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央成了顏玦,當年流落江湖的孤兒成了王孫貴胄,一切已然今非昔比。
可終有一事,縈繞心間。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池琳琅多年來生死無蹤。
在掙紮許久,煎熬許久之後,他終是派人前往逍遙樓打探了西夏寶藏的消息。
而接下來的故事,便不必多說了。
顏玉央自幼嘗遍人世千般苦楚,獨身在泥沼中掙紮活命,從不曾被救贖半分,關懷半分,故而他不信天不信命,枉顧人鬼仙妖,蔑視諸天神佛,更不消說吉凶問卜之流。
在他安排好太華山、黃河幫與天下盟種種部署後,即刻截到了李紅葉,而後馬不停蹄西行出關,等待著計劃有條不紊的鋪陳開來,他以為接下來的一切都儘在掌握之中。
如當年一般,為破聖地機關,他需要一輕功卓絕之人,卻遲遲沒尋到合適的人選。池琳琅並不曾教導過他武功,他亦不曾知曉“寒潭印月”其名,隻是幼時驚鴻一瞥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直到多年以後的那一天,他在荒村野店二樓圍欄,居高臨下,望見青衣翻飛,足尖踏雪的身影,恍惚見到了故人。
是偶然間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
彼時六月初三是為破日,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徑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他遇見了一生一世的劫數。
第106章 第五十三章
如此一段晦暗過往,顏玉央講得平靜無瀾,神色冷漠得近乎死寂,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旁人的經曆,與他沒有半分關係。
究竟是他天性涼薄,還是練功後天克製,亦或是,從不曾遇見過半分人間溫暖,故而心如堅冰,地凍天寒猶不自知?
裴昀知曉。
正因知曉,於是心中不免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觸。
她今時今日固然家破人亡,可她從小到大享儘叔伯寵愛,父母疼惜,縱體恤弱小孤苦,卻永遠也不會知曉自幼無人疼愛的孩子該如何度日,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憶及當初七夕之夜,豐樂樓房頂,他說,至少她曾擁有過,便已比旁人幸運得多。
陰詭教多行不義,早已消散於江湖,當年她初出師門,卻是與這□□中人照過麵起過衝突的,在那些過往歲月中,她究竟曾與顏玉央有多少次擦肩而過卻素未謀麵?
無論他當年被帶回春秋穀,被送去武威候府,還是被四師伯收為弟子,他們兜兜轉轉總會遇見,比今時今日強上百倍。可命運弄人,他們偏偏相遇在多年後最錯之時,最錯之地,國仇家恨如關山南北橫亙其間。
倘若人世種種皆有緣法,那麼他二人所有的緣分在相遇之前,便已經耗儘了。
“你問了這麼多,也該輪到我了。”
顏玉央開口問道:
“當初為何取‘英’字為化名?”
因為倘若沒有命運捉弄,這才該是她真正的名字。可裴昀不想告知他個中真相,隻淡淡道:
“隨口一編罷了。”
“可我卻當了真。”
顏玉央自嘲一笑。
第一麵見之時她說她叫阿英,這輩子在他眼裡,她永遠是阿英,不是什麼裴家四郎,什麼小裴侯爺,她永遠是他的英英。
“當初刺麵之時,很疼嗎?”
裴昀心中一顫,眼眶酸軟,勉強吐出了兩個字:
“忘了。”
當初北伐大敗,裴家問罪,浩劫突如其來,一切地覆天翻,僅剩的她一人,早已被如山的仇恨與愧疚壓得喘不過來氣,連活下去都已成了奢望,小小黥麵之辱又算得了什麼?
因她是裴昀,是裴家四郎,刀山火海亦該麵不改色,萬箭穿心亦該寧死不屈,從來不曾有人在意她疼不疼,從來不曾有人提及她累不累,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已忘記了。
“為何不用藥洗去這印痕?”以救必應的醫術,如此小事自該舉手之勞。
“起初,留此黥字,是為日夜鞭策自己莫忘裴家之仇。”裴昀低聲道,“後來,卻是我二師伯叫我勿去。”
張月鹿道,如此八個字,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刺在她額頭,形如破了她的麵相,改了她的命格,既是“奉敕不殺”,那麼她的命運自此便與大宋國祚相連,興許能借帝王之運壓製住她紅顏薄命也說不定。
“你信命定?”
裴昀搖頭輕歎:“我本不信,可有的時候卻又容不得我不信。”
“但我不信。”
顏玉央定定凝望著眼前之人,一字一頓道:
“我不信命中注定,不信善惡有報,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隻這一件,千難萬險,難於登天,我也偏要勉強!”
裴昀心中一震,扭過頭避開他熾熱的目光,板起臉冷聲道:
“你到底還有沒有旁的可問了?”
如此千載難逢對峙之機,他不問姑蘇謝家,不問裴府韓相,不問真假太子,不問謝文翰逍遙樓,卻偏生惦記著這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何其任性妄為,何其荒謬可笑!
“有!”
顏玉央驟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拽到近前,攬過她的腰身,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究竟如何,你才願意留在我身邊”
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耳際,裴昀一驚,毫不猶豫掙紮開來。
顏玉央傷病交加,氣虛體弱,如此一動作,已費儘了渾身所有力氣,被裴昀輕易掙脫逃離。
“白日做夢!”裴昀橫眉冷對,決然道,“你我今生今世絕無可能,你死心罷。”
顏玉央再次跌落回了床榻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晌,終是順過氣來,蒼白的麵頰上浮現病態般的紅暈。
“為什麼?”他赤紅雙目,啞聲問道。
“為什麼?”裴昀怒道,“國仇家恨不共戴天,你究竟要我說多少遍才罷休?”
“北伐之戰,裴侯夫婦之死,裴家之災,我絲毫不曾插手。我奉旨平江湖之亂,所殺之人,也與你沒有半分乾係,何來國仇?何來家恨?”
