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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7534 字 2024-06-07

第101章 第四十八章

八大世家門派究竟緣何結盟圍攻極樂天,南宮明月已是記不大清了,那些年他們與所謂的名門正派,假仁假義的武林世家,結仇太多,不外乎是她一時興起虐殺了哪個正派子弟,朝使奸/淫了誰家姑娘,又或者是晝使隨手滅了誰家滿門。總之叫那幫人抓到了把柄,打著斬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名義打上門來,誓要將極樂天上下一網打儘。

極樂天總舵匿藏在太湖稠密水網之中,是一片連環小島,少有人知其所在,平時崗哨警報,戒備森嚴,等閒之人亦無法靠近。而八大世家門派不知如何得到了路線,輕車熟路找了過來,攻了極樂天上下一個措手不及。

那一戰慘烈無比,雙方血戰三日三夜,殺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教中高手接連殞命,連她也不幸中了暗算,被江陵瞿家家主瞿長明一枚毒釘打在了臉上。她一命死不足惜,然最讓她痛徹心扉的是,親眼所見笑麵生被謝若絮秋水長劍當胸貫穿,氣絕身亡。

“那毒婦怎狠心如此?她可知主人念了她多久,愛了她多久?她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喪心病狂?!”  憶及痛苦往事,南宮明月不由激動萬分,整張臉都變得猙獰了起來,望之可怖。

到底還是長輩至親,謝岑忍不住喝了一聲:“住口!”

裴昀皺了皺眉道:“繼續說,之後又是如何?”

“極樂天教眾全軍覆沒,連總教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我是跌落水中,被水流衝刷到了彆地,這才僥幸存活。雖保得性命,可惜我的臉”  南宮明月輕輕撫上自己那半邊焦黑醜陋的麵頰,眸中劃過一絲悵然。

極樂天覆滅之後,她同時失去了棲身之所與摯愛之人,心如死灰,渾渾噩噩度日,不知在江湖上流浪了多久,直到多年後的一天,葉問天毫無預兆的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因他常年如主人一般不以真麵目示人,所以當年輕而易舉金蟬脫殼假死而逃。多年不見,他變了許多,眉宇間越發有謝若絮的影子,進退有度,風度翩翩,和那些世家弟子似的裝模作樣,再瞧不出少年時與主人一般桀驁風采。我一見他,便心生厭惡。然而他告訴,他要為主人報仇,他要重建極樂天。”

隻為了這一句話,她留了下來。

過去在極樂天中,她便被笑麵生委派馴養死士,培養殺手,如今亦然。她不在乎葉問天是否在利用她,亦不在乎他究竟是否彆有所圖,隻要能為主人為極樂天報仇,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彆無所求!

“要同時對付八大世家門派絕不簡單,必須要滔天的權勢,天大的機緣,無數人力物力才能實現。我不知他具體謀劃,逍遙樓諸事都是那畫先生在替他打點,他也並不全然信任於我,除去報仇之事,他似乎暗中另有計劃。”

南宮明月緩緩道:

“三年前,宋燕兩國交戰,他不知如何與那當朝丞相韓齋溪得了聯係,遣了不少死士供其驅使,又為其出謀劃策,周旋於宋燕之間,通風報信。及至前不久,韓相失勢,抄家入獄,未免朝廷查到逍遙樓頭上,問天將人手全部撤回,且將關鍵書信銷毀,並與那韓相做了最後一個交易。”

裴昀不由問道:“什麼交易?”

“外人隻道韓家有三子五孫,卻不知那韓家大郎還有一個外室,生了個天生癡傻的孩兒,正是這個傻兒終能在韓家滅門之災中逃過一劫,是韓家僅存的血脈。”

裴昀與謝岑隨著南宮明月的目光,看向那呆呆愣愣,懵懂無知的胖元寶。

謝岑嗤笑了一聲:“什麼交易,該說是威脅。”

九連環九環缺一,缺的那一環正是沒入祖譜的私生子元寶。怪不得那韓齋溪本來有恃無恐,一見九連環卻突然決絕自儘,原是那葉問天以元寶的性命相要挾,逼他不得招供出逍遙樓存在。而韓齋溪自知把柄落在人手,逃不過滿門抄斬的下場,為韓家保存最後血脈,不得已咬毒自戕。

前因後果至此,一切已是明了。

“問天將這孩子交由我看守同時,告知了我雲中宴之事,彼時我明白,我們籌謀了多年的複仇,終將得以實現。隻是我卻不知,他瘋狂如斯,不惜同歸於儘,用整個逍遙樓來陪葬。”

南宮明月麵色變得難看了起來,“我不在乎一死以報仇雪恨,隻是他不該騙我,不僅騙了我,還騙了逍遙樓中所有人,我憐芳苑的姑娘一個也沒能活下來”

這一切不禁又讓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場極樂天的滅頂之災,一樣的屍橫遍野,一樣的火光衝天,在極致的毀天滅地中開始了所有,結束了所有。

起始亦是終,這一次,她終是又失去了家。

“這亦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裴昀皺眉道,“他縱使報仇,又何必同歸於儘?將辛苦多年建立的偌大基業毀於一旦?他連逍遙樓中自己的心腹手下都不放過,無論是畫先生,上官堯還是你,一樣中了八月煞,一樣被困於火海,他何必做到這般地步?”

“此中緣由,我便不得而知了。”

南宮明月搖了搖頭,神色平靜道:

“如今,我已將所知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於你,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她向元寶銀錠招了招手,兩個娃娃顛顛跑了過來,絲毫不怕她可怖的臉,雙雙撲進她的懷中,接連道:

“月姨,元寶怕”

“月姨,不要丟下我們兩個!”

南宮明月的臉上難得浮現一絲溫和慈愛,她蹲下身摸了摸兩個娃娃的頭,柔聲道:

“元寶銀錠乖,月姨也不想丟下你們,隻是,世事無常,月姨這一輩子都是身不由己”

她低低歎了口氣,抬頭對裴昀謝岑道:

“我毒入骨血,早已是強弩之末,銀錠隻是江湖孤兒,與此事無關,元寶雖是韓齋溪之孫,卻自幼癡傻,心智不足,對一切懵懂無知。我知曉你二人身份,你們若想斬草除根,今日便將我們一並殺了罷。”

謝岑不禁看向裴昀,由她來做最後決斷。

裴昀一言不發,上前拉過南宮明月的手腕切脈,知其沒有說謊,她確實已是毒入肺腑,時日無多,能撐到今時今日,已是奇跡,大抵是為了親眼得見大仇得報吧。

裴昀忍不住道:“你確實是苦命之人,可你不該將自己的傷痛發泄在無辜之人身上。當年極樂天犯下昭昭血案,多少人慘遭其害,如今又再添這許多殺孽,便隻有你們極樂天的人命是人命,仇怨是仇怨,旁人的性命一文不值嗎?”

南宮明月不為所動:“要殺便殺,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你以為我是那陰險狠毒的韓齋溪,還是你們作惡多端的極樂天?”裴昀冷哼了一聲,“殺老幼婦孺,垂死之人?我還沒那般下作!”

