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女子頓了頓,強自壓抑著喉間哽咽,緩慢而堅定道:“卓大哥,這三年來你為我做的點點滴滴,我全然看在眼中記在心裡,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來世我自當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報。但我與二郎早已許下今世之盟,我裘南雁這一輩子,生是裴家之人,死是裴家之鬼!”
男子聽罷沉默了好半晌,聲音嘶啞道:“好,你守著裴家,我守著你,今生今世,我們一同為二郎守著這武威侯府。”
女子一驚:“卓大哥,你不必為我如此,世間好女子何其多”
“你不必再說了,我心意已決”
婢女芭蕉從回廊處走來,看見房門口的裴昀,驚了一驚,還未等開口出聲便被裴昀捂著嘴拉走了。
等走出了院子,裴昀才放開芭蕉。
“侯、侯爺,你怎麼會在門外?”
主子吩咐她守在門外及時同傳,她不過剛走開一時半刻,便壞了事,芭蕉暗中觀察著裴昀的臉色,心中惴惴不安。
裴昀並無多問,隻笑了笑:“我不過碰巧路過,沒聽到什麼,這件事你不必告知二嫂。”
見忠心耿耿的小婢女麵露為難,裴昀垂眸掃了一眼她手裡的東西:“不伺候在二嫂跟前,跑去哪裡玩了?手裡拿著什麼?”
芭蕉迅速將手中之物往袖中一藏,而後在裴昀好整以暇的目光下又戰戰兢兢的交了出來,委委屈屈道:“侯爺恕罪,求侯爺千萬不要讓二夫人責罰奴婢。”
她手中所拿是一精巧小盒,打開一看,盒中竟是一隻小蜘蛛,正在優哉遊哉的織網。
裴昀失笑:“捉它作甚?”
“乞巧啊!”芭蕉眨了眨眼睛,“今日我與姐妹們比穿針輸了一整天,現下全靠它扳回局麵了!”
裴昀臉上笑容微頓,自言自語道:
“原來今日是七月初七啊”
第76章 第二十三章
七夕佳節,平湖秋月,西子湖畔,燈影繁華。
人道中秋賞月,七夕觀星,這西湖之濱最佳賞月觀星之處,一為泛舟湖上,二為孤山禦苑,三為豐樂高樓。這三者非達官顯貴而不可得,然若一貧如洗,還想附庸風雅,卻也有去處。畢竟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儘藏也,焉有富貴貧賤之彆?
湧金橋畔望月亭中,正是聚集了這樣一群清貧儒生。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古往今來七夕佳句數不勝數,私以為樊川居士這句當為魁首。”
“李兄此話置秦少遊的這闕《鵲橋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於何地?”
“不然不然,二者皆俗,統統比不上東坡這句‘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來得雅致。”
幾人飲秋水,食赤豆,談及古人詩詞,興高采烈甚為忘情,聲音不免越來越大。
啪啦——
忽而一聲清脆碎響,一口空酒壇摔在了亭外小徑上,七零八碎,酒香淡淡。
亭中儒生驚了一驚,不禁四處尋望。
望月亭四麵通透,方圓皆不見人影,不知酒壇從何而來,隻道是巧合之事,於是眾人置之不理,繼續高談闊論。
啪啦——
又一口酒壇憑空砸在了亭外地上,摔得稀碎,眾儒生再坐不住,紛紛走出望月亭,一探究竟。
“誰呀這是?”
“哪個混賬在此生事?”
“啊,你們看——”
正在大家四處尋覓之時,忽有一人叫了一聲,眾人順著他所指看去,但見那望月亭飛簷之上竟坐個了青衣身影,一腿屈膝,一腿長伸,姿態隨意,身邊壘了十壇八壇酒水,顯然正是那始作俑者。
那獨愛杜牧的儒生率先開口質問道:
“我等在此觀星品詩,你這渾人何故作亂,壞我等雅興?”
餘人接連附和:
“不懂禮數,有辱斯文!”
“就是就是!”
那青衣勁裝之人恍若未聞,兀自將壇中所剩的半壇藍橋風月仰頭一飲而儘,隨手用袖口擦了擦唇畔酒漬,隻扔下了兩個字:
“聒噪。”
眾儒生聞言頓時火冒三丈:
“你這渾人說誰聒噪?”
“鄉野村夫,粗鄙不堪!” 啪啦——
又是一口酒壇從天而降摔在了眾人中央,這回不是空壇卻是滿滿的一壇佳釀,落地之後,酒水四處流散,頓時香氣四溢。
又不少酒水迸濺在了眾人長袍上,見衣衫臟汙,儒生們更是氣極,紛紛破口大罵。有人靈機一動,撿起地上石塊向亭上扔了回去,其他人有樣學樣,跟著反擊。
然亭上人居高臨下,優勢儘占,很快便有更多的酒壇從天而降。那人手上極準,酒壇無一傷人,壇中酒水卻是儘數潑灑下來,猶如一場醉意熏人的大雨,將亭下人兜頭兜腦淋了個濕透。
青衣人朗聲笑道:
“未至瓊林宴,先飲禦庫酒,這薔薇露、思堂春的味道如何?”
眾人忙著抱頭鼠竄,哪有功夫細品這瓊漿玉飲?故而他們亦不曾注意到,夜幕下,另有一個紫袍身影悄然而至,落在望月亭飛簷之上,悄無聲息的攜起那青衣人縱身而飛,自此飄然遠去了。
待那“酒雨”驟停,儒生們才發現亭上人已不見,前後左右望去,都沒尋到半分蹤影。
一人臉色煞白:“莫莫莫莫非,咱們遇見了鬼?”
“子不語怪力亂神!世間哪有鬼神?!”另一人嗬斥。
還有一人嗅著衣衫上的酒味,納罕道:“薔薇露,思堂春這可是宮廷禦酒,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青衣人自然是裴昀。
此時她雖看似臉未紅,氣未喘,實則已是喝得爛醉,分不清南北,辨不出東西,全然不知自己在說何話做何事,連被人抱起以輕功飛馳,起落如蜻蜓點水,最終悠然落在了豐樂樓三層樓高的房簷之上,都無知無覺,沒有絲毫反抗。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豐樂樓本是為念昔日故都汴京樊樓而名,美景卻更勝樊樓,登樓而望,湖光山色,月影煙波,奇花異草,亭台樓閣儘收眼底,實乃“湖山之冠”也。
裴昀躺在飛簷瓦上,兀自仰頭凝望著滿天星河,似是有些癡了,全然沒曾察覺到有人坐在她的身側,伸手緩緩摩挲著她的麵頰,鉗住她的喉頸。
呼吸相近,氣息相聞,一個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問道:
“喝了多少?”
“三”
“三壺?”
“三壇”
“你是打算將自己醉死嗎?”