“就憑你是靖南王之子,是大燕國世子爺,而我是裴家四郎,是大宋武威郡侯!”
裴昀頓了頓,眉梢眼角流露些許苦澀悵然,
“這便是所謂命中注定,容不得你我反抗半分。”
然而顏玉央仍是不甘,咬牙道:
“你亦殺了顏琤,我也沒有讓你償命。”
“不錯,還有這一筆賬。”裴昀點了點頭,“所以於公於私,你我各負血債,我恨你是天經地義,你恨我也是理所應當。”
“於公於私?那麼於情於愛呢?你我之間又算得了什麼?”
顏玉央步步緊逼,接連質問:
“日月山穀,西海湖畔,生死與共,發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嗎?大雪紛飛,九華山莊,溫泉碧水,你敢說自己沒有半分情動?人或醉或醒,總要有三分真情流露,你強嘴硬牙,不露半點口風,騙得過天下之人,騙得過自己的真心嗎?”
“英英,你要與我清仇算怨,可仇怨之外,欠我的這份情,你要拿什麼來還?”
“夠了!”裴昀忍無可忍打斷了他,“莫再喚英英二字!我姓裴名昀,阿英其人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顏玉央執拗追問:
“回答我。”
“沒什麼可說的!”裴昀拒絕回答,隻厲聲喝道,“除去仇怨二字,你我彆無可談!我無暇與你再糾纏這等無謂之事,速速將天書交出來!”
“天書到手之時,我已派人將其連夜送到國師手中了。”顏玉央緩緩道,“你若當真想要,便跟我回燕京。”
“你耍我!”
裴昀怒不可遏,當即斬鯤出鞘,直指他咽喉,咬牙切齒道,
“顏玉央,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顏玉央斜倚在床邊,一身單薄寢衣,滿臉憔悴病容,任利刃劃破頸間,流出一絲血痕,仍是麵不改色,唇邊噙著一抹嘲諷的笑。
“好,動手吧,你我生不能同衾,死若能同眠,也算是圓滿。”
同心生死蠱既在,他死了,她亦活不成。
“混賬——”
裴昀緊緊握住手中長劍,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恨極之下,一劍向旁邊揮了出去,劍鋒所至,桌椅櫃架都被劈成了兩半。
她站在原地粗喘了片刻,怒火才漸漸消退,心緒慢慢平複了下來。
他有決然赴死之念,有恃無恐,她無同歸於儘之決然,自是落了下風。
一切照世子府的情形顛倒了過來,這一次認輸的注定隻能是她。
心底悵然一歎,她將那千年血靈芝隨手扔在了床上,麵無表情道:
“把追月還給我。”
顏玉央一愣,未等開口,裴昀便逕自轉身往門外走去。
“你不必應承,這不是商議是通知,我知道追月在哪裡,我自己帶它走。”
顏玉央伸手拿起了那隻被紅布包裹小巧玲瓏的仙草,不禁嗤笑了一聲,
“這算什麼?施舍還是同情?你想就此與我兩不相欠麼?”
走到門口的裴昀猛然頓住腳步,她回過頭來,死死的盯著床上之人,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
“顏玉央你記住,除非有朝一日,你亦國破家亡,滿門死絕,痛我所痛,悲我所悲,你才有資格站在我麵前,跟我說兩不相欠!”
“今日是我看在琳姨的麵子上,最後一次放過你,下一次再見,必是你死我活,了斷之時!”
說罷,走也不回揚長而去.
杜衡從外麵形色匆匆而回,進院時差點與裴昀撞到一起,被她一閃一避間,順勢向後倒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誒呦——”
等他暈暈乎乎爬起來時,對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方才一瞥之下,那人眸有水痕,卻強咬牙關不肯讓其落下,似乎是錯覺般……
杜衡晃了晃腦袋,顧不得摔得生疼的腰腿,一瘸一拐的衝進了房中,焦急稟報道:
“公子!燕京出事了公子你怎麼了?”
杜衡隻見顏玉央雙目緊閉麵如金紙,整個人無力的依靠在床邊,白色的寢衣與錦繡被麵上都沾染了大片烏紫色的血,不禁大驚失色。
顏玉央緩緩抬手擦去嘴角殘留的血跡,抬眸冷冰冰的看向他:
“出了何事?”
他的嗓音嘶啞不堪,雙眸黯淡無光,杜衡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寒,硬著頭皮道:
“蒙兀大軍兵臨燕京城下,王爺有令,命世子爺速歸!”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繼續道:
“阿笑密信,當初憫忠寺的和尚沒來得及滅口,公子與國師暗中掉包南宋太子一事,王爺怕是已經查到了”
杜衡立在原地,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回應,忍不住抬頭看去,卻見顏玉央已經一聲不吭軟倒在旁,徹底昏死了過去。
“公子!公子你醒一醒!神醫呢?來人啊!快叫神醫來救命!”
屋外不知何時陰雲密布,風吹芭蕉,雨打荷花,轉眼間,亭台樓閣皆被籠罩在這八月最後一場甘霖中。
茲晨借流火,商飆早已驚。雲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
瀟瀟落雨帶走了庭院中最後一絲悶熱暑氣。
江南,夏儘矣。
——第二卷完
=第三卷:烽火映邊關=
第107章 第一章
大宋景明二年十月初十,立冬已過,小雪將至,正是孟冬小陽春,河未凍,水未寒,長平渡口小鎮上車水馬龍,商旅如織。
自高宗紹興年間,宋燕議和起,兩國疆土以東起淮水,西至大散關為界,此後數次交戰議和,互有攻城掠地,然疆土之界仍延紹興舊議。長平渡口位於淮水北岸,兵匪商賈常年絡繹不絕,三教九流,龍蛇混雜,南下北上皆彙於此。
鎮上一間不起眼的食店中,角落裡方桌旁坐了三個風塵仆仆的少年,皆著粗衣麻布,手邊放著長條包袱。因著囊中羞澀,三人隻點了一壺粗茶,一碟鹹豆腐,就著自帶的乾糧。
店伴勢利,每次路過都要翻上一個大大的白眼,嘟囔幾句窮酸,顯然對其獨占一桌甚為不滿。
這三人係出同門,其中最小的師弟趙至誠年方十三,還沒下過山曆過事,被那店伴臊得滿臉通紅,忍不住低聲開口道:
“林師兄,我們不如多點一個菜吧,反正過了淮水便是義陽,隻要尋到黎師伯,一切便都好說了。”
“不行!”三人中年紀最長的師兄林至遠板著臉道,“我們銀錢所剩不多,前途未知,不可多做無謂花銷。玄門中人自該清貧苦修,莫理他人目光!”