她一把將元寶拽到了麵前,把那枚墨玉環塞進了他懷裡,捏起他哭花了的圓胖小臉,不顧他是癡是傻,懂與不懂,強迫著他與自己對視。

她一字一句道:

“你記住,我姓裴名昀,家中行四,你韓家滿門皆是被我所抓,因我而死。你祖父通敵叛國,禍亂朝綱,害我裴家家破人亡,多行不義必自斃。日後你長大成人,若能明辨是非,切記以此為戒,行善積德,做磊落君子。若你黑白不分,冥頑不靈,執意報仇,我亦隨時奉陪!”

元寶小臉煞白,似懂非懂的聽罷這一切,又暈暈乎乎的被放了下來,銀錠一把將他拉回了身邊,兩人抱在一切,瑟瑟發抖,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裴昀垂眸掃了一眼這一大兩小三人,將八月煞的解藥扔在了他們麵前,淡漠道:

“都走罷。”

無論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極樂天與八大門派之間的恩怨,她裴昀都是局外人,輪不到她來斷這個官司。

南宮明月麵露詫異之色,沉默許久,終是伸手拿起了解藥,她沒有道謝,亦沒有感激,就這樣一左一右領著兩個娃娃離去了。

臨走時,她隻留下一句幽幽歎息:

“或許,主人也不全然是對的,隻是,我已沒有機會找到真正的答案了”

“現在,我們該如何?”

謝岑問裴昀道。

雲中宴一行,誰能料最後是這般結局,無論天書一事,還是極樂天一事,都落得個支離破碎,虎頭蛇尾。顏玉央揚長而去,葉問天消失無蹤,此事究竟該如何了結,他們又該如何回去覆命?

“我們似乎還差了一個人沒有對質。”

裴昀深深瞥了他一眼。

謝岑不語,臉色不甚好看。

“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謝文翰是謝老前輩與笑麵生之子?”

被如此直言挑明,謝岑終於無法再逃避,他長長一歎,低聲開口道:

“我確實有所懷疑,隻是不敢肯定。”

“謝家這些年來一直有傳言,祖母少時曾失蹤一年有餘,與人私定終身,在外有一私生之子。謝文翰出現在謝家之時,我第一時間便去查探了他的身家底細,他確實是謝家一旁係子弟,父母俱全,族譜有名,隻不過幼時便稱在外遊曆,蹤跡不詳。若乾年後他突然出現,深得祖母寵幸,此事本就甚為可疑。”

“而我之所以一直對你隱瞞,不過是不想謝家與極樂天亦或逍遙樓有所牽連。”謝岑苦笑一聲,“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一切已是不言而明了。”

裴昀雖不忿他的私心隱瞞,差點將他們統統害死,但卻也多少明白他的苦處,亦如自己不願將師門扯入其中一般。

隻是可惜,如今他們兩個都不能再獨善其身了。

“無論真相如何,我們終究還是要去麵對。南宮明月不過是他人棋子,所說所知未必就是全貌。走吧,我和你一同回烏衣莊,去拜訪一下謝老前輩,看她如今是為孫兒生死未卜而愁眉不展,還是為兒子平安歸來而興高采烈!”

第102章 第四十九章

仲秋祭月,華亭凶宴,海上雲中,血海屍山。  雲中宴上驚天巨變,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姑蘇謝家嫡長孫謝岑、劍閣鶴鳴派掌門之子莫子虛、齊雲山白嶽劍派掌門聶聰、洞庭瀟湘閣閣主丁雲瀟、江陵瞿家大小姐瞿明霞、鄱陽湖落星山莊少莊主薛浣,六大世家門派齊齊遇害,除此以外還有百十來名江湖豪傑、武林高手,都與那逍遙樓一同付之一炬。如此慘烈血案,人人聞之色變。

有關二十年前魔教極樂天雲雲,早已是陳年舊事,知之者甚少,沒有一人將這雲中宴慘案與當年那極樂天滅門往事聯係到一起,眼下所有武林同道、世家門派隻紛紛將怒火指向了一處——大燕國世子府。

傳聞那逍遙樓與世子府暗中勾結,以天書做誘餌,引江湖人士前往,為的就是一舉鏟除中原武林,為他日北燕揮師南下打前陣!

一時之間,江湖黑白兩道同仇敵愾,人人自危。

此事半真半假,半虛半實,可真相如何,早已無人在意,許多隱秘,許多舊聞,就這樣泯滅於歲月長河之中,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石沉大海,再不起波瀾.

太湖東山,烏衣莊

十五已過,圓月虧凸,雖再無清輝灑地,卻仍是月華如練,映照著上下縞素的謝家莊更添幾分淒清慘淡。

謝若絮負手立在中庭,抬頭遙望黛色蒼穹,不期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在小靈山周家莊嚴陣以待魔教來襲,與眾人等了許久,夜半時分,月上中天,其餘人昏昏欲睡,隻有她依然警醒,如今夜一般若有所覺,來到院中散步。那人一身玄衣從天而降,沒有戴那張人儘皆知的假麵,卻是露出了俊朗不凡的真容,笑眯眯對她道:

“小姑娘,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去睡?”

人老了便會懷舊,近來猶是如此,她常常不經意便在腦海中浮現起舊日的種種細節,與那個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終其此生,她是謝家小姐,名門俠女,世家家主,高高在上,殺伐果決,人人對她畢恭畢敬,隻有他一個,喚她小姑娘。

隻是這個人,卻再也不在了。

被她親手所殺,再也回不來了。

“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不去睡?”

一個聲音驟然響起在寂靜的庭院,謝若絮心中一顫,猛然回首,沒見到預料之中的人,卻是見到了與她那不肖過繼之子一模一樣,風流多情的一張臉。

謝若絮雙眼微眯,沉聲道:

“你還活著?”

“我死裡逃生,祖母似乎並不樂見。”謝岑手搖折扇,悠然邁步走到了過來,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老太君月下緬懷,是在等孫兒頭七還魂,可惜了這府中一片素裹,倒是孫兒我自作多情了。”

謝若絮既不欣喜也不驚訝,隻淡淡開口道:“你能死裡逃生,自是你本事過人,我又有什麼樂見不樂見。”

“不知老太君究竟在等何人?是我叔父謝文翰?極樂天夜使葉問天?還是逍遙樓樓主中書君?”謝岑一字一頓道,“可惜啊,無論是誰,老太君今夜都注定要失望了。”

“看來你已知道了不少事。”

“是知道了不少,但也有許多不知,還請老太君為孫兒解惑。”

謝岑一錯不錯的盯著她:“你明知雲中宴是一場騙局,仍是任我前往,為的便是讓謝家嫡長子身死華亭,洗去謝家與極樂天勾結之嫌,更是為我那叔父掃清障礙,堂堂正正繼承謝家,我說得可對?”

謝若絮不置可否:“我早已告誡過你不該赴宴,你素來自視甚高,一意孤行,最後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既放出狂言,不屑繼承謝家家主之位,違反謝家家規,沾染朝堂是非,我又何必再繼續縱容你?”

“老太君切莫本末倒置,明明是你與魔教教主舊情難了,糾纏不休,將魔頭之子假作謝氏子孫魚目混珠,就算我有心繼承謝家,恐怕也輪不到我吧。”

“放肆!”

