的兄弟們一同埋骨在黃河之畔,與之隨葬的還有一個王朝最後的末日雄威。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第72章 第十九章

裴侯夫婦二人下葬之後,裴昀得趙韌首肯,親自帶人動身前往嶺南遷回二哥屍骨,臨行之時,她問卓菁:

“從西南回程路上,我會順路去趟洞庭湖看望卓叔父,你可要與我同行?”

“啊,這我就不回去了吧”

卓菁顧左右而言他,“偌大個裴府,初初搬回,還有好多需要采買置辦之處,你忙著外事,我自然要幫你打點內事啊!以後有空再回,有空再回”

裴昀知她心思,也沒點破,隻頷首道;

“好,那屆時你與二嫂留在家中,多加小心。韓齋溪身邊黑衣死士的來曆還未查清,臨安城中不算安穩,你不可獨自出門,招惹事端。”

卓菁吐了吐舌頭:“知道了,我才不會惹禍呢!”

誠如那瓦舍說書人所言,如今這臨安城中,最萬眾矚目的新貴,當屬參知政事謝疏朗與武威郡候裴四郎了,二人一文一武,皆是青年才俊,且後者經曆更具幾分傳奇色彩,叫坊間百姓無不津津樂道。

因著二人至今尚未婚配,叫家中有女的達官顯貴紛紛意動,一時間說親做媒之人幾乎踏破了謝家裴家門檻,前者長袖善舞,略施小計便答對妥當,卻著實是苦了武威侯府了。

卓菁看得又氣又急,這些個人見卓家不複往昔,儼然沒將她這個未婚妻放在眼裡。故而她趁著裴昀離京之際,大著膽子對外麵放出話去,她與四郎流落在外,甘苦與共,早已結為夫婦,如今她自是武威候府正室夫人,再有膽敢上門說媒之人,直接亂棍打出去!

“兜兜轉轉,小阿菁還是做了我的弟媳。主持中饋一事我可是全無天賦,這幾日看賬本看得頭疼,以後這侯府內宅便全由弟妹當家做主罷!”

二嫂裘南雁趁機甩手了剛管沒幾天的家事,操起紅纓槍去演武場練功了。

卓菁對此哭笑不得,卻隻能被迫接管,誰叫她信誓旦旦在裴昀麵前承諾要為她打理內宅。

好在這裴家關起門來過的日子與旁人不同,一無後姹女眷,二無族氏宗親,府中上下連主子帶仆從加起來不過十幾人,可謂人少事少。而對於那些田宅莊子,平日自有管事賬房打理,她隻從旁督促即可。當年秦南瑤嫁入侯府後,也是從懵懂無知的江湖女賊,慢慢學著做這一切的,卓菁自幼跟在其身邊長大,多少耳聞目染。

然而唯有一事,實在叫她為難。

臨安繁華富庶,達官顯貴之間日夜觥籌宴飲不斷,女眷貴婦圈子裡自然也不甘落後,今日賞花,明日遊園,各門各戶的請柬帖子如雪片一般飛向裴府。因著前事,裘南雁素日深居簡出,不便拋頭露麵,唯一能出麵應酬的,便隻剩卓菁。

她對此事可是全然一竅不通,叫她舞刀弄槍還成,詩詞歌賦簡直貽笑大方,長袖善舞八麵玲瓏更是能要了她的命。故而卓菁謹遵裴昀之訓,對一切宴請能推即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絕不惹是生非。

所謂貧居鬨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當初裴家落敗之時,所有人能躲即躲,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今朝裴家春風得意,許多拐彎抹角的親戚便趁機找上門來了。

昔日裴老侯爺有一胞妹裴氏,即是裴安姑母,裴昀姑祖母,嫁入了嘉國公府蘇家,如今已成了國公府當家主母,兒孫滿堂。裴氏算是裴府正經長輩,且這段時日也常常派人來府中關切幫襯,這日又遣人送來邀請,說三日後在嘉國公府設牡丹花宴,老夫人想親眼見見她這個侄孫媳婦,卓菁再推脫不掉,隻得硬著頭皮赴宴.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姹紫嫣紅映襯之下,但見花園中一片衣香鬢影,笙歌陣陣,席上眾人吟詩作對,投壺猜枚,不分老幼,無所拘束,好不熱鬨。

嘉國公府老夫人裴氏喜宴遊,愛歡飲,隔三差五在府中設宴席雅集,廣邀各府親眷好友前來做客,今日這牡丹花宴便是每年初夏之慣例。

裴氏對卓菁極為看重,卓菁一入府,便將她喚到身旁拉著她的手親親密密的說話,噓寒問暖,好不關切。

裴氏兒媳王氏打趣道:“近來總聽說武威侯府的諸般傳奇,今日終是得見真人了!老祖宗這侄孫媳婦可當真是風流俊俏,標致得緊,難怪那小裴侯爺心心念念許多年也要娶進家門!”

王氏乃是出了名的嗓門大心眼直,這一嗓子差不多將席上所有人的聲音都蓋了過去,頓時無數道視線集中在了卓菁身上,或好奇,或輕蔑,或羨慕,或鄙夷,五花八門,心思各異。

卓菁本想低調赴宴,悄悄來悄悄走,沒成想一下子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接下來整個宴席之中,她都被迫坐緊挨著裴氏而坐,不斷接受各家小姐夫人的搭訕,有巴結討好的,有攀親附戚的,亦有奚落嘲諷的,你方唱罷我登場。裴氏坐在一旁笑容慈祥,言語間貌似維護,實則根本不提點幫襯,隻將她一個人推到台前,獨自麵對一切。卓菁左支右絀,一個頭兩個大,連各府來人姓氏相貌都沒記全,更不消說長袖善舞,八麵玲瓏了,到最後連來人問什麼自己答什麼都已不知道了。

“裴夫人,你可還記得我?”

又是一個前來攀談的華衣美婦,又是這樣一句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卓菁仔細端詳麵前之人,隻覺依稀眼熟,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此人是誰了。

正在她頭疼不已之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邊悄然道:

“這位是吏部尚書劉大人之妻,承宣使吳大人獨女,不知嫂嫂過去可與她相識?”

