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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9140 字 2024-06-07

裴昀欲倒酒卻無壺,也懶得再喚人上酒,隻將酒盞往桌麵上一撂,起身來到窗畔,思緒萬千。

天邊圓月高掛,今晚已是八月十四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謝岑尋了過來。

“你見過樓主了?”裴昀問。

“見過了。”謝岑神色如常答道。

“可也是允你問三件事?”

“不錯。”

“你問了什麼問題?”

“你又問了什麼問題?”

裴昀皺了皺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岑施施然在桌前坐了下來,似笑非笑道:“有人似乎說過要分道揚鑣,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又何必與我來互通有無?”

裴昀氣結:“公是公,私是私,這都什麼時節了你還在翻舊賬?算了,你若不願,我們仍是各自行事罷。”

“好歹我也助你得了一枚四戒令,叫你先低頭一次怎地如此困難?”謝岑搖頭嘖嘖了兩聲:“也罷,之前的事我未同你商議是我不是,但你在旁人麵前下我麵子,一報一報也還了回來,現下你我一筆勾銷,揭過此章都不提了,如何?”

“好,”裴昀一口答應了下來,“你問了什麼問題?”

“你又問了什麼問題?”

兩人再次僵持住。

沉默片刻,裴昀率先開口:“我知你為何難以啟齒,因那逍遙樓樓主乃是你族中叔父是不是?”

謝岑不答反問:“巧扇說你曾在謝家與我那嬸娘私下密談,你也早便與這逍遙樓樓主相識對不對?”

“對,他正是我師叔。”

二人對視,臉色皆是分外凝重。

“此事我祖母應當知情,”謝岑緩緩道,“當初我向她討要雲中帖,她便勒令我不得前往雲中宴,還順水推舟逼我成親,我迫不得已,一邊假意周旋,一邊另尋他法。”

“尋到了不眠樓去?”

“我本是去尋琴如霜的,她琴技高超,交友甚廣,必能有門路。”謝岑瞥了裴昀一眼,沒理會她的擠兌,繼續道:“當初她離開臨安後沒有回到獨秀樓,無人知曉她的去向,除了她的金蘭姐妹蘇蓉蓉。我為此事,不得不與她逢場作戲,幾經周旋,我答應下了她諸多條件,這才得知了如霜的下落。”

“她去了哪裡?”

“她嫁人了。”謝岑淡淡道,“她拒絕了官家賞賜的黃金萬兩,隻求得了那張綠綺琴,與一個尋常商賈走了,從此洗儘鉛華嫁做人婦。”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可裴昀卻隱約猜到了琴姑娘離開的緣由,隻因她心上那個人,將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對她不曾絲毫挽留。

“我手中的雲中帖乃是蘇蓉蓉另贈與我的,隨即我便來到了小瀛洲島,為見這樓主一麵,在四樓使勁渾身解數,而後便是與你相遇了。”謝岑將前因自此交代清楚。  裴昀點了點頭,也便將自己與謝文翰之間三問三答簡略複述了一番,但是將其中涉及春秋穀的部分統統隱去了。

謝岑聽罷沉吟道:“如此說來,上卷已經失傳無蹤,而縱使當年官家所背那冊《長生經》當真是天書下卷,也早付之一炬了,現今流落民間有跡可循的僅是中卷雲霄九重功,當初那北燕國師李無方八成就是衝此而來!”

“不錯,卻不知四篇功法,那李無方已搜集了幾篇。”裴昀歎了口氣,“恐怕早已得一篇不止,他的武功神鬼莫測,世所罕見,當世高手,除去大光明寺心明鏡大師,與令祖母,我想不到誰還能與他一戰了。”

謝岑卻不以為然:“他一己之力,縱是天下無敵,千軍萬馬之前,也束手無策。我倒覺得,眼下最為可疑的,是我這個搖身一變手眼通天的叔父。我問他第一個問題,便是當年他為何離開謝家,這些年身在何處?他道是他本是私生之子不為謝家承認,故而離家出走,後拜一世外高人為師,遠離江湖紛爭,悠然自得。”

“我又問他,當初他既已避世而居,又為何回到謝家,既不喜江湖恩怨,又為何一手建立逍遙樓,如此自相矛盾?他道當年少不更事,對謝家心存芥蒂,而今時過境遷,他也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無名小卒,而是鼎鼎大名逍遙樓樓主中書君,人至中年,閱遍世事,心思轉變,少年輕狂如過眼雲煙,這才認祖歸宗。”

裴昀皺了皺眉,不置可否。

“那你第三個問題問的什麼?”

“第三個問題,我問他今次如此大張旗鼓邀請天下群豪前赴雲中宴究竟意欲何為,他說”謝岑頓了頓,緩緩道,“他說,想知道緣由,自可回謝家詢問我祖母,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這是何意?難不成逍遙樓背後真正的東家乃是謝家?謝老前輩究竟想乾什麼?”

“我不知道。”謝岑麵色難看的搖了搖頭,“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在此之前,從不曾聽聞謝家與逍遙樓有半分瓜葛。”

“其實,前日裡我在謝家查到了一些事。”

沉默片刻,裴昀遲疑著開口,將那佛座千瓣蓮與謝氏宗譜上多情相公的手書告知了謝岑。

“謝家與極樂天的糾葛,恐怕也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  謝岑明白過來裴昀之意,臉色微變:“你懷疑極樂天殺手之事,與現下逍遙樓天書之事,幕後主使都是謝家?莫忘了,當初可是祖母親率武林正道將極樂天剿滅,她那般冷酷無情之人,怎會因男女私情左右大局?”

“我並非懷疑,隻是此事著實蹊蹺,我願與你開誠布公而談,自是信任於你,你我應當一同查明真相。”裴昀誠懇道。

謝岑輕嗤一聲,似笑非笑道:

“當真開誠布公嗎?千金手救必應是你師伯,逍遙樓樓主又是你師叔,你那神秘師門當真神通廣大,我又何曾多問過?況且眼下你又同那‘玉公子’混到了一處,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麼?小裴侯爺,你可莫忘了咱們此行的目的!”

“你——”

裴昀氣結,卻也無處反駁,隻一字一頓道:

“我不曾忘記,隻是你也莫要忘記得好!”

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疏離又戒備,談話陷入了僵局。

他們心知肚明,二人皆欲查明真相,卻也皆有私心,她不想抖出師門之秘,他也不想將謝家牽連其中,或多或少,他們對彼此有所隱瞞。

謝家,極樂天,逍遙樓,春秋穀,世子府,天書

他們仿佛陷進了無邊無際的迷霧中,紛紛擾擾,百思不得其解。

真相,究竟是什麼?

謝文翰著仆從送走謝岑後,迎接來了今晚第三位客人。

“世子爺終於大駕光臨,謝某已恭候多時了。”

謝文翰啜飲香茗,滋潤乾燥喉嚨,抬頭對來人微微一笑:

“我與世子明明早有約定會麵詳談,世子爺卻偏偏舍近求遠,過五關斬六將求得四戒令才與我相見,實在叫謝某費解。不知情之人,還以為世子耽於酒色財氣,沉淪其中。”

顏玉央麵無表情落座:

“杜衡不是一直與你聯係?”