謝若絮勃然大怒,周身氣勁暴漲,狂風卷起落葉無數,門楣回廊懸掛的白綾紙燈皆隨之而動,森然可怖。

謝岑今日早已抱著魚死網破之心,淩然不懼道:

“怎麼?老太君做得,我便說不得嗎?”

“輪不到你來置喙!若非我將你父親過繼,如今你也不過就是謝家旁係一微末小卒,有何資格指責於我?”

謝若絮冷笑道:“你與你父命好,生來便是謝家男兒,嫡係子孫,早早晚晚繼承家主之位,卻偏偏一個兩個不思上進,三心二意,難道我要將辛苦經營的半輩子的謝家交到你二人手中嗎?”

“早知今日,老太君當初又何必過繼?”謝岑亦冷笑,“方才原話奉回,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你以為我有選擇麼?”謝若絮目光幽深道,“我以女子之身繼承家主之位,當年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招婿入贅,要麼過繼子嗣,在那些老家夥眼中,我不過是暫時代為掌權,這謝家終究還是要還回謝氏男兒手中,哪怕我才是謝家名正言順的嫡出長女,終究是抵不過祖宗禮法,抗爭不過族中那些老不死的宗老宗親。”

謝岑聽罷,心中瞬息萬念,驀然明白了過來:

“所以,你在謝文翰一出生之時,便為他安排好了謝家旁係子弟的假身份,以便日後將其名正言順過繼膝下,成為正經的謝家嫡長子!”

她的戀人乃是□□魔頭,自是不可能招婿入贅,那便隻剩第二條路走了。過繼他房子嗣,繼子長大之後,八成會受族老挑唆,與謝若絮奪權,而若是自己血脈親子,結果自是不同,如此確實是一步好棋。

“不錯,起初我確實是如此謀劃,隻可惜被一個人全盤打亂了。”

謝岑不禁問道:“是誰?”

“葉歡。”

謝岑皺眉:“笑麵生?他為何要反對?”

他的親生兒子做了謝家家主,對他百利而無一害,他為何不滿?

“因為,他是個隨心所欲的瘋子,”謝若絮麵無表情道,“他以文翰為要挾,要我放棄謝家和他走。”

時至今日,多少年過去,她與葉歡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事,仍是她所不願提及的,那是心頭上的一道疤,一根刺。他們是錯誤的時機所遇見錯誤的人,他是循規蹈矩世家淑女的一次輕狂放縱,她是邪門歪道不羈浪子的一件彆樣戰利品,真心不是沒有,卻也談不上太多,露水情緣,風流雲散,才是對彼此最好的結局。

可偏偏有人心有不甘,得寸進尺,想要天長地久,不惜以擄走親生骨肉相要挾,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是她繼承家主之位最大的籌碼,他要賭一把。

可他不知道的是,驕傲如謝若絮,這輩子最痛恨的便是被要挾。

你敢先斬後奏,我便敢釜底抽薪!

女兒、妻子、母親,她不會被任何身份所束縛,她隻是她,謝若絮,沒人能阻止她繼承謝家,哪怕是自己親生兒子,她寧願隨便另擇族中一子過繼,也絕不會令葉歡得逞!

“這便是你們當初決裂的原因?”謝岑頗為不解道,“那為何又過了十多年後才有剿滅極樂天一事?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後來?”謝若絮冷笑了一聲,“不出所料,待文淵長大成人後,宗老們果然逼我退位還權,哪怕你那父親不過是個流連花叢的浪蕩情種,他們也要堅決擁護!彼時正值極樂天如日中天,四使又在江湖上犯下招搖血案,武林正道對其恨之入骨,他們不惜放出半真半假的謠言,翻出我與葉歡的陳年舊事,逼我就範!”

謝岑歎了口氣,替她將接下來的話說完:“於是,為與魔教劃清界限,你親自出麵號召八大世家門派圍剿極樂天,並親手殺了笑麵生,從此再也沒人能用此事要挾於你了。”

經此一役,族中宗老不少喪命,剩下寥寥數人不成氣候,謝若絮徹底全盤執掌謝家。又過數年,謝文淵風流做派愈演愈烈,終成江湖笑柄,再也無人敢提令謝若絮退位還權一事,反而一個兩個皆希望其繼續掌權,越久越好,免得將謝家數百年基業毀在一個多情相公手中。

所謂無毒不丈夫,謝若絮可惜生錯了女兒身,否則為官為將,當真能青史留名。然而縱使生了女兒身,飛鴻仙子之名屹立江湖數十年不倒,亦是足夠成一代傳奇了!

“那謝文翰呢?你的親生兒子眼見你帶人殺了他父親,他不恨你嗎?如今他歸來複仇,你就這麼自信他不會對你,對謝家下手?”

“謝文翰”謝若絮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嗤笑了一聲,“這是當年我為他取得名字,他被葉歡帶走之後,便更名改姓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此番他回來,雖是裝模作樣,文質彬彬,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骨子裡的桀驁不馴,離經叛道與葉歡一模一樣。他自然是恨我的,也自然是想毀了謝家,否則又怎會沒殺人滅口,雲中宴上滿座賓客,獨獨將你放了回來。”

謝岑聽罷心中一驚,此番他死裡逃生,難道也是謝文翰計劃的一環嗎?

是了,八大世家門派皆遭重創,唯獨姑蘇謝家公子活著回來,溯及既往,極樂天往事早晚有一天會被翻出來,謝文翰的身份也早晚有一天會被查出來,屆時恐怕便是七大世家門派圍攻謝家,徹底報了謝文翰的父仇!

謝岑定定望著謝若絮:“老太君如今是想再次先下手為強?”

今夜她與他將一切全盤托出,怕是不會再放他活著離開了。

謝若絮不答,隻淡淡道:“你還有何話要問,現下便一並問了罷。”

“確實還有一個疑問,”謝岑點了點頭,“老太君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卻不知為何還要令謝文翰認祖歸宗,重回謝家?如此豈非引狼入室?”

謝若絮沉默了一瞬,緩緩道:“因為他不僅是謝文翰,也不僅是葉問天,更是逍遙樓樓主。有一事,那小裴侯爺倒是瞧得通透,謝家這些年來確實每況愈下,族中旁係眾多,皆由嫡係供養,縱我精打細算,也不過勉力支撐。逍遙樓富可敵國,權勢滔天,若謝家能得其助力,興許當真能重創昔日輝煌也說不定。”

“老太君當真隻是為了謝家麼?”謝岑輕笑了一聲,“雲中宴一事老太君難道毫不知情麼?此事對謝家百害無一利,老太君為何還要默許?”

謝若絮臉色陰沉:“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心狠手辣也好,絕情斷義也罷,隻是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因為一旦後悔,你便輸了。”

謝岑似笑非笑的看向謝若絮,一字一頓道:

“祖母,你後悔了。”

“你後悔當年拋棄情人兒子,選擇家主之位了,你後悔帶人圍剿極樂天,親手殺死笑麵生了,否則你不會接受謝文翰重回謝家,還想將家主之位傳給他,也不會默許他設雲中宴殘害武林正道,為葉歡為極樂天報仇。隻因你對他心懷愧疚,故而千方百計想要彌補。”

“而這愧疚,正是他帶給你的。你也知曉,逍遙樓富可敵國,權勢滔天,甚至與宋廷燕廷都有牽連,他想複仇,根本不需借助謝家之力,又何必與你相認?正如你所說,他與葉歡是那樣相似,他讓你憶起舊人舊事。”

“這才是謝文翰對你最大的複仇,他讓一生驕傲不肯服輸認錯的飛鴻仙子謝若絮,後悔了。”

“隻是可惜,你親手所種因果,終其此生,你都挽不回了”.