趙至誠不敢頂嘴,苦著臉咽下了口中粗糙冷硬的乾糧。
一旁身材矮胖之人是為師兄宋至真,他為小師弟倒了杯熱茶,安慰道:“你若連眼前這丁點苦楚也吃不得,如何能為師父報仇?快吃罷,之後我們還要趕路。”
提起亡故的師父,趙至誠不禁眼眶微紅,他自知此番三人叛教下山,孤注一擲,有去無回。然而弑師之仇不共戴天,斷不能眼睜睜見師門墮落,師祖師伯心血毀於一旦。如今隻有黎師伯能救師門於水火,他們三人重任在身,不得有失!
當下定了心神,不再想無謂之事。
食店內遊商行旅,來來往往,店伴剛送走一行販運山貨的遼東貨商,便又迎來兩個江湖客入內打尖。店伴見這兩人衣著平平,不似富貴,因此態度十分輕慢,引人入座後連茶水也不端上一壺,連連催促他們點菜:
“我說二位客官可快著點,這飯點餐時,座位緊俏,有錢沒錢您先開口,可彆像那桌三個窮鬼一樣,一盤豆腐吃了八百年,沒見過似的!”
其中麵容清秀的玄衣男子聞言不渝:
“你說得這是什麼鬼話?我們還能短你銀子不成?”
另一青衣之人隻淡淡道:“店大欺客,航二哥不必理會。”
說著便從懷中掏出錢袋放在桌上,“既然小二哥不放心,我們先付銀子便是,且揀店中拿手菜做上兩三道,不要魚,不要酒,速速上來。”
店伴見了銀錢,這才堆起笑臉道:“好好好,客官您稍後,好酒好菜不不,好菜不要酒即刻上來。”
青衣人瞥向林至遠那桌,目光掠過桌下以及三人手邊長包袱時頓了頓,又道:
“出門在外,難免遇困,且為那三位兄台也添幾個好菜罷。”
店伴連連應下,誇讚客官心善,可林至遠望見青衣人背負的長劍與玄衣人腰佩的雙刀,心中一緊,麵色變得難看了起來。
青衣人以茶代酒遙敬林至遠一杯,他隻僵硬的拱了拱手道謝。而後林至遠回過頭來看向兩個師弟,三人互視一眼,心中皆是警惕。
此地不宜久留。
片刻後趁著店伴為那桌上菜阻住了青衣人視線之際,三人看準機會,悄無聲息從後門溜走了。
出了食店,三人不敢耽擱,一路奔向渡口。
三人本欲渡河,偏就此時渡口人來人往,大船小船皆是滿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撐小舟的船家,船家見三人心急,竟是坐地起價,非要每人一百兩銀子才肯渡三人過河。
趙至誠氣惱:“你這是趁火打劫!”
情勢所迫,什麼師門規矩也顧不上了,林至遠咬牙道:“至真,至誠,搶船!”
宋至真與趙至誠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將那船家拽下來船來,可惜二人都不會劃船,拿著船槳手忙腳亂半天,小舟還在原地打轉。
“三位兄台要去何處?不知可否帶我二人一程?”
耽擱這片刻,那客店中的青衣人與玄衣人竟已是追了上來。
林至遠一驚,氣惱道:
“陰魂不散,欺人太甚,今日我們師兄弟就和你們拚了!”
說罷三人抽出包袱中的長劍,齊齊向對方攻去,五人就此在岸邊船上交起了手。
宋、趙二人武功稀鬆平常,那玄衣人使雙刀以一敵二,遊刃有餘。林至遠的身手略高一籌,卻也遠不是那青衣人的對手,但青衣人無意傷人,不儘全力,隻守不攻。
林至遠久攻不下,顏麵無光,暗自發狠,左手拈劍訣,右手一招蒼靈劍法“鶯飛草長”,直向對方下盤刺去。那人當即側身而避,回身左掌反手拂過林至遠臉頰,力道輕微,卻是將他整個人推了一個踉蹌,正是一招“春風拂麵”。
林至遠被推得暈頭轉向,脫口而出道:“你怎會我太華派九春掌?”
與此同時青衣人也開口:“原來你們當真是太華派弟子。”
“你、你究竟是何人?”林至遠驚疑不定望著對方。
青衣人還劍入鞘,多打量了他幾眼,抱拳拱手,不急不緩道:
“在下裴昀,不知兄台貴姓?”
