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三十八章
顏玉央離開房間沒多久,裴昀便醒了。
這解酒丸雖說藥效與想像不同,但也似乎並非全然無用,此番睜眼,裴昀全無宿醉憊態,四肢有力,頭腦清醒,仿佛隻是尋常一夜好眠。
彼時天色才濛濛亮,裴昀並未著急起身,隻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半夢半醒間,她突然察覺到房中多了一道異樣的呼吸聲。
她猛然睜眼,隻見床邊所立之人細長高瘦,活似個細腳螳螂,正是顏玉央的貼身護衛鬼菩薩,可此時他麵上並無往常的陰鬱森冷,卻是一片茫然癡戀,他雙眼直勾勾的望著裴昀,口中喃喃道:
“師妹”
說著向她伸出手來。
裴昀一驚,一個鯉魚打挺自床上一躍而起,向外逃去。
鬼菩薩撲了一個空,卻是不依不饒纏了上來,封住了裴昀的去路,出手扣住了她的右肩,便要將她帶入懷中。
裴昀順勢錯身一扭,掙脫了他的鉗製,急退數步,可下一瞬他便又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竟是擎等著她自投羅網,這般身法鬼魅,如影隨形,短短幾息之間便驚出了裴昀一身冷汗。
他追她逃,她躲他捉,轉眼間二人便在小小的臥房中打轉了好幾圈。
那笑彌勒笑裡藏刀,殘暴嗜血,而這鬼菩薩不聲不響,卻是更加陰森狠辣,一旦出手甚少留活口。今日他不知為何失了心智,偏偏和裴昀過不去,且一反往常陰狠,招式之中總有三分忍讓留情,若非如此,裴昀絕不能在他手下堅持這麼久。
裴昀疑心他將自己錯認成了那什麼師妹,大著膽子賭上一賭,佯裝腳下一崴,踉蹌著撲到了博古架上。鬼菩薩見狀臉色一變,急忙上前來扶。
“師妹!”
裴昀不動聲色摸上一旁的青瓷花瓶,看準時機,狠狠向其頭上砸去!
啪啦——
花瓶正中後腦,應聲而碎,鬼菩薩一聲不吭,軟綿綿癱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裴昀不敢上前查看,毫不猶豫轉身逃出門去。
逍遙樓南樓,名喚憐芳苑,昨夜裴顏二人便是留宿此地。
然而他兩人一個爛醉,一個受傷,卻是無暇細細打量這棟樓的模樣,今日裴昀行走在其間,卻是發現了古怪。
與那盧雉閣與流霞坊方正規矩構造不同,這憐芳苑屋連屋,房連房,寢室與走廊交錯,樓梯與廳堂穿插,仿佛迷宮一般,令人輕易迷失其中。
裴昀一路遇門則入,遇階則上,已不知撞見過多少對翻雲覆雨的男女,亦數不清路過多少尋歡作樂的風月局,這憐芳苑如青樓妓館,儼然是一處聲色犬馬的逍遙窟。
半個時辰後,裴昀臉色越來越沉,她既沒尋到顏玉央,也沒尋到憐芳苑的所謂執事,甚至連出路都沒尋到,又回到了原地打轉。
與一薄紗白衣女子擦肩而過之際,女子美眸一瞥,腰肢輕扭纏上了裴昀的臂膀,嬌聲道:
“哥哥為何單隻形影徘徊於此?可要奴奴為哥哥排憂解寂?奴奴喚憐惜奴,乃是憐芳苑的執事,哥哥不想要四戒令嗎?”
裴昀本欲拂開她的動作一頓,問道:“你是憐芳苑的執事?”
憐惜奴順勢向她胸前靠去,裴昀下意識一擋,憐惜奴一愣,細細瞧了她一會兒,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原來不是哥哥,卻是一位姐姐。”
裴昀眉頭微皺,隻問道:“惜芳苑的擂台是什麼?如何能得到四戒令?”
“擂台不擂台的好生沒趣,人人來我憐芳苑都是尋樂的,姐姐不想快活嗎?”
憐惜奴伸出塗著蔻丹的纖纖玉指,挑逗般撫上裴昀的臉頰眉宇,誘惑道:
“姐姐眉毛已散,想必已嘗過歡好滋味了,可男子粗魯,怎懂憐香惜玉,還是讓奴奴好好疼惜姐姐罷”
裴昀臉色一寒,瞬間甩開了她,冷聲道:
“你究竟是不是憐芳苑的執事?”
憐惜奴媚眼如絲,似笑非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能主宰他人悲喜之人便是憐芳苑執事,若姐姐喜歡,姐姐也可以來此與奴奴為伴啊。”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此人絕不會是她要找之人,無謂多費口舌。
又轉了幾圈後,裴昀漸漸發現了門道,此樓非四麵而建,卻是如佛塔般八角構造,樓內廳堂與樓梯廊道格局,佐以飄紗垂帳屏風隔斷擾人視線,竟是形成了一九宮八卦陣,將人困在其中,無法逃出。
裴昀心念一動,既是九宮八卦,那點將台會是陣眼所在嗎?
八卦陣有休、生、傷、杜、景、死、驚、攻八門,她按照傳統破陣之法,從正東生門而入,往西南休門而出,複又從正北開門而進。
一路之上,她遇見不少環肥燕瘦的貌美女子,個個自稱憐芳苑執事憐惜奴,或是□□,或是示弱,或是威脅,試圖挽留她,她一概不理,終是來到了八卦陣中央鬥五黃之處。
這是一間頗為雅致的閨房,牆掛名家古畫,地落山水繡屏,瓶插紫薇朱槿,爐焚草木幽香,未見其貌,先聞其歌,繡屏後一曲《菩薩蠻》緩緩飄出:
“枕前發儘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麵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鬥回南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白頭”
裴昀繞繡屏,撩垂帳,但見一碧衣女子側坐桌邊,三千青絲垂地如瀑,懷抱琵琶低吟淺唱,露出的半張側顏,雖有歲月淺痕,卻仍是眉目如畫,溫婉如昔。
女子抬眸望向來客,眼中迷離繾綣,朱唇輕啟,癡癡喚道:
“主人,你回來了”
裴昀不明所以:“夫人,你認錯人了。”
女子恍然驚醒一般,美眸中神采瞬間黯淡了下來,垂首兀自調試手中琵琶弦軸。
裴昀不禁開口詢問:
“在下雲裴,擅闖閨房還望見諒,請問夫人可是憐芳苑執事?”
“我並非執事,執事乃是憐惜奴。”
裴昀疑惑:“可這樓中女子個個自稱憐惜奴。”
“生如浮萍,隨波逐流,哪有名姓?畢生所願也不過是遇得良人,請君憐惜。”女子淡淡一笑,清清冷冷中透著哀婉淒然,“不僅這樓中,天下間風塵女子,人人皆是憐惜奴。” “那不知四戒令在誰手中?”
“人人皆是憐惜奴,自然人人皆有四戒令,給與不給,全憑各自心意。”
“夫人也是憐惜奴?”