裴昀獨自徘徊在謝宅大門外,等待得心急如焚。

鬥轉星移,月上中天,寂靜夜色中突然傳來陳舊的咿呀之聲,她抬頭望去,隻見大門開了一條細縫,正是婢女巧扇將謝岑送出了門來。

巧扇將收拾好的包袱遞給了謝岑,她臉有淚痕,滿眼不舍,與謝岑依依話彆了半晌,經後者再三安撫,一步三回頭的進了門。

裴昀耐心等二人告彆後,這才迎了上來:

“怎麼樣?謝老太君願意放你走了?”

她自是知曉今夜謝岑回烏衣莊凶多吉少,本想陪同前往,然謝岑一意孤行要與謝若絮單獨對峙,她這才不得不一直等在門外。

謝岑此舉當然不是自尋死路,二人早已做好了萬全之策,提前將逍遙樓、極樂天、謝家以及韓齋溪一事詳細記錄在案,若今夜謝岑出不來這個門,將會有人把此事上奏朝廷,涉及勾結朝廷命官,裡通外國,謝家也逃不脫株連,大家一同魚死網破!

謝岑麵上不見悲喜,隻淡淡道:

“謝家大公子已命喪華亭雲中宴,從此我隻是當朝參知政事了。”

裴昀一時不知該安慰還是恭喜,遂道:

“也算是如你所願了。”

“是啊,我終於能徹底離開這烏衣莊了!”

謝岑長歎一聲,回身望向這座百年老宅的巍峨門庭,幽幽道:

“雖然她對我沒有半絲親情,甚至想置我於死地,但我並不恨她,因為她也不過是謝家這棟大宅子裡的可憐女人罷了,一輩子困於禮教綱常之中,心懷抱負無法施展,隻能一次又一次的犧牲心愛之人。她也並非無情,倘若我或父親能稍微爭氣一點,也許她也不會那樣不甘,隻可惜道不相同。今夜她放我離開,卻不知是為保全謝家,還是怕日後再添一樁後悔”

無論如何,當斷則斷,他已是做出了選擇。

今後這座烏衣莊裡,便隻剩謝若絮一人了,大權獨攬,說一不二,再無半分阻礙,喜悅或痛苦,冷漠或懊惱,隻有她自己知曉。謝文翰或許會在不久的將來回來繼續向她複仇,或許也不會,但或許這正是她所期待的。也許她會後悔,會遺憾,然而假使有重來的機會,他相信她仍然會這樣做。

至於雲中宴背後的真相是否有揭露的那一天?謝家聲名是否有終將衰落的那一天?人世間從來就沒有什麼善惡有報,天道輪回,那是隻有傻子才信的鬼話,一切的一切都將淹沒在這蒼茫江湖,歲月塵埃裡,永遠永遠沒有答案。

“對了,珍娘留了一封信給你。”

裴昀聞言一愣,接過謝岑遞來的信,飛快拆開,一目十行匆匆瀏覽過,不禁無聲一歎。

珍娘怕是對謝文翰所作所為一無所知,隻對裴昀在信中輕鬆道,相公要帶她遠行,待回來之後再與她好好一敘。

卻不知這一次八成該是永彆了罷。

謝岑開口道:“逍遙樓一案,至此應是塵埃落定了,無論如何,我欠你一次。”

裴昀知他所說,不僅是從雪嶺二佛手下救了他,更是同意向朝廷隱瞞謝家與極樂天牽連一事,將一切都推到那燕世子的身上,當下便回道:

“好,那你現在便還罷。”

謝岑一愣:“你想我做什麼?”

“天書一事純屬子虛烏有,便也同逍遙樓一起到此為止罷。”

謝岑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頷首道:

“如你所願,我會守口如瓶。”

頓了頓,他問道:“我們何時回臨安?”

“儘快吧,”裴昀道,“不過在此之前,容我先去一個地方。”

第103章 第五十章

姑蘇城南三元坊,滄浪亭

不顧重重守衛阻攔,裴昀手持長劍一路殺進了門去,攀山過林,穿廳越榭,她一邊應對著層出不窮的侍衛,一邊氣運丹田朗聲道:

“顏玉央,出來!”

“我知道你還沒離開!”

“今日我既上門來,你又何必再躲躲藏藏?”

“顏玉央你給我出來!”

“誰在喧嘩!”

一片噪雜中,但見廳堂內走進一湖藍長衫的儒雅男子,眉目間略有薄怒:

“我不是吩咐過,病人需要靜養昀兒,怎麼是你?”

“四師伯?!”

來人正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應。

“四師伯,你怎會在這裡?”裴昀且驚且疑,“你不是說去漠北了嗎?”

分神間手中長劍一頓,便有侍衛欲趁機上前將她拿下,救必應高聲喝止,命眾人退了下去。

“我之前的確是前往漠北尋藥,藥尋到後返回中原,又接到江南湖州石家來信,說是石家二郎被仇家羅刹嬌娘打傷,癱瘓在床,奄奄一息,我便前往湖州救人。待石二郎傷勢痊愈,我正欲離開石家之際,卻是被顏玉央的手下找上了門來。”救必應微微一歎。

石家與那羅刹嬌娘的恩怨裴昀在雲中宴上偶有耳聞,四師伯素來救死扶傷,醫者仁心,縱使東奔西跑,廢寢忘食也是家常便飯,她知道自己本不該質疑,可最近發生了太多巧合之事,容不得她不多想。

掙紮片刻,她終是緩緩開口,試探問道:

“四師伯,這些年你可曾見過六師叔?”

“六師弟?”救必應一愣,而後搖了搖頭,“自他與珍娘離穀之後,音訊全無,這十多年來我沒再見過他一麵。昀兒,莫非你見到六師弟了?”

裴昀心中稍定,頷首道:“是,我遇見了六師叔,但此事一言難儘,稍後我對四師伯你詳述來龍去脈。四師伯你方才說病人,不知是指——”

“是顏玉央。”

“他如何病了?”

“不是新病卻是舊疾,內傷外傷,也是一言難儘,”救必應長長一歎,“你若當真非知道不可,便聽我細細告訴你罷。”.

裴昀隨救必應來到了內堂,落座之後,救必應開口卻是問了一件不相乾之事:

“昀兒,小師妹可曾對你提及過她少年時闖蕩江湖的往事?”

“我娘?”