經此提醒,卓菁恍然記起,當年裴安夫婦尚在世之時,她身為裴府義女,也隨秦南瑤赴過各府宴席,有過幾位手帕之交,此女便是其中之一。隻是時過境遷,嫁人生子,各奔東西,交情早已淡漠了。

卓菁勉強與這位劉夫人聊了幾句,終將其送走,她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有閒暇扭頭看向身邊之人,有些不好意思道:

“多謝這位妹妹提點,不知妹妹是——”

此女二八年華,秀雅巧麗,甜甜一笑道:

“我是嘉國公府的九娘,嫂嫂喚我一聲九妹就好,是祖母瞧姐姐應接不暇,特意喚我為嫂嫂引薦來人的。”

卓菁聞言欣喜道:“太好了,多謝九妹,我正煩擾此事呢!”

蘇九娘嫣然一笑,就此便坐在了卓菁身邊,為她細聲細氣的介紹宴上各人來曆,府中親緣,甚至是裴氏王氏等人的喜好偏愛,事無钜細,好不熱心。

“嫂嫂你瞧,如今那正插花之人,乃是濟寧候府三小姐沈雲雲,而一旁案前作畫之人,乃是龍圖閣學士杜大人之女杜淑賢,杜大人乃是臨安城中出了名的丹青妙手,杜小姐家學淵源,深得其父真傳。”

宋之以前,世人視種蒔花弄草為浮偽末流,華而不實,而至國朝,風雅當道,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小民,皆崇賞花卉之樂,梁棟窗戶,處處裝點,而插花便更是一門大學問。沈小姐的插花技藝在貴女圈中乃是數一數二,但見其將婢女呈上的鮮妍花枝次第插入精巧竹籃之中,動作優雅,不緊不慢,轉眼手下便出現了一籃錯落有致,華美嬌豔的花束,主花牡丹以品階而分,配花數種各有千秋,卻不喧賓奪主,卓菁縱是辨不清個中門道,也由衷覺得賞心悅目,驚豔不矣。

待沈小姐插花完畢,杜小姐亦剛好落筆,宣紙之上花團錦簇,栩栩如生,比起實物還要嬌豔幾分,而方才短暫落於花枝上又飛走的一隻野雀,竟也被入畫其中,羽翼爪喙,活靈活現,當真是揮毫落紙,出神入化。

沈、杜二女此番獻藝,惹得在座眾人交口稱讚,裴氏亦是眉目含笑,十分滿意。

此時又有人道:“如今花束已成,丹青已就,隻差一首題詩了,不知哪位姐妹能來為今日牡丹宴收尾啊?”

豪門貴女,自不乏詠絮之才,頓時有數位才女之名被提及,可裴氏卻是不置可否,始終沒有點頭。

直至王氏笑道:“不若便叫武威候夫人來做這畫龍點睛之人如何?”

裴氏這才欣然頷首道:“如此甚好,那侄孫媳婦你便以牡丹為題,作詩一首,為我們助興罷。”

“是啊,叫我們見識一下裴夫人的文采。”

“裴夫人秀外慧中,定是妙筆生花,我等便不自取其辱了。”

眾女紛紛應和,連聲催促,卓菁被逼得鼻尖冒汗,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從小到大,她一看書便腦袋疼,一套刀法三個月她便練得像模像樣,一篇《千字文》她背了半年,手心都被先生打腫了還隻會開頭的四句,她哪裡會作詩啊?她給大家耍一套卓家雙刀成不成?

最終還是蘇九娘開口為她解的圍:

“嫂嫂乃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叫嫂嫂吟詩作對,豈非大材小用?祖母開恩,不如我來替嫂嫂賦詩一首如何?”

得裴氏首肯之後,蘇九娘遂緩步上前,提筆在杜淑賢那副牡丹圖上題字。

蘇九娘乃是嘉國公府嫡出的九小姐,裴氏最寵愛的孫女,才貌雙全,聰明伶俐,且不說那所題之詩好與不好,落筆成章自然而然引得滿堂喝彩。

一時間卓菁與蘇九娘形成了鮮明對比,眾人如何抬舉蘇九娘,便如何鄙夷卓菁。卓菁甚至聽到她身後不遠處,便有人語氣輕蔑道:

“什麼將門虎女,聽聞其父乃是洞庭水匪出身,這般粗鄙人家,又能教得出什麼知書達禮的女兒?她不過是走了大運才能嫁進裴家,如今撈了個侯爺夫人的名號,當真是祖墳冒青煙!”

“就是,那小裴侯爺文武雙全,配了這等粗婦,好生可惜。”

“奈何臟糠之妻不可棄,虧得裴家四郎重情重義,否則”

“情義也不過是一時,那小裴侯爺如今可是官家身邊的紅人,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她既不能做解語花,又不能做賢內助,於相公仕途無所助,早晚有一天會被休棄的”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旁若無人,聽得卓菁火冒三丈,恨不得當場拔了這些長舌婦的舌頭!

我嫁裴四郎與你們有何乾係?四郎不娶我,難道要娶你們麼?!

那廂不知何時從誇讚蘇九娘的文采,提到了蘇九娘的婚事,道其年芳十六還未出閣,不知是何等俊傑才能匹配得上。

王氏爽朗笑道:“她呀,心氣兒高著呢,不愛才子文士,卻是偏好少年英雄,揚言非驃騎在世不嫁,我卻是管不了她了。”

“娘——”蘇九娘羞得滿麵通紅,嬌嗔了一聲。

有人趁機道:“若說當今天下少年英雄,哪個能比得上小裴侯爺?白馬銀槍贏四郎,比起那冠軍侯也不遑多讓啊!”

此言既出,眾人大為讚同,裴氏更是順勢對卓菁道:

“四娘,你與九兒姐妹倆一見如故,不如便叫九兒入裴府與你做伴如何?屆時幫你理家管事,分憂解難,豈不美哉?”  麵對裴氏半真半假的玩笑,王氏意味深長的目光,蘇九娘殷殷期盼的表情,與滿座看熱鬨一般的眾人,卓菁終是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今日這場牡丹宴裴氏的意圖了。

她愣在原地半晌,並不正麵回答裴氏之問,反而起身離席,走到當下,微微福身行禮道:

“填詞作賦,我才疏學淺,不堪此任,但昔日裴元帥在時曾教導我一首牡丹之詩,眼下看來十分應景,姑祖母可否允許我在此背給大家夥聽一聽?”

裴氏被駁斥顏麵有些不快,微微皺眉,但礙於身份仍是點頭道:“且誦罷。”

卓菁深吸一口氣,緩緩念出了她這輩子唯一從頭背到尾的一首詩:

“雒陽牡丹麵徑尺,鄜畤牡丹高丈餘。

世間尤物有如此,恨我總角東吳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見輒謂無。

周漢故都亦豈遠,安得尺棰驅群胡!”