話說自去年八月十五逍遙樓雲中宴後,裴昀與謝岑回返臨安,將那天書一事依照約定稟報於趙韌,江湖恩怨江湖了,逍遙樓已灰飛煙滅,死無對證,因此趙韌也便沒有深究,此事遂不了了之。
此後謝岑裴昀二人,一個仍是案牘勞形,早朝晏退,一個雖無官無職,卻也在江湖廟堂為趙韌兩廂奔波,排憂解難。桃紅柳綠,春去秋來,又是四季流轉。
月餘前朝中接到密報,關中鹹陽有一農戶在田間挖到一方古舊玉璽,上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疑為秦始皇傳國玉璽,趙韌遂命裴昀前去查探。相傳昔日秦相李斯奉始皇之命以和氏璧造皇帝印璽,以傳後世,秦亡以後,漢得其璽,而後又傳孫吳、魏晉,最終於亂世中下落不明。
須知傳國之璽乃是正統之證,自北燕蠻夷強占燕雲之地,攻陷汴京,入主中原,便一直自詡正統,屢次欲以南北朝並稱宋燕。此番傳國璽現世,北燕必是千方百計欲將其收入囊中。
裴昀與卓航晝夜兼程趕往鹹陽,果然撞見了攝政王顏泰臨的手下,幾番爭搶,終是裴昀技高一籌,將國璽得手。而後使了一招調虎離山之計,將追兵騙去了蜀中,自己同卓航喬裝易容,走水路回返臨安。
如此煞費苦心,奈何到手之後才發現,那所謂傳國玉璽,卻是個贗品。
裴昀出發之前,特地尋了臨安城中對金石玉器等古物頗有鑽研的學士請教,得知那始皇玉璽方圓四寸,上盤螭龍,所刻之字應為蟲魚篆書。且王莽篡漢之際,玉璽曾損毀一角,遂以金補之。而那鹹陽現世的傳國璽既無缺角,刻字亦為魚鳥篆,於這兩條皆是不相符。
裴昀不禁大失所望,遂與卓航打道回府。及至長平古渡,偶遇林至遠三人,見其雖身著俗衣,卻是腳蹬道家十方鞋,包袱裡暗藏兵刃,遮遮掩掩形跡可疑,因此投石問路。
甫一交手,裴昀即刻得知幾人出身,但是敵是友,還要掂量三分。
當年天梁子寧無涯仙逝,大弟子陸上修繼任掌門,沒多久太華派便受燕廷敕封,此事一度震驚江湖。今日之太華派,已非昔年裴安侯爺少時拜師學藝的師門了,裴昀不得不心存警惕。
誰料林至遠三人一聽裴昀之名,皆是眼前一亮,趙至誠迫不及待問道:“你當真是裴昀?裴師伯之子,臨安府小裴侯爺裴昀?”
“普天之下莫非還有第二個裴昀?”
“太好了!能在此地遇見裴師兄你太好了!”
趙至誠與宋至真麵露欣喜,林至遠更是將方才的不愉快拋之腦後,直接上前抓住裴昀的手臂:
“裴師兄,你定要助我等一臂之力!”
裴昀心中狐疑,不動聲色避開了林至遠的手,問道:
“不知幾位道兄是太華山哪位真人門下,緣何會喬裝打扮在此?”
林至遠“啊”了一聲,這才拱手道:“失禮,在下是太華派四代弟子林至遠,先師姓任,尊諱上淳,乃是先掌門天梁子門下弟子,這兩位乃是我同門師弟,宋至真、趙至誠。我們以為裴師兄是來追殺我們的歹人,這才動手,冒犯之處還請師兄見諒。至於我等為何在此——”
說著林至遠驟然解開腰間係帶,敞開了外袍,宋至真與趙至誠亦相繼而為,但見三人寬大外袍之下,竟是統統內穿孝服,腰纏黑紗。
裴昀一驚,一旁卓航忍不住開口問道:“貴派何人新喪?”
“正是家師!”
林至遠悲憤道:“一年前,世子府五千精兵兵臨太華山下,下旨敕封‘護國觀’,恰逢嚴師叔祖與聶師叔祖閉關,眾師叔伯亦各有事在身不在門中,唯有掌門陸上修與一眾小輩弟子守在山上,彼時若拒不接旨,大軍齊發,不僅我等師兄弟要性命不保,太華派怕是也要自此滅門。陸上修迫於無奈,這才接旨受封,待眾師叔伯聞訊趕回玉清宮,此事已成定局。”
受封一事自然在太華山引起軒然大波,不少人極力反對,幾位“上”字輩弟子險些與陸上修拔劍相向。然陸上修道,此事不過權宜之計,燕京距太華山千裡之外,大可受封不受命,如此忍得一時之名,不僅可保全門派上下,不叫弟子枉送性命,亦可從長計議,想出萬全之策。待嚴無妄、聶無為出關,合太華派上下之力,倘若世子府再犯,便是與其同歸於儘又如何?
“此話合情合理,無可指摘,陸上修還承諾,待二位師叔祖一出關,必會立即昭告天下,棄此敕封,與燕廷劃清界限!至此,眾人隻得勉強同意,然而——”
“然而一年多過去,兩位前輩竟是至今還未出關是不是?”
裴昀不禁將林至遠的話接了下去。
若非她不是早知這太華派受封內幕,恐怕她也要信了陸上修這套說辭。所謂燕兵圍攻,被迫接旨,不過都是一場好戲,這廂嚴無妄早不閉關晚不閉關,偏偏在這當頭和一心向道的師弟天相子聶無為一同閉關。那廂敕封之時,偏偏太華派眾人皆不在玉清宮內,陸上修為護小輩弟子,保全太華派基業,被逼受封,如此一來全了陸上修名聲,二來穩住了門派中誓死不降的弟子,免得太華派分崩離析,大傷元氣,當真好計謀!
如此煞費苦心,一石二鳥之計,想也知道出自幕後何人之手。
趙至誠忍不住道,“雖說派中前輩閉關鑽研武學道法,也有一閉數月的先例,然而因有言在前,這二位師叔祖一日不出關,陸上修便一日以此為借口不兌現承諾!”
宋至真接口道:“不僅如此,所謂‘受封不受命’之言,也被其漸漸拋諸腦後。”
起先,是燕廷賜下田產金銀,陸上修道此乃燕人搜刮漢人民脂民膏,若不受之恐怕挪作軍費亦或為燕人揮霍,莫不如留下修葺宮觀殿宇,用以壯大門派。後來,便是受攝政王顏泰臨之命,屢次北上燕京入宮講道,再受燕帝冊封為“天妙玄師”,統領天下道門。再後來,陸上修又收了數名北燕顏氏王侯子弟為徒,將太華派武功劍法傾囊相授,且任他們在玉清宮作威作福,肆意欺壓派中弟子。
卓航不禁感歎道:“好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名利所誘之下,此時太華派上下反對敕封之人怕已是寥寥無幾了吧?”