裴昀一愣,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父母久違的音容笑貌,搖了搖頭,低聲道:“隻是三言兩語一帶而過,並未多說。”

“我想也是。”

救必應麵上泛起淡淡笑意,語氣親昵道,“小師妹自嫁人生子後,便學做賢妻良母,努力端著侯爺夫人的架子,生怕旁人提及她過去所做過那些沒章法的傻事,又怎會主動告訴兒女?她呀,十幾歲時偷跑出穀,對世事一無所知,鬨出了不少笑話。好在人家見她是個美貌小姑娘,也不同她多計較。她陸續交了一些對脾氣的朋友,其中最要好的當屬同她義結金蘭的一個小姐妹,她倆個一個輕功絕倫,一個機靈古怪,學人家飛簷走壁劫富濟貧,還給自己取了一個綽號,喚作‘瑤池雙姝’,各取了二人名中的一個字,你娘叫秦南瑤,而那個姑娘喚池琳琅。”

裴昀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位琳姨我倒是知曉。”

秦南遙曾與她提過自己這位閨中密友,寒潭印月的輕功,便是池琳琅教與秦南遙的。

“後來你娘嫁入侯府,久居臨安,那池姑娘獨自行走江湖,二人漸漸斷了聯係。我隻在小師妹的婚宴上見過池姑娘一麵,而後再見,便是數年以後了”

彼時他正在益都府百草堂坐診行醫,被請去救治一位臨盆產婦,那產婦氣血虛弱,胎位不正,十分凶險,他和一穩婆為其接生一整夜,天亮時分才將將保住了母子性命。

而後得空他才發現,陰差陽錯,也算故人,分娩的女子正是池琳琅。

池琳琅雖性命得保,但那所生嬰孩卻是先天有疾,熱毒纏身,十二經脈陽經儘阻,每隔幾天熱毒發作,便要經曆烈火焚身千刀萬剮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池琳琅得知此事後,竟要將此嬰溺斃,救必應大驚,百般勸阻,池琳琅這才對他講出實情。說來也不過是紅塵一段尋常孽緣,所遇非人,芳心錯付,負心郎利用她過後,另娶新歡,她悲憤之下,服毒自儘,卻未死成。後來才知,彼時她已懷有身孕,烈性毒藥儘數被腹中胎兒所汲。那個她恨之入骨之人同她孕育的孩子,竟救了她一命。

“虎毒不食子,後來她還是將孩子留了下來,給他取名叫做玉央。”

雖然早已猜到了答案,但當救必應說出這二字之時,裴昀還是心中一顫。

顏玉央,他竟是琳姨之子。

“不同於服毒,這孩子是未出世之時便被毒浸入骨血,與毒相伴相生,等閒要不得性命,卻也輕易不得根除,被其折磨一生一世。我於心不忍,翻遍醫術,終是找到一個法子,或許可以叫他解脫。

救必應沉聲道:“前朝開元年間,唐玄宗下令搜訪天下道經,彙編成奇書《道藏》,其中記載了天地間九大仙草,分彆是金銀石斛、天山紫雪蓮、三兩天參、百年首烏、花甲茯苓、千年赤靈芝、一品金珠、冬蟲夏草、靈王蓯蓉。得這九大仙草,足可叫人脫胎換骨,洗髓易筋,褪疾祛毒,重獲新生。”

“這太難了!”裴昀忍不住道。

諸如百年首烏,千年靈芝,雖是名貴非凡,但到底千金可求,而南海之深的一品金珠,和南疆秘境的金銀石斛,怕是縱然富可敵國,也需極大的機緣才能得到。

救必應亦悵然一歎:“不要說這九大仙草,常人以一己之力難以企及,就是玉央熱毒每每發作之時,用來緩解他痛楚的金貴藥物,便是好大一筆開銷。池姑娘心高氣傲,落魄之際不願寄人籬下,無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還是昔日金蘭姐妹,於是她得知這救命方子之後,便帶著孩子不告而彆。”

此後數年裡,池琳琅偶爾找上門來,向他打探九大仙草的消息,救必應亦儘心為她在江湖搜羅。她不願受他接濟,兀自賺下許多錢,不僅保住了兒子的性命,漸漸地也將天參、首烏等幾樣藥材得到了手。救必應從來沒問過她錢從何來,然他亦心中有數,每每匆匆一麵,她永遠避人耳目,身上永遠帶著傷,永遠在被人追殺。她一介尋常江湖女子,無門無派,武功平平,又有什麼法子能賺大錢?不過是,無所不用其極。偷蒙拐騙,殺人埋屍,隻要有錢,她可以做一切事,為了給兒子續命,她將自己所有能出賣的,統統出賣了

“十三年前的某一日,池姑娘突然帶著玉央找到了我。她說江湖上有人出重金招募人手,西出關外做一樁大買賣,她欲隨之前往。可此行凶險非常,她將玉央托付於我,倘若她自此一去不回,便請我代她照料這苦命的孩子,這些年她闖蕩江湖,曆遍世事,除我以外,已再無第二個人可信了。”

裴昀恍然憶起當初日月山山穀中顏玉央所說的話,原來當初他去西寧州尋的,是他親生娘親。

“此後池姑娘當真一去不回,彼時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帶玉央回春秋穀,二是送他去臨安武威候府,請小師妹收留。可這孩子雖病弱多災,卻是極為聰穎早慧,我私心裡更想將他帶在身邊,收他為徒,教他醫術。可惜後來因我疏忽而發生了一件意外,叫我抱憾終身,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聽救必應語氣沉痛,裴昀亦有不祥預感,不禁問道:“發生了何事?”

“十多年前蜀中有個臭名昭著的邪/教,喚作陰詭教,教主練就一門邪功,以童男童女,開膛破肚,生食心肝。彼時偶遇陰詭教眾在鄉間偷拐孩童,我少壯氣盛,不自量力,欲救人未果,反倒一個不慎,叫玉央被陰詭教擄了去,我辜負了池姑娘的囑托,我對不住他母子兩個”

隔世經年提起舊事,救必應已至不惑之年,卻仍是眼角泛紅,愧疚萬分。他心慈手軟,行醫半生,活人無數,問心有愧之事寥寥無幾,而這一樁,卻是說什麼也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陰詭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當年有許多正道豪傑欲將其鏟除,卻都沒能找到總舵老巢。此後救必應每每聽聞某地出現陰詭教作亂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趕去查探,可終是沒能再尋回人。

“我本以為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許多年後,燕京重逢,他竟搖身一變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來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國靖南王顏泰臨。我不知他如何活下來的,對於陰詭教往事,他隻字不提。但多年未見,他不僅習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熱毒也被壓製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師父,那人教了他一門陰寒內功,體內至陰至寒的真氣與熱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熱毒折磨。”

救必應眉頭緊皺道:“人體陰陽相調,或弱或強,怎能一成不變?為求寒熱二毒持衡,他那師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淨無為功》,叫他絕七情斷六欲,連喜怒哀樂也統統拋棄,以求心如止水,修身養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斷情絕愛,無悲無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隻是強自壓抑罷了,而他若一旦動情動欲,心念紛亂,體內陰陽二氣失衡,寒熱相搏,便會立即遭到反噬,輕則走火入魔,重則五臟六腑皆損,如此下去,他怕是沒有幾年可活了”

裴昀一驚:“已到了這般地步?”