“看來世子對明日之事已是成竹在胸了。”

“你如未十拿九穩,又何必與我合作?”

謝文翰不緊不慢道:“我清楚世子的智謀能耐,此番你我通力合作,各取所需,珠聯璧合,豈不美哉?”

顏玉央卻不以為意,他冷笑了一下:“當真珠聯璧合?以逍遙樓財力人力,似乎並不需要旁人相助來分一杯羹,你不過是尋一擋箭牌罷了。”

“世子冤枉,逍遙樓小小江湖門派,勢單力薄,怎敢與世子府日月爭輝?”謝文翰貌似懇切道,“此番合作乃是真心實意,世子若不信,謝某即刻便將誠意獻上。”

說罷命仆從呈上一薄卷絲絹,天長日久,絹布泛黃,其上所書之字如煙似雲,變幻莫測。

顏玉央卻連看也不看,隻冷淡道:“這是你我早就講好的條件,算不上誠意。”

“哦?那世子想要什麼?”

“我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謝文翰忍俊不禁:“也罷,我允諾過凡得四戒令之人,皆可問我三個問題,謝某這一晚上已是解答得口乾舌燥,便也不差一人了。世子請問罷——”

顏玉央自懷中取出一枚雲中帖置於桌上,將其推到了謝文淵的麵前。

謝文翰垂眸一掃,但見其上所繪乃是一尊造型奇怪的白玉像,人身鳥翅,麵若好女,似妖似仙,下書三個小字“妙音鳥”。

“此物為何?”顏玉央沉聲問道。

謝文翰拈起這枚雲中帖,在手中把玩了幾下:“這是佛經中記載的一種神鳥,名喚迦陵頻伽,能歌美音,若天若人,故而民間稱之為妙音鳥。相傳當年西夏國主罔顧人倫,弑母殺叔,屠滅妻族之後,為冤魂所纏,夜不能寐,直至高僧指點,請了數尊妙音鳥像入宮,以其佛音梵唱驅散冤魂,這才得以安寢。故而西夏王室最喜妙音鳥,無論王宮還是陵寢,都四處遍布其像,用以趨吉避凶。”

顏玉央不置可否,接著又問道:“一年前,我同逍遙樓交易,詢問西夏王室後人的下落,彼時得到了答案是天下盟盟主楊雄傑妾室紅葉夫人,因其曾當眾彈奏過《靈芝歌》,此乃西夏王室宮廷曲。後來我尋到此人,得知她確是西夏公主李仙玉之女,隻是她從未在西夏王宮中生活過一天,又豈會聽過《靈芝歌》?既然如此,逍遙樓究竟是如何知曉她黨項後裔的身份?”

“其實這兩個問題,本就是一個問題,而這問題的答案,世子不是已心中有數了嗎?”

謝文翰淡淡淺笑,麵容溫和:

“不錯,十三年前赤月蝕之際,日月山上朔月聖地中的西夏寶藏正是為我所得。”

他輕描淡寫拋下石破天驚之話,顏玉央雖早有所料,可此時真正聽他親口承認,還是心中猛然一窒,胸口絞痛不止,以至於整個人都在幾不可查的顫抖著。

“昔日蒙兀人包圍興慶府之際,夏末帝派遣大批工匠在都城地下挖通長達數十裡的隧道,將王室金銀珠寶轉移而出,而後為封口,便將這批工匠全部坑殺。其中有一工匠死裡逃生,卻雙腿儘折,從此隱姓埋名,沿街乞討為生。後來他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之時,僥幸被人所救,為了報恩,他便將心中埋藏了十數載的秘密說了出來。彼時距西夏滅國之時,正好過去一十二年,赤月蝕再現,寶藏重見天日。”

謝文翰頓了頓,又道:“而想必世子你也猜到了,我手中這篇朱明功,便也是從朔月聖地而得,三十年前叱吒風雲的西海王白寒爾,所練朔月教傳世神功正是朱明功。”

“我要知道的不是這些!”

顏玉央臉色慘白,緊要牙關,幾乎是從喉間一個字一個字崩出了聲:

“我隻問你,當初你在武林中重金招募一批江湖人隨你西出尋寶,其中可有一擅輕功的池姓女子?她人現今何在?”

此人千方百計,明裡暗裡用儘辦法誘他而來,不正是想用此事要挾他麼?!

他一錯不錯盯著謝文翰的雙眼,生怕從他口中得到答案,得到那個他其實早已知曉的答案。

“本來我尚不能確定,如今看來,你的確是當年那個孩子當初若非是池姑娘,我們也無法破解聖殿前最後的機關。”

謝文翰煞有介事一歎:

“至於她身在何處,明日之後,我自會原原本本告知於你。還望世子以大局為重,明日按計劃行事才好。”

第97章 第四十四章

這一晚,裴昀沒再見到顏玉央,她以為他會尋她而來,可她在流霞坊等了一夜,始終沒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此也好,以免最後撕破臉皮之時,鬨得太過難看。

翌日,八月十五仲秋夜,終是來到萬眾矚目的雲中宴這一天。

宴席設在了那逍遙樓中主樓的頂層,此處為一片開闊廳堂,可容百十來張八仙桌,四周窗欞大敞,海景月色一覽無遺,晚風吹過,清涼愜意。江湖豪傑集聚於此,人聲鼎沸,高朋滿座,當真有海上雲中瑤池宴之盛景。

逍遙樓出手大方,酒是瓊漿玉液,菜是山珍海味,然而眾人卻不是為了吃食而來,個個吵嚷著要得知天書下落。

那鹿夢齋的畫先生出麵主持大局:

“日落之後,樓主定會攜天書親自露麵,請大家稍待片刻,儘享美酒佳肴。席間,我亦會呈上種種奇珍異寶,為眾位英雄助興,大家人皆有份,價高者得。天書畢竟隻有一冊,可我逍遙樓卻不隻天書一樣寶物,眾位英雄可要把握時機,不枉遠道而來這一遭。”

話音落下,便有貌美如花的憐惜奴手捧一長托盤,娉娉婷婷的走了上來。

畫先生揭開托盤上的紅綢布,隻見盤中乃是一柄漆黑的彎刀,鹿皮刀鞘,無紋無飾,看似樸實無華,卻自有一股冷冽寒氣撲麵。

席上有人驚呼了一聲:

“是裁雲刀!”

畫先生微微一笑:

“不錯,這第一件寶物正是裁雲刀。”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裁雲刀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工匠莫邪所鑄,切金斷玉,所向披靡。那莫邪脾氣古怪,每每鑄成神兵傑作,隻孤芳自賞,甚少出賣贈送,曾有俠客豪擲千金,都無法從他手中得到一把兵器。如今這裁雲刀一經露麵,自是引得眾人激動萬分,爭先競價。

獨獨那坐在角落裡的千機叟何必光冷哼了一聲,不屑道:“那老小子不過是沽名釣譽,自抬身價,所鑄刀劍蠢笨不堪,哪及我的暗器輕便靈敏,巧奪天工,這幫不識貨的莽夫!”