當年裴安曾指著這首詩,一字一句教導她,世人看牡丹,是富貴逼人,是百花之王,而放翁看牡丹,想得是山河破碎,洛陽長安不再,菁兒,你雖是女兒之身,卻亦要誌存高遠,不可貪圖享樂,玩物喪誌,靖康之恥,北燕之患,切記切記!

卓菁望著在場神色各異的眾女,嗓音清脆,擲地有聲道:

“不錯,我爹爹確是綠林水匪出身,後被朝廷招安入伍,此事天下儘知,沒什麼可遮掩的。但正是有他這等粗野武夫,上陣殺敵,你們這群千金小姐,命婦貴女才能安穩在這臨安城中吟詩作對,附庸風雅,不必被燕人捉去,肉坦牽羊,為奴為婢!”

她目光轉向一旁的蘇九娘,近乎是咄咄逼人般質問道:

“你能開二十石弓嗎?你能射二百步箭無虛發嗎?夫君戰死之時,你願生死與共嗎?淪落教坊之時,你是能忍辱負重,臥薪嘗膽,還是能剛烈自儘,以保清白?你以為做裴家兒媳那樣簡單嗎?想嫁進裴家?想嫁給四郎?下輩子罷!”.

回程路上,卓菁坐在轎中,一顆心仍是砰砰亂跳,有緊張,有後怕,有氣憤,卻唯獨沒有後悔。她不知自己今日開罪了多少人,為武威侯府惹下了多大的麻煩,她隻知道就算裴昀在,裴顯在,甚至是裴侯裴安在,都不會責罵她半句,此乃裴家義節所在,她不能退縮半步!

隻是可惜,這臨安城中紙醉金迷亂人眼,又有多少人還記得靖康之恥,北燕之患

胡思亂想之餘,她沒能察覺到轎中熏香有異,隨著轎子悠悠晃晃的前行,她隻覺腦中越來越昏,眼皮越來越沉,最終支撐不住,靠在軟墊上昏昏然睡了過去。

待她昏睡之後,幾個轎夫不發一言的變了路線,並未回到武威候府,卻是腳下一轉,將轎輦抬入了一戶坊間不起眼的民宅之中。

進得門內落轎之後,轎夫隨即悄然而退,空蕩蕩的院落中,一時間隻剩一頂孤零零的轎輿,和轎中一個人事不省的姑娘。

不多時,便見一錦衣華服,麵色蒼白的公子出現在了院中。

他邁步走近轎子,在轎前停住腳步,似是猶豫了片刻,才終於伸手緩緩掀開了轎簾。

但見轎中熟睡著一懵懂少女,雖盤婦人發髻,卻仍是滿臉天真稚氣,鵝黃褙子鬆綠襦裙,眉目秀美,五官俏麗,好不嬌憨。

一霎那,他心中萬般思緒驟然一滯,臉上表情瞬間變得陰晴不定。

定定凝望著這女子半晌,他鬆手放下了轎簾,緩緩轉過身來。

杜衡見主人神色陰沉,眉宇一片冰寒,不由上前輕聲問道:

“公子,可是出了什麼差錯?”

此轎確是裴府轎輦無疑,轎夫信誓旦旦證明轎中人身份,迷香也是那毒丫頭親手所製,會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把人原路送回去罷。”

顏玉央曲拳在唇邊咳了又咳,眸色幽深,晦暗不明,隻近乎自言自語一般輕囈:

“這便是,裴四郎的未婚妻”

第73章 第二十章

申時已過,日頭西斜,被烈日炎炎炙烤了一白日的大地仍散發著騰騰熱氣,頂著豔陽忙碌了一天的仆從們終於能稍加喘息,陸續放下手中鍬鎬土籃,坐在樹蔭之下,喝口水,喘口氣。

裴昀望著麵前坑坑窪窪的空地,麵沉如水。

十五天了,她帶人在鷂子嶺這片山林裡,已整整挖了十五天了,幾乎將半個山頭都翻了一遍,仍是沒能尋到二哥等人的屍骨。

當初掩埋之時,卓航細心在墳前種了兩顆橘樹,更在樹梢上掛了裴昱的貼身玉佩做記號,如今方圓幾裡全找遍了,卻連一絲半點痕跡都沒有。

裴昀心中不甘,忍不住操起一旁的石鎬,衝到坑邊,奮力刨去。

一時間塵土飛揚,石塊飛蹦,眾人呆滯而望,麵麵相覷。

卓航看著不忍,上前一把握住了鎬棍,製止了裴昀的動作,勸慰道:

“四郎,住手罷,當初根本沒有埋這樣深。此地荒郊野嶺,人跡罕至,野獸出沒,許是早被事已至此,你節哀罷”

裴昀如何不知,可她千裡迢迢來此,怎能接受這一結局?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咬牙道。

卓航語重心長道:“我們在此繼續挖下去,自是不打緊,可你已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了,二郎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忍見你這般折磨自己,四郎,你要保重身體啊。”

裴昀心中升起一股頹然之感,幾乎想就此放棄,可她猶豫片刻,仍是開口,近乎哀求道:

“再給我半天時間,若今日過去,還尋不到,我們便打道回府!”

卓航長歎了口氣:“好。”

時間緩緩流逝,日頭從天空漸漸西落。

裴昀自與卓航約定過後,便掄起鎬頭,一言不發的埋頭苦挖,哪怕汗如雨下,雙手起泡,也沒有停過半分。

終於,這一天還是結束了。

一行人迎著夕陽的餘暉邁著沉重的腳步回返,心中皆是說不出的悵然。

裴昀眯眼望著遠方天際那一抹旖旎的晚霞,心思不禁飄得極遠。

二郎裴昱,先天心疾,降世不久便被生身父母拋棄,幸得裴安夫婦收為養子,養活下來。他自幼體弱,不能練武,故而勤奮讀書,閱遍兵書典籍,雖不能陣前衝鋒,卻也想為父兄出謀劃策,分憂解難。裴昀記憶裡的二哥,總是一襲長衫,文質彬彬,含笑望著一家人在演武場練功,神情中流露著羨慕。

閉門讀多了聖賢書,多少有些迂腐,左一句之乎者也,右一句焉哉乎也,聽得隻會舞刀弄槍的裴家上下頭都大了,誰也不敢冒死跟他爭辯。

可正是這般詩書禮儀不離口的裴昱,也會為袒護弟妹,做出不成體統的事來。某次裴昀和三哥裴顯在外頭闖了禍,大哥裴昊和二哥裴昱也牽連其中,裴安一怒之下罰兄弟四人同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日裴昀午飯便沒吃,晚飯更沒吃,夜半時分餓得饑腸轆轆,頭暈眼花,最終還是裴昱佯做犯病,四兄弟聯手演了一出雞飛狗跳的好戲,才叫裴安心軟,大手一揮,放了四子一馬,隻道下不為例。

當然這其中還少不了娘親略施巧計的兩廂說和,與爹爹睜隻眼閉隻眼的心知肚明。

隻是彼時滿堂溫馨,一家和睦的少年時日,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二哥啊二哥,你難道不想落葉歸根,魂歸故裡麼?倘若你當真在天有靈,掛念爹娘兄弟,便給我傳信罷!