“不錯!”林至遠恨恨道:“王上川師伯與喬上寧師叔等人本也是不降一派,然而不知何時竟相繼被陸上修收買說服,最後唯有我師父和天同子隋師叔祖門下於上通師叔仍在堅守。”
裴昀聞言心念一動,“可是與三月前靈秀山莊一事有關?” 七月廿七,鄭州靈秀山莊鐘家召開英雄大會,廣邀北武林群豪。而所謂北武林群豪,便是那降於燕廷的長白山劍派,太原崔家,金刀劉家,鐵獅鏢局,黃河幫之流。因事出突然,裴昀接到消息時,已趕不及前往,事後探聽到,此次英雄大會上,那靈秀山莊莊主鐘無垢稱,當今天下南北而治,武林亦該南北而分。一僧一道一儒仙齊名天下,然而那大光明寺與姑蘇謝家向來同氣連枝,獨霸江南,從不將北方江湖中人放在眼中,南北武林積怨已久,而今北武林亦該齊心合力推舉一位武林盟主,統領眾人,與那南武林相抗衡。
這一重任最後自然而然落到了太華派掌門陸上修的身上。
“所謂北武林盟,不過是一群燕廷走狗,蛇鼠一窩,太華派若領受這盟主之位,當真是貽笑大方!我師父氣得破口大罵,與於上通師叔聯合主張罷免陸上修掌門之職,另立他人,卻不想被那狗賊陸上修以犯上作亂為由,當眾殺害!”
說至此,三人不禁紛紛紅了眼眶。
裴昀聞言也不禁怒起:“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林至遠忍著哽咽繼續道:“師父與於師叔遇害之後,我等小輩弟子也被關押起來,受儘了折磨。最終是師叔祖隋無懈將我們悄悄放了出來,他囑咐道,如今太華山上下皆被陸上修掌控,我等勢單力薄不可抗衡,貿然衝突隻是以卵擊石,故而他叫我們逃下山去,去投奔黎上淵師伯,請他回山為我們主持公道!”
黎上淵乃是寧無涯老掌門親傳三弟子,十八歲便因擊敗漠北梟鷹而揚名天下。裴昀之父裴安少時拜師太華山之際與黎上淵情如手足,同進同出,一雙少年俠客風光無兩,曾是西嶽五峰一段佳話美談。
當年裴安離開師門,太華派一度傳言,寧無涯將推舉黎上淵為首座弟子,傳其衣缽。誰料數年後,黎上淵竟是突然間還俗下山,娶妻生子,再不過問江湖之事了。
“黎師叔如今何在?”
“在義陽!”宋至真從懷中掏出一封泛黃的書信道:“這是五年前黎師伯寫給寧師祖的信,黎師叔當年娶了樊城神鞭曹家的小姐後,這些年來一直隱居義陽。”
林至遠抱拳懇切道,“素聞裴師兄精忠報國,俠肝義膽,如今太華派為陸上修大權獨攬,逆行倒施,還請裴師兄助我等一臂之力,報仇雪恨,懲奸除惡!”
說罷他當即便要下拜,裴昀連忙托住他的雙臂,掌下施力,直接將他提起。
“林師弟快快請起!”裴昀肅容道,“我雖不曾拜師,但與太華派亦有香火之情,斷然不可坐視不理。陸掌門受封北燕,殘害同門,太華派清譽豈容這般玷汙!然而我到底非門派弟子,不便貿然出手。”
裴昀雖心中且怒且恨,卻師出無名,但要她無動於衷,卻是萬萬不可的,沉吟片刻,她道:
“這樣吧,我便先隨三位師弟一同前往義陽,請黎師叔出山,清理門戶。屆時黎師叔若有吩咐,我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
第108章 第二章
渡河趕路,一路無話,及至義陽,一行人順著書信上的地址尋去,最終卻是找到了一間燈鋪。
進店鋪,入後院,隻見各式各樣的燈籠掛滿了半個院子,一旁架子上還有無數沒做完的半成品,滿地竹竿宣紙之間,一男子背對大門而坐,手持一把竹刀正在破篾。他動作靈巧,刀鋒淩厲,劈篾、過刀、刮青一氣嗬成,那碗口粗細十數丈長的青竹在他手中上下翻飛,乖順至極,轉眼就變成一條條細如麵條韌如蒲草的竹篾,堆滿了一地。
裴昀忍不住喝了一聲:
“好功夫!”
不必多說,此人定是黎上淵無疑!
男子早知身後有人,聞言不驚不擾,隻慢條斯理的擦汗淨手,抖落身上碎屑,整理完畢,這才施施然轉過身來。
“小店寒酸,叫客人見笑了,敝人乃是小店掌櫃,不知幾位想買些什麼?”
但見此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相貌平平,說話間眼角含笑,細紋畢露,若非方才無意間露出的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真叫人以為隻是市井小店裡一尋常匠人罷了。
林至遠再也按捺不住,率二師弟大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倒在黎上淵麵前:
“太華派弟子林至遠拜見黎師伯!先師任上淳、師叔於上通為掌門陸上修所害,還請黎師伯出山為先師主持公道,替太華派清理門戶!”
黎上淵聞言刹那間眼神驟變,與方才溫和敦厚的模樣判若兩人,他目光犀利的掃過裴昀、卓航與林至遠三人,沉聲道:
“三位師侄請起,且將來龍去脈一一講清。”
一行五人遂隨黎上淵入了內堂,由林至遠再次將任上淳於上通之死前因後果如此這般闡明。
黎上淵聽罷沉吟不語,半晌後才緩緩道:
“我久不問江湖之事,卻不知太華山已遭逢如此巨變。一彆十數載,猶記當年上淳師弟剛上山習武,馬步還紮不穩的模樣,未曾想而今竟是陰陽兩隔。”
趙至誠眼眶通紅,咬牙道:“黎師伯,請您為先師報仇雪恨!”