她愣了愣,一字一頓道:
“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她大師伯羅浮春,綽號醉劍俠,癡於劍術,亦嗜好美酒,經常掛在嘴邊的便是這句不倫不類的詩。彼時她不懂,並非不懂為何杜康解憂,卻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不知這世間終是悲歡離合,去日苦多。
那聲音冰冷而諷刺:“你裴家四郎而今春風得意,名利雙收,將旁人一片真心棄之敝履,耍得團團轉,又有何可愁?”
“春風得意,名利雙收?我家破人亡,父兄皆故,一路踏著親人與仇人之血走到今日,也算春風得意,名利雙收嗎?”
她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空洞的笑,自言自語般呢喃:
“你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往年今日,都會有一輛滿載吃穿用度的馬車,從臨安而來,那是爹娘送我的生辰之禮。裡麵總是有娘親親手縫製的衣衫鞋襪,爹爹費心挑選的書籍,京中時興的蜜餞果子、好茶美酒,次次花樣都不同。但其中卻有一件,年年必備,便是一對磨喝樂。”
那是七夕佳節供奉牛郎織女的一種土泥偶娃,以西域梵文命之,大小不一,貴賤不等,甚為孩童所喜,無論宮中顯貴,還是市井販夫,家家常見。
“隨著年歲漸長,送來的磨喝樂越來越大。初時,是拳頭大小,後來是巴掌大小,再後來大如冬瓜,擺在一起,從大到小,憨態可掬,甚為有趣。”
“可是磨喝樂隻有十七對,十七之後,便再沒有了。”
她自嘲般笑著長歎了一聲,淚水便也從眼角沿著腮邊徐徐滾落了下來。
“縱我報仇雪恨又如何?縱我手刃仇敵又如何?裴家已經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四年前的巨變太過突然,讓人措手不及,以至於比起悲傷,湧上心頭的更多是憤怒、愧疚、憎恨。生離死彆她無能為力,故而便將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複仇之上,以此當做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仿佛隻要是報了仇,平了反,武威候府洗涮冤屈,威名重立,一切就都能回到過去的日子了一樣。
而今,這些事她一一都做到了,趙韌下詔為裴府正名,為父兄封賞之時,她真的以為自己長久以來心願終於能實現了。她在那一瞬間攀上了萬丈高峰,豪情萬丈,欣喜若狂。而今塵埃落定,憤怒、愧疚、憎恨皆褪去了之後,純粹的悲傷才如潮水般後知後覺的湧了上來。
“而今,陰曹地府,爹、娘應當已與兄嫂們團聚了吧,如此黃泉路上,一家人倒也熱鬨得緊,卻獨獨缺了一個我。可我在這人間還有孤零零的數十年好活,待我歸去之時,他們想必都已投胎輪回,重獲新生了吧”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身旁人聽罷沉默良久,伸手拂去她鬢邊碎發,緩緩撫摸她額角那處黥麵,低聲道:
“至少,你曾擁有過這一切,便已比從不曾擁有過之人幸運得多”
便在這火樹銀花,笙歌不夜的七夕佳節,沒人留意到,最繁華喧鬨的豐樂樓房簷之上,一瓦之隔處,竟有一雙人在此旁若無他,喁喁細低語,正如那鵲橋之上終於相會兩顆明星一般。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句句皆是不可說,不可說
大師伯羅浮春好酒,常常以古法自釀,他說,少年人喝酒才能嘗出滋味,老來喝酒隻是飲苦水。因此裴昀五歲那年便被醉糊塗的大師伯強行灌了一杯“劉伶醉”,此後稀奇古怪之酒更是源源不絕,酒量不說千杯不醉,倒也確實比旁人強不少。
醉得如此徹底,如此放肆,如此人事不省,還是頭一遭。
翌日一早,裴昀被巨大的鐘聲震醒,頭疼欲裂的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竟身處在一間寺廟禪房內,她茫然半晌,腦海中如漿糊般一片混沌。
衣衫齊整乾淨,隻不過一身難聞酒氣。銀兩佩劍俱在,隻不過肩頭多了一件玄色披風。
篤篤篤——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施主可曾起身了。”
裴昀急忙揚聲回道:
“請進——”
一開口嗓音嘶啞得竟不像是自己。
一年約十四五歲的黃衣小沙彌端著水盆進了房中。
“師父叫小僧來服侍施主洗漱。”
“不敢不敢,我自己來就好。”
裴昀草草洗漱過後,迫不及待的問小沙彌道:
“請問這位小師傅,此地是何處?我昨夜喝得高了,有些記不清楚。”
“回施主,此地為湖心保寧寺。”
裴昀聞言頓時呆若木雞,這保寧寺可是位於西湖中小瀛洲島上,她記得自己明明是在豐樂樓喝的酒,怎麼喝醉之後,跋山涉水跑到了湖中央了?
“我自己來的?”她不確定的問。
小沙彌見她一臉茫然,不似是“有些記不清”,大抵是“全然不記得”了,故而好心釋疑道:
“昨夜小僧與師父當值巡夜,在岸邊的‘我心相印亭’發現的施主,彼時施主獨身一人睡在亭內,岸邊還係著一艘小舟,施主大約是獨自劃船來的島上。師父唯恐施主夜風著涼生病,故而將施主帶回了寺中安置在禪房。”
裴昀愣怔了半晌,腦子如同叫人挖空了一般,想不起昨夜半點細節。當真是她喝高之後,一個人劃船來的湖心島?可她明明不會劃船,而身上這玄色披風又是誰的?
她將疑惑問出口,小沙彌也一無所知,她隻得壓下滿腹糾結,拱手道:
“多謝小師傅,也多謝令師,敢問令師是哪位法師?在下這就前去親自道謝。”
小沙彌搖了搖頭:“師父說出家人理應大開方便之門,施主不必言謝,他亦不會見你,施主若起身後,便自行離去罷。師父還叫我對你道,施主且保重身體,再遇愁苦之事,切莫以酒澆愁,此番僥幸遇見了他,若是遇見歹人該如何是好?”
裴昀汗顏,連忙虛心受教,又對小沙彌再道謝意,便打算告辭。
臨走之時,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回頭問道:
“小師傅,這間禪房中可曾熏過香?”
小沙彌一愣:“佛門之地,隻有檀香,不熏俗香,”
“是麼?”裴昀有些恍惚,“那許是我嗅錯了罷。”
一柱焚之,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後園林,水邊籬落,使人神氣俱清。
那是冰天雪地的清幽寒香,像極了返魂梅的味道。
第77章 第二十四章
宿醉不歸,這種不成體統的事情,裴昀從未做過。可如今家裡再無父母兄嫂能管教她,她也便無所謂了。
誰料剛一回府,便叫人逮了個正著。
卓菁掐腰攔在她麵前,氣鼓鼓質問道:
“昨晚你去哪裡了?為何一夜不回?”
此情此景,裴昀莫名就生了幾分心虛,含糊回道:
“隻是出去喝了點酒,沒乾什麼。”
“你還裝模作樣?航二哥說你昨天去了豐樂樓,還把他打發了回來,獨自留在那裡!說,你到底跟誰鬼混去了?!”