她料想他舊疾頑固,卻未料到如此嚴峻。

“本來有我在旁,雖不能令他長命百歲,但也會儘可能叫他活得長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個不惜命的。”救必應痛心疾首道,“擅動情愛,心緒大亂,破了功禁,致使內力反噬,而後又三番兩次受傷,將體內陰陽平衡徹底打亂了。”

裴昀聽罷心中百味雜陳,久久沒有言語。

自相遇初時,到如今不過一年有餘,他的身子越來越糟糕。他為誰動情動念,又為誰喜怒悲歡?這個答案,世間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還可有救?”她低聲問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羅的仙草一直在我手裡保管,加之這些年斷斷續續所得,迄今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隻差金銀石斛、千年赤靈芝與一品金珠這三樣。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舉祛除他體內頑疾,不過若再多一樣,七種仙草在手,我可冒險一試,或許能將他體內毒素暫時壓製。但無論如何,還是要等他身體恢複過來才能用藥。”

救必應微微一歎,“眼下他寒毒反噬,熱毒複發,外傷未愈,高燒不退,我已儘力而為,能否熬過今夜,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夜深如墨,風涼似水。天幕沉沉,無星無月,房中唯有一燈如豆,昏昏暗暗,靜謐無聲。

裴昀推門而入之時,穿堂風過,將窗子頂開,刹那間帷幔垂紗飛舞,燭火燈光搖曳,襯得床上那淺淺起伏的身影愈發顫抖了起來。

她連忙回手掩上門扉,又將窗扇緊閉。

而後她走到床畔,掀開床幔,緩緩坐了下來。

昏暗燈光映照在顏玉央的麵龐,他雙目緊閉,半昏半睡,因服了藥,發了汗,故而蒼白麵色難得浮起半分薄紅,使得膚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緊,便碎了。

鬢發濕漉貼在他的頸間,泛著潮氣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傷處包紮的層層白布,散發著濃鬱藥氣。他眉峰深顰,呼吸劇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極為難捱,極不安穩。

雪嶺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處,如今諾大個庭院一片寂靜如死,仆從婢女半個影子也不見。

這人向來前呼後擁,派頭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卻又從不允近身,如今病成這個模樣,連個跟前伺候的人都沒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過錦被蓋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門。

待打了溫水回返後,她再次回到床邊,用布巾浸了水,擦拭著他臉上頸間半冷半熱的汗。她沒做過照顧人的活計,隻能儘量手下力道放得輕緩,可他不知為何,偏偏一味扭頭躲閃。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個用力,將他的臉扳正了過來,他無力掙紮了幾下,喉中含糊喚著什麼。

裴昀起初並未在意,如此反覆幾次過後,他終於用儘為數不多的力氣喊出了微弱聲音來,那個字眼是:

“娘——”

裴昀動作一僵,欲收手,卻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滾燙的熱意,燙得她心頭也跟著一顫。

“娘”

她想起四師伯之前所說的話——

這孩子命格同昀兒你一般是四廢荒蕪,俗世緣淺,且更是孤星入命,絕親絕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處顛沛流離,嘗遍人間百態世事之苦,故而偏執冷漠,涼薄無情。

此時此刻,這從來冷漠無情人,虛弱昏迷在床,沒有旁的祈求,沒有旁的話語,口中反反覆覆隻喚著一個字,像是剛剛牙牙學語懵懂世事的孩子,他來到世上,學會的第一個字便是:

“娘娘”

“彆扔下我一個人”

遙想當年驟失雙親之際,裴昀何嘗不是多少次午夜夢回,淚濕枕畔?每每傷病瀕死關頭,她腦海中浮現的又何嘗不是娘親與師公的音容笑貌?

眾生皆苦,物傷其類。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邊他近前,俯身用臉頰輕蹭他的額頭,用幾不可查的聲音在他耳邊道:

“她不會扔下你的。”

“睡吧。”

“醒來以後,一切都結束了”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生離死彆無窮矣,捱過去,便過了。

第104章 第五十一章

顏玉央時常會做一個夢。

夢是回憶,是希翼,是奢求,是無謂的幻象,而他對人世從來沒有任何期待任何懷戀。故而他的夢裡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虛無,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瀕死之際一切絕望與恐懼。

生如煉爐,日夜煎熬,他不過行屍走肉一具,活與不活,又有何區彆?

沉浸在漫長無垠的黑暗中,魂靈不知遊蕩了多久,他被清晨嘰嘰喳喳的清脆鳥鳴喚醒,重回人間。

費勁全身力氣睜開沉重的眼瞼,他呆滯半晌,才恍惚憶起今夕何夕。

知覺慢慢回攏,昨夜忽而如墜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為緩和,內傷外患殘留著麻木的鈍意,渾身乏力虛脫,應是發過汗,可衣衫被褥卻是意外的乾爽。他口乾舌燥,喉中艱澀,剛動了動手臂,依稀感覺到上麵傳來微微重意,勉強偏頭望去,藉著蒙昧晨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之人,驀然撞入眼簾。

裴昀跪坐在腳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頭輕輕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顏玉央一時呼吸凝滯,疑心是自己幻夢錯覺,欲觸碰,卻怕驚醒這一場鏡花水月,連幻夢錯覺也消失無蹤,於是隻敢緩緩伸指懸浮在她眉間臉頰虛虛描摹,最終停駐在她額角那處微凸的刺麵上:

奉敕不殺,刺配崖山

這張臉與初遇之時全然不同,如剝開頑石得見美玉,斑斑汙泥出水芙蓉,清豔脫俗,偏又英氣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馬銀槍少年英姿,該是何等風流倜儻?無怪乎是聲名遠播的裴四郎,也無怪乎後來要改頭換麵才能行走江湖。

這張臉與初遇之時似若相仿,那眉宇間是一如既往的隱忍堅毅,眼底是從未變過的清明赤誠,寧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貴威武都不能叫她頭顱低下半分,是和親使接風宴上眾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劍,是青海湖漫長無際水道中握緊他的那隻手,是他從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後睜開眼望見的那雙眸。

他清楚記得那個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樣,可一個人記得太久,卻反而模糊,與眼前這張臉漸漸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憶,哪些是現實了。

然而她呢?她還記得昔日種種嗎?她願意記得嗎?.

裴昀半夢半醒間,隻覺麵頰傳來些許癢意,緩緩睜開眼,朦朧間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麵孔。

她不知何時從腳踏到了床上,與顏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麵對,額頭相抵,鼻尖若有若無的觸碰,他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麵頰,無一處肌膚相貼,卻是無法言說的曖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對,清楚在眸中望見彼此。

如此耳鬢廝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經曆過千百遍,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她用手背輕貼他的額頭,察覺到高燒已退,又拉過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脈,確認他脈象已大為緩和,不禁心中稍鬆。

他抬手將她鬢邊的碎發挽到耳後,指尖輕撫過她的耳郭,開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啞乾澀得仿佛粗砂紙,打磨過這平整靜謐的清晨。

她向後一躲,避開了他的手,冷淡道:

“當日臨安七夕夜,你也顧看過我,此番我不過還你人情。”

顏玉央手中動作僵在半空,頓了片刻才緩緩收回。

“那你來此,是為了什麼?”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個翻身躍下地,立在床邊三步之外,從懷中掏出一紅布包,麵無表情道:

“我知天書在你手中,但現在赤靈芝在我這裡,你我一物換一物,公平交易。”

顏玉央眸中細微光彩幾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頗為自嘲:

“你一定要和我把帳算得這麼清嗎?”