這位暗器大師與那位神兵巧匠素來不合,已是江湖上公開的秘密了,身旁戴平聽罷卻是沒好氣道:

“何老爺子你可省省吧,有能耐你也學學人家這買賣炒價的本事,莫忘了咱們還欠人家一屁股債呢!”

提及此事,何必光頓時偃旗息鼓,訕訕的摸了摸鼻子:

“這次是我賭昏了頭,下不為例,待小老兒得了那昆侖神鐵,回去閉關三月,好好造幾樣趁手暗器,這欠款很快便能還上了。”

戴平聞言翻了個白眼:“你最好真的戒賭了!”.

裴昀與謝岑、丁雲瀟及其弟子墨蘭同行,四人對那逍遙樓所售賣珍寶皆無興趣,隻揀了僻靜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裴昀趁機不動聲色觀察著在場所有人的動向。

天書固然是這雲中宴最大噱頭,可宴上眾人並非個個都為天書。正如畫先生所道,那天書畢竟隻有一冊,有人勢在必得,有人渾水摸魚伺機撿漏,還有人專程隻衝雲中帖上的珍寶而來。

隨著宴席的進行,不斷有寶物被呈了上來,有眾人趨之若鶩的神兵利器,天材地寶,也有無人問津的筐篋中物。譬如那鶴鳴派掌門之子莫子虛,便不廢吹灰之力得到了名為蒼山奇蝶的蘭花種,而瞿家大小姐瞿明霞和九幽仙子常小蝶,及廬山派掌門夫人爭搶一雙刀槍不入的天蠶絲手套,押上了全部家當,仍是敗下陣來,氣得幾乎要掀了桌子。

當然,也有人冷眼旁觀,巋然不動,如白嶽劍派聶聰老掌門,與鐵掌開碑吳離前輩等,他們自持身份,老神在在,隻靜等天書出現。

然而裴昀在宴上巡視了好幾圈,都沒有見到顏玉央的身影,她心中不免隱隱升起不安,這人此時還不現身更待何時。

她身旁的謝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丁雲瀟寒暄,一邊也暗中留意著席間百態,忽聽一道嬌媚婉轉的嗓音道:

“呦~瞧瞧這是誰?幾日不見,我這侄兒越發俊朗了,近來又偷了多少女兒家的芳心啊?”  但見一身段婀娜的美貌婦人走了過來,毫不客氣的坐在了謝岑身旁,強行將裴昀擠去了一邊,她麵若桃花,眉如細柳,雖上了年歲,卻也不減風情。

謝岑含笑招呼道:

“好久不見,三姑姑又年輕了。”

此女名喚於三娘,江湖綽號妙手觀音,聞言眉開眼笑嗔怪道:

“乖侄兒嘴巴真甜,和你那冤家爹一個模樣。”  丁雲瀟一見此女卻是花容變色,沒好氣道:  “你來乾什麼?”

“姐姐這是說得哪裡話,姐姐有本事得雲中帖,便不準妹妹也能得嗎?莫非姐姐還在生妹妹的氣?”於三娘掩口嬌笑道,“不就是那年妹妹背著姐姐與文淵把臂同遊天姥山嘛,這都過去多久了,姐姐怎麼還記恨在心?好生小氣!”

丁雲瀟冷聲道:“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我隻得一個親妹妹,已故去了多年,除此之外沒有旁的姐妹。”

“呦,那丁閣主真是好生孤僻可憐,平日裡連個說體己話的密友也沒有。”

而後不等丁雲瀟發作,於三娘又笑意盈盈的對謝岑道:

“乖侄兒,聽說你要成親了,屆時三姑姑我可定要給你送上一份大禮。”

謝岑乾笑了一聲:“江湖謠傳,算不得準。”

“疏朗要成親了?此事我怎地不知?”丁雲瀟柳眉輕顰,“我有一外甥女兒,模樣性情都還過得去,原先還打算將你二人湊作一對兒,現在看來卻是有緣無分了。”

裴昀忍無可忍插了一句嘴:“丁閣主您那外甥女不是已經許了人家嗎?”

妄想將卓菁與這浪蕩子湊到一起,她是斷然不許的!

可惜那幾人根本對她不理不睬,於三娘與丁雲瀟兀自將謝岑夾在其中,這個要給他介紹自己徒兒,那個要讓他相看娘家表妹,長袖善舞如謝岑臉上笑容都已經開始僵硬了。故去這麼多年,還能惹得紅顏知己為他爭風吃醋,那多情相公謝文淵著實是厲害!

裴昀正暗自腹誹,忽覺腰間一癢,有什麼東西幾不可察間劃過,登時一驚,猛然反手一扣,抓住了那隻手臂,一個用力,將那小賊從桌子底下提了出來。

“疼疼疼疼!快鬆手!”

“放開他!放開他!”

兩道清脆的童聲先後響起,裴昀手中提溜著的是個瘦小的幼童,抱著他的腰氣喘籲籲要往回拽人的是另一個圓胖孩子,兩人約莫五六歲的模樣,正是盧雉閣跟在那白水真人身後的兩個童子。

裴昀挑開兩人的衣襟,頓時掉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門的小玩意,錢袋、銅板、扳指、玉佩,什麼都有,她板起臉質問道:

“誰指使你們來乾這偷雞摸狗的營生來?若是不說,我便捉你們二人去送官,叫官老爺打爛你們的屁股!”

瘦童子嘴硬道:“不說!我們不說!”

胖童子倒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是真人讓我們偷的,求求你放了銀錠吧!”

瘦童子氣急:“元寶!我們說好了不把真人供出來的!”

“銀錠?元寶?你們那白水真人可真是掉進錢眼兒裡了。”裴昀失笑,“好罷,我饒過你們這一次,快將這些錢袋送回失主那裡,再被旁人捉到,你們非要吃大苦頭不可!”

這兩個小家夥也是手法了得,在場這麼多武林高手,還能任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到手這麼多東西。

元寶還支支吾吾的反應不過來,那銀錠卻是眼睛滴溜一轉,忙不迭地道:

“多謝大俠開恩,多謝大俠開恩!元寶,你還愣著乾嘛?”

說著狠狠拉了他一把,兩人一起撿掉落在地的物件。

有一枚墨玉指環滾到了裴昀腳邊,她彎腰拾起,看了幾眼,突然湧起一顧熟悉之感。

元寶見狀突然不管不顧的撲了過來:

“還給我!這不是我偷的,這是我的!”

說著一口咬在了裴昀右手虎口上,裴昀吃痛,下意識鬆手,元寶一把將墨玉指環搶了回去。

“元寶你瘋了!”

銀錠被他嚇得小臉煞白,也顧不及撿地上的東西了,一把拉扯過他,生怕裴昀發怒,兩個人連滾帶爬一起逃跑了。

裴昀起身欲追,卻是被人以折扇輕輕一攔,折扇主人失笑道:

“你同個小娃娃較什麼真?”