裴昀一僵:“我我和”
見裴昀支支吾吾,卓菁忍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
“逗你呢!緊張什麼啊?你還能當真背著我出去鬼混不成?航二哥都都跟我說了,你隻是心情不好去喝酒了。”
裴昀聞言幾不可察鬆了一口氣。
卓菁兀自喋喋不休道:“我知道你公事繁忙,可乾嘛一個人跑出喝悶酒啊?你瞧瞧你,這一身酒氣,衣衫也皺皺巴巴的,快去沐浴更衣,我給你備了醒酒湯呢!”
“哦。”
裴昀被卓菁催促著,稀裡糊塗的重新洗漱了一番,換了乾淨衣衫,坐在院子中,被陽光照得暖洋洋的,宿醉帶來的頭暈惡心一下子緩解了不少。
卓菁站在她背後為她擦著半濕的長發,催促道:“彆愣著,快喝湯啊,一會兒涼了!這不是你最愛喝的醒酒湯嗎?以前你每次喝醉後都要喝這湯,否則一定會吐得昏天黑地!明明那麼一點子酒量,卻偏偏成日裡和人酒逢知己,一喝醉酒就跟個孩子一樣躺在地上耍賴,丟死人了!”
裴昀想說,阿菁,你記錯了,那不是我,是三哥。
可她張了張嘴,終是沉默。
她緩緩將一碗酸甜開胃的醒酒湯一飲而儘,看著麵前卓菁滿意的笑臉,問道:
“你何時梳成婦人發髻了?”
“啊這”卓菁企圖蒙混過關,“隻是這幾天天熱,這麼梳起來涼快,梳發而已,哪裡分什麼婦人不婦人的”
裴昀輕笑了一下:“阿菁,你當真這麼想做裴家的兒媳嗎?”
卓菁垂著頭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輕聲道: “是啊,我就是想做裴家的兒媳又怎樣?從小到大,我都以為這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之事,裴家是我家,裴伯瑤姨是我爹娘,我將來必定是要做裴家兒媳的,難道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的嗎?”
原來到頭來,隻有那一個人不這樣認為。
可沒關係啊,裴家還有四郎,她嫁裴家四郎也是一樣的。而且裴家四郎更為英俊,武功更高,更文質彬彬,最重要的是,她永遠也不會另娶她人,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裴昀不禁心中一歎,這世間畫地為牢,被困在過去走不出的,又豈止是她一人。
“好,假如這是你所願,那麼你便留下來罷。倘若有一天你又想離去,我亦不會阻攔”
“我不會離開的!”卓菁破涕為笑,迅速打斷了她,“我永遠不會離開的,就算有一天你要趕我走,我都不會走的!你答應我了!你答應我了不可以反悔!我去再盛一碗醒酒湯來!”
說著她便奪過裴昀手中的空碗轉身匆匆走了。
裴昀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今後在這武威候府,有卓菁,有航二哥,有裴霖相陪,大抵也夠了。
“四郎。”
卓航自前廳向她走來,稟報道:
“方才大門外不知有誰送來了一口箱子,裡麵的東西甚為古怪。”
裴昀命下人抬來一看究竟,隻見那是一口金漆描繪的樟木紅箱,打開之後,裡麵竟放著一對碩大的磨喝樂娃娃。
磨喝樂貴賤不一,而這一對,委實是奢華精貴至極,通體以象牙雕鏤而製,憨態可掬,栩栩如生,娃身上鏤金珠翠,衣帽鞋襪、釵鐲佩環,皆精細非常,仿佛隻缺神仙一口氣,便能活過來一般。
自父母去後,裴昀已有許多年不曾見過磨喝樂娃娃了。
她沉默了片刻,終是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娃娃的發須和珠花,心中悲喜交集。
無論是誰送來的娃娃,自當是,上天顯靈吧
午時過後,裴昀奉召入宮覆命,進崇政殿之時,隻見謝岑也在殿中,正與趙韌議事。君臣二人一個一身紫衣官袍,一個一身大紅朝服,顯然剛下朝不久。
趙韌聽罷裴昀稟報過西南之行諸事後,提及政事道:
“五月十五,北燕派遣欽使來宋,上個月便至臨安了。”
裴昀聞言心中一提:“所派欽使為何人?”
謝岑意味深長瞥了她一眼:“北燕禮部侍郎沈穀。”
“使者此番來臨安所為何事?”
謝岑慢悠悠道:“一為仁聖太後告哀,二為致賀官家登基,三為催繳歲供。但如此不過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與官家商議後一致認為,必是那顏泰臨失去了千麵郎君與韓齋溪這兩顆棋子,為探官家真假虛實而來。”
趙韌緩緩道:“他煞費苦心布下一盤驚天大局,隻差一步大宋江山便唾手可得,如今前功儘棄,他又怎會甘心?前幾日垂拱殿賜宴,席間那沈穀有意無意間頻頻提起昔日朕被俘北上之事,與其說是羞辱嘲諷,倒不如說是在想方設法試探朕的虛實,畢竟在顏泰臨眼中,真正的趙韌本該一命嗚呼,屍骨全無了才對。”
裴昀擔憂道:“那顏泰臨可會借題發揮,趁機發難?”
如今畢竟宋弱燕強,大宋受製於人,必得處處隱忍,不可叫北燕抓住把柄,藉機生事。
趙韌道:“此番依禮招待使者,歲貢亦分文不差,朕乃假包換趙韌,北燕又奈我何?況且,顏泰臨如今大抵是無暇窺伺我大宋江山了。”
裴昀一愣:“為何?”
謝岑釋疑:“你初初回京,怕尚是不知,蒙兀北燕兩國已是開戰了。”
漠北草原多為遊牧部族,各自為政,四十年多前,博爾濟大汗統一草原,建大蒙兀國,吞並西遼,征戰花剌子模,東張西擴,野心勃勃。及至二十五年前,博爾濟親征西夏時,病逝六盤山下,而後其子為奪汗位,自相殘殺,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內亂多年。
“去年年中,博爾濟長子病逝,三子斡哥泰趁機吞並其汗國,再次統一漠北。斡哥泰於四月起兵,向西攻略雲內、東勝等地,北燕屯兵四十萬於桓、昌、撫三州,兩軍對壘,戰火紛飛。”
然而漠北離江南關山重重,這消息竟是今時今日才傳到臨安。
當年北燕為控製漠北,虐殺蒙兀部族首領俺巴孩汗,又常年北上滅丁,縱兵深入草原,將所遇的蒙兀男子,高於車輪的殺死,矮於車輪的砍掉拇指,令其終身無法握刀拉弓。蒙燕世仇宿怨在前,當年博爾濟在世之時便曾帶兵伐燕,奈何漠北騎兵隻擅長平原對壘,不擅攻打堅固城池,最終止步於桓州城外。
如今三十餘年過去,蒙兀東征西討,戰績彪炳,早已非吳下阿蒙,此番卷土重來,定是勢在必得。
趙韌道:“蒙燕兩國開戰,虎狼之爭,勢必大傷元氣,我等隻需坐山觀虎鬥,看這蠻夷韃鞳如何兩敗俱傷。”
裴昀思慮片刻,斟酌開口道:“在這關頭,北燕遣使南下,恐有圖謀,要仔細提防使團中混雜細作,藉機生事。”
“謝岑亦有所慮,朕已命夏衍濤帶人暗中監視都驛亭,以防北使圖謀不軌。”趙韌頷首,“此事四郎不必擔憂,其實今日朕召四郎進宮,乃是另有一要事相商。不知四郎可有耳聞,近日江湖相傳‘天書’一事。”
裴昀詫異道:“回京途中,略有耳聞,陛下也聽說了嗎?”