女子聞言微愣,出了會兒神,片刻後幽幽開口道:“曾經是,後來便不是了。前塵往事如煙,你便喚我一聲月夫人罷。”
她輕輕一歎,放下琵琶,緩緩轉過身來,待裴昀看清她全貌後不禁心中一跳。
她方才露出的半張臉固然貌美,可另外半張臉卻是深深凹陷了下去,乾枯焦黑,形容可怖。一張臉上半是紅顏半是枯骨,說不出的詭異。
“嚇到你了?”
“在下失禮了。”裴昀收斂麵上的驚訝,拱手致歉,“夫人這是中了毒?”
不知是何等惡人下此毒手,毀人容貌。
“女為悅己者容,主人既已不在,我這張臉是美是醜,都不重要了。”
月夫人伸手緩緩撫上自己焦黑的半張臉,輕聲道,“是主人收留了我,教我武功,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世人皆道他十惡不赦,可在我心中,他是最好最好的”
裴昀見她眼神又迷離了起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似是神誌不清,不禁微微皺眉。
她在房中掃視了一圈,忽而看見一旁嫋嫋煙霧的香爐,心念一動,當下拿起桌上茶壺澆了上去。
熏香一滅,房中芳草幽香微淡,月夫人恍然回神,隨即搖了搖頭:
“這樓中天長日久侵染此香,縱使熄滅一時,仍是無用。”
“這香是什麼名堂?”
“此香名喚‘綠羅裙’,”月夫人嫣然一笑,“點燃此香,便能看見所思所念之人,當年主人用此來思念旁人,如今我用此來思念他。”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裴昀一時了然,這熏香彌漫整棟樓,故而來客身在其中個個生了幻覺,將樓中女子當做心愛之人,沉迷其中,不願離去,所以那鬼菩薩應當也是為迷香所惑將她當做了旁人。
所以此地最難的不是得到四戒令,而是從這紅粉翠綠溫柔鄉抽身而去。
“可是,我為何沒中迷香?”裴昀不解。
“許是因為你吃過解毒丹藥之類,不過那隻能撐得了一時,你若不想迷失此地,還是速速離去罷。”
裴昀想了想,猜測應是那解酒丸的功效,讓她至今神誌清醒。
“夫人既身在點將台,在樓中地位必定舉重若輕,我為四戒令而來,還請夫人開恩,為我指點迷津。”她抱拳一禮,懇切求問。
“逍遙樓諸事,我素來不理,但也難為你能找到這裡來也罷,你便去尋這樓中一眉間有痣的女子,她心軟良善,最好說話,興許會成全了你。”
說罷,月夫人複又上前點燃了熏香,拿起琵笆,坐回榻上,彈起來那首《菩薩蠻》。
“多謝月夫人指點。”
裴昀不敢耽擱,拱手致謝,便告辭離開了。
第92章 第三十九章
裴昀雖得了月夫人指點,然而這憐芳苑中女子不說一百也有八十,眉間有痣這一特征又不甚顯眼,欲尋此女,怕是要廢一陣功夫不可。
然而說來也巧,裴昀出門沒多一會兒,便在拐角處遇見了一黃衫女子,擦身而過之際,她眼尖發現這正是她要找之人!
“姑娘留步!”
“公子若想尋歡作樂,還請另尋他人,我無心相陪,請公子見諒。” 黃衫憐惜奴微微側身,舉止疏離,並不如其他人那般熱絡。
她生得纖細玲瓏,清秀可人,眉間一點小痣不顯粗俗,反而更添幾份楚楚動人。
裴昀急忙道:“姑娘誤會了,在下無意冒犯,是月夫人指點在下來尋姑娘的。在下想得四戒令,不知姑娘要什麼條件才肯相賜?”
聽得月夫人之名,黃衫女麵色稍緩,“既是月夫人引薦,想必公子與那些孟浪輕狂之輩不同。可我也隻有一枚四戒令,不可輕易與人,況且這樣吧,這幾日有一冤家百般糾纏於我,若公子替我打發了他,我便將四戒令雙手奉上。”
“願效犬馬之勞。”裴昀頷首,“不知是何人糾纏姑娘?”
“鄱陽湖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
裴昀隨黃衫女來到她的閨房,被她藏在房中的朱漆彩繪立櫃內。
“我約了他稍後會麵,將事情講清楚,他若就此放棄,你便不必出麵,他若再糾纏不休,還請公子出手相助。”
“我理會得。”
沒過多久,果然有一男子進了門。
“惜奴,你約我前來所為何事?可是想通要將四戒令給我了?”
裴昀屏息斂氣,自櫃門縫中望去,但見那薛浣約莫二十幾許,生得相貌英俊,文質彬彬,說起話來溫文爾雅,一眼望去倒不像是個登徒子。
黃衫女搖頭道:“不,我不會將四戒令給你的,薛少莊主你不必在我這裡白費力氣了。”
“惜奴,你為何突然對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錯了何事惹你不快了麼?”薛浣惶恐道,“難道你忘了之前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日子了麼?難不成你一直都是騙我的?”
“不,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我隻是錯識了你。”黃衫女歎了口氣,“樓中姐妹個個瀟灑風流,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我沒那麼大本事,隻想尋一真心知己,哪怕廝守片刻也好。你沒被綠羅裙迷香所惑,說明你不曾心有所屬,我本是極為開心,以為終於遇見了有緣人,誰料到你竟早已有了妻室”
薛浣不以為然道:“那又如何?我照樣還是會帶你回去的,我不嫌棄你的出身,相信我,惜奴。”
“不,我不願做旁人的替身,自然也不願搶彆人的夫君,你既已有了妻室,便不該三心二意。我平生最恨負心薄幸之人,莫叫我瞧不起你。”
薛浣沉默片刻,又道:“好,看來我們終究有緣無分。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惜奴,看在你我這幾日情分上,將四戒令給我罷,我隻差這一枚了。家父抱病在身,時日無多,急需那胭脂紫貂的血續命,今次雲中宴,我必須得到此物。惜奴,你便權當成全我一片孝心罷。”
黃衫女見他說得情真意切不禁有些心軟,可猶豫了一會兒,仍是搖頭道: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那些與我無關。樓主隻道給誰四戒令任憑我們自己喜好,我不想給你,你去找樓中其他姐妹罷。”
“可你的這些好姐妹心齊得很,隻道我是你的客人,不願再與我親近。惜奴,你當真如此怨恨我?”薛浣沉下臉色,語氣陰鬱道。
黃衫女聞言一愣:“什麼?我不知道我、我不曾怨恨你你站住!不要過來!”
薛浣一步步向她逼近,冷聲道:
“惜奴,我不想對你動粗,現在你便乖乖將四戒令交出來,否則,彆怪我不客氣——”
話音未落,但聽一聲巨響,黃衫女身後的衣櫃中有人破門而出,一把長劍逕自他襲來。
薛浣一驚,想也不想一把將麵前的黃衫女推了過去,自己向後急退。
裴昀一手扶穩跌倒在她懷中的黃衫女,一手甩落斬鯤劍鞘,一招“玉鸞長鳴”毫不留情的向他刺去。
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他自負心薄幸,也不過私德有虧,本來裴昀還不想與薛浣來真章,誰料他竟貪生怕死,拿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作擋箭牌,如此卑鄙無恥,她今日必要給他一個教訓!