裴昀看了謝岑一眼,沒有說話,她隻是覺得那枚墨指環十分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腦海光影一閃而過,如飛鴻踏雪,不留痕跡。

正愣神間,有人自身後悄無聲息的接近了她:

“雲少俠,借一步說話。”

她回頭,隻見杜衡似笑非笑的麵孔,他壓低聲音道:

“公子叫我傳話於你,若還想要天書,請即刻隨我來。”

裴昀心中一緊,不由看向身旁的謝岑,二人對視一眼,心中千回百轉。謝岑權衡之下,幾不可察的對她點了點頭,她遂答應道:

“那便走罷。”

第98章 第四十五章

圓月初生,天色漸暗。

裴昀隨杜衡出門,離開逍遙樓,一路來到海灘。

海上明月,波浪拍岸,礁石之上立著一個頎長的身影,紫衣如墨,玉麵似雪,衣袂隨夜風而擺,海天蒼茫之際,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裴昀一步一步走過來,站定在他麵前,沉聲開口:

“你到底想乾什麼?”

“終於舍得拋下你那謝家公子了?”顏玉央眉目如霜,語氣隱有嘲諷,“利用我得了雲中帖,又得了四戒令,轉身便棄如敝履,與旁人同氣連枝,有說有笑。”

裴昀聞言深感荒謬:

“你我當初有言在先,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如今交易兩清,各奔東西,你何必擺出這副——”

這副妒夫棄婦模樣。

餘下的話卻是被她咽了回去。

“兩清?你似乎忘了,你我二人之間怎會有兩清?”

顏玉央深深望著她,緩緩道:

“裴家四郎?小裴侯爺?或者我該叫你——阿英?”

錚然一聲長鳴,斬鯤出鞘,寒光朔朔,直指他麵門。

裴昀臉色冷凝:“那我又該喚你什麼?玉公子,還是小王爺顏玦?你堂堂大燕國世子,偷渡宋境,私下江南,究竟意欲何為?!”

一路之上,二人揣著明白裝糊塗,不過是粉飾太平。多日以來,為得四戒令,彼此攜手禦敵,同進同退,多少曾生出一瞬半瞬祥和與默契的錯覺,可那不過是暴風驟雨間隙的短暫寧靜,海市蜃樓似的飄忽。如今那薄如蟬翼的窗紙摧枯拉朽般坍塌,他們再也沒有理由自欺欺人下去了。

“說!你到底有何陰謀?天書難道已落在你手中?!”裴昀持劍喝道。

顏玉央負手而立,淡淡一笑:

“想要天書,你何不自己來取?”

裴昀見他懷中隱約有起伏輪廓,麵色一寒,毫不猶豫攻了上去。

二人並非第一次交手,彼此招式都已嫻熟於心,你來我往,你守我破,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裴昀看準顏玉央一個破綻,長劍一挑,劃破他胸前衣衫,一本書冊被順勢挑到半空,裴昀心中一喜,縱身一躍,將書抓在手中,落地一瞬,風翻書頁,卻見頁頁皆是白紙,書竟是假的!

下一瞬她便覺自己雙臂被鉗,那人伸手捏住她的後頸,傾身而至,以唇相覆,將一枚圓溜溜的藥丸以舌渡入了她的口中。

裴昀一驚,用力一拳錘向顏玉央胸口,逼得他吃痛悶哼一聲,放鬆了鉗製,她當機立斷掙開他的手臂,反手一掌扇在他下頜之上,足下一蹬,向後躍出丈遠。

“混賬!”

她飛快偏頭將咬在牙關的藥丸吐了出去,怒不可遏道:

“這回又是什麼?穿腸毒藥,還是巫蠱秘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和你同歸於儘?!”

顏玉央被她這一巴掌扇得不輕,眼花耳鳴,半邊臉頰紅腫,他捂住胸前崩裂的傷口,緩緩轉過頭來,目光幽冷望向她。

“不是毒藥,是解藥。”

裴昀一滯,心有隱有不詳之感:“什麼?”

“剛才你吐出的,乃是八月煞的解藥。盧雉閣的錢,流霞坊的酒,憐芳苑的香,鹿夢齋的墨,都被下了八月煞之毒。”

他有些費力的牽起嘴角,輕笑了一下:

“今日中秋之夜,便是毒發之時。”

裴昀瞳孔驟縮,脫口而出道:

“是龍阿笑的毒!你派人下毒?”

話音落下,忽聽身後一片尖叫哀嚎聲響起,裴昀猛然回頭,隻見那不遠處的逍遙樓不知何時竟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雲中宴還在進行,幾百人都被困在樓中!

電光火石間裴昀心中千回百轉,她不可置信看向顏玉央:

“這便是你南下的目的?你要借雲中宴之機一舉鏟除中原武林門派!”

可是不對!縱使他心思縝密,計謀過人,他的手下又是如何暢通無阻行事?如何同時在四樓下毒?又是如何瞞過手眼通天的逍遙樓?除非

“你與謝文翰早有共謀,此局是你二人聯手所設?!”

顏玉央不置可否:“是又如何?”

“你——”

裴昀驚怒交加,隻恨不得將此人一劍殺了,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站住!”

顏玉央一揮手,便有十數名埋伏在周圍的黑衣高手一擁而上,將裴昀團團圍住。

“滾開,我去救人!”

“不必白費力氣了,樓中機關已開,門窗皆封,再加上八月煞之毒,沒有人能活著走出來。”

裴昀咬牙切齒道:“顏玉央!你這般心狠手辣,陰險歹毒,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

對此咒罵顏玉央充耳不聞,麵上神色一片淡然:“俠者以武犯忌,綠林草莽,虎嘯山林,南宋難道不以此為患?今次將其一並鏟除,你若上表朝廷,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他頓了頓,低聲道:“太華派上下我不曾殺傷一人,而此番樓中諸人與你皆無乾係,你又何必在意?”

裴昀怒極反笑:“朝廷忌憚便能草菅人命嗎?素不相識便該見死不救嗎?我裴昀自幼學的是俠義仁孝,是光明磊落,是頂天立地,與你大大不同!我若如你這般心狠手毒,冷酷無情,你顏玉央早就死在朔月聖地萬丈深淵,溶洞寒潭了!”

她眸中且哀且恨,嘶啞著嗓音,一字一頓道:

“我不該救你,我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當初救了你!”

一念之差,從此萬劫不複。

顏玉央聞言如遭雷擊,本就毫無血色的麵容再添三分慘白,心中大悲大慟之下,喉頭腥甜,張嘴便噴出了一大口血濺在衣擺地上,轉瞬侵染開來。

這一句話,叫他自當日寒潭碧水中被救起後,一直以來所有癡戀,所有執念,統統都化作泡影,成了笑話。

是了,這世間本就無人願他活下去,無人在意他的生死,萬般種種,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強求罷了。

見他驟然嘔血,搖搖欲墜,裴昀本是心頭一緊,可顏玉央一把甩開身旁杜衡伸來欲攙扶他的手,而後抬頭望向她的目光,卻更是叫她心中一顫。

那雙通紅的眼中,盛著滿得幾乎要溢出的憎恨、失望、悲傷雖無聲,卻已萬語千言。

他緩慢又用力的伸手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從袖中掏出一物,重重摔在了裴昀腳邊的沙地中,嗓音沙啞吼道:

“滾——”

是一隻細口白瓷藥瓶,裴昀撿起瓷瓶,拔開瓶塞,略微一嗅,與她方才唇齒間殘留的味道一模一樣。

裴昀抬頭最後瞥了顏玉央一眼,便在他這般熾熱又冷厲的目光下,頭也不回的轉身向逍遙樓方向奔去.