“不錯。”
謝岑道:“此事在坊間已傳得沸沸揚揚,前日裡我隨官家出宮走動,在茶樓中聽到有說書人講江湖傳奇,恰好講到這一段。”
裴昀皺了皺眉:“臣以為此事疑點諸多,八成是逍遙樓為做生意,放出的假消息,佯做奇貨可居,趁機倒買倒賣罷了”
“四郎此言差矣,”趙韌道,“天書一事,未必空穴來風。”
裴昀一愣:“莫非世間真有天書?”
相傳那天書出自宋室禁宮,趙韌難道清楚這天書的底細?
“四郎可知真宗年間,曾有一年號,名為‘大中祥符’?”
古往今來,曆朝曆代,帝王年號多為二字,偶有三字四字年號,譬如王莽曾用“始建國”,北魏拓跋曾設“太平真君”,李唐武則天用過“天冊萬歲”、“萬歲登封”、“萬歲通天”,國朝亦有四字年號,其中便有真宗皇帝立下的“大中祥符”。
“這‘大中祥符’四字,便是指天書。”
第78章 第二十五章
所謂好弄玄虛為“真”,真宗在位之時,求仙問道,篤信玄虛之事。某日上朝之時,對群臣言其昨晚夜夢仙人,得賜天書,而後果然派人在承天門屋脊上發現了黃絹布帛天書,引為神跡。真宗因此改年號為大中祥符,又命民間廣征祥瑞,如此大半年後,便率文武百官泰山封禪,舉行祭天大典,以順天意。
“這天書乃是以絲線繡在絹帛之上,所書字體新奇,如雲似煙,無人能懂。真宗好道,彼時宮中便有一位深得寵幸的道士,經其辨認,天書上的字體為道家符菉,以煙氣雲氣化形,稱作雲篆,疑為仙神之語,流落人間。真宗大喜,遂命此人將古籍上的雲篆一一譯出。”
“然雲篆一書,本無章法,全憑書寫之人心意,旁人若要辨彆,簡直難如登天。那道士殫精竭力,一譯就是數年,都沒能完成。直至真宗龍馭上賓,劉太後臨朝稱製,下令將天書祥瑞和真宗一同隨葬永定陵,此後朝中再無人敢提及天書之事。”
聽到此處,裴昀若有所思,這段往事她確有耳聞,論及因果,其實該是真宗好大喜功,借天書之事為引,泰山封禪。此後上行下效,朝中為投其所好,爭言祥瑞,真真假假,烏煙瘴氣,直到後來劉太後出麵,這才一舉平息這浩浩蕩蕩,持續十年的風波。
“但既是隨葬帝陵,後來又為何現世?莫非是因為”
見裴昀神色,趙韌便知她已猜到了因果,麵色陰沉不語,算是默認,示意謝岑替他將接下來的話說完。
於是謝岑便道:“靖康之亂後,北燕為統治中原,以漢製漢,在大名府冊封劉豫為大齊皇帝。劉豫其人本為宋臣,貪生怕死,失節投敵,助紂為虐,更是為求富貴喪儘天良,在洛陽、開封兩地設淘沙官,盜掘兩京陵墓,連皇家帝陵也沒能幸免”
自此宋室七帝八陵被毀壞殆儘,陵墓中隨葬珍寶被搶劫一空,甚至連哲宗屍骨都曝屍荒野,許多年後才被百姓發現收斂。此乃趙宋皇室奇恥大辱,刻骨之恨。
裴昀不禁悵然一歎:“所以,這天書應當是值此混亂之時,陰差陽錯流入民間。”
“十有八九。”
“天書一事,本為宮闈之秘,朕也是幼時聽偶然先太後所說。然提及雲篆,朕卻是想起了一樁往事。”
趙韌緩緩道,“少時偶有一次,我與濟王之子趙亮打賭,由其在崇文院秘閣中任挑三本書籍,我背誦一夜,翌日他來檢驗。趙亮怕輸,費儘心思出難題,挑的那三本書,一為西夏文所寫《番漢合時掌中珠》,二為西域梵文所書《妙法蓮華經》,還有一本是道家《長生經》,上麵的文字鬼畫符一般,便是雲篆。”
說至此,他忍不住搖頭歎息:“當年賭局彩頭也不過是南唐徐熙的一幅《牡丹圖》,趙亮為贏,實在不擇手段。”
西夏文,天竺字,雲篆體,委實是夠狠!
裴昀也不禁失笑,“我聽說過這樁軼事,但最後不還是叫陛下贏了嗎?”
當年西子湖畔豐樂樓,眾目睽睽之下,少年太子洋洋灑灑,揮筆寫就異文番語。那濟王世子帶了七八個好友,從頭到尾將趙韌所寫之字,認認真真對照一遍,竟是一字不差,從此太子趙承毅記憶超群,過目不忘的本事名揚天下。
趙韌輕咳了一聲,稍有赧然:“朕雖過目不忘,卻也終究不是神仙。況且那番邦文字我一竅不通,更不要說那無人能看懂的雲篆,所以,其實那場賭局,我是是”
“官家是得我和裴顯相助,三人一同做了弊的!”謝岑慢條斯理替趙韌道出了實情。
“啊?”裴昀目瞪口呆,“做弊?”
趙韌忍不住為自己辯解了一句,“是疏朗的主意。”
當初他少年輕狂,對賭局本是自信滿滿,誰料對方挑出這三本書來他才傻眼,暗悔沒提前定好規矩,現今豪言已經放出,整個臨安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再想反悔就太難看了。
正當他與裴顯二人一籌莫展之際,卻是陰差陽錯結識了謝岑,謝岑及時為他想出了對策,解了燃眉之急,三人自此才熟識相交。
裴昀似笑非笑的看向謝岑:“你是怎麼作弊的?”