恍惚間,天地若有所感,一陣清風拂麵而來,裴昀抬頭,不經意間瞧見不遠處的樹梢枝頭閃起一點光亮,似乎有物垂掛其上。

她心念一動,急命手下前去查看。

片刻後,手下回返,呈上一枚玉佩,經年掛在枝頭,風吹雨打,已是磨損不堪,裴昀用手擦去上麵沾染的汙跡,露出其上所刻兩個小字:

文耀

裴家男兒皆配玉,文耀二字,是裴昱的表字。

刹那間,裴昀眼眶酸軟,幾乎落下淚來。

二哥,你終究放不下我們啊

她嘶啞著嗓音開口吩咐道:

“我們挖罷。”.

起屍撿骨,封棺入殮,一行人自鷂子嶺打道回府。

途中裴昀一直心情低落,直到七八日後,來到常德府地界,見到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這才勉強打起了幾分精神。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麵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八百裡洞庭,長天碧水,青峰蒼翠,乃神仙洞府也。臨湖遠眺,心中開闊,紅塵悲歡離合一時淡淡而忘了。

裴昀與卓航等人在渡口登上一艘前來接引的大船,船夫劃槳,湖麵穿行,將行數裡,來到一片水中洲前。但見洲上房屋瓦舍,水寨連綿望不到頭。

而那青石碼頭上,早站著一行人相迎,為首一人方頭大耳,雙目炯炯,天庭格外飽滿,他雖手拄雙拐,卻仍是一身英武,氣勢不減。

裴昀下船上前見禮,笑道:

“卓叔父,你風采不減當年。”

卓爾聰哈哈大笑,“老子就算瘸了腿,也照樣是雙翅白額虎,是這洞庭湖的山大王!四郎走!叔父帶你去見識一下老子的寨子!”

說罷大手一揮,親自帶著裴昀在水洲之上好一番遊覽。

這碧波寨比裴昀預料得還要廣闊,耕地魚塘一應俱全,男女老少悉然自得,真仿佛是湖上澤國,世外桃源。

“四郎覺得如何?”

書房之中,卓爾聰命手下給裴昀看茶,無不得意的問道。

裴昀由衷道:“怪不得爹爹當年率兵曆時半載久攻不下,碧波寨著實厲害。”

當年裴安奉旨剿匪,這碧波寨可是洞庭湖上最難啃的一塊骨頭,前後拖拉三年之久,最後還是裴安以巧計智取,這才攻破水寨,而卓爾聰也終於心服口服,投誠了朝廷。  而今瞧這規模,隻怕是更勝往昔。

裴昀微微一歎:“看來卓叔父已是知曉侄兒此番來意了。”

裴家既已平反,那麼其舊部手下自然一同赦免。龍騰虎躍四大將軍,除去戰死的二位,被下獄的淩越將軍已被釋放,官複原職,趙韌有意重召卓爾聰歸朝,裴昀此番正是來與卓爾聰商談此事的。

她本以為卓爾聰會欣然同意,然而結果似乎大相逕庭。卓爾聰見麵之後,二話不說帶她見識了一番水寨兵強馬壯,態度已經不言而喻。

“臨安發生的諸事,航二都寫信與我言明了。四郎,你此番曆儘艱辛,重歸京城,為裴家平反翻案,報仇雪恨,大哥大嫂九泉之下終可瞑目,我也終能放下一樁心事了。”

卓爾聰萬般感慨道,“我老卓當年被招安,服的從來不是什麼狗屁朝廷,而是我結拜大哥裴清宴,這些年來替大宋南征北戰,也是為了金蘭義氣。可那狗官家胡亂下旨,致使北伐功虧一簣,大哥大嫂戰死沙場,裴家滿門治罪,實屬昏庸無道,我怎可能再為那姓趙的賣命?反骨一事,這輩子我乾過一回就夠了,再回朝廷做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那趙淮固然懦弱無能,可他已做了太上皇。今上與他不同,他是明君,絕不會再做出那等昏聵之事。”裴昀試圖說服卓爾聰,“況且韓相一黨已被鏟除,朝中一片清朗,如今不正是卓叔父這般忠義能臣大展拳腳的好時機嗎?”

卓爾聰微微搖頭,似乎對裴昀所言不以為然,

“四郎,我老卓委實沒那般宏圖大誌,如今在這山高皇帝遠的洞庭湖,吃喝不愁,樂得逍遙。況且我的那班手下兄弟隨我來此,早已娶妻生子,落地紮根,再回不去原先那風裡來雨裡去的日子了。”

裴昀忍不住擔憂道:“可叔父這般紮寨為營的日子,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我隻怕有一天/朝廷忌憚,又要派兵來剿。”

“哈哈,四郎放心,我早就不做那般打家劫舍的營生了。”卓爾聰朗聲笑道,“如今我碧波寨耕田打漁,跑商運貨,自給自足,叫那趙官家再也沒借口來攻打我們!”

裴昀失笑,“那菁妹呢?她這回百般不肯隨我同行,就是怕卓叔父再喚她回寨,叔父放心她這般獨身漂泊在外?”