夜色之下,火光衝天,連中秋滿月也被映成一片血紅。那火勢之猛烈,頃刻之間將相連的五棟樓宇全部吞噬,顯然是放火之人早有預謀。

裴昀既得解藥不敢再耽擱,片刻不停趕去救人。

雖然門窗已封,但樓中仍有零零散散的人突破機關,以輕功從樓上躍下,試圖逃生,卻被早已守在樓下的黑衣殺手阻攔。那雪嶺二佛便如黑白無常一般,手起刀落,無聲的收割性命。

裴昀遙見那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好不容易逃出火場,身上尚殘留著火苗,便遭二人圍攻,勉強支撐了幾招後,被笑彌勒以鐵念珠死死勒住脖頸,鬼菩薩一掌擊在其天靈蓋上,登時斃命。

“住手——”

裴昀目眥欲裂,運儘全力拔足狂奔,忽而迎麵寒光閃爍,她瞳孔皺縮,身形急轉,淩空向後連翻數了空翻,這才堪堪躲過了偷襲的暗器。

待站穩之後,裴昀抬頭望去,隻見麵前立著一個玄衣身影,麵覆白色假麵,其上隻有眼口處有三道彎月孔洞,如同哭喪著的一張臉。他手中拈著一朵花瓣重重,如蓮似菊的暗器,正放在鼻端輕嗅,夜色之下,火光之中,優雅又詭秘。

他開口,卻是一把裴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小師侄,你既已得了逃生之路,為何偏偏還要回頭送死?”

裴昀渾身一震,又驚又怒,萬分複雜望向此人,艱澀道:

“六師叔,你究竟是謝文翰,還是……葉問天?”

葉問天,笑麵生葉歡之子,極樂天夜使,當初正道八家圍攻極樂天唯一漏網之魚,亦是暗器佛甘霖的唯一傳人。

極樂天便是逍遙樓,逍遙樓便是極樂天,原來如此!

謝文翰聞言輕聲一笑,幽幽道:

“葉問天,還是謝文翰,又有何區彆?我是葉問天,亦是謝文翰,然而極樂天已不複存在,謝家又不認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我便隻能化作一抹孤魂野鬼,一縷見不光的影子。說起來,我還是更加懷念在春秋穀的日子”

裴昀聽罷心念百轉,聯想之前得知的種種隻字片語,心頭驟然劃過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你是笑麵生與謝若絮之子!”

“此時此刻小師侄你才猜到這一點,不覺得為時已晚了麼?”

“所以,今日雲中宴種種,你是為了報當年極樂天被滅之仇!”

裴昀雖是問句,可心中卻已是篤定。

是了!鶴鳴派,白嶽劍派,瀟湘閣,泰山劍宗,落星山莊,江陵瞿家、姑蘇謝家除了早被顏玉央滅門的濟南公孫家,當年合力圍剿極樂天的世家門派統統在此,或是子女或是傳人,他們被各種各樣的理由引誘前來赴宴,等待著他們的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瘋狂複仇!

“不錯。”

被拆穿身份與企圖,謝文翰不驚不擾,他隻癡迷的望著不遠處的火光、哀嚎與殺戮,喃喃道:

“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正是在等這一天。”

“都說正邪不兩立,可什麼是正道,什麼又是邪道?行走江湖,哪個敢說自己手不沾血,問心無愧?他們口口聲聲道,極樂天是魔教,我爹是魔頭,於是他們打著替天行道的名義,大搖大擺衝進我家中,燒殺搶掠,以多欺少。小師侄,你多幸運,你隻是遙遙聽聞父母戰死的消息,而我,卻是親眼看見我爹被我娘帶人逼上絕路,親眼看著我爹在我麵前身首異處,那鮮血與腦漿甚至就噴在我的臉上,哪怕二十年過去,我還記得那滾燙的溫度。從此以後,除去報仇,我餘生再無彆的選擇。”

他緩緩摘下麵具,看向裴昀:  “小師侄,你知曉家破人亡的痛處,你知曉報仇心切的悲痛,為報裴家之仇,你也曾孤注一擲,不擇手段,這世間你應當是最懂師叔之人,不是嗎?”

“我不懂!”

裴昀低吼道,“縱我也家破人亡,可我從不曾傷及無辜!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六師叔你為何要興師動眾害上這許多無辜性命?又為何與北燕狼狽為奸,與奸相韓齋溪同流合汙?”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謝文翰幾不可查一歎,“十二年成就一棟逍遙樓,錢權勢,一個也不能缺。我能有今朝報仇雪恨之日,許多事情,已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左右得了的。”

可裴昀卻不叫他蒙混過關,她握緊了手中斬鯤,咬牙問道:

“六師叔,我今日隻要你一句話,你告訴我,當年鷂子嶺裴家流放隊伍被黑衣死士伏殺,此事到底是不是極樂天所為?”

謝文翰輕描淡寫道:“你以為當年碧波寨中人為何能得到消息,及時追去施救?小師侄,你須知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已死了一次不止,你我叔侄一場,我對你,已是仁至義儘。”

“是,我數次在那些黑衣死士手下死裡逃生,如今想來,都太過幸運了些。師叔手下留情之恩,師侄銘記在心。”裴昀死死盯著葉問天,啞聲道,“可是師叔,你殺我二哥,屠我裴家滿門,助紂為虐,通敵叛國,禍亂朝綱,這筆仇,又該怎麼算?!”

她剛向前邁出一步,忽有三枚佛甘霖向她激射而來,分攻她頭胸腹三處,她勉強躲過兩枚,第三枚逼不得已拔劍一劈,意料之中的萬千飛刃如漫天花雨般襲來。她身影急轉,且避且退,手中長劍舞成一片虛影,內力迸發到極致,才將將躲過了所有飛刃致命之機,饒是如此,渾身上下仍是受了無數道淺傷,血跡透過衣衫若隱若現的滲透出來。

這還僅僅隻是三枚暗器而已。

“小師侄這是打算殺了我為你裴家報仇?”

“我亦不想走到這一步。”裴昀的語氣無不悲哀。

謝文翰拈花而笑,半是慈悲半是邪魅:

“論武功,或許我不是你的對手,可在佛甘霖之下,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生死一念,要救人還是要殺人,小師侄你可要慎重抉擇才好。”

裴昀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又有幾人拚死衝出了火海,正在被雪嶺二佛圍攻,謝岑儼然也在其中。

救人,還是殺人?

裴昀內心天人交戰片刻,終是咬牙道:

“謝文翰,今日之後,你最好帶著珍娘遠走高飛,躲到天涯海角去,但凡再叫我得知你的音訊下落,我拚著欺師滅祖同歸於儘,也必要殺了你為我裴家報仇雪恨!”