此事說來到底不算光彩,謝岑也頗為不自在,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嗓子道:“不過是些江湖小把戲,在紙上動了手腳,我與明光提前用特殊的藥水臨摹過一遍,風乾後紙墨字全無,隻留極淡的痕跡,再寫之時,便很容易了。但也不是全然作弊,三本之中的《番漢合時掌中珠》的的確確是官家默背下來的。”
趙韌謝岑憶起如此少年荒唐,相視一望,俱是忍俊不禁。
裴昀聽罷非但不曾失望,反倒是終於釋然。一夜之間背誦一本全然不認識的西夏文古籍,雖說厲害,倒也是凡人能做到的地步,倘若當真將那天書一般的梵文雲篆也一同背下來,才是真正駭人聽聞。
但是,天書,雲篆,過目不忘電光火石間,裴昀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可置信道:
“難道說,當初那北燕國師李無方,將陛下囚禁在憫忠寺,真正想令陛下默寫出的,便是那雲篆天書!”
趙韌謝岑皆頷首,謝岑道:“官家與我說過此事後,都認為這是最大的可能。畢竟流言隻道,當年官家一夜之間便默寫出了形如雲氣之字,或許那李無方因此便認為這《長生經》即是當年的雲篆天書。恰好沒過幾年,禁宮崇文院失火,許多珍藏典籍付之一炬,包括那本《長生經》,故而官家便是這世間唯一知曉雲篆辛秘之人了。”
“定是如此!”裴昀越想越覺有理。
可惜趙韌乃是作弊而成,根本沒將其背下來,故而這李無方機關算儘,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趙韌正色道:“倘若真當如此,眼下謠傳這天書落到了逍遙樓手中,李無方必定不會坐視不理。且不說這天書到底是不是那般神乎其神,得其者可稱霸天下,這天書終究是我大宋所有,斷不可流落民間,更不可為李無方,為北燕所得!”
裴昀讚同:“官家所言甚是!”
“然而江湖事江湖畢,朝廷不便插手,四郎昔日曾行走江湖,疏朗家中在武林中亦頗有聲望,故而朕此番便命你二人前往逍遙樓海上雲中宴一探究竟,務必將天書帶回,完璧歸趙,切不可任其落入他人手中!”
裴謝二人遂領命道:
“是,陛下——”
孤山禦苑,國賓館都亭驛
沈穀恭敬稟報道:
“京中戰報,蒙兀人佯攻西京,實攻烏沙堡,三日前烏沙堡陷落,烏月營亦危在旦夕,攝政王已將陣前守將獨吉思忠撤職,改由參知政事顏承裕裁奪軍事。”
顏玉央坐於上首,聞言不置可否,又問:“近日都驛亭可有異動?”
“這幾天國賓館外有人日夜暗中監視,應是大內武德司高手,那趙官家想必已對我等有所警惕。”
沈穀頓了頓,壓低聲音道:“之前攝政王密令,以趙官家真偽之事大做文章,擾亂臨安朝堂,為南下大計籌謀,世子爺,我們何時動手?”
顏玉央卻是冷淡回絕道:“時機未到,此計不通。”
將趙韌掉包假死藏於憫忠寺一事,乃是他與李無方隱瞞顏泰臨一力策劃,當初某人離開後,趙韌隨即人間蒸發,憫忠寺人去廟空,他便已經猜到了緣由。那之後臨安內禪,新皇登基,韓齋溪被除,便皆是他意料之中了。
而今顏泰臨不明所以派他前來一探虛實,他自然不會據實以告,自投羅網。
現下顏泰臨獨攬大權,水漲船高,顏玉央地位自然也今非昔比,沈穀對他言聽計從不敢多問,遂又彙報了些其他事後便恭順的退下了。
片刻後,杜衡回到都驛亭,前來向顏玉央覆命:
“公子,那口箱子已送到武威侯府外了。”
“命鬼菩薩繼續守在裴府監視,若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通傳。”
“是。”
“保寧寺已安排妥當?”
“公子放心,惠德方丈已將那小沙彌送走了,若再有人返回,也絕查不出所以。”
顏玉央聽罷微微頷首。
杜衡乃是顏玉央不二心腹,自然知曉他這幾日心情大好,然而他們此番南下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臨安,故而半是試探半是提醒道:
“公子,不知我們何時動身去華亭?”
第79章 第二十六章
煙雲細雨,山色空濛。
一輛馬車在太湖東山林間路上緩緩而行,車廂外車夫蓑衣鬥笠,不緊不慢揮著馬鞭,車廂內二人相對而坐,一青衣劍客,一藍衣公子,正是裴昀與謝岑。
二人此番奉禦旨前往鬆江華亭探查天書一事,不便暴露身份,故而輕裝簡行,身邊連一個隨從都沒帶。可欲往雲中宴,必持雲中帖,如今雲中帖在江湖上千金難求,有價無市,二人不得不寄希望於謝岑本家。以姑蘇謝家江湖地位,必有門路。
此行二人便是在前往太湖畔東山謝府的路上。
途中,裴昀向謝岑提及她自千機叟口中所得知極樂天一事。
“極樂天與謝家仇怨糾葛頗深,”謝岑沉吟道,“若我不曾記錯,當年圍剿極樂天的名門正派,正是以謝家為首。”
裴昀急忙問道:“謝家與極樂天有何糾葛?當初極樂天覆滅之時,不知可有漏網之魚?”
“聽聞極樂天總教藏匿於水道繁複交錯的太湖之中,那一戰極為慘烈,正派弟子傷亡慘重,極樂天教眾全軍覆沒,笑麵生亦重傷隕命,之後江湖上再無極樂天的蹤跡,想必是不曾有漏網之魚。而至於極樂天與謝家有何仇怨糾葛,我便不甚清楚了,因極樂天之名,在謝家委實是不可言說的禁忌。”
謝岑慢條斯理道,“謝氏宗譜素來記載極為詳儘,每一代都會專門挑選正直嚴謹謝家子弟編纂,每個謝家子弟過身後,記載其生前事跡的宗譜便會歸於寶書樓來燕堂,隻有謝家嫡係子孫才有資格入內。我幼時沒少在來燕堂翻閱宗譜,曾在曾祖父八雅公子的冊子上看見過極樂天之名。”
“姑蘇謝家家族龐大,盤根錯節,太湖一係的江湖世家皆以謝家馬首是瞻。約莫是三十七年前,小靈山周家結下江湖仇怨,對方出重金雇極樂天殺手買下周家老小性命,周家求助謝家,我曾祖父便遣我祖母率人前往解周家困境。而今周家已不複存在,此事在宗譜上卻是再無下文,難道當年一役祖母竟是失手了?須知祖母少年之時便名揚江湖,‘秋水寒若雪,滿袖梨花白’,自出道起鮮有敗績。我一時好奇,便去向祖母詢問極樂天之事。” “然後呢?”
“然後?”謝岑嗤笑了一聲,“當然是被祖母罵個狗血淋頭,並勒令全府上下誰也不可再提及極樂天之事了。”
裴昀不禁失笑,這位謝老前輩這般倔強孤傲,倒是有幾分肖似師公秦碧簫。
“祖母雖為人專橫霸道,卻也並非不講理,若是尋常輸贏,她不會這樣大動肝火,此中應是另有隱情。”謝岑悠悠道,“待我此番回去,再向一些人旁敲側擊一番,看能不能尋到”
話沒說完,身下馬車驟然一震一停,二人猝不及防之下,險些被甩出車廂去。
待穩住身子,謝岑掀起車簾問道:
“出了何事?”