宋至真附和道,“不錯,不可再叫陸上修繼續這般胡作非為下去!我堂堂太華派門規何在?顏麵何存?”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悲憤難當,黎上淵一一聽罷,並未立刻表態,隻開口道:
“三位師侄所言在理,但此事事關重大,須得從長計議。你們幾人風餐露宿,舟車勞頓,想必也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天色已晚,且先沐浴更衣,休整一夜,明日再談罷。”
而後他抬頭看向裴昀:
“方才我已叫拙荊備飯,裴世侄若不嫌棄,也便在寒舍一道用晚膳吧。”
裴昀意味深長望了他一眼,緩緩道:
“那小侄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林至遠三人自叛逃師門,下了太華山起,便一路擔驚受怕,唯恐被陸上修派人追殺,斬草除根。如今尋到了黎上淵,隻覺前途光亮,心中大定,對其唯命是從,從善如流的退下了。
三人走後,卓航也隨之離開,房內一時間隻剩下裴昀與黎上淵二人。
“裴世侄可還有事?”
縱使裴昀早已自報家門,然黎上淵稱呼林至遠三人為“師侄”,喚她作“世侄”,一字之差,親疏遠近已是分明。
“黎世叔,”既如此,裴昀也便隨即改了口,“不知黎世叔現下有何打算?可當真願回太華派為林師弟三人做主?小侄心急,等不得從長計議。”
若她沒有猜錯,黎上淵根本不準備出手。
黎上淵聞言不置可否:“小子初出茅廬一腔熱血,孝心可表,卻難免年幼無知。而世侄見過大風大浪,曆練老成,我以為有些未儘之言你應心領神會,不必我明說。”
“小侄愚鈍,聽不出世叔弦外之音,還請世叔明示。”
黎上淵搖頭歎息:“任師弟、於師弟之死,我亦心痛萬分,然陸師兄所做一切何嘗不是逼不得已?當著天下英豪之麵,陸師兄若不嚴懲二人,太華派何以立足江湖?”
“難道非殘害同門不可立足江湖?非投靠北燕不可立足江湖?”裴昀忍怒道,“可小侄卻是聽聞,江湖人人皆唾棄太華派背信棄義,數典忘祖,如此揚名,遺臭萬年,太華真人湛紫光若泉下有知,該是何等痛心疾首!”
“若師祖在天有靈,隻會欣慰不已。”黎上淵不以為然,“放眼武林,北方各門派世家要麼歸降燕廷,要麼被滅門屠戮,太華派乃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莫非能幸免於難?此番受封受賞,一來能光耀我太華門楣,二來能保全門下弟子性命,兩全其美。自古道庭佛門,莫不是受天子敕封,才能香火延綿,聲名流傳。那寶陀山大光明寺不也是受了高宗敕封,這才榮登天下五山十刹之首嗎?於此相比,一時汙名,一時忍耐,算了什麼?”
“倘若當初陸師兄大義淩然,寧死不屈,又能如何?不過是攜太華派上下弟子與燕兵拚個魚死網破,縱使太華派武學淵源又如何?人人武藝高強又如何?千軍萬馬麵前,不過以卵擊石,最終滅門亡觀,留得一時清譽,不過徒增江湖人茶餘飯後幾句唏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道當年那泰山劍宗,濟南公孫家雲雲,如今又有幾人記得?”
黎上淵搖頭歎道,“江湖人道,當年我是被陸師兄逼走下山,卻不知我是自願還俗。太華派掌門之位,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重任在肩,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般忍辱負重之艱辛,唯有陸師兄一肩而抗了。” 將貪生怕死說作忍辱負重,將不忠不義說作光耀門楣,如此種種裴昀全然不敢苟同。
“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寧教身死,不教名滅!家父在世之時常以此教導小侄,世叔與家父係出同門,情同手足,耳聞目染,竟是一絲一毫不懂嗎?”
“裴師兄?”黎上淵頓了頓,緩緩道,“剛極易折,強極則辱,他英年早逝,戰死沙場,何嘗不是太過執拗迂腐所致?當時他若能隱忍一步,退讓一步,又何必落得這般下場?”
聽他言及裴安之過,裴昀瞬間繃緊了麵皮,她一錯不錯盯著黎上淵,咬牙道:
“黎世叔,我敬你是長輩,勿要侮辱家父。燕宋之仇不共戴天,什麼隱忍一步,退讓一步?黎世叔莫非是叫家父投降敵寇,賣國求榮,如陸上修一般做北燕鷹犬嗎?”
“我與裴師兄自幼一同長大,我二人生死相交,秉燭夜談之際,你這黃口小兒還不曾出生!即便他尚在人世,我當著他的麵這樣說又如何?”黎上淵對裴昀的憤怒嗤之以鼻,更反過來質問他道,“你口口聲聲說得大義淩然,把國仇家恨掛在嘴邊,然倘若陸師兄是燕廷鷹犬,你裴昀又何嘗不是宋室爪牙?”
“你說什麼?!”裴昀且怒且驚。
黎上淵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近些年小裴侯爺之名傳遍大江南北,我身在民間,也素有耳聞。你裴家滿門為那趙官家所害,你竟能又為朝廷效力,甘作走狗。你能為名利富貴忍下血海深仇,卻又強求他人舍生取義?好生俠義,好生忠孝!”
“二者怎可相提並論?”裴昀不甘示弱道,“奸相已除,昏君退位,我裴家早已沉冤得雪。今上明是非,辨忠奸,繼位數載,任賢能,收台諫,勤政愛民,朝中一片清朗,有此明君,我大宋定不會再重蹈覆轍!”