“你是誰!為何要和我作對?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薛浣一邊左閃右避躲著裴昀的招式,一邊厲聲質問。
裴昀冷笑:“嗬!落星山莊少莊主也不過如此,虧你還有臉招搖過市,薛家幾代英名,怕是都要葬送到你的手中!”
落星山莊獨門絕技乃是仙羽雲水步,講究的是水上淩波,翩然若仙,可此時那薛浣為保命,身形狼狽不堪,步伐亂七八糟,哪還有半分悠然仙氣。
“啊——”
劍鋒擦著薛浣鬢邊而過,驚起他一聲驚叫。
裴昀對取此人性命沒有興趣,冷哼一聲,手腕急轉而下,一招玉龍狂舞,連劈他胸腹四肢,力道不輕不重,不傷及他一絲皮肉,卻將外衫內衣相繼劃破。
薛浣跌坐在地,臉色慘白,一身長衫變成了一身破布,要碎不碎的掛在身上,比那街頭乞丐還要落拓上三分。
他抬頭,恨恨的怒視裴昀:
“你究竟是什麼人?敢不敢留下名姓?!”
裴昀還劍入鞘,逕自對黃衫女道:
“請姑娘兌現承諾。”
黃衫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發生之事,聞言愣了一下:
“啊,好,我這就給你!”
說著走到床邊,不知如何觸及機括,打開了一處密匣,取出令牌交給了裴昀。
裴昀當著那薛浣的麵,收下了這枚刻著“色”字的四戒令,朗聲道:
“如今四戒令在我手中,在下雲裴,有本事便再來找我,休得再煩擾這位姑娘!”
黃衫女眼看著薛浣灰溜溜逃走的背影,幽幽歎了口氣,轉頭對裴昀道:
“惜奴識人不清,也該有此報,公子何必將仇怨攬在自己身上?落星山莊在江湖上有權有勢,薛少莊主朋友眾多,來這雲中宴上的也有不少,接下來他定會趁機尋你麻煩的。”
裴昀淡淡一笑:“在下結怨甚多,也不差這一個兩個了。姑娘麵慈心善,總會尋到有緣之人,不必在這種卑鄙小人身上浪費心思。”
黃衫女亦嫣然一笑:“多謝公子好言,惜奴吃一塹長一智,定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告彆黃衫憐惜奴後,裴昀繼續尋這憐芳苑的出路,據那月夫人所言,這憐芳苑內所布其實是逆八卦陣,乾坤坎離四位與順天八卦陣相反,故而她需重新順清方位後才能開始破陣。
然而沒過多久,她便發現自己身後有人暗中跟蹤了上來。
她口中雖對那薛浣不屑一顧,卻也不曾掉以輕心,猜到八成是其尋了幫手,去而複返。當下心底冷笑一聲,如今四戒令已到手,再無顧忌,她便陪他好好玩上一玩!
佯作不知,她不慌不忙,東轉西逛,一路來到走廊儘頭一間房內,那跟蹤之人果然也前後腳尾隨著她走了進來。
此人進門之後,發現房內竟是空蕩無人,疑惑之中,向內走去,忽見寒光一閃,有人從天而降,猝不及防殺招迎麵襲來。
照麵之際,裴昀猛然看清此人相貌,心跳幾乎驟停,然而手中長劍去勢不減,仍是咬牙攻了上去。
沒想到那綠羅裙迷香的威力如此厲害,她非得速戰速決不可!
那人一掌拍開她的長劍,開口道:
“是我。”
“管你是誰!”
裴昀冷喝一聲,一招不成,二招又至,劍走輕靈,招式連綿,毫不留情。那人雖是詫異,卻也從容接招,掌法犀利,有條不紊,轉眼間兩人已是拆了十餘招。
越鬥越狠,裴昀一劍從旁急刺,那人縮身躲過,任劍鋒從頸間掠過,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裴昀右手被製,心頭怒起,左手成掌,狠狠擊在麵前之人左肋之下。
那人吃痛,悶哼一聲,放手退開。
那一處,正是昨日流霞坊擂台上他受傷之處。
眼見他胸前衣衫滲出隱隱血跡,裴昀且驚且疑,脫口而出道:
“當真是你!”
顏玉央臉色慘白,含胸彎腰,伸手捂住裂開的傷處,剛欲開口,便有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意衝出了喉嚨,他忍不住偏頭斷斷續續的咳了起來。 因她誤會,又令他內外皆傷,裴昀一時尷尬非常,訕訕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你還好麼?方才我一時看錯了人”
下一瞬她隻覺手臂一緊,被他將整個人拉入懷中,她下意識掙紮,腳下一絆向一旁摔去,他亦順勢而為,兩人就這樣齊齊跌落在了那月門四柱架子床上。
顏玉央壓在裴昀身上,鉗製住她的手腳,眸中幽深無際,若有深意:
“這次你又將我看做了誰?亦或者你以為自己將誰看作了我?”
裴昀一時語塞,不知所措。
那綠羅裙之效,想必他已知曉,自己若是一承認,不正是不打自招,著了他的道?
因此縱是心虛氣短,仍是梗著脖子嘴硬道: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顏玉央卻也不加逼迫,隻好整以暇的望著她,不發一言,卻也無聲勝有聲。裴昀掙脫不開他的鉗製,便索性側過臉,彆開目光,徹底裝死。
那架子床紅紗垂墜,四麵不透,密閉之間,氣氛愈發曖昧了起來。
直到一道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第93章 第四十章
開門聲自屏風後傳來,裴昀與顏玉央對視一眼,眸中皆是驚訝。這臥房竟是雙向間,屏風後不是內室,卻是另半間臥房,他們不約而同屏息側耳,嚴陣以待。
聽腳步聲,進來的是一男一女,且是一對尋歡的男女,二人進門之後並未多言,很快屏風後便傳來悉悉索索的曖昧聲響。
那廂魚水之歡,被翻紅浪,這廂裴昀卻是頭皮發麻,度日如年。惜芳苑乃是“色字當頭”風月場,況且綠羅裙迷香下,人人皆神誌不清,一路上真撞破男歡女愛也不稀奇,可此時此刻,她並非獨身一人,再無法做到泰然處之。
紅羅帳下本就四下狹窄,彼此呼吸可聞,避無可避,更彆提此時兩人身子還貼在一處,她能清楚的感覺到身旁之人的喘息越發粗重,肌膚越發滾燙。
裴昀欲掙紮,卻被腰間的手臂緊緊摟住,再大力氣恐怕被發現,她索性扭過頭,隻死死盯著一旁羅帷垂下的瓔珞上,視線幾乎將那串流蘇燒穿。
然而那靡靡歡愛之音還是無孔不入的鑽進耳中,她終究不再如少年時那般眼無風月,無知無畏,此時那不遠處的一吟一喘,一呼一喚,無不勾起她心底裡最難以啟齒的回憶。
那是日月山石室中接骨之際的肌膚相親,是青海湖漆黑水道中的耳鬢廝磨,是九華山莊皚皚白雪如春暖泉裡的身不由己,是紅綃帳軟花燭高照時的意亂情迷
一樁樁,一件件,都與同一個人有關。
正當她心亂如麻之際,忽覺有片溫熱貼上了頸間,而後便是一陣劇痛傳來,猝不及防之下,她險些疼得叫出了聲。
裴昀再顧及不上其他,憤然轉過頭來,與那罪魁禍首怒目而視,他竟然咬了她!