車夫下車查看過後,苦著臉道:“車輪陷進泥坑裡,撞在了石頭上,輻輳斷了兩根,這荒山野嶺又下著大雨,一時半刻修不好。兩位相公,你們看如何是好?”
裴昀問謝岑:“離謝府還有多遠?”
“十裡左右。”
“不如我們步行而往?”
“也好。”
車裡備了傘,於是二人各擎紙傘,棄車而行。
山野青翠,雨霧朦朧,漫步期間,倒也雅致閒適。閒來無事,謝岑提議道:“有沒有興趣和我比一下腳力?”
裴昀意動:“我正好也想討教一番謝家絕技‘青雲梯’!”
謝岑一笑:“那便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跟上來了——”
話沒說完,身形已飄然丈外。
裴昀一驚,隨即運起內力飛身而追。
過去謝岑從不提自己姑蘇謝家出身,故而裴昀雖知謝岑會武,卻從未見過他露真功夫,直至憫忠寺破陣一戰,秋水軟劍驚鴻一瞥,卻也足夠震懾。能與太華派、大光明寺齊名的姑蘇謝家,又豈是浪得虛名?裴昀早有意討教,奈何俗務纏身,一直沒有機會,今日終於能一償所願。
二人一個身負“寒潭印月”精妙輕功,一個運起“青雲梯”謝家絕技,刹那間便躍出數十丈,轉眼消失在了山路上。
若論內力,裴昀玄英功更勝一籌,腳下勁力更長,且寒潭印月身法更加迅捷,適合平地奔襲,初時裴昀將謝岑遠遠甩在身後。然青雲梯更適宜攀山越嶺,隨著山勢陡峭,長階連綿,謝岑後發製人,竟是漸漸追了上來。
驟雨將歇,烏雲彌散,二人你追我趕,誰也不肯認輸,眼見連綿青瓦白牆,飛簷宅門就在不遠的前方,裴昀足下加力,一個縱身飛躍,堪堪比謝岑快了半步,落在了謝府門前的漢白玉石階上,終是贏了。
廣亮大門,牌匾高懸,上書三個大字“烏衣莊”。
裴昀笑著回過頭來,看向身後之人,雀躍又得意道:
“謝兄,承讓承讓。”
謝岑似笑非笑道:“能得你喚這一聲‘謝兄’,我倒也是不虧。”
裴昀嘖了一聲:“你本就長我年歲,若真能老成持重,這聲謝兄我早就喚了。”
言下之意,你還是多自我檢討罷。
謝岑此番回來並未提前招呼,門房小廝為二人開門之時,頗為詫異:
“大、大公子,您回來了!”
他將二人請進之後,急忙前去通傳。
裴昀隨謝岑進了門內,一路穿廳過榭,隻覺這謝宅大得無邊,回廊曲折,庭院深深,花草繁茂,布局精巧,富麗不失雅致,就是比起臨安大內也毫不遜色。 至西苑花廳,一身著雪青色衣裙的美貌婦人迎了上來,她眉目勃勃英氣,笑容大方爽朗,
“前日裡太君還念叨著你,今日你便回了家,大郎這是成了太君肚子裡的蛔蟲了不成?”
“應姨娘。”
謝岑表情不甚熱絡。
“呦,這位是——”
應麗華將目光放在了裴昀身上,似是極感興趣的模樣。
“一個朋友。”不等裴昀開口,謝岑便不鹹不淡道:“祖母呢?”
“老太君在始寧水榭,你且換過衣衫再去罷,我這就吩咐下人備熱水。”應麗華好笑得看著兩人,“怎地都淋得這般狼狽,你們手裡這傘難不成是擺設?”
裴昀乾笑了一下,適才他們比拚輕功腳力,迎風冒雨,衣發儘濕,傘還真就成了擺設。
如此見人,著實不妥,故而二人便隨婢女前去沐浴更衣。
裴昀被安排在了謝岑所居柳綠園隔壁的桃紅居,一個喚作巧扇的婢女,帶著四個小丫鬟前來服侍。
巧扇臉兒圓圓,眉兒彎彎,生得討喜,待人接物亦十分機靈。裴昀不喜旁人近身伺候,獨自沐浴,她便順從的帶人退了下去,隻在屏風外問道:
“您身上和包袱裡的衣衫都濕了,巧扇替您另尋一身乾爽的衣衫可好?”
裴昀沒多想,便應了下來,誰料沐身過後,拿起架子上所搭的衣衫一瞧,竟是一身女子衣裙。
裴昀沉默了片刻,揚聲問道:
“可有男子衣物?”
巧扇的聲音略有為難:“那便隻有大公子的衣衫了。”
穿謝岑的衣服裴昀皺了皺眉,妥協道:“算了吧。”
待她更衣後,從屏風裡側繞了出來,巧扇驚喜的望向她,“姑娘當真生得花容月貌,縱使不施粉黛,仍是貌若天仙。”
裴昀不以為意,她對容貌從來不甚在意,況且她師公秦碧簫才真正的貌若天仙,她尚不及其一成風華。
“這衣裙是大小姐未出閣前的衣衫,姑娘穿著正合身,巧扇沒有看錯。”巧扇抿嘴一笑,將裴昀拉到了梳妝鏡前,“巧扇為姑娘梳發。”
好罷,既著女裝,自然需梳發。
“巧扇為姑娘上妝。”
好罷,發都梳了,總不好素麵朝天出門。
“巧扇為姑娘戴上瓔珞。”
“這就不用了吧?”
裴昀狐疑的看向她手中拿的那隻瓔珞頸圈,其中墜著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剔透紅玉,看起來名貴非常。
“姑娘有所不知,”巧扇語重心長道,“太君最厭惡的便是邋遢憊懶,衣冠不整之人,曾有江湖豪傑前來拜訪,隻因左右腳靴子穿錯了一雙,便被拒之門外。姑娘這身衣衫雲錦所裁,金絲暗繡,若無寶石相壓,極不妥帖,而這紅玉瓔珞看似華貴,做工卻精致素雅,與這身衣裙是極為相配的。”
裴昀素來對衣飾毫無研究,聽得雲裡霧裡,隻好點頭應允。畢竟有求於人,不可失禮人前。
待終於穿戴妥當,出了門去,門外謝岑早已等候多時了。
謝岑見眼前這成日裡樸素青衣之人,終是換了一身柔美衣裙,青絲鬆挽,白玉做簪,頸間一枚嫣紅畫龍點睛,仿佛青蓮出淤泥,頑石現美玉,不禁折扇一展,半是打趣半是讚歎道:
“卿本佳人,奈何為臣。”
裴昀冷笑:“姓謝的,你故意整我。”
她不信巧扇所為沒人在背後指使,她身量頗高,這隨便尋來的衣衫怎可能如此合身?