裴昀不語,握住靈芝的手緊了緊。

那繪著千年赤靈芝的雲中帖是當初他所贈,他一早就將自己的把柄親手遞到了她手中。

她與他之間的人情與人命就是一筆爛帳,根本算不清了。

“可你我之間,除去清仇算怨,又剩下什麼?”

到如今算不了也要算,清不儘也要清,再不可糾纏不休。

“好。”

顏玉央怒意騰升,不顧心肺湧上的隱隱痛楚,單手撐起半邊身子,盯著她的臉,冷聲道:

“我今日便同你一一清算!”

裴昀目光掃過他蒼白的臉色和乾枯的雙唇,走到桌邊倒了杯溫水,上前遞給了他:

“我有滿腹疑惑,想必你亦一頭霧水,老規矩,一問一答,各釋其惑。”

顏玉央垂眸睇向那杯子,臉上神色難辨,終是伸手將其接過一飲而儘,靠在床柱上閉目喘息了半晌,被水溫潤過的雙唇微起,聲音低啞的吐出一個字:

“講!”

裴昀也不含糊,索性直接拉過一旁圓凳坐下,與他當麵鑼對麵鼓,沉聲開口:

“今次以天書作餌,海上雲中宴誅殺八大門派世家,而後嫁禍謝家,你與逍遙樓機關算儘,是我等棋差一招,無話可說。謝文翰為報仇籌劃已久,你是何時開始與他暗中策劃這一切的?”

“在今次之前,我與他從無來往,最初他找上的不是我,是靖南王府。”

顏玉央語氣冷淡道:“四年前,開封府之役時,一男子上門求見顏泰臨,他自稱畫先生,乃是南宋首相韓齋溪的心腹,並帶來了一封韓齋溪親筆手信,自此靖南王府便通過此人與韓齋溪聯絡,而後戰後議和,假還太子之事,都是兩廂謀劃之果。我雖曾與逍遙樓交易,卻並不知此人與逍遙樓乾係,直到今年初,天書之事傳遍大江南北,我派人打探逍遙樓底細,他這才亮明身份,提出與我合作。”

如此說來謝文翰不僅派黑衣死士相助韓齋溪,還主動在燕宋之間牽線搭橋,所謂身不由己雲雲不過謊話連篇,除去為笑麵生為極樂天報仇,他究竟還有什麼目的?

輪到顏玉央發問,裴昀嚴陣以待不敢掉以輕心,然而他隻是又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你昨晚在此守了一夜?”

裴昀麵不改色:“是又如何?你心知肚明,你若一命嗚呼,我還能活成嗎?”

顏玉央悠悠道:“我記得裴家四郎最是寧死不屈,悍不畏死。”

“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我尚有未竟之誌,此時此地為你陪葬,不值當。”不待他再開口,裴昀片刻不停繼續問道:“謝文翰現今何在?”

“我不知道。”

裴昀緊盯著他:“你是當真不知,還是與他另有所謀?”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問我。”

他態度敷衍,裴昀心中不忿,卻也知他大抵當真不知,謝文翰一把火親手燒掉了逍遙樓斷了後路,便是要遠遁江湖,一走了之。此時此刻想必他與珍娘當真已遠走高飛,天地之間再無人知曉二所在。  再次輪到顏玉央:“你身上的毒可解了?”

“毒?什麼毒?生死蠱,還是八月煞?左右你身邊有高手使毒出神入化,解了這次還有下次,解與不解有什麼區彆?”裴昀哼了一聲,“你尋天書可是因那李無方指使?九重雲霄功四篇心法,李無方已得了幾篇?”

“不錯,天書一事確是國師所求,四篇心法,青陽、朱明、白藏、玄英,他已四得其三,如今便剩最後這一篇朱明功了。”

裴昀一驚,不可置信道:“他如何而得?”

“青陽、玄英兩篇我不得而知,至於白藏一篇,他是在大燕皇宮內尋到的。”

昔日遼國禁宮之中,有一武功高強的太監,遼國被北燕所滅,此人自此流落江湖,陰差陽錯得到了白藏功秘籍,惹得各路人馬追殺,他為獨占秘籍,不惜改名換姓,又入北燕皇宮,再做宦官。此人深得燕太宗器重,因其遼人出身,宮中多喚其作“遼兒公”。遼兒公最終死於宮闈毒殺,無子無徒,白藏功自此失傳。

而李無方追查到此人線索後,猜測那白藏功多半被匿於禁宮之中,他雖武功絕頂,可在大內自由來去,但若要細細翻遍禁宮每一個角落,絕非一日之功,與其煞費苦心做賊一般避人耳目,怎比得上做個國師,光明正大出入皇宮來得悠哉?他利用靖南王府牽線搭橋,以長生不老之術做誘餌,不費吹灰之力取得了燕主的信任,日夜逗留宮中,東尋西覓,掘地三尺,終是被他找到了被那遼兒公遺留的白藏功!

裴昀不死心:“那玄英功呢?玄英功他是如何得到的?”

玄英功乃是春秋穀獨門武功,怎會為外人所得?那李無方究竟與春秋穀有何淵源?

顏玉央意味深長的看向她:“你如此看重此篇,看來這便是你所修習的功法了。”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隱瞞,裴昀乾脆道:

“不錯,我所練正是玄英功,那麼你呢?是白藏功?”

“是,卻也不是,我隻練了半部。”

他因熱毒所製,天生陽經阻塞,白藏功練至一半,無論如何也練不下去了。因此李無方教他避走陽經,兵行險招,常年外浴太陰寒泉,內服寒毒凝雪丸,內外結合,相輔相成。如此數年,雖隻練得半部功法,卻是進境神速,不僅武功等閒不是對手,他體內熱毒也得以壓製。

裴昀微微愣怔,原來所謂返魂梅的幽冷之香,不過是天長日久,他血肉肌理中浸染的寒毒罷了

第105章 第五十二章

“你助謝文翰報仇,他以天書為酬?除此之外,交易還有什麼?”

“還有一事”顏玉央頓了頓,繼續道,“還有一事,便是叫他告知我一個人的下落。”

“你要尋的人是琳姨?謝文翰如何知道她的下——”電光火石間,裴昀突然明白過來了一切,“朔月聖地寶藏是為謝文翰所得!”

是了,他說十三年前機緣巧合得到一筆財富,得以有本錢建立了逍遙樓,原來正是那西夏亡國財富。

顏玉央雙眼微眯:“琳姨?你認識她?”

裴昀一愣:“琳姨年少時與我娘秦南瑤乃是金蘭姐妹,行走江湖,人稱‘瑤池雙姝’,你竟不知道麼?”

顏玉央默念著“瑤池雙姝”幾個字,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她甚少與我交談,更從不提自己有關之事,我一度…連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

記憶中,池琳琅永遠行蹤隱蔽,來去匆匆,她經常將他隨意藏在某家客棧農戶,某間寺廟道觀,而後便消失十天半月甚至更久,再回來時身上總帶著濃重血腥氣,有時是她的,有時是旁人的。長大一點後,他開始明白,她是為了自己身上時不時發作的病痛在奔走,做殺手、盜賊、甚至□□無所不用其極賺錢。她為了他在背後默默以命相拚,可麵對他時卻從來沒有一個笑容,她看向他的目光總是極為複雜,摻雜著愧疚、憎恨與厭惡,仿佛這世間根本就不該有他。

她為他取名玉央,央,本義是為災禍。

裴昀低聲問道:“如今,琳姨何在?”