卓爾聰滿不在乎一揮手:“哪裡獨身,這不是還有四郎你嘛?她從小就喜歡跟著裴家兒郎,以前是三郎,現在是四郎。她娘如她這般大的時候,早跟老子私定終身了,這女大不中留,老子也管不了。就讓她伴你左右,也省得你受娶妻生子煩惱了不是。”

裴昀剛要開口,卓爾聰卻是接著道:“航二那小子看著順眼,你也領走,他為人老實,鞍前馬後絕對沒有怨言,你愛怎地使就怎地使。但有一點,卓舷你得給我送回來,老子沒兒子,就這麼兩個大侄子,總得給老子留一個繼承寨子不是。”

“好好,我回臨安便告知舷大哥讓他回寨。”裴昀哭笑不得道。

此番離京,她唯恐裴府沒有男丁,出什麼意外,故而請托卓舷幫忙照料一二,卻沒想到卓爾聰根本不願同她回京。

“看來叔父心意已決,那侄兒也便不強求了。”裴昀輕聲一歎。

自上回牛奔之事後,她難免心存僥幸,如今看來,裴家軍當真一去不複返了。

而卓爾聰卻還反過來勸她道:

“四郎,聽叔父一句,天威難測,伴君如虎,今日他趙韌固然是明君,明天保不齊也學他老子一樣犯了糊塗。為人臣子,生死小命拿捏在皇帝老兒手裡,無趣得緊,不若你也回我碧波寨裡,不去做那勞什子侯爺官爺,找個良婿嫁人生子不好嗎?”

這最後一句,已是肺腑之言了。

裴昀沉默了片刻,終是緩緩搖頭:“叔父好意,侄兒心領了。爹爹在世時,生平誌向有二,一是鏟除奸臣,匡扶社稷;二是王師北伐,收複河山。如今爹爹不在了,三位哥哥也不在了,父兄的遺誌,裴家的遺誌,便隻能由我來繼續完成。”

兩人心知都說服不了彼此,多說無益,遂便不再繼續這一話題了。

“對了,卓叔父,霖兒這幾年可好?”

提起裴霖,卓爾聰不禁笑逐顏開:“好好好,這小子聰穎勤勉,青出於藍,不愧為將門虎子!他此時正在後院練武,你且去瞧瞧罷。”.

裴昀走後,卓爾聰命人喚來了卓航進書房。

“叔父。”

“航二啊,你坐,老子有話要問問你。”卓爾聰笑眯眯道。

卓航後背一個激靈,從小到大,他不怕叔父棍棒相加,就怕叔父笑臉相迎,他可不是四郎深得叔父喜愛,卓爾聰這般一笑,保準沒好事。

“叔、叔父,有何吩咐?”

卓航戰戰兢兢的坐了下來。

“倒也沒什麼,隻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準備何時回寨啊?”

“叔父若有令,大哥自然即刻歸來。”

“是嗎?不見得吧,這三年來老子給他下過多少次令,他都推三阻四。老子要不了解他,還以為他被花街柳巷的紅粉翠綠迷昏了頭,假戲真做,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卓航聞言心中一驚,卓舷與他手足情深,自然知無不言,他初時聽聞,也大為震驚,幾番規勸,可大哥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這段時日,他唯恐四郎生怒,不敢泄露出去,已是坐立不安,輾轉反側,沒想到叔父遠在千裡之外,竟然已經知曉了。

卓爾聰見卓航神色,更加證實了心中猜想,當下怒不可遏,狠狠跺了跺手中鐵拐,任其在地麵上砸出了個深吭,臉色陰沉罵道:

“混賬東西!我就猜到他要犯糊塗!老子從小把他養大,他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要屙什麼屎!他怎麼敢乾出這麼不忠不義之事?我百年之後還怎麼拿這張老臉去見大哥大嫂?去見二郎?作孽啊”

第74章 第二十一章

廂房之間,寬闊平整院落中,一濃眉大眼的小少年正舞劍練功,他年紀尚輕,卻架勢嫻熟,一板一眼,絕無半分偷懶。

劍鋒唰唰,招式之間,儼然是裴家劍法二十四式:高山流水、完璧歸趙、三顧茅廬、七擒七縱

裴霖正專心練劍,忽見一道青衣身影踏進院中,順手操起一旁兵器架上的紅纓槍,手抖槍花便向他攻來。

裴霖一驚,遂手上變招,嚴陣以待,劍鋒槍鋒相交錯,錚然一聲長鳴。

此人槍法了得,內力深厚,卻無傷人之心,隻是試探裴霖武功深淺。而那一挑一刺,儼然是熟悉至極的槍法,裴霖瞬間猜到了此人身份,心中大喜。

裴霖畢竟隻有八歲,縱對方有意放水,他勉強堅持二十招後已然不敵。終是又一劍刺偏之後,手腕被槍背一拍,長劍登時脫手,被長槍順勢挑起甩脫出去,逕直紮進了不遠處的木柱中。

裴昀隨手一扔,長槍歸架,笑道:“好霖兒!雖力道不及,但勝在基礎夯實,勤加苦練,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四叔!”

裴霖大叫一聲,撲進了裴昀懷中,

“四叔你終於來接霖兒了!”

裴霖乃是裴家大郎裴昊與孫紅袖之子,裴家出事之時,他才四歲,在鷂子嶺一役中僥幸被救,自此被卓爾聰帶回碧波寨中養大。

“霖兒還記得四叔?”裴昀笑著拍了拍他的後背,“當年你還沒有四叔膝蓋高,一轉眼竟也長這般大了。”

“霖兒當然記得四叔,霖兒還記得四叔曾送霖兒長命鎖,帶霖兒出府看花燈!”

裴霖一本正經道,“卓叔公從不因霖兒年幼而有所隱瞞,父母之死,裴家之仇,霖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霖兒一直勤學苦練,想要快快長大,快快為裴家報仇雪恨!自裴家平反那一天,霖兒便日夜等待著四叔來接霖兒回家,如今,霖兒終於等到了!”

“霖兒,你當真要隨四叔回裴家?”

經與卓爾聰一番談話,裴昀自己雖誌向未改,卻也猶豫是否將裴霖接回臨安。他年紀尚幼,何必背負那些國仇家恨,累累血債?就這般遠離紛爭,山高水遠的快活長大,難道不好嗎?

“為何不隨四叔回裴家?是霖兒做錯了什麼?”裴霖眼眶一紅,神色惶恐道,“四叔,你不要霖兒了嗎?”

“四叔當然不是不要你了,你是裴家唯一的子嗣,四叔豈會不要你?”裴昀失笑,“隻是,你若隨我回去,必定會繼承侯府,沙場之上,危機四伏,朝堂之中,波詭雲譎,以後你的路,定然不會好走。你若選擇留在碧波寨,四叔不會怪你,亦會常常來探望你。或許你不必這麼早做決定,待過三四年再”

“不!我不怕!我要和四叔回去!”