謝岑又是一歎,顧自轉身而去,幽幽道:“若能不開口,便是更好了。”
裴昀下意識去拔背後斬鯤,卻摸了個空,忿忿放下手,提步追了上去,怒道:
“你究竟想怎樣?”
謝岑不緊不慢道:“我可有說過,祖母並不喜我在朝中為官?”
裴昀一愣:“為何?”
“謝家家規,凡嫡係子孫不可經商,不可出仕。我已因一意孤行惹祖母不喜,如今還堂而皇之將臨安小裴侯爺領回家中,你覺得我還能求到雲中帖嗎?”
“強詞奪理!”裴昀白了他一眼,“你一早言說,我自可隱名換姓,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我瞧你就是居心不良!”
“哈哈哈——”謝岑朗聲一笑,“知我者,裴昀也!”
“待此間事了,你看我怎麼和你算賬!”
謝岑完全沒將她的威脅放在心上,難得見她吃癟一回,尚在不怕死的打趣道:
“既要隱名換姓,那該如何稱呼?不如便叫之前你在燕京那渾名,叫什麼阿英來著?啊,咳咳——”
謝岑一句話沒說完,後背結結實實捱了一掌。
此乃歲寒三掌之勢如破竹,裴昀委實沒留情收力,謝岑忍著痛意咽下了滿口腥甜,低聲罵道:
“你這廝半點玩笑也開不得!”
“知道就好,有些玩笑開不得。”裴昀麵無表情道,“快走!”
身後跟隨的婢女小廝個個俱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謝岑心知自己理虧,不好發作,他扶著假山石暗自調息了片刻,勉強壓下了內傷,冷冷瞪了裴昀一眼,一馬當先邁步向前走去。
第80章 第二十七章
及至臨湖始寧水榭,遠遠就聽見其中銀鈴般笑聲不斷,入得其中,便見水榭內有十幾個女子或坐或立,正在談天說笑,有梳髻婦人,也有年輕姑娘。
而當裴昀和謝岑走進來之時,說笑聲漸漸停息,所有視線都若有若無的落在二人,不,應當說是落在裴昀一人身上。 無數道視線,好奇的,輕蔑的,羨慕的,憐惜的,而其中最犀利一道,正是來自被眾女所簇擁著,那坐在孔雀藤椅上的老婦人。
她雖一身藕色素雅衣裙,卻通身都是雍容氣派,應是年過花甲,但因內力深厚,並不見太多老態,發髻高梳,間有銀發,麵容秀美,仍可見風華餘韻。且那一雙上挑的鳳眼,猶為犀利霸道,與尋常富貴人家養尊處優的主母大為不同。
謝岑上前見禮:“祖母。”
果不其然,她便是謝家家主謝若絮。
謝若絮聞言不語,隻一錯不錯望向裴昀。
裴昀雖心中莫名,卻還是坦然穿過這一眾心思各異的女人與目光,逕自走到了謝若絮麵前,抱拳道:
“晚輩雲裴,見過謝前輩。”
一時間,水榭中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在這詭異而寂靜的氛圍中,謝若絮率先開口,笑著道:
“好好,雲姑娘果然是萬裡挑一,卓爾不凡!”
她瞥向謝岑,似笑非笑道:“你久不回家,一回來便帶回了這麼俊俏一位朋友,祖母真是好生欣慰。你且先送雲姑娘回房,然後再來陪你祖母我好好說說話。”.
裴昀簡直是一頭霧水的被婢女帶回了桃紅居,是她失了禮數?還是這身什麼錦配什麼玉不妥帖了?或者是她的身份為謝若絮識破,引其不快?
謝岑隻道,此事與她無關。
裴昀左右是搞不懂這對祖孫葫蘆裡買的是什麼藥了,她也無需搞懂,雲中帖一事到底還是要謝岑出麵,她不過是一過路外人,忍過今日,謝家之事與她何乾。
誰料一等就是一個下午,謝岑都沒有回來。
眼看暮色降臨,巧扇適時為裴昀張羅晚膳,謝宅廚子手藝委實不錯,十分合裴昀的口味。
她幼時在春秋穀,照顧她的婢女珍娘廚藝了得,且對她的喜好千依百順,久而久之,便養成了她刁鑽的胃口。平時行走江湖風餐露宿並不講究,但真計較起來,便連臨安城中許多名樓酒家,她都瞧不上眼。
她不喜食材過度調味烹飪,獨愛清本原味,今晚桌上的杏子粥與清蒸鱸魚,都很合她的口味。
晚膳過後,謝岑終於出現了。
“如何?
“謝家確得雲中帖,但祖母卻不願給。”
裴昀皺眉,“為何?”
謝岑搖了搖頭,“我少時任性離家,一走多年,唯一回來一遭,還是為父奔喪。此番回家,張口便要東要西,若我是祖母,也不願意搭理我自己這般不孝子。況且據說她近來越發對我心灰意冷,已著手在族中挑選旁係子侄取代我的位子,有那些人在其中挑撥離間,祖母對我自是越來越疏遠。”
“那該如何是好?”裴昀開始考慮其他法子,“此時再去重金收買大抵有些難度,或是想法子混進去呢?”
“不必擔心,此事並非毫無轉機。”謝岑慢條斯理道,“我答應祖母做一件事,此事若成,她一開心,興許便鬆口了。”
“何事?我可能幫得上忙?”
“此事為謝家家事,你不便插手。我須離開數日,你且留在謝家等候,十日過後,若無結果,我們再另尋辦法。”
裴昀思索片刻,隻得答應道:
“好罷。”
反正距離八月十五還有段時日,能光名正大持雲中帖赴宴,總好過偷雞摸狗打草驚蛇.