但見近在咫尺之人麵色蒼白一如既往,唇邊一抹淡淡殷紅徒增妖異,而那漆黑幽深的雙眸中卻非迷亂混沌,而是清醒自持,如看獵物,如看珍寶,如看失而複得之愛,又如看不死不休之仇,愛恨交織,欲念糾纏,一切清晰而矛盾得近乎殘酷。
當下裴昀心中一震,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明白一切,他亦明白一切,然而一切皆是無解。
顏玉央無聲望著懷中人許久,終是緩緩低下頭,輕輕舔舐去她傷口上的血跡。
頸上傳來的酥麻疼楚,令裴昀渾身一顫,昨夜醉酒之感再次湧了上來,她四肢酸軟,腦海清明,卻偏偏再使不出半分力氣抗衡。
一屏之隔,這廂是鴛鴦交頸合枕寢,那廂是巫山雲雨顛鸞鳳,何等荒誕淫靡,就在那女子花枝爛顫嬌喘之際,那男子終於出聲,他自喉間低低喚了一句:
“眉兒。”
短短兩個字如一盆冰水向裴昀當頭澆了下來,將她所有七情六欲滅個乾淨,不由狠狠打了個冷顫。
隔壁與人歡愛的那男子,是謝岑。
他也來到了逍遙樓?!
裴昀當下回神,一手鉗在顏玉央喉間,一手製住他的手腕,指間一個用力,強行將他推離自己,恨恨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切莫再得寸進尺,否則休怪她不客氣!
顏玉央並不還手,也沒有再繼續輕薄,隻順應她的動作,眼中含笑,意味深長望著她,直將她瞧得忍無可忍扭過頭去,隻留下鬢邊薄紅的耳尖。
那廂雲收雨歇,鳴金收兵,雖沒有柔聲調情,卻也有軟語溫存。
女子聲音嬌媚:“公子喚錯人了,妾身是憐兒,不是眉兒。”
“是嗎?忘記了。”
謝岑的聲音仍殘留著殘留著些許沙啞和慵懶,他漫不經心道,“隻是方才一瞬間,恍惚見到了故人。”
憐惜奴嬌嗔道:“那這位眉兒姐姐一定是公子心尖上的人了。”
“心上人?”謝岑嗤笑了一聲,語氣儘是冷漠厭棄,“不過一場露水情緣,各取所需罷了。”
“世間男歡女愛,本就是各取所需。”憐惜奴不甚在意道,“不知她是位怎樣的女子?”
“她相貌才情甚好,曾也是煙花女子,隻是後來遇見了一位闊綽的恩客,將她贖身脫籍帶回了家中。”
“這位姐姐好生福氣。”憐惜奴的語氣不無羨慕。
謝岑似笑非笑道:“若隻求餘生安穩,那她確實福氣,可惜她卻偏偏動了真心,奢求廝守。奈何恩客風流成性,見一個愛一個,每個都是真心,卻轉眼拋到了腦後,對家中原配如此,對其他情人也是如此。歡樂日子沒幾天,她便如同後宅其他女子一般被冷落,獨守空閨,淒清寂寞。”
“啊,這、這可真是可憐得緊”
“可憐?不,如原配那般成日以淚洗麵,鬱鬱而終是可憐,如宅子裡其他女人那般勾心鬥角,陰謀詭計是可憐,她不要讓人可憐,比起可憐,她寧願被恨,被憎,也不要所愛之人忘記她。”
憐惜奴好奇:“她做了什麼?”
“她背叛了那恩客,她勾引了他的嫡子。”謝岑緩緩道,“她要讓父子反目,家宅不寧,讓那人身敗名裂,為天下人唾棄。”
憐惜奴似乎被嚇到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問道:
“那那她成功了嗎?”
“沒有,或者應當說,她隻成功了一半,她確有風韻猶存的魅力,卻高估了自己一條性命的價值。在一切鬨大之前,她便已悄無聲息的病逝了,在那個宅子裡沒有任何事能瞞過老家主的眼睛,而老家主絕不允許敗壞家族聲譽的事發生,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世間最廉價之物便是一顆真心,你視若珍寶,旁人棄如敝履,愛而不得,由愛生恨,麵容可怖,徒惹糾葛。好聚好散,快活當下,難道不好嗎?”
“就如公子與憐兒這般?”
“是,就如我與憐兒這般。”
謝岑一笑,便又低頭與憐惜奴親熱,憐惜奴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欲拒還迎的躲閃,二人很快又滾作一團。
他的語氣從頭到尾都輕描淡寫,置身事外,如同死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枯萎了一朵花,路邊野地裡一朵與他無關的花。 可裴昀將一切聽在耳中,心中驚疑不定,腦中一遍遍回想的是當日在謝家來燕堂所窺得的謝文淵手書:吾與眉兒真心相愛,你情我願
正出神間,忽感耳上一痛,竟是又被人咬了一口。
裴昀忍無可忍,反手一掌便向他臉上削去,顏玉央偏頭一躲,一掌落空,卻將那床頭所掛焚香的銀香球擊飛了出去,發出一陣丁零當啷的脆響。
“誰?!”
隻聽謝岑一聲喝問,腳步已是由遠及近。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窺聽私隱本是陰差陽錯,誰料偏偏還是熟人,實乃天下間尷尬之最。若一切真被拆了穿,日後彼此還怎麼共事?此時此刻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絕不能被他發現!
顧不得許多,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手扯斷頭上發帶,一手扯過被寢兜頭蓋上,而後一頭紮進了顏玉央懷裡。
顏玉央猝不及防下被撞到了傷口,悶哼了一聲。
與此同時謝岑猛然掀開厚重羅帳,入目所見便是鴛鴦錦被二人共枕,女子埋頭在紫袍公子懷中,不見容貌,隻見青絲如瀑散落一片。
“二位喜好著實彆致,專愛聽人牆角。”
謝岑麵沉如水。
顏玉央不過愣怔一瞬,便已反應過來裴昀的意圖,當下伸臂隔著錦被將人又往懷中摟緊了幾分,緩緩坐起身子,眉宇冷淡道:
“色迷心竅,無暇顧他,你有何資格指責旁人?”
此時謝岑已發現臥房格局古怪,可這二人悄無聲息潛伏這裡半晌著實可疑,不知是逍遙樓的人,還是其他客人
他多瞧了顏玉央幾眼,腦海中陡然浮現一個名字,當即心中一提,雙眼微眯:
“閣下似乎有些麵善。”
蒙在被裡的裴昀也是心中一提,這兩人當初在燕京和親使接風宴上確有一麵之會。北燕世子暗下江南,此事絕不簡單,謝岑必會警惕,可眼下境況一團亂麻,斷然不是深究的好時機,裴昀隻盼他速速離去才是。
於是她悄悄捅了捅顏玉央的腰間示意,可顏玉央非但不理,還伸手將她的手反扣住,一邊在被下與她暗中較勁,一邊開口道:
“你認錯人的能耐著實不差。”
謝岑臉色微變,唇邊笑容冷了幾分:“雖說溫柔鄉乃是英雄塚,然閣下身份特殊,何以紆尊降貴眠花宿柳?”