裴霖大聲道,“父親和祖父從小就教育霖兒,霖兒姓裴,是裴家兒郎!裴家祖訓,忠義乾坤,精忠報國,裴家兒郎誓死不忘!祖父戰死沙場,我爹娘戰死沙場,我裴霖豈是貪生怕死之徒?求四叔帶我回裴家,我定繼承祖父父母遺誌,光大我裴家門楣!”

說罷小小少年撲通一聲跪倒在裴昀麵前,臉上一片倔強,大有裴昀不答應他便長跪不起的架勢。

“好霖兒!生子如此,大哥大嫂在天之靈,想必也得以安慰了!”

裴昀慨然一歎,伸手將裴霖整個人拎了起來,

“好,四叔帶霖兒回家!”

裴霖瞬間欣喜道:“多謝四叔!”

到底是小孩子脾氣,轉眼就又高興了起來,拉著裴昀問東問西,對這個四叔好奇不已。

“四叔武功當真了得,霖兒以後也要跟四叔學武,像四叔這般厲害!”

“好,四叔以後親自教你武功。”裴昀笑道。

“四叔你方才使得可是裴家槍法?我曾見爹爹練過,好生威風!可惜霖兒年幼,隻能先從劍法學起,待日後四叔定要將這裴家槍法也教給霖兒!”

“你是裴家兒郎,自然要學裴家槍法,隻是”裴昀悵然一歎,“隻是裴家槍法三十六式,當年你祖父尚來不及全教完我,還有最後十二式我沒學全。”

如今裴家男兒皆亡,這十二式槍法恐怕終是究要失傳了

裴昀等人在碧波寨又休整了三四日後,六月中旬,自洞庭湖沿長江走水路東行回臨安。

及至江州換乘陸路,數日後進了徽州地界,午間天氣悶熱,一行人停下行進在林蔭歇腳,

裴霖閒來無事,跑到一旁看馬吃草飲水。

不多時他跑回了裴霖麵前,舉起手中之物,好奇問道:

“四叔,這是什麼?”

裴昀一看,他手中所拿赫然是一枚梅花鏢,那鏢身光亮,雕花細致,做工不俗。

“這是梅花鏢,霖兒你從哪裡得來的?”

“是馬兒從樹叢中咬出來的,險些割了舌頭。”

裴昀望著那枚梅花鏢若有所思,不多時眾人繼續向前趕路,將行不遠,又發現了散落在路邊的梅花鏢。這回地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梅花鏢,還有幾隻七星鏢,數顆如意珠,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看來此處剛經曆過一場江湖惡鬥,裴昀當下吩咐眾人留下原地,她帶著卓航及幾名侍從上前查探。

一路追索過去,地上樹上暗器越來越多,種類也越來越雜,什麼燕子鏢,摔手箭,棗仁鏢,飛蝗石,還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林林總總簡直像捅暗器老窩。

終於聽到了前方不遠處傳來了人聲呼和,是十幾個持劍的道人,正將一老一少二人包圍。

那老叟一頭白發,身量奇矮,似是天生侏儒,卻背了一個比自己還高大的竹箱子,隻見他手中拉著一根細繩,不知如何動作,竟有數枚各式各樣的暗器從那竹箱中激射而出,攻向敵人。

可惜那竹箱機括威力有餘,準頭不足,空有威懾,無法致命。

敵人亦看穿了他的能耐,因此圍而不攻,擎等著他將暗器消耗乾淨再一舉攻上。

為首一使雌雄雙劍的道人高聲道:“千機老叟,縱你千機箱威力十足,也終有用完之時!我敬你是江湖前輩,你現下束手就擒,交出帖子,便饒你一命,否則休怪我修雲海不客氣!”

“放屁!你們天都派強取豪奪,還裝什麼正人君子?你們敢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將這雲中帖吃到肚子裡,大家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答話的卻是藏在老叟身後少年,此人個子不高,獐頭鼠目,明明膽小怕死,卻還壯著膽子叫囂。

裴昀隱在暗處,越瞧他越眼熟,忽而見他脖頸間懸掛的玄鐵令牌,腦海中驟然閃過一個名字:

泰山派掌門戴平!

泰山派因拒絕歸降,被北燕世子府所滅之後,隻留下戴老掌門那剩不學無術的私生子,她曾在去年太華山寧掌門葬禮上與這人有一麵之緣。

戴平口中一邊叫囂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物就要往嘴裡塞。

天都派大弟子修雲海冷笑了一聲:“你若敢吃,我必將你開膛破肚,也要把帖子拿出來!”

戴平聞言動作一僵,不禁進退兩難。

侏儒老叟以一把金錢鏢擊退三人後,又一拉細繩,可背後千機箱卻毫無反應,隨即他臉色一變:

“壞了。”

暗器終於使完了。

修雲海等得就是這一刻,當即招呼眾人一擁而上。

裴昀眉頭一皺,當即拔劍出手,飛身而上。

“住手!”  裴昀長劍如虹,卓航雙刀若電,一前一後徑直殺入包圍圈中,那群道人猝不及防有人背後襲來,轉眼就折損了七八人。

修雲海且驚且怒:“來者何人?我乃天都派弟子,閒雜人等速速退讓!”

“枉你黃山天都派自稱名門正派,卻也乾這等打家劫舍的無恥勾當,好生不要臉!”裴昀冷笑道。

“輪不到你來多管閒事!”

修雲海大喝一聲,操起雌雄雙劍攻了過來,不待裴昀出手,卓航便迎了上去。雙刀對雙劍,雖隻有兩人對戰,卻是四道寒光,刀劍交錯,直讓人眼花繚亂。

卓航所使自是卓家刀法,霸氣迅猛,威力十足,但久經沙場,相較於刀法,卓航其實更擅長箭術,內力又不及裴昀精深,此時與修雲海近身對決討不到太多便宜,三十招後已落了下風。

其餘道人武功遠遠不及修雲海,已被裴昀三下五除二擊敗倒地,她不願以二欺一不講道義,持劍立在一旁,直到卓航徹底敗下陣來,這才上前接應,與那修雲海動起手。

修雲海手中雌雄雙劍,一長一短,一攻一守,看似靈活多變,毫無破綻,裴昀與其過了幾招卻是發現,他那右手劍其實隻是花招,真正的攻防之重都落在了左手的招式上,雙劍看似互相配合,實則並沒有那麼大的威力。因此她手上變換,接連數招都隻向他右手攻去,修雲海身法一時大亂,終是錯身之際,背後無防,被裴昀一掌拍在後心,他慘叫一聲,跌出數步,摔倒在地,扭頭吐血,已是受了內傷。

“滾吧!”