顏玉央不語,隻看向她的身後。

裴昀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房間一角立著一張香案供桌,上有一方白綾,不知蓋著何物。

她走了過去,僵立許久,伸出手緩緩將白綾掀開。

隻見那下麵赫然是一口泥跡斑駁的骨灰甕,與一塊新刻的靈牌:

“先妣池氏孺人琳琅之位

——陽上玉央恭立”

靈牌上刻痕潦草,最後一筆甚至劃出了長長的刻痕,有星星點點早已乾涸變黑的血跡噴濺其上。

昨夜他高燒昏迷之際喚了一夜的娘親,原來早已故去多年了。

而他與逍遙樓合作,幫謝文翰複仇,千裡迢迢而來,殫精竭力算計,不惜雙手沾血,犯下累累殺孽,所求來的也不過是這一甕骨灰罷了

“琳姨是在西寧州?”

“不,當初朔月聖地機關重重,九死一生,她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但之後她不顧重傷,隻身去了南疆,再回返中原之時,她已身中奇毒。尋不到救必應,無奈之下她將遺物交給了葉問天,而後便去世了。”

南疆,裴昀心念一動,“是金銀石斛?”

據傳石斛至寶雙生金銀石斛,便是生長在南疆大爻山的瘴氣密林中。

“救必應已將一切告知你了?”顏玉央瞥了她一眼。

“不錯。”裴昀坦然承認,“可是他說,你並沒有得到金銀石斛。”

“那是因為金銀石斛生養嬌貴,一離開南疆的水土便枯死成灰了。”

那池琳琅用性命換來仙草,終是沒能留下。

裴昀心中無聲歎了口氣,抬眸看向他,欲言又止,終是開口輕聲問道:

“你當初,被陰詭教抓走後是如何得救的?”

“誰說我得救了?”

裴昀疑惑:“那陰詭教殘殺孩童以練邪功,你既然落在他們手中,為何”

“為何沒死?”

顏玉央接下了她未出口的半句話,神色冰冷而詭異,輕笑了一下,緩緩道,“陰詭教之所以留我一命,是以我做血奴。”

血奴,以血供奉,命不絕則血不斷也。

當年和他一同被抓的,還有七八個孩童,他們一一在他麵前被殘忍虐殺,而他卻因彼時熱毒發作,僥幸被放過。

那陰詭教教主名喚陰羅摩,因練功走火入魔而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僅要生食童子心肝,還要隔三差五服食鮮血,否則便會全身僵硬如槁,血脈凝固而亡。顏玉央雖自身因天生熱毒而飽受折磨,但他的血卻恰好可為陰羅摩所用。

於是他活了下來,如牲口一般被關在籠子裡,鐵鏈鎖起手腳脖子,晝夜不見天日,每三天便要被割開脈搏取血一次,還要被強迫喂以千奇百怪的毒藥,以增體內毒性。熱燙的鮮血從傷口中潺潺流出,這是他活著的唯一價值,如此日複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樣煉獄般的日子,他過了整整三年。

“後來,李無方出現了。”

那身著藏青長衫的白發道士,在某一天突然闖進了陰詭教總舵,信步閒庭,如入無人之境,教眾高手如雲,卻無人能在他手下撐過三招,那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陰羅摩輕而易舉被他所擒,問話過後又被隨意殺死。李無方並非懲奸除惡,亦非殘忍嗜殺,彼時他武功已是登峰造極,天下罕有敵手,高處不勝寒,凡夫俗子汲汲如螻蟻,他揮一揮衣袖,不過順手而已。

教主一死,教眾頓作鳥獸四散逃命,隻剩一個早已被遺忘在角落中的血奴,拖著骨瘦如柴、破爛不堪的身子,蹭著一地汙血,艱難地爬到了他腳下,求他收自己為徒。

彼時李無方在十二歲的顏玉央眼中恍若神明,他一心以為神明會救自己出得泥沼,神明能治好自己的頑疾絕症,倘若他能拜神明為師,武功厲害如斯,他是否不必再遭受這許多苦楚,是否無需再受製於人,是否不用再過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他拒絕了我。”

顏玉央表情冰冷道,

“他對傳道受業,行俠仗義一乾俗事全無興趣,畢生所求隻有一樣,那便是天書所載絕世神功,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間瑣碎,闖入陰詭教,也不過是為了尋天書的線索罷了。”

可李無方雖未收他為徒,最終教了他武功,隻因李無方隨口道欲北上潛入大燕禁宮一遭,於是顏玉央說,他的親生父親乃是大燕王爺,身份尊貴,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實顏玉央並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彼時也不過是賭了一把。

當年池琳琅帶著他走遍大江南北,唯獨對燕京三番四次回避。某年在大同府,路遇燕廷貴族出巡儀仗,百姓莫不避讓,可池琳琅卻獨自前往,藏在暗處,望著那轎輦離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含淚,神色複雜難辨。

曆經坎坷的孩子總是敏感而早慧,回去之後,顏玉央問她,轎中之人,是否是他父親?  池琳琅對顏玉央從來不多言語,不多理會,既無關心寵愛,也無管教責罵,可唯有這一次,她狠狠打了他,並將他鎖在房中餓了三天三夜,勒令他對生父種種一個字都不準再提。

此事在顏玉央心中記憶猶新,於是若乾年後他走投無路之下,在李無方麵前賭上了一把,所幸,他賭贏了。

命運自此,地覆天翻。

如此脫口而出,固然是為當做籌碼,可心中卻未嘗沒對那素昧謀麵的生父存三分僥幸。

他早知當初池琳琅臨走時對他的安排,以及救必應對他的打算,然而無論是遙遠的臨安侯府也好,神秘的蜀中門派也罷,都逃不過寄人籬下,而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夠了。

倘若是與他血濃於水的親人,與他血脈相連的生父,一切會不會所有不同?他能不能有瓦遮頭,從此不必再流離失所,不必再飄泊如寄,不必再做血奴做囚徒,豬狗不如,生不如死?

生平第一次,懷著莫大的期待與忐忑,他隨李無方冒著紛飛大雪,前往那座燕雲之地繁華如織的都城。

可惜,一切事與願違,注定成空。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要到許久許久以後他才明白,這次賭贏的代價,太大了。

在顏玉央平生所遇為數不多待他有幾分善意真心的顏琤戰死沙場後,他踏著顏琤的屍骨,取代了顏琤的位子,成為了王府新任世子,顏泰臨這才對這從來不上心的庶子勉強有幾分另眼相待,將滅匪平亂,招安武林之任交給了他,當做試煉。

他常年病痛纏身,幼時顛沛,少時坎坷,養成了性格隱忍,謀定後動,而曆經世事,又練功壓抑,致使心性涼薄,無情無欲。兩廂加持,自然心狠手辣,城府深沉。

此後數年過去,威逼利誘,恩威並施,他麾下很快招攬了無數江湖高手,出入前呼後擁。北方各大世家門派,要麼滅門要麼歸順,江湖人對那燕廷世子府聞風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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