顏玉央也毫不客氣反擊道:“謝大公子婚期將至,仍在外拈花惹草,不也頗有令尊遺風?”
這話說得錦被裡外二人皆是一愣,謝岑是不明所以,裴昀卻是腦袋一疼,此人八成一直在暗中監視,知曉了謝家那場烏龍婚約,可此事他有何資格置喙?
裴昀手上奈何不了他,氣急之下,偏頭用力狠狠撞向他,顏玉央倒吸一口冷氣,順勢將她的頭按在胸前,不叫她再搗亂。
二人你來我往,被下起起伏伏,好不曖昧,謝岑似笑非笑垂眸瞥了一眼,戲謔道:
“既然閣下有事在身,我也便不打攪了,後日雲中宴上有緣再見。” 說罷披起衣衫,與那憐惜奴相攜離去了。
隨著關門聲響起,裴昀猛地掀開被子,她被悶得雙頰通紅,粗喘著氣,憤憤不平瞪向那罪魁禍首。
顏玉央輕笑了一聲,伸出手,用輕觸她發燙的臉頰,緩緩道:
“你與那謝家公子很熟識?”
裴昀一僵,不動聲色道:
“姑蘇謝家誰人不識?你不是也認識他麼?四戒令我已到手,後日便是八月十五,明天我們必須儘快通過北樓的考驗才是。”
隨即不待他再開口,她一躍而起,跳到了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天色已晚,你若想在此地留宿就請自便罷。”
第94章 第四十一章
君子四戒,酒色財氣,酒者燒身烈焰,財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氣者穿腸毒藥,銷金窟亦是英雄塚。如今酒色財三者擂台皆已見識過,裴昀倒是頗為好奇這最後一局究竟是什麼考較。
氣者,為逞氣、意氣、鬥氣,霸王自刎烏江,周郎抱憾而亡,皆是為此。
而在逍遙樓中,代表“氣”的北樓,卻偏偏喚作“鹿夢齋”。 得失榮辱如幻夢,愛恨情仇圖作空。
比起白水真人的視財如命,曲生的瘋瘋癲癲,與憐惜奴的癡纏放縱,鹿夢齋的執事看上去委實是太正常了。
麵前男子約莫而立之年,麵目平平無奇,一身儒生布衣,對前來挑擂的裴昀與顏玉央溫聲道:
“鹿夢齋的擂台所考較的乃是君子四藝,二位公子任擇其一通過,便可得到四戒令了。”
裴昀問道:“當真任擇其一即可?”
“不錯,題目分彆由琴棋書畫四位先生而出,屆時若能得其首肯,便是算贏了。在下不才,正是畫先生。”
裴昀想了想,走到一旁與顏玉央和杜衡私下商議道:“這四藝的題目想必隻難不簡,我對琴棋書畫雖是略懂,卻並不精通,你二人如何?”
杜衡瞥了顏玉央一眼,輕咳了一聲,小心翼翼道:“這個公子素來事務繁忙,哪有空閒附庸風雅?”
“那你呢?”
“在下不才,曾追隨名家,鑽研過一段時日丹青畫技。”
“哦?那你所學南派還是北派?師承哪位名師?”
杜衡手搖折扇一本正經答道:
“秘戲派,南北兼容,東西具彙,師承坊間大家春水鴛鴦先生是也。”
裴昀聽罷呆愣了半晌才確定他沒在開玩笑,不可置信道:
“你隻會畫避火圖?”
這人成日裡文質彬彬,故作斯文,她還以為他多麼學識淵博,誰料想竟是銀槍蠟頭,中看不中用!
杜衡麵上隱有些訕訕:“早年手頭拘謹,行走江湖混口飯吃,難免低頭” “你不必解釋了。”裴昀無力的擺擺手,這局八成難過了。
杜衡試圖補救,低聲對顏玉央道:“公子,可需召新入府的‘金筆書生’或是‘玉琴仙子’速速前來?”
“來不及了,”顏玉央道,“如若不行,硬闖便是。”
裴昀連忙製止道:“你我已經聯手傷了盧雉閣執事,得罪了流霞坊執事,今日若再在鹿夢齋硬闖,沒等海上宴開席,怕不是都要被打出去了!”
成功在即,萬不可再節外生枝。
鹿夢齋門可羅雀,一派冷清,不及其他三樓熙熙攘攘,熱鬨非凡。
三人隨書僮引路上樓,依次經過丹青、文賦、手談的考較場,果然如裴昀所料,那考官所出題目都是極為艱深晦澀,她贏的把握不大。在三樓考較文賦的書齋,幾人還遇見了江湖人稱“詩半仙”的才子周稽,他被書先生所出的絕對逼得上躥下跳,抓耳撓腮,據聞他已不眠不休想了幾日幾夜,還沒有想出下聯。
似乎至今為止,能得這一枚四戒令之人尚寥寥無幾。
及至最後一間琴室,未見其人先聞樂聲。
走近之後,便見一素衣美貌夫人正在撫琴,身後隨侍一名女弟子,這夫人不是旁人,卻是那洞庭湖瀟湘閣閣主丁雲瀟。
纖纖玉指撥動琴弦,衣袖翻飛間琴音流淌而出,忽如鳳凰低泣,忽如珍珠落盤,忽如金戈鐵馬,忽如雨打芭蕉,時而輕盈,時而肅殺,變化多端,神鬼莫測。
愈到後來,指法與技法愈是刁鑽,琴音越發不成調子,丁雲瀟的額頭漸漸冒出冷汗,最後終是人與琴再承受不住,錚然一聲刺耳聲響,曲終弦斷,戛然而止。
丁雲瀟長歎一聲,無奈搖頭:
“我輸了。”
忽有一人開口道:“這曲《鬥轉星移》包羅萬象,變幻莫測,丁閣主隻聽過一遍,即能複彈七成,實屬難得,琴先生何不網開一麵?”
一俊逸公子施施然向眾人走來,桃花水眸,多情含笑,正是謝岑。
丁雲瀟望著他的麵孔,愣怔一瞬:
“你——”
謝岑躬身施禮:“晚輩謝岑,見過丁閣主。”
“原來是疏朗,數年不見,你已出落的這般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不遜當年文淵風采。”丁雲瀟上下打量著他,眸中隱有懷念與欣慰。
“丁閣主謬讚了。”
“疏朗不必如此見外,我與文淵相交頗深,你喚我一聲瀟姨即可。”
“那晚輩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旁白衣儒衫琴先生冷著臉開口打斷了二人敘舊,“規矩是全盤複彈,一個指法都不能錯,輸了就是輸了,休得胡攪蠻纏,不然我將爾等統統趕出去。”
丁雲瀟倒是嫣然一笑:“罷了,是我學藝不精,琴先生切勿動怒,以琴會友本是雅事一樁。今日我有緣得見先生技藝,已是大開眼界,三生有幸了。”
丁雲瀟雖已非青蔥少女,舉手投足間卻彆有一番成熟風韻,比江湖女子多一分溫婉,又比閨閣千金多一分英氣。她如此自謙,反倒叫琴先生赧然,當下躬身一禮。
“是小生唐突,丁閣主勿怪。”
“琴先生客氣了。”
丁雲瀟福身還禮,落落大方。
而後她問謝岑道:
“疏朗迄今已得幾枚四戒令了?”