裴昀還劍入鞘,冷喝道。

修雲海雖丟人敗興折了顏麵,但幸好撿回了一條命來,眼見今日功敗垂成,不禁恨恨瞪了裴昀一眼,咬牙爬起來撿回自己的雙劍,灰溜溜的招呼師弟們撤走了。

“多謝這位公子出手相救!”

侏儒老叟拉著戴平走上前對裴昀作揖道謝。  “兄台好俊的身手!”戴平急忙亮明身份:“小弟戴平,乃是泰山派掌門,兄台救命之恩,小弟感激不儘!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裴昀出門在外,避免招惹麻煩,已將麵上刺字以粉遮掩,隻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在下姓雲,家中行四。聽方才那修雲海所言,這位前輩莫非就是千機叟何必光?”

“江湖虛名,承蒙大夥看重,”侏儒老叟慌忙擺手,“小老兒正是何必光。”

何必光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暗器大師,諸如飛刀門的“日月雙刃”,揚州夏家的“袖裡乾坤”,還有瀟湘閣的“淚痕鏢”,諸般神乎其技的暗器,都出自他手。裴昀聽大師伯羅浮春說起過他,隻道若單論暗器一道,三師伯曲墨亦是遜此人三分。

“不知你二位怎會被天都派追殺?修雲海叫你們交出的帖子又是何物?”

戴平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懷中之物掏了出來:“雲四公子乃是正人君子,你若想搶,大可直接將我二人殺了,給你一看也無妨!”

裴昀隻見他掌中是一塊係著紅瓔珞的象牙薄板,寬約二尺,長約三寸,上刻兩行蠅頭小楷:

仲秋祭月,華亭盛宴,海上雲中,靜候蒞臨。

下麵另有一副小畫,是一座巍峨高山,積雪皚皚,旁有四個小字:昆侖神鐵。

“這是何意?”

戴平叫道:“這不就是近來攪得江湖上血雨腥風的逍遙樓‘雲中帖’!”

裴昀搖頭:“逍遙樓我素有耳聞,但這雲中帖卻是全然不知了。”

“這就說來話長了!”戴平苦著臉說,“我同何老伯被人追殺了七天七夜,今日更是從早上到現在都水米未進,雲四公子可否好心施舍些吃食?填飽肚子後,兄弟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何必光也巴巴的望向裴昀,顯然也餓得饑腸轆轆。

裴昀不禁一哂,吩咐卓航取來攜帶的乾糧肉脯清水等食物,讓二人打牙祭。

第75章 第二十二章

“話說約莫百年前,江湖上曾有天書現世,其原為趙宋皇室所有,後因靖康之亂而流落民間不知所蹤。傳說這天書中包羅萬象,無所不有,既有醫星占卜、機關巧計,又有絕世武功、失傳古籍,更有長生不老修仙之術,得此天書者,必可獨步武林,稱霸天下!為奪天書,江湖上掀起一陣血雨腥風,無數門派,無數高手為其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可最終天書究竟落到了誰的手裡,卻是無人知曉,此事虎頭蛇尾,不了了之,久而久之也便被世人淡忘了。”

“而今百年之後,江湖上突然又傳出了風聲,那天書機緣巧合之下,卻是落到了逍遙樓的手中。”

戴平吃飽喝得後,口若懸河的講著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傳聞:

“須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下子江湖中人可老大不願意了,人人都想一窺天書門道,憑什麼你逍遙樓占為己有?這逍遙樓雖然神秘莫測,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天下,但他到底還是要開門做生意。迫於無奈之下,逍遙樓樓主中書君便決定八月十五之夜在華亭設下海上雲中宴,廣邀武林同道前往,共定下天書歸屬。而這宴席上同樣也會有許多其他奇珍異寶,武功秘籍,售與眾人,以免大家空手而回,無功而返。”

說到這裡,戴平不禁忿忿:“欲入海上雲中宴,必持雲中帖。可這中書君頗為小氣,統共隻發出了九九八十一張雲中帖,每張帖子又隻能容兩人前往,名利誘惑之下,可不是叫人打破頭嘛!這天都派的人為了這帖子,從廬州一路追殺我們到徽州,死了那麼些個弟子還不罷休。”

何必光嘿嘿一笑:“小老兒僥幸得了一張,那帖上所畫昆侖神鐵,乃是雲中宴上將會售賣之物,每張帖子上都各不相同。須知這昆侖神鐵,產自關外昆侖山,相傳為千年前天降神物,鍛煉之後,堅韌鋒利異常,乾將莫邪威名赫赫,便有這昆侖神鐵的功勞。可惜昆侖神鐵數量稀少,漢代之時便已被開采光了。小老兒對此甚為屬意,想去碰碰運氣。”

裴昀不禁問道:“那戴兄弟又怎會與何老前輩同行?”

“嗐,彆提了。”戴平苦笑了一下,“去年我上太華山為天梁子吊唁,待回到泰山時,發現派內上下房屋田舍俱已被世子府所占,我是毫無立足之地了。索性我便一個人出來闖蕩江湖,人在旗在,隻要我戴平還活在世上,這泰山派就還沒亡!”

裴昀沒想到這不學無術的混小子還有三分血性,誰料下一瞬他便又沒個正形道:

“保不齊老天庇佑,我還遇見些前輩高人,機緣巧合之下成為一流高手呢!”

說著他向何必光討好的笑了笑:“是不是何老爺子?我這不正是遇見您老人家了!”

何必光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想去雲中宴,硬賴上小老兒了!若不是拖累個你,彆說一個修雲海,就算十個修雲海也逃不出小老兒的千機箱!”

“對了,何老前輩,”裴昀忽而想起什麼,問道:“晚輩不久前曾與人交手,那人使得一樣十分厲害的特殊暗器,不知何老前輩可知曉這暗器的底細?”

而後她將那黑衣殺手所使鐵蓮飛刃的模樣給何必光描述一番,何必光聽罷眉頭大皺:

“雲四公子是何時見到這暗器的?”

“上個月。”

“這倒是奇了怪了。”

“有何奇怪?”裴昀追問道:“這暗器莫非出自何老前輩之手?”