“現下誇下海口,似乎為時過早了。” 黎上淵絲毫不為所動,隻輕蔑而無奈的望著裴昀,如同望著一個天真幼稚的孩童。
“如今你掩耳盜鈴一意孤行,我忠言逆耳,多說無益。說到底,此事乃太華派家事,你雖是師兄之子,卻並非門派弟子,而我也早已還俗下山,更非太華派人,你我都沒資格置喙。我念及舊情,自會收留照拂任師弟的徒弟,而裴世侄你——”
黎上淵嗤笑了一聲:“若當真想越俎代庖,打著家國大義的旗號管他人家事,便等你當真有本事攻破燕京,收複失地之時,再來治太華派的罪罷!”
“黎師叔放心,我早已在先父墳前立過誓,驅除燕寇,至死方休!”裴昀憤然道,“今日多謝世叔款待,小侄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辭!”.
裴昀出得房門,轉過廳堂,見一粗布荊釵的婦人正端了酒菜從後廚走出,卓航坐在桌旁,而林至遠師兄弟三人正埋頭苦吃。
曹氏見此微微一笑:“慢著點,不夠還有,可憐的孩子,這是餓了多久!這位小兄弟,你也快吃罷,不必等他們。”
抬頭望見門外的裴昀,婦人亦笑著招呼:“你也是我夫君的師侄麼?快來坐,我去給你添碗飯。”
“夫人不必麻煩,”裴昀勉強對曹氏笑了笑,“小侄還有要事在身,便不叨嘮了。”
卓航雖不明就裡,但見她臉色陰沉,也不多問,直接放下碗筷起身走了過來。
林至遠三人聞言一愣,趙至誠急急道:“裴師兄這是去哪裡?不是說好了隨我等一同對付陸上修,為師父報仇?”
林至遠皺眉:“裴師兄,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不必叫我裴師兄了,”裴昀抬手一擺,沉聲道,“裴某非太華派入室弟子,擔待不起這聲師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必假他人之手?人心各異,求人不如求己,爾等若想報仇雪恨,且苦練十年,再親自去找陸上修算賬罷。航二哥,我們走!”
第109章 第三章
夜色深深,月色昏昏。
離開燈鋪,裴昀與卓航在義陽城中另尋了一家客店入住,給了店伴些銀錢,著他去後廚為二人做了兩碗熱羹湯。
然裴昀無心動筷,隻要了一壺桂花釀,兀自悶頭喝個不停。
“昔日爹爹在時,曾說起師門舊事,道太華派‘上’字輩弟子,個個人中龍鳳。大師兄陸上修端方君子,沉穩持重;三師弟黎上淵通透豁達,襟懷灑落;小師弟任上淳雖衝動冒失,卻最是嫉惡如仇,愛憎分明。師兄弟幾人從小一同長大,習武練功,讀書修道,感情甚篤。如今看來,竟是字字嘲諷。”
裴昀將杯中溫酒一飲而儘,明明桂花撲鼻,香醇甘甜,卻隻喝到了滿腔澀然,她低聲道:
“倘若爹爹在世,見太華派如今分崩離析,投敵叛國,骨肉相殘,他該如何痛心,如何為難。”
卓航已知曉了方才之事,不禁歎了口氣,將裴昀手中的酒杯搶了下來,勸慰道:“此事你已仁至義儘,華山之遙,鞭長莫及,諒這江湖門派也掀不起多大風浪。功名利祿誘惑之下,人心易變,侯爺若在世,隻會與這些人割袍斷義,劃清界限。那黎上淵強詞奪理,顛倒黑白,你不必放在心上。”
“航二哥你可知,我之所以告辭而去,不是因黎九春胡言亂語。”裴昀神色複雜,“恰恰相反,他所說之言,我無法反駁。”
卓航一驚:“四郎,你可莫忘了侯爺昔日教誨,那陸上修若是燕人,自無可厚非,可他是漢人,歸降北燕,受封燕廷,就是認賊作父。”
“陸上修固然是漢人,可太華山卻早已是北燕之地了。”裴昀苦笑了一下,“靖康之變已過百餘年,三四代人受燕人統轄奴役,當年是宋室棄了北地官民南渡,留下的,若寧死不屈固然是英雄好漢,可若性命威脅之際,憑什麼強求他們攜老少妻小慨然赴死?”
卓航沉默片刻,開口道:“燕人鄙夷漢人,課重稅,征重役,隻將漢人做豬做狗,肆意欺壓淩辱。平民百姓固然可忍一時之恥,但求活命,可若連陸上修這等豪傑名俠都苟且偷生,那陣前將軍能否為了手下士兵而降敵?倘若貪生怕死情有可原,那漢奸細作,叛軍逃兵是不是個個都該赦免?”
裴昀一愣,反覆回味這幾句話。
是了,若是平頭小民自不打緊,然太華派乃是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豈與尋常宗門相同?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玉碎瓦全,豈是他能苟且偷生? “既是江湖門派,便有江湖規矩,太華派棄俠義擇名利,是非功過,留與天下人評說。黎世叔有句話說得不錯,我非太華派弟子,管不得他太華山內務。然文臣武將各司其職,唯有浴血沙場,奮起殺敵,驅除燕寇,收複河山,北定中原之時,我才有資格痛斥他陸上修貪生怕死,認賊作父!”
卓航神色淩然:“有朝一日!”
裴昀提壺倒了兩杯酒,端起其中一杯肅容道:“有朝一日!”
待從頭,重整舊河山,朝天闕!