“晚輩不才,隻得一枚而已,瀟姨呢?”
丁雲瀟溫婉一笑:“我本無心四戒令,隻為一睹九霄佩環而來,並沒去費心打擂。”
“瀟姨高人雅士,晚輩望塵莫及。”
謝岑說罷,瞥向一旁裴昀三人,他自出現起,便不曾多看她一眼,如同素不相識一般,此時更仿佛是漫不經心隨口一問:
“不知這幾位公子如何呢?”
裴昀腦中靈光一閃,直接道:
“我等已有三枚四戒令在手,隻差鹿夢齋了。相請不如偶遇,這位公子儀表堂堂,萬裡挑一,卓爾不凡,四藝考較定然不在話下,不如我們通力合作如何?”
謝岑聽到“萬裡挑一卓爾不凡”這八個字不禁嘴角一抽,知她是拿前事點自己,隻好道:
“如此甚好,我正欲前去棋室,便請幾位同我一道吧。”
裴昀看向顏玉央,以眼色示意,二人對視片刻,顏玉央麵目沉鬱,不置可否,隻冷哼了一聲,率先轉身下樓。
謝岑將二人之間你來我往看在眼中,意味深長對裴昀抬了抬手:
“請——”
裴昀隱晦的瞪了他一眼,邁步而走,謝岑隨後,丁雲瀟也有意旁觀,一行人遂浩浩蕩蕩下了樓。
四樓棋室明亮寬敞,布局雅致,不見其餘客人,唯有二叟席地而坐,正圍著矮幾上的棋盤對弈。
裴昀走上前去,拱手道:
“敢問哪位前輩是棋先生?我等欲過弈棋一關。”
這二人年過半百,相貌相仿,衣著打扮頗為古怪,一者白須著黑衫,一者黑須著白衫,似棋盤雙子,又似陰陽雙魚。
那黑衫白須叟道:“我二人皆是棋先生,我喚作黑烏。”
白衫黑須叟道:“我喚白鷺,你們何人闖關?”
“正是在下。”謝岑上前一步行禮道,“在下謝岑,見過二位先生。”
黑烏拿出了一個簽桶放於案上道:
“考較有數種,請公子自行抽取。”
杜衡問道:“不知都有何種考較法?”
白鷺答道:“有盲棋、四聯棋、珍瓏局等,一旦開局即不可反悔,亦無法再另選其他三藝,還請公子慎重抉擇。”
裴昀聽罷不禁心生憂慮,她知謝岑善奕,堪稱國手,然從桌案上殘局可見這二叟亦是棋力高超,幾項考較聽起來都十分困難,尤其是盲棋一項,古往今來少有人能下,堪稱神仙局,據她所知,謝岑的奕術還未達到這般境界。 然而謝岑知難而上,於簽桶之中隨意擇了一根紅漆木簽,揭開封紙,上書二字:分心。
他遂問道:“何為分心?”
黑烏接過木簽道:“分心為二,即是同時對弈我二人,雙勝為勝,一勝一負可再下一局,若是雙負,便須止步了。”
丁雲瀟皺了皺眉:“這考較不簡單。”
謝岑卻是微微一笑道:“無妨,如此至少還有一戰的機會,還請二位棋先生賜教。”
棋童上前布案擺棋,兩張案幾並排而立,二叟分坐其後,黑烏執黑子,白鷺執白子,謝岑以一敵二,麵不改色,眾人落座一旁觀戰。一切準備就緒後,二叟先後開口道:
“觀棋不語真君子。”
“落子無悔大丈夫。”
“公子請——”
謝岑亦不推辭,雙指拈起一粒琉璃棋子落於左側那張漢白玉棋盤星位之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一場硝煙彌漫的無聲廝殺自此拉開序幕。
弈棋講究全神貫注,同時執黑白子分心以對,自是困難重重,二叟棋路迥異,一人善攻,殺伐淩厲,一人善守,滴水不漏,但見謝岑初時落子極快,後續越來越慢,每一步都經過慎重思索才敢出手。
這廂下棋的三人你來我往,周旋於算計與劫爭,那廂觀棋的五人亦沉浸其中不見輕鬆。
人道袖手旁觀者,機深亦損耗,甚至甚於下棋人,隻因前者縱觀全局,無勝負之心,故而更加冷靜,也更加損耗心神。最先堅持不住的是丁雲瀟的小徒弟墨蘭,她棋力不精,沒看多久就開始昏昏欲睡;其後是杜衡,他看得頭暈眼花,借口尿遁一去不回;然後是丁雲瀟,她疲憊的揉了揉腫脹的太陽穴,再也不敢多看棋盤一眼;最後才是裴昀,她緊盯著棋麵局勢,暗自計算著三方接下來的落子之處,時而皺眉,時而展顏,一刻也不錯過。
棋局如戰場,但見方寸之間鼓角爭鳴,旌旗獵獵,黑甲與白甲互相廝殺,倏爾邊角糾纏,倏爾白刃相搏,倏爾瀕死反撲,殺得是屍橫遍野,昏天黑地。
就在裴昀眼前幾乎已有血色浮現之時,忽覺臉頰一涼,她被冰得一個激靈,幾乎跳了起來。她茫然扭過頭來,隻見身旁顏玉央正不緊不慢的剝著一顆冰鎮荔枝,褪去鮮紫硬殼,桃花紅膜,露出裡麵晶瑩剔透猶冒絲絲涼氣的果肉,修長十指微沾甜膩汁水,緩緩滴落而下,此情此景竟是說不出的妍麗優美。
裴昀看著看著,心中漸漸平和了下來,方才所有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似乎都漸漸遠去了。
顏玉央淡淡道:“你再過憂心,到底不能替他上陣,不若靜觀其變吧。”
說著他將剝好的果肉放在白瓷盤中,向她推了過來,那白瓷盤中不知何時已積了小山一般高的果肉,如雪山冰塔一般,望之可愛。
裴昀垂眸注視了片刻,又抬頭瞥了他一眼,緩緩伸手拈起一枚放進了口中。
刹那間,冰涼解渴,口齒生香。
她輕聲道:“多謝。”
這一局棋局下得曠日持久,從天光大亮,一直到日落西山,數個時辰中,二叟與謝岑不吃不喝,連移動都不曾移動,以致於在場眾人都不禁有了觀棋爛柯的錯覺,棋盤方一瞬,世上已千年。
直到掌燈時分,終有了分曉,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不是誰勝誰負,一者三劫循環,一者四劫循環,竟是下出了兩盤極其罕見的和棋!