說罷再不管他的回應,運起內力,腳下生風,飛快向那被大火燒得搖搖欲墜的樓前奔去。

第99章 第四十六章

逃出火場的那一行人,正是謝岑、於三娘、丁雲瀟及其弟子墨蘭。

四人被雪嶺二佛所阻,謝岑以秋水軟劍與那鬼菩薩鏖戰,其餘三女勉力抵擋著笑彌勒的攻擊。他們本就不是二佛的對手,此時八月煞毒藥發作,劇痛之下,更是強弩之末。

豆大的汗珠自謝岑額頭上滴下,他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手下招式越發疲軟,接連兩劍都刺了個空,被那鬼菩薩一腳踹中腰腹,重重跌飛出去。

鬼菩薩緊隨而上,伸手鎖住他的咽喉,正要同下殺手之時,身後破風聲起,長劍寒光爍爍,穿雲刺霧,直指他背心。鬼菩薩不避不躲,隻肩頭一抖,以肌肉骨縫硬生生將那劍尖夾住,斬鯤削鐵如泥,鋒利無比,此時竟如紮進磐石之中,無論如何用力,再不能向前半寸!

裴昀一驚,飛快變招,握緊長劍,借力一躍,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腳接連向其飛踹而去。

鬼菩薩心頭火起,一把扔下手中之人,轉身便向裴昀攻去。

謝岑死裡逃生,粗喘了片刻,咬牙撐起了身子,一甩手中軟劍,上前助陣。

二人一左一右,相護配合著與鬼菩薩纏鬥,鬼菩薩不發一言,卻是目露嘲諷之色,左手使掌法,右手使拳法,竟是一心二用,如戲耍一般同時對戰二人。

此人武功之高,以一敵二遊刃有餘,不露絲毫破綻。裴昀情急之下,腦中靈光一閃,想起那日憐芳苑之事,當即高聲喝問:

“鬼菩薩!你還記得你師妹嗎?”

鬼菩薩聞言臉色驟變,厲聲道:

“誰告訴你的?你知道些什麼?”

裴昀故作高深莫測一笑:“你說是誰告訴我的?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那老瘟神!老瘟神還沒死!”鬼菩薩突然發狂,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露,嘶聲力竭的吼道,“說!那老瘟神現在何處?”

分心之下,手中招式自亂,謝岑看準時機,秋水軟劍如靈蛇般纏上他的雙腿,絆住他的腳步。裴昀一招裴家劍法精貫白日,直刺他心口。

“休傷我師弟!”

關鍵時刻,那笑彌勒將手中鐵念珠甩出,正擊中了斬鯤劍身,剛猛內勁之盛,震得裴昀長劍幾乎脫手,一招就此刺了個偏,僅僅將鬼菩薩肩頭劃破了半寸。

笑彌勒緊隨鐵念珠而去,為鬼菩薩援手,於三娘與丁雲瀟對視了一眼,各持長劍一躍而起,同時向笑彌勒攻去。

笑彌勒被這二女糾纏許久,早已不勝其煩,當下左右手各握住一劍,狠狠一拉,將兩人拽到近前,手如鋼筋鐵骨一般不費吹灰之力將長劍扭斷,而後將斷劍之刃直接插進二人胸口。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於三娘和丁雲瀟連一絲還手之機都沒有,眼睜睜看見一切的墨蘭尖叫道:

“師父!於前輩!混賬!我跟你拚了!”

說罷提起長劍不要命一般向笑彌勒衝了過去。

與此同時,海邊有一道急促的哨聲響起,長長短短,若有規律。

笑彌勒低聲咒罵了一句,隨手一掌將衝過來的墨蘭拍開,而後飛身來到鬼菩薩身側。

鬼菩薩正猶自不甘的質問裴昀:

“老瘟神在哪裡?他都跟你說了什麼?”

“師弟你清醒一點,老瘟神死了三十年了!師妹也死了三十年了!那小子詐你而已!世子在召我們回去!”

笑彌勒說著,不顧鬼菩薩的掙紮,拎起他的衣領,攜著他一同向海邊奔去,而周遭另有十數個黑衣人亦緊隨二人之後。

遙遙可見那岸邊有一艘華麗大船正在駛入海中,二佛與黑衣人兔起鶻落間,先後躍上船頭,大船片刻不停的前行而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眼見那大船離開的背影,裴昀憤恨至極,卻束手無策,如今他們已根本沒有能力再追船了。

謝岑此時臉色青白,已是強弩之功,裴昀不敢耽擱,飛快上前把解藥塞進他的口中,留他在原地自行調息,而後匆匆去查看另外幾人。  那笑彌勒急著撤退,拍向墨蘭那掌未下死手,她雖受了重傷卻僥幸保住性命,不顧自己的傷勢,她連滾帶爬的來到丁雲瀟身邊,哭喊道:

“師父!師父你怎麼樣?”

丁雲瀟與於三娘皆胸口中劍,縱是大羅神仙也回天乏術,此時此刻不過還剩一口氣未咽下而已,她斷斷續續道:

“墨蘭從今日起,你便是便是瀟湘閣的新閣主拿、拿好這紅玉短笛,有此信物閣中弟子莫敢不服”

墨蘭傷心欲絕,哽咽道:

“弟、弟子墨蘭謹遵師父遺命!”

丁雲瀟欣慰一笑,而後掙紮著扭頭去尋身旁之人:

“三娘”

“姐姐姐姐,三娘在此”

於三娘嘴角淌血,也已奄奄一息,她費力的伸出手去夠向丁雲瀟,含淚道:

“姐姐,是妹妹對不起你”

“於你無關,謝郎謝郎本就是風流多情之人,我早該知道可憐你我金蘭姐妹,為了一個男子反目成仇,何其可悲”

“是啊,下輩子,下輩子我們都莫要遇見臭男人了”

兩隻手終於顫抖著相握在了一起,於三娘與丁雲瀟相視一笑恩仇泯,脖頸一歪,香消玉殞,各自咽氣。

“師父——”

墨蘭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跪倒在地,伏在丁雲瀟的屍身上哭泣不止。

目睹了這一切的裴昀不禁悵然一歎,上前扶起她,將解藥喂她吃下,安慰道:

“人死不能複生,姑娘節哀。”

那廂謝岑運功調息完畢,麵上稍微恢複了幾分血色,他走了過來,對著丁、於二女拜了三拜。

“瀟姨,三姑姑,一路走好。”

如今來不及就地埋葬,墨蘭隻能含淚與謝岑一起將二女的屍首投入火海,讓其與一眾死去的武林同道一同化為灰燼。

中秋月圓,滄海無波,荒島烈火,屍橫遍野,高樓大廈付之一炬,錦繡樓閣煙滅灰飛。

此情此景,說不出的淒慘可怖,荒誕血腥。

裴昀忍不住問道:

“其他人呢?可還有其他人生還?”

謝岑搖頭,麵沉如水:

“當時那畫先生正在台上展示一本江湖失傳的武功秘籍,眾人的注意皆被吸引了過去,四周門窗驟然關閉,機括發動,鐵板鋼筋而扣,尋常力道根本無法撼動。緊接著房中無故起火,眾人驚慌之下四處逃竄,而後相繼有人毒發身亡,隻頃刻之間,那濟濟一堂的雲中宴,便成了人間地獄。我等僥幸,跟在鐵掌開碑的吳離老前輩身後殺出一條血路,可惜吳老前輩卻沒能撐到出門,便已毒發斃命了。”

裴昀心中不禁湧起陣陣寒意,那麼多江湖豪傑,那麼多武林高手,竟是都沒能逃出生天,顏玉央與謝文翰聯手布下的此局,實在太狠毒了!