至此,裴昀不得不在桃紅居住下了。
巧扇自幼服侍謝岑,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此番被謝岑遣來服侍裴昀,她及時為裴昀講解了謝家現狀。
這烏衣莊乃是謝氏本家老宅,曆來便隻有直係嫡出能居住,其他旁係庶出,男子成親女子出閣後便必須遷出。現今謝家家主謝若絮,終身未嫁,執掌謝家大權,無子無女,故而過繼旁係謝文淵至膝下。
謝文淵少時奉母之命,娶了琅玡王家小姐王氏為妻,生有嫡長子謝岑,後來家中納妾不斷,家外豔遇不停,王氏因此氣病,纏綿病榻多年,至謝岑十六時鬱鬱而終。而謝文淵自己也短命,未至五十一命嗚呼,江湖人皆道是縱欲太過,床笫間不節製。真假不論,多情相公名頭確實名副其實。
謝文淵死後,謝若絮準許其妾室任意去留,不少人留了下來。昨日裴昀和謝岑進門所見到了應姨娘便是其一,謝岑母親王氏病逝後,謝文淵的內宅一直交由她來打理。
“原來她是昔日‘西嶺紅梅’應麗華?”裴昀略有驚訝,“西嶺派應老掌門之女,怎麼會”
怎麼會甘心做人妾室,還為之守寡?雖然她舉手投足,仍不失俠女爽利,到底是後宅瑣事磋磨,再無少女時“西嶺紅梅”的傲然風采了。
巧扇聽出裴昀的言外之意,不禁抿嘴一笑,“雲姑娘這是沒見過老爺在世之時,這宅院裡的盛況,各院子裡姨娘的家世門派擺起來,比大光明寺那佛武會還要熱鬨。西嶺派委實算不得什麼大來頭,須知江湖上還有更多名門俠女沒進謝宅呢!來,姑娘,請抬一下手臂——”
裴昀依言抬高手臂,任巧扇量尺寸為她做新衣。今晨起來她向巧扇討要她原來的衣衫時,得到的回答是:
“雲姑娘恕罪,謝家規矩,衣衫臟汙,不可上身二遍,您原來的衣衫巧扇已丟棄了,巧扇這就為姑娘量身做新衣。”
如此看來,僅衝著這般財力地位,那些個女子都願千方百計進謝家之門,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裴昀便是在燕京,在臨安,都沒見過規矩這般多,財富這般豐厚,偏還不失風雅底蘊的人家,不愧是姑蘇謝氏。
這廂尺寸剛量完,門外卻是有客到了。
“大哥太不像話,將客人帶回家中,自己卻轉身沒影了,待他回來,雲姐姐你可不能輕饒他!”
來人是一男一女,男子弱冠之年,一身寶藍色長衫,手搖折扇,無論相貌還是氣度都與謝岑像了七分。而女子碧玉年華,笑容明媚大方,和應麗華倒是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上來便是極為熟絡的打趣。
裴昀隱約記得昨日在水榭見過這少女,但與她全然不識,因此隻笑了笑,並未接話。
“誒呀,怪我糊塗,雲姐姐應當還不知曉我呢,我名喚謝心雪,這是我同胞哥哥謝嵐!”
謝嵐施禮道:“見過雲姑娘。”
“閣下便是江湖人稱‘一劍千金’的謝二公子?”裴昀還禮道,“久仰大名,改日還望二公子不吝賜教謝家劍法!”
謝嵐微微一笑:“姑娘說笑了,我的功夫比起大哥自歎弗如,又怎敢賜教。”
“二位前來,不知是為?”
“來看看雲姐姐啊!昨日在水榭中那麼多人,都沒來及跟雲姐姐說話!”謝心雪笑眯眯道,“大哥可從未帶朋友回過謝家,尤其是這麼俊俏的姐姐,連老太君都說雲姐姐萬裡挑一,卓爾不凡,我和二哥哥可要來好好看看!”
裴昀好笑,“現今你看到了,我可有什麼特彆之處?”
謝心雪裝模作樣圍著裴昀看了一圈,搖頭道:
“不夠不夠,這樣光看著能看出什麼來。今日天光甚好,雲姐姐不如我們去湖上泛舟賞蓮如何?”
謝嵐也道:“大哥一走了之,我們這做弟妹的少不得要好好替他儘一番地主之誼,帶雲姑娘遊覽一番謝府美景。”
“如此便叨擾二位了。”.
烏衣莊盤踞東山,占地甚廣,府中引震澤水做湖,盛夏時節,接天蓮葉,菡萏無窮。
小舟上備下了沉瓜浮李,精致糕點,又取荷葉做碧筒酒,穿梭於這藕花荷葉間,十足清涼風雅。
謝嵐彬彬有禮,儒雅君子,謝心雪活波開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有此二人相陪,泛舟遊覽確實賞心樂事,隻除了謝心雪時不時拉著裴昀問東問西,句句離不開她與謝岑。
“雲姐姐是哪裡人?和大哥是如何相識的?”
裴昀直言道:“臨安人氏,謝岑與家兄相識在先,後來我才和他認識的。”
“臨安乃是繁華地,我還從不曾去過呢,二哥你去過嗎?”
謝嵐笑道:“天子腳下自然繁華,我去過兩次,可惜無緣看遍西湖十景,僅有幸見識過蘇堤春曉與柳浪聞鶯。”
“聽聞大哥是在臨安做官的,可惜老太君不準提。”謝心雪吐了吐舌頭,古靈精怪的眨了眨眼,“雲姐姐舉手投足這般矜貴,應當也是出自書香門第,官宦人家?”
裴昀輕笑了一聲:“不過是江湖草莽,無門無派,哪裡有什麼矜貴?”
謝心雪一噎,謝嵐適時接過話道:“江湖之遠自比那廟堂之高清淨瀟灑,如今謝家不也是閒雲野鶴,悠然自得?”
“二公子好胸襟。”
“不敢不敢。”
謝心雪突然想起了什麼:“啊,對了,明日裡二姐姐邀眾位姐妹去西山梅園遊園。這時節西山風景獨好,雲姐姐可不要錯過了。”
裴昀聞言沉吟,正思考著如何婉拒,她來姑蘇可不是為了遊山玩水的。
謝心雪接著又道:“不僅有本家姐妹,還有一些其他世家好友。對了,王家阮芷表姐和景衡表哥近日裡也從金陵來了姑蘇,雲姐姐可曾聽大哥提起過嗎?”
方此時,裴昀才隱隱約約察覺到這二人的意圖來。
好家夥,這是又把她當做某人的紅顏知己了?
謝疏朗啊謝疏朗,你真該好好反省一下了,一個人究竟是風流成性到了何種地步,才叫任何女子近你身邊三步以內,都必會叫人誤會!
裴昀心中咒罵不已,麵上隻淡然道:“我好清淨,便不去湊這個熱鬨了。”
謝家兄妹看出她興致不高,便也沒再強求,恰巧此時小舟行至一片碧葉荷花附近,謝心雪便順勢換了話題,對裴昀道:
“雲姐姐你看,這株蓮花長得像不像菊花?”
這問題聽著頗為古怪,但裴昀順著謝心雪所指望去,這才了然。不遠處的這一片蓮花墨紫泛紅,葉莖與尋常蓮花並無區彆,獨花瓣茂密繁多,重重疊疊,富麗雍容,倒當真與菊花有幾分相似。
裴昀一時看得出神,輕聲問道:“這花是什麼名堂?”
謝嵐為她解惑道:“這蓮花名為佛座蓮,又叫做千瓣蓮,因其重疊千層花瓣而得名,據聞本產自西域天竺,乃是荷中珍品。”
“雲姐姐在旁的地方還瞧不見呢!”謝心雪笑盈盈道,“這幾株佛座蓮乃是許多年前大光明寺一空大師贈予我曾祖父的,後來大光明寺的蓮池被毀,天下間便隻有謝家有這獨一無二的千瓣佛座蓮了!”
少女的語氣中不乏炫耀,可裴昀定定望著那株碧荷間亭亭而立的紫紅蓮花,滿腦袋都隻有一個念頭——
這千瓣蓮的形態,與那極樂天暗器“佛甘霖”的鐵蓮花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