謝岑已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他掙紮著起身,對二叟鄭重其事作揖行禮道:
“多謝二位先生手下留情。”
黑烏一聲長歎道:“我二人素有惜才之心,公子棋力不凡,今日再鬥下去,恐怕損耗心血,折你壽數,這一關便算你過了罷。”
白鷺拈須頷首,亦開口道:“棋雖小戲,亦歸之於正,隱大智慧。公子妄想攻守兼得,兩全其美,執著於起死回生,反敗為勝,此乃迷障也。須知成敗須歸命,興亡自係時,該放手時須放手,當斷不亂反受其亂。”
謝岑聽罷沉默片刻,再次行禮,由衷道:“晚輩受教了。”
黑烏揮袖一拂,最後一枚四戒令現於棋盤之上。
“去罷。”
第95章 第四十二章
酒色財氣,四枚四戒令皆得手,逍遙樓樓主中書君的神秘麵紗終於要被揭開了。
裴昀、顏玉央、謝岑三人由仆從引路,來到五樓正中央的主樓,但見門楣匾額行雲流水三個字:逍遙樓。
其下一左一右對聯上書:
北冥春山孰夢蝶
南華秋水我知魚
裴昀在門口駐足,定定凝望這副對聯許久,開口道: “嘲四戒,諷四藝,周莊夢蝶,無為而治,貴樓主莫非是莊老一派?”
仆從低眉順眼道:“樓主心思,我等不敢妄自揣度,這位公子若好奇,便親自詢問樓主罷。”
隨後他將三人領至會客廳,通傳稟報之後,告知眾人:
“請諸位逐一隨我入內麵見樓主,不知哪位先哪位後?”
裴昀率先站了起來:“我先!”
其餘二人並無反對,裴昀遂隨仆從上了樓。
裴昀一路被引進了一間房中,進門所見屋內陳設十分尋常,然布局習慣卻眼熟無比。
窗邊一白衣身影負手而立,聞聲轉過身來,此人麵容清俊,眉宇斯文,唇畔含笑,眼有細紋,周身散發著曆經世事的沉穩淡然,處變不驚。
“浮雲一彆後,流水十年間。好久不見,小師侄。”
裴昀百感交集望向眼前男子,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比照自己幼時記憶中的模樣滄桑幾分,卻也沉穩幾分。
“果然是你,六師叔。”
此人正是她小師叔公宋禦笙之徒,亦是如今謝家家主謝若絮身邊的紅人,謝家遠房子弟——謝文翰。
逍遙樓門前那副對聯,與春秋穀書齋門前所題一模一樣。
“六師叔,你怎會做了逍遙樓樓主?離穀這些年你與珍娘都經曆了什麼”
裴昀心中不解,迫不及待連連詢問。
可謝文翰卻是抬手製止了她,他示意裴昀先坐,而後不慌不忙喚下人端上熱茶與茶果。
茶是蜀中碧潭飄雪,碧茶細嫩,茉莉雪白,可裴昀此時卻顧不上細品,忍不住再一次喚道:
“六師叔!”
謝文翰端起白瓷盞,不緊不慢啜飲了幾口香茗,這才緩緩開口:
“小師侄莫心急,我知你心中千頭萬緒,隻是我立了規矩在前,今日見我之人,隻可問三個問題,其餘無論你如何發問,我一概不予解答,縱使你是我師侄也不得例外。”
“隻有三個?”裴昀不滿道,“這回可還是一問千金,要我奉上三千兩?”
記憶中六師叔外儒內道,風雅傲岸,誰料一朝做起生意不說,還是這般黑心奸商。
謝文翰聞言哈哈大笑:“不必不必,你既然有本事闖過四場擂台,我自然知無不言。不過小師侄,我聽聞你如今位極人臣,此番赴海上宴乃是有備而來,這三個問題你可要斟酌仔細才好。”
逍遙樓遍知天下事,謝文翰清楚她的現狀,裴昀並不意外。
她沉思片刻後,說道:
“好,我有三問:其一,師叔如何成為逍遙樓樓主?其二,師叔手中天書從何而來?其三”
她頓了頓,沉聲問道:
“珍娘當年與你逃家叛穀,闖蕩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楚,六師叔今非昔比,好不風光,你待珍娘到底能否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珍娘幼時家貧,挨餓受凍,落下了病根,一輩子不能生養,之前重逢,裴昀也知曉了二人至今膝下無子。若在春秋穀中,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一生一世也便這樣過去了,然花花世界,紛紛紅塵,酒色財氣誘惑何其之多。她與二人多年不見,一無所知,本沒資格質問,可珍娘於她,亦母亦姐,此時此刻,仍是忍不住不分尊卑向六師叔討問一句承諾。
謝文翰聞言一愣,而後看向她的目光不禁溫和柔軟了幾分,
“昀兒,你果然是這般忠孝良善的好孩子,幾位師兄將你教得極好。”
他歎了口氣:“你若當真想知,且聽我一一道來。” “十三年前我與珍娘離開春秋穀後,便結為了夫婦,一直在江湖上東奔西跑討生活。機緣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大筆財富,便想著借此做些買賣,免去風餐露宿朝不保夕之苦。須知天下間最值錢的,便是消息,最賺錢的生意自然便是買賣消息。此行不易,空有金銀無用,還要有人有勢,用錢去雇人,用人去探消息,用消息去換消息,以此循環往複,財源滾滾,我也是用了多年時間與精力,才有逍遙樓今日之模樣。”
謝文翰短短幾句說得輕描淡寫,可背後艱辛卻是可見一斑,裴昀雖對逍遙樓諸多微詞,卻也對謝文翰一手成就的這恢宏基業萬分敬佩。
“至於天書你若想知我從何而得天書,須得聽我將天書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起。”
“我知天書的來曆。”裴昀道,“大中祥符年間,真宗求仙問道,夜夢仙人,得賜天書。後真宗駕崩,天書隨葬皇陵,直至靖康之亂劉豫盜墓,這才流落民間。”
“小師侄所知不少,”謝文翰意味深長道,“可惜,卻並非全貌。”
“師叔何意?”
“所謂仙人賜書雲雲,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為掩蓋真宗強取豪奪的謊言。那天書實則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著,他文治武功、詩詞歌賦、醫星占卜無一不精,某日因有感自己大限將至,故而將畢生所學彙成一冊,用道家雲篆寫就,以傳後人。書成沒過多久,高人便駕鶴西去。真宗得知此事,遂派出大內高手前去奪書,因不解雲篆之意,又強迫那高人的關門小弟子一同入宮,以性命要挾逼他譯書。”
“天書共有上中下三卷,上卷為《天機書》,內裡醫星相卜、機關巧術,包羅萬象,中卷是一部武功秘籍,名喚《雲霄九重功》,下卷乃是益壽延年之法,叫做《長生經》。真宗對前兩卷不甚感興趣,獨對長生不老之法勢在必得,那弟子心知自己一旦譯畢天書,必將性命不保,因此有意拖延。好在那雲篆之字變幻萬千,神鬼莫測,前後譯了十多年之久,卻也未惹人生疑。”
“直至後來真宗龍禦上賓,國喪大亂之際,那弟子終於尋到機會逃出宮去,彼時情形緊迫,他隻來得及將天書上卷帶在身邊,中卷與下卷遺留在了宮中。為逃避朝廷通緝,他向西南而去,至蜀中,尋一僻靜幽穀,避世而居。未免惹禍上身,他命令弟子傳人不得向外透露穀中諸事,亦不可與朝廷中人有所牽扯,如此過去百年。”
裴昀不可置信道:“那、那人——”
謝文翰接道:“那世外高人便是活了一百一十八歲,人稱睡仙的希夷先生陳摶,而其關門弟子,姓秦名巽,自號春秋散人,所立門派,乃稱春秋穀。”
裴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天書一事,查來查去,竟是查到自己師門頭上!