“實不相瞞,此暗器名為‘佛甘霖’,確實是小老兒的手筆。隻是那已是三十多年前之事,且托我製這暗器那人早已死了。”

裴昀一愣,戴平好奇問道:“那人是誰?”

何必光撓了撓亂七八糟的頭發道:“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個赫赫有名的魔教,名為極樂天,教主是個極其神秘之人,總是身穿黑袍,頭戴白色笑臉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江湖人亦不知曉其名姓,故而隻喚他做笑麵生。笑麵生武功高強,手下教徒甚多,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在武林中可謂臭名昭著,令人聞風喪膽。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笑麵生找上了小老兒,叫小老兒為他鑄造了一件精巧厲害的暗器,因其蓮花形態,飛刃如雨,故取名‘佛甘霖’。”

“後來又過了些年,這極樂天因招搖無忌,樹敵眾多,被武林中幾大門派世家聯手剿滅了。”

此事裴昀有所耳聞,不禁又問道:“那何老前輩可有給旁人製作過這‘佛甘霖’?亦或者有人仿造?”

“那絕不可能!”何必光一口否定,頗有些自傲道:“小老兒為人量身而做的暗器,皆是獨一無二,且旁人即便有成品在手,想仿造也要看有沒有那個本事!尤其是‘佛甘霖’這種複雜暗器,內裡機擴深為精密,江湖上若真有人能仿製而出,‘千機老叟’這四個字小老兒直接讓給他好了!”

戴平插嘴道:“那萬一對方是個歲數小的,還不稀罕‘老叟’之稱呢!”

“你這臭小子當真找抽!吃小老兒一記霹靂石!”

“我去!你這哪裡是霹靂石,分明是隨手揀得一塊破石頭,彆以為你是千機老叟就可以指鹿為馬啊!你還真打啊!誒呦喂,老爺子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嘛!”

裴昀在一旁兀自陷入沉思,如今倒是知曉了這“佛甘霖”出自極樂天,然而極樂天已然覆滅,線索到這裡卻是又斷了。

究竟是這極樂天餘孽死灰複燃,還是旁人冒名陰差陽錯?韓齋溪身邊黑衣死士,究竟是單純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還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圖謀?

至於那天書雲雲,雲中宴雲雲,她倒是不曾放在心上,世間豈有這般包羅萬象,能叫人稱霸天下的神書?若是真有,當年靖康之恥,大宋又何至於一敗塗地,丟了半壁江山?.

逍遙樓海上雲中宴,設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現下時日尚早。何必光決定先投奔紹興府女兒女婿之處,以免再因雲中帖遭遇禍端,戴平自然厚著臉皮寸步不離的跟隨。

裴昀一行與二人同行了一段路後,就此分手。

此後又將行十天半月,終是在七月初堪堪趕回臨安。

雞鳴破曉,城門徐徐而開,裴昀等人自錢湖門進城,晝夜趕路,風塵仆仆,人困馬乏,露水沾衣。

隨著進入城中,行人漸多,馬蹄漸緩,裴昀的心神也不禁鬆懈了幾分,困意湧上,昏昏欲睡。

突然間,她半眯半闔的雙眼突然一睜,手勒韁繩,停住馬蹄,驟然轉頭向右後方看去。

隻見臨街茶樓酒肆,清晨店麵還沒開門,二樓欄杆處空無一人。

“四郎,怎麼了?”

卓航不禁催馬上前問道。

裴昀隻搖了搖頭。

方才,她明明湧起一股被人窺伺的感覺,有一道極明顯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叫她從頭到腳的不舒服。可回望過去,卻並沒發現任何異常。

“也許是我看錯了,我們走罷。”.

三品軒茶樓,茶博士引著墨七郎一路上樓,悄聲打聽道:

“七郎,樓上那位相公,這幾日找你來都聽什麼書啊?”

臨安城中,天子腳下,這店小二茶博士也都見過世麵,形形色色什麼樣的客人沒遇見過,可偏偏如這位客人一般的,真沒見過第二個。

此人雖看似病懨懨的,卻是衣著光鮮,出手大方,上來就將他們這小小茶樓包下了半個月。可他既不宴請,也不叫花娘,介個天就隻獨身坐在二樓臨窗的桌前,望著城門方向,跟個望夫石似的,一望便是半個月,幾乎將樓裡的所有茶喝過了一遍,卻一句話不說,叫人心裡直發毛。

那日他被掌櫃的所逼,大著膽子,上前詢問客人可要喚幾個樂伶說書人打發時辰。憑著他三寸不爛之舌,好說歹說是成了,他即刻去請了當今臨安城裡最紅火的說書人墨七郎。此後墨七郎便日日前來,至今為止,已是第五天了。

墨七郎得意洋洋道:“自然是我七郎成名之作《南北英雄傳》了,這位客人獨具慧眼,最愛聽小裴侯爺這一折。人生在世,知己難覓,我昨天連夜寫出了新章回,‘俏娘子千裡追夫,俊侯爺欲拒還迎’,專門講這小裴侯爺的風流韻事,今日可得好好給這位相公說上一說誒?人呢?”

兩人上得二樓,卻發現空無一人,窗邊桌前隻餘半盞尚溫的香茗,猶自冒著熱氣。

茶博士不甘心的將頭探出窗外看去,街上除了一隊人馬遠去的背影,連個擺攤兒的都沒有。

這人,怎麼突然不見了?

裴昀回到侯府,便帶裴霖與二嫂和卓菁相認,又安排二哥後事,眾人悲喜交集,在此不做詳述。

裘南雁換作一身縞素,撲在亡夫棺槨之上,淚如雨下,哭得幾乎昏厥,直到被裴昀吩咐婢女拉開,扶著她回了房間。

晚飯之時,裘南雁還未露麵,裴昀便想前去安慰。待到裘南雁的房外,她剛想敲門,卻忽聽門內傳來一男一女陣陣說話聲。

“卓大哥,多謝你的好意,可晚飯我實在吃不下了。我隻要一想到,文耀他我便心裡難受很。”

男人輕聲一歎:“二郎英年早逝,我又何嘗不痛徹心扉,然而逝者已逝,你已為他受了這麼多年苦,他若在天有靈,也不願見你再這般不珍惜身子。”

“我明白,你放心,我不會糟踐自己,我還要替二郎守著裴家,守著武威候府,守著四郎和霖兒,一直一直守下去。”

男子一愣,“你如今才雙十年華,竟打算要守一輩子寡,一輩子不嫁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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