二人舉杯相碰,溫酒入喉,諸般豪情壯誌,生死誓言,儘在不言中
義陽一行耽擱數日,待裴昀與卓航回到臨安已是冬月下旬了。
剛回到裴府,還不及休整,裴昀便接到謝岑邀約,請她前往豐樂樓紫薇苑一敘。
西子湖畔豐樂樓,乃是臨安第一風雅所在,奢靡之所,下到鄉紳同年小聚,上至學館致爭雅集,皆設於此。此樓本是某趙姓宗室子弟所有,大半年前卻是悄然易主,新東家姓解,非但是個女子,還是賤籍從良的女子。有人道是那趙姓子弟色迷心竅,為搏美人一笑,有人道是解娘子手腕不俗,攀上了高枝。眾人羨之,好之,罵之,唾之,然這豐樂樓仍如舊日般門庭若市,笙歌達旦,更有達官顯貴,王侯貴胄出入頻繁。坊間傳聞,甚至連官家也三不五時禦駕至此,賞景飲宴。
豐樂樓名為“樓”,實為“園”,奇花異草,亭台樓閣,雅致非凡。裴昀隨小廝一路過月池,穿梭門,來到了最深處的紫薇苑。
進得廳堂,便見那窗邊桌畔有二人正端坐對弈,執白子藍衣公子風流不羈,執黑子白衣相公儒雅矜貴,二人凝神於棋局,時而皺眉,時而欣然,連有人進門都沒能察覺。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悄然流轉,一切回到了無憂少年時,詩酒琴棋,躊躇滿誌,欲與天公試比高。
裴昀幾乎將“承毅兄”三個字脫口而出,然回過神來,沉默片刻,還是恭敬行禮道:
“見過官家。”
趙韌每每出宮,都擇此處歇腳,故而裴昀一聽謝岑道紫薇苑,便知趙韌必也在此了。
“四郎不必多禮。”
趙韌聞聲抬起頭來,溫和笑道:“我說過,出了禁宮,便還當與從前一樣即可,不必拘謹。”
謝岑身子微斜,倚在軟榻上,半是打趣道:“奈何官家棋藝卻是不比從前,幸好你及時趕來,否則再這般下下去,我可當真要贏了。”
裴昀揶揄:“謝岑你技不如人要趁早認輸,我瞧是我及時趕到救了你才對。”
“消遣而已,不必當真,改日再繼續。”
趙韌放下手中棋子,看向裴昀:“鹹陽一行,波折重重,四郎辛苦了,今日朕與疏朗乃是特意為四郎接風洗塵的。”
“多謝官家,隻是我有負所托。”裴昀歎道。
之前她已傳書回臨安,向趙韌稟明過此事原委了。
“此事並非四郎之過。”趙韌溫言道:“那假玉璽何在?”
裴昀早知此番前來麵見趙韌,便將那假玉璽帶在了身旁,此時順勢呈上。
但見其白璧無瑕,四寸見方,上紐交五龍,正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另有細紋舊痕,古意盎然。
趙韌看過後遞給謝岑,謝岑拿在手中端詳片刻道:“玉乃古玉,雕工亦是精細,應是魏晉以前的古物無疑。”
“可查出是何人所為?”趙韌問道。
“我已查問過最初挖到玉璽的農戶,此人目不識丁,拿到典鋪典當,被典鋪老板發現,這才傳揚開,此事應不是有人蓄意為之。”
“燕廷所派何人前往奪璽?”
“是顏泰臨手下幾個江湖高手。”
有老對手,也有新麵孔,這幾年明裡暗裡,不知彼此針鋒相對過多少次。
“他們可知曉這玉璽真偽?”
裴昀搖頭:“燕廷應是不知,否則不會我得手之後,他們還一力追擊,直至我與卓航調虎離山繞路而回,將其騙去蜀中,這才徹底甩脫。”
趙韌複又從謝岑手中接過玉璽,一邊摩挲那螭龍本該缺一角之處,一邊緩緩開口:
“千百年來傳國玉璽現世之事頻生,無不是訛傳假作,對此結果我早有所料。然而此璽是否為當年始皇帝所製,又與其是真是偽有乾係嗎?”
謝岑悠悠道:“董卓火燒洛陽,漢失國璽,自此東吳,曹魏,前秦,皆相繼自稱得璽,個中真假,撲朔迷離。”
亂世之中,兵荒馬亂,一方小小國璽,屢次失蹤,又屢次現世,究竟是天命所歸,還是人為所致,很是值得推敲。
“群雄逐鹿,所逐非鹿,傳國玉璽,所傳也並非是玉璽。”趙韌淡淡一笑,“幸而此物不曾落在燕廷手中,否則顏泰臨必會趁機大肆宣揚,號稱中原正統,此番四郎當真功不可沒。”
裴昀聞言苦笑:“我自是不敢居功。”
“官家金口玉言,你便欣然受之罷,這豐樂樓近來新設仿古宴,可非尋常人能有口福的。”謝岑含笑道,“況且今日宴飲,為你接風洗塵為次,賀官家喜得龍子才是真。”
裴昀這才想起回京途中聽到的消息,不禁由衷為趙韌歡喜,當下作揖行禮,恭賀連連。
十月十八,宮中貴妃甄氏誕下一子。皇室曆來子嗣不豐,數次過繼宗室子弟繼位,此番趙韌有後,朝中上下無不歡喜。
皇子滿月即被封為瑞國公,足見聖恩,一來其雖是庶出,卻是長子,二來生母甄貴妃近來得趙韌所寵愛,雖無皇後之名,卻已然是六宮之首。
當年趙韌繼位後,便下旨召皇後程素宜之父,太傅程堅回朝。程堅本已接旨赴任,誰料回京途中過漢水時,意外不慎墜江,縱被及時救起,卻因年邁體弱,感染重病,最終未至臨安,便溘然長逝。
程素宜得此噩耗,悲痛之下,大病一場,纏綿病榻一年有餘,康複以後,性情大變。她數次跪請出宮奉道不成,自此閉門清修,吃齋念經,道裝侍佛,不見外人。
念及多年夫妻情深,趙韌遲遲未將其廢之,但皇後之位,終已有名無實。貴妃甄氏,乃淮東製置使甄赦之女,容貌昳麗,善解人意,入宮後為趙韌所喜,先封才人,後進貴妃,如今誕下皇嗣,更是獨得聖寵。
雖是九五之尊,然到底初為人父,趙韌在摯友恭祝下,不免麵上浮現三分赧然。
仆從適時送進房美酒佳肴,三人遂落座入席。
第110章 第四章
豐樂樓仿