“六師叔,你所言當真?”她忍不住問道。
謝文翰微微一笑:“我們師兄弟幾人所身懷絕技,難道不是最好的印證麼?”
是了,羅浮春的劍酒雙絕,張月鹿的星相占卜,曲墨的機關巧術,救必應的妙手神醫,謝文翰的詩詞歌賦,還有秦碧簫宋禦笙的駐顏有術,這一切正是最好的證據。
謝文翰繼續慢條斯理道:
“天書一事,為春秋穀不傳之秘,僅為曆代穀主所知。後靖康年間天下大亂,開封宋室皇陵被大肆掘盜,不禁有偽齊、北燕、西夏各國人馬,還有一些武林中人渾水摸魚,天書重見天日,很快便成為眾人爭搶的重中之重。時值師祖秦玄隱,也便是大師伯秦碧簫之父繼位,他不願見祖師心血流落在外,遂出穀尋覓。當年真宗駕崩之後,劉太後下令將天書祥瑞皆陪葬皇陵,卻也抵擋不住長生不老的誘惑,隻陪葬了中卷,將下卷《長生經》私自留下。故而彼時現世的天書,僅是皇陵之內的《雲霄九重功》。”
“曆經一係列血雨腥風你死我活的搶奪之後,有四人活到了最後,而那雲霄九重功正是有青陽、朱明、白藏、玄英四部分心法,各自獨立成篇。四人武功不分伯仲,且皆身受重傷,再戰下去,恐怕同歸於儘,於是四人商議之下,便將這功法一分為四,自此分道揚鑣。” “曾師祖所得便是玄英功!”裴昀脫口而出,“那其餘三人是什麼來曆?”
“盜墓一事陰損失德,連師祖都是喬裝易容前往,其餘人等又怎會暴露真實身份?”謝文翰搖了搖頭,“或是將秘籍改頭換麵,或是身死技滅,總之這百十年來,江湖中從無雲霄九重功的隻字片語流傳。我手裡天書正是其中朱明篇,乃是在關外西域偶然所得,誰料一經現世,便是引得軒然大波。我不精通武藝,對武功秘籍沒有興趣,留在手中隻會招來禍患,如此還不如將其公開出售,既發財一筆,又免去紛爭,兩全其美。”
“可天書本為師祖所有,六師叔你乃春秋穀門人,怎可將天書泄露外人?”
“莫忘記了,我早已被大師伯逐出了師門,喚你這一聲小師侄,也不過是念及三分舊情罷了。”謝文翰似笑非笑道,“況且,今次你不也是為外人來爭搶這天書麼?”
裴昀不禁語塞,她確是受趙韌之命前來探查天書,卻哪知那天書根本不是出自趙宋皇室,而是她師門春秋穀。皇命難違,師命亦不可負,偏就這二者有這一段恩怨,如今她到底該何去何從?
“現如今,天書之秘我已全盤向你托出,至於你要何去何從,便全然看你自己抉擇了。”看穿了裴昀的心亂如麻,謝文翰意味深長道,“明日海上宴,群雄爭鋒,價高者得,小師侄你欲得天書,還需自憑本事才好。”
裴昀還想再問,可在謝文翰卻製止了她:
“好了,我說過,你隻可以問三個問題,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答,如今你已是破了規矩了。至於,你所問最後一件事”
謝文翰端起茶盞,卻沒有飲,他以茶蓋輕撥水麵幾下,停頓片刻,終是將茶放了回去,幽幽道:
“我對江湖爭名奪利本無興趣,所作所為不過是時事所迫,無奈為之,無論謝家家主還是逍遙樓主,皆非我所願。待此間事了,我會帶珍娘遠離江湖紛爭,尋一處僻靜之處,安度餘生,你且放心,這世上我最不會相負之人,便是珍娘。”
裴昀定定望向他,當年六師叔離穀時她尚幼,對他了解不深,如今隔世經年重逢,各自曆經世事,物是人非,彼此幾乎與陌生人無異,她根本分辨不出他的話究竟是真還是假。
但至少這一刻,這一瞬,她甘願相信他。
“好,”裴昀輕歎一口氣,“希望六師叔你言而有信。”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她起身告退,卻聽謝文翰道:
“且慢,我有言在先,得四戒令者皆可與我麵談,並私下交易,我逍遙樓奇珍異寶數不勝數,不知小師侄可有鐘意?”
裴昀淡淡道:“除去天書,我無他求。”
“真不知該說小師侄你到底是太過正直無私,還是太過執拗迂腐。”謝文翰笑著搖了搖頭,“我雖已離穀多年,但昔日穀中歲月仍是我此生最快活歡樂的一段日子,你我久彆重逢,我這做師叔的又怎能不為師侄送上見麵禮?”
說罷他拍了拍手,有仆從聽令奉上錦盒,盒中乃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靈芝,其色鮮紅如火,仿佛祥雲燃燒,彤雲滴血,正是裴昀自顏玉央手中所得雲中帖上繪就的千年赤靈芝。
“百年靈芝碩大如盤,千年靈芝反而濃縮成精,了絕症解奇毒素有神效,小師侄你可要仔細保管。”謝文翰若有所指道,“或許關鍵時刻,能因此得救性命也說不定。”
第96章 第四十三章
作彆謝文翰後,裴昀由仆從指引,從另一扇門離開了主樓,順廊橋一路來到了流霞坊。
她隨意選了一間雅閣落座,剛坐下不到片刻,披頭散發的曲生便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
他本還有所顧忌,但見顏玉央未與她同行,膽子便大了起來,一拍桌子,惡狠狠道:
“四戒令你已到手,還來我這裡做什麼?你走!我流霞坊不招待你這無知狂徒?”
“無知?我已通過你的考驗,品辨出了三十六種珍釀,怎能說是無知?”
裴昀一邊隨口而答,一邊為自己斟酒,誰料手中酒壺卻被曲生一把搶了過去。
“嗬,那些個俗品算得了什麼?千日醉才是真正的瓊漿玉釀,世間罕見,可惜已經被你這個莽夫給毀了!”
“我早說過你的千日醉並未釀成,況且這世間怎會真有叫人醉千日之酒?”裴昀心中諸事紛亂,根本無暇與他爭辯,隻不耐煩道:“你若真想製出烈酒佳釀,我師伯曾有一技,用蒸花露的法子蒸酒,以冷器取滴露,這般製出的酒性烈勁足,雖不可千日醉,十數日醉卻是足夠了。”
曲生將信將疑:“當真?”
他細細想了一遍,覺得可行,於是連招呼也不打一個,急匆匆轉身,連手裡的酒壺都忘了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