中原武林經此一役,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怕是十年之內都難以再恢複。

死寂一般的沉默,伴隨著血腥氣與焦臭味,無聲在四下蔓延。

“誰?!”

不遠處草叢中傳來輕微響動,裴昀暴喝一聲,長劍出鞘,人已掠了過去。

“彆彆彆彆殺我!”

悉悉索索一陣碎響,隻見草叢中爬出一個渾身濕漉臭氣熏天的人,匍匐在地連聲求饒道,

“求各位大爺饒命,我我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

裴昀一眼認出此人,驚訝道:

“戴平?怎麼是你?!”

這小子當真是福大命大,兩次滅門之變都讓他逃過了!

戴平聽見熟悉的聲音,戰戰兢兢抬起頭,藉著火光之亮,看清了裴昀的臉,當即癱軟在地,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雲公子原來是你啊!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你是如何逃出來的?何前輩呢?”

“我喝多了水酒,出門小解,不知為何樓裡便著起了火來,我我我我我情急之下,從茅坑裡爬出來的”

此話一出,裴昀三人當即齊齊後退數步,離得他遠遠的。

戴平剛想說話,忽然渾身抽搐,麵色發黑,儼然是毒發之狀。

裴昀當機立斷扣住一枚解藥,丟進他口中,喝道:

“快咽!”

謝岑皺眉道:“這究竟是何毒?”  “八月煞,盧雉閣的錢,流霞坊的酒,憐芳苑的香,鹿夢齋的墨中都被下了此毒。”裴昀對眾人簡短解釋道,“逍遙樓樓主是當年極樂天教主之子,他勾結北燕世子府設下這場鴻門宴,便是為了誅殺當年圍攻極樂天的八大世家門派,為父報仇。”

謝岑聞言臉色驟變,墨蘭聽得雲山霧繞,戴平吞下解藥,勉強緩過一口氣來,喃喃道:

“我們喝了酒,又摸了錢,怪不得何老爺子剛才也這個模樣”

提起何必光,他眼中突然湧上淚水:“何老爺子我當初返回去想要帶他一起走,可他為了保護我被那黑衣人一刀殺了,何老爺子,你死得好慘啊”

墨蘭不禁也想起方才慘死的師父,心中且悲且痛,不顧那戴平滿身惡臭,上前將他扶起,輕聲道:

“男子漢大丈夫,莫再哭了,他們在天有靈,想必也不忍見我們如此,我們一同節哀罷”

島上草木茂盛,初秋天乾物燥,火勢很快蔓延開來。裴昀幾人被逼到海邊,試圖尋找離開之法。

果不其然,原先停泊在碼頭的所有舟楫都已消失無蹤,這場雲中宴的殺招環環相扣,萬無一失,誓要將所有宴上賓客一網打儘不可。

謝岑四下搜尋之際,忽見岸邊隱蔽之處依稀存放著什麼,當即喝道:

“那裡!”

幾人立即順其所指,前去查看,驚喜發現那確是一艘被人以樹枝雜草刻意掩蓋的小船。

船身無損,帆槳完好,幾人齊心合力將小船推入水中,正要乘船而去,岸邊隱隱傳來一道喊聲:

“站住!留下船來!”

兩大兩小四個身影匆匆忙忙向這邊奔來。

敵友莫辨,裴昀與謝岑登時警惕起來,各自亮出兵器,隨時準備動手。

對方打頭之人是個黑衣劍客,身影由遠及近,與裴昀一經照麵,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道:

“怎麼是你?”

“怎麼又是你?”

裴昀是萬分驚訝,而上官堯卻是嫌棄的翻了個白眼。

“一個兩個都是瘟神,小爺遇見你們從沒好事!”

謝岑剛要開口,他直接一擺手飛快道:

“行了,火燒眉毛沒時間解釋了!小爺是為了銀子來逍遙樓的,但如今和你們一樣都被那該死的樓主擺了一道,要不是小爺機靈留下後手,非得被坑死在這裡不可!快走吧,那樓底還埋了火藥,一會兒炸了開來,咱們一個也跑不了!”

說罷抬腿便欲上船,眼前寒光一閃,卻是被斬鯤攔住了去路。

“你的事容後交代,這三人卻是怎麼回事?”

裴昀戒備的看向上官堯身後頭戴麵紗的女子,還有她一左一右牽著的元寶與銀錠。

那女子伸手摘下麵紗,在其餘人倒吸一口冷氣的驚愕下,露出一半美豔無雙一半焦黑醜陋的臉,便正是那憐芳苑中的月夫人。

她望向裴昀的目光平靜無波,幽幽開口:

“海上生明月,竟夕起相思。待安然離開此地後,我會將所知一切原原本本告訴你。”

第100章 第四十七章

海上迷霧,不辨東西,離開小瀛洲島後,眾人便迷失了方位。

小舟狹窄,裴昀謝岑等六大二小八個人在船上擠擠挨挨熬了一夜,天亮時分,才被晨起出海的漁船救起,幾經波折,終是回到華亭。

海上雲中宴一行,仿佛是武陵桃花,南柯一夢,所見所聞非人間仙境,富貴榮華,卻是腥風血雨,險象環生。直到下船之後重新踏上碼頭陸地,眾人心中還很是後怕,這一次九死一生,驚心動魄,但凡有半分差池,他們便絕不可能活著站在這裡了。

“墨蘭姑娘,戴平兄弟,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裴昀問道。

墨蘭攥緊了手中丁雲瀟臨死之前交給她的紅玉短笛,緩緩道:

“我要回瀟湘閣,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此仇不能不報,我要回去召集閣中的眾姐妹,縱是尋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將那逍遙樓樓主找出來為我師父報仇!”

裴昀讚許的點了點頭,這姑娘雖年紀尚幼,卻堅韌剛烈,丁雲瀟將閣主之位傳給這個徒弟,委實沒有看錯人。

“我也要給何老爺子報仇——阿嚏!阿嚏!”

戴平話沒說完,接連打了數個噴嚏,昨夜他被船上忍無可忍的眾人逼著跳進海裡洗了半宿的澡,有些著涼,饒是如此現今他仍是隱隱約約冒著臭氣,叫人不敢靠近。

“可我無權無勢,光有塊掌門爛牌子,連泰山劍宗的仇都報不了,隻能說說大話了”戴平哭喪著臉道。

墨蘭於心不忍,柔柔開口道:

“戴公子若不嫌棄,便隨我一同回瀟湘閣吧。”

戴平歎了口氣:“姑娘人美心善,小生感激不儘,隻是人倒旗不倒,我就算還有一口氣在,也得將這泰山劍宗的名號撐下去,斷不能另投旁門彆派,請姑娘見諒。”

墨蘭頷首:“戴公子誌氣,倒是墨蘭唐突了。此番多謝謝公子雲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日後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各位保重。”

“墨蘭姑娘保重。”

幾人彼此道彆,分道揚鑣,墨蘭與戴平一人南下一人北上,與裴昀一行人自此分彆。

此時此刻,誰也不曾料到,便是這兩個少年少女,兩個連逍遙樓都不屑殺人滅口的無名小卒,這場景明元年雲中血宴八大門派世家唯二幸存者,心懷血海深仇,此後曆經重重險阻,場場奇遇,鍥而不舍,精誠所至,終成一代人傑,在日後大光明寺佛武會上大放異彩,一戰揚名天下。

隻不過,那已是許多年後的事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野草,如鬆柏,生生不息,代代不絕矣。

話回當下,在一旁等得老大不耐煩的上官堯終於等到了二人離開,遂迫不及待開口道:

“喂!閒雜人都走了,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把解藥給小爺?”

他與月夫人亦身中八月煞之毒,昨夜裴昀雖同意了二人上船,卻隻給了他們半顆解藥,勉強將毒壓製了下去,不得另半顆解藥,再過些時日,他們一樣要死。

“你還要小爺解釋多少遍?小爺認錢不認人!也是看那逍遙樓給的傭金高,這才屈尊降貴為他們辦事,對什麼極樂天世子府的陰謀一概不知好吧,我確實遇見了那煞神世子,就是怕被他追究背叛之罪,這才準備好隨時跑路的,沒想到誤打誤撞派上了大用場!至於這個女人可和我沒有半點關係,我見她從密道偷跑,一路尾隨而已,我之前根本見都沒見過她”

話沒所完,一物淩空襲向他麵門,他眼疾手快出手抓住,攤開掌心一看,正是剩下的半枚解藥。

“聒噪!”裴昀冷聲道,“知道與你無關,你可以走了!”

上官堯毫不猶豫將解藥吞下,嘿嘿一笑:

“謝了,日後若有賺錢的買賣記得找我,殺人放火,盜寶埋屍,隨叫隨到!”

上官堯走後,房中便隻剩下了裴昀,謝岑,月夫人,還有兩個孩子。

銀錠人小鬼大,見勢不妙,拉起一旁呆呆傻傻的元寶欲偷偷溜走,卻被裴昀長袖一揮,兩娃娃齊齊四腳朝天向後栽去。

“手下留情!”月夫人一聲驚呼。

裴昀充耳不聞,逕自上前解開元寶的衣衫,將他脖子上穿繩而戴的那枚墨玉指環扯了下來,對謝岑道:

“你來瞧瞧,可否能認出此物?”

謝岑狐疑接過指環,細細端詳片刻,忽而想起了什麼,臉色微變,緩緩吐出三個字:

“九連環。”

當初那韓齋溪府邸搜出的玄機盒中,除去和靖南王府往來書信外,還有一串隻剩八環的墨玉九連環。眼前此物根本不是什麼指環,正是那九連環缺失的最後一環!

他驚疑不定的看向元寶:

“韓家已滿門抄斬,此子究竟是何人?”

“這恐怕就要問問月夫人了。”

裴昀目光深沉的望向那半張臉容貌儘毀的女子:“或者,南宮明月?”  此女便是當年本已身死的極樂天夕使,笑麵生葉歡手下心腹,南宮明月。

“不錯,這孩子確是韓齋溪孫兒,如今韓家滿門皆滅,他是僅剩的血脈。”

南宮明月幽幽一歎,“我既答應於你,自會信守承諾,將我所知一切都說出來”.

自有記憶起,南宮明月便長在煙花之地,生父不詳,生母故去,鴇母收養了她,教導她琴棋書畫,茶酒香道,一切取悅男人的方法。待她及笄,理所當然便開始接客,倚欄賣笑,迎來送往,如身邊所有姐妹一般。

起初,她尚年少,花容月貌,才情過人,自是頗得達官顯貴風流文人追捧,所謂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她們之中有人對她一擲千金,有人立誓非她不娶,有人為她相思成疾,個個情真意切,真心實意。然而漸漸地,隨著她年歲漸長,樓中不停有更年輕更貌美的花魁娘子出頭,那些她曾經的入幕之賓,裙下之臣,一個個離她而去,昔日山盟海誓最後都成了笑話。口口聲聲說視她如親生女兒的鴇母,也逐漸露出猙獰勢利的嘴臉,隻為了那麼一點點銀錢,逼她去相好販夫走卒下九流,她隻要稍加忤逆,便是毫不留情的棍棒相加。

終有一次,她被一脾氣暴虐的客人在床上折磨的皮開肉綻遍體鱗傷,鴇母竟毫不留情的命人將她用一塊破席子裹起,扔去了亂葬崗。

躺在冰冷肮臟的泥地裡,奄奄一息之際,她如何也不懂,自己的一生為何如此?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便在此時,有一人從天而降,著玄衣覆假麵,神秘莫測,如神如魔。

“是主人救了我,他不單單救了我的人,他亦救了我的心。”

他說,不是她錯,是世人之錯,眾生皆苦,隻因眾生皆惡,什麼正邪是非,禮教綱常,不過都是世人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北燕欺淩南宋,官府欺壓百姓,男人欺辱女人,世道儘是如此,與對錯無關,善惡無關,不過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人間即地獄,地獄即人間,極樂天與阿鼻道,本就沒有區彆。

於是她幡然醒悟,逆來順受,千依百順,隻會換得旁人變本加厲,得寸進尺,與其糾結對錯是非,不如想法設法變得更強,隻有更她能淩駕他人之上,主導他人性命之時,世人才會真正的敬重她,忌憚她,畏懼她,崇拜她。

“主人將我帶回了極樂天,教我武功,教我殺人技法,和我一樣的,還有許許多多的教眾。朝使崔旭,是太原崔氏的叛徒,晝使花盛,天生陰陽雙性,是常人眼中的怪物,而我,是青樓妓子。我們都曾遭世人欺辱,被正道所棄,天地不容,隻有極樂天是我們的家。我們上下一心,相親友愛,誰若敢動我教眾,管你是什麼世家門派,還是高官顯貴,我們必定追殺其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那些年間,黑白兩道對極樂天三個字聞聲色變,江湖之上,哪個敢還招惹我們?”

南宮明月微微一笑,神色間有傲然驕色,亦有悠遠的懷念與眷戀,不隻是對極樂天,更是對那一手成就了極樂天,恩賜他們棲身之所的人。

“極樂天上下,無不對主人奉若神明,我更是如此。可隨著相處愈長,我漸漸發現,神明也自有苦惱,有痛楚,有求不得有忘不掉。”

笑麵生無妻,唯有一子夜使葉問天,其母不詳,生死不知,教中上下對此諱莫如深,南宮明月三番五次旁敲側擊都沒有答案。她隻知笑麵生多年以來都對一人念念不忘,不惜以重金求得了迷香“綠羅裙”,自欺欺人在那一時片刻的恍惚中,窺得心中人模樣。

“我雖常伴主人左右,卻始終沒得其真心,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得主人多年掛記,卻求而不得。”南宮明月自嘲道,“直到八大世家門派圍攻極樂天之時,我才終於知道,問天親生母親,主人真心所愛之人,竟是那極樂天最過鄙夷的名門正派之首,鼎鼎大名的姑蘇謝家家主,飛鴻仙子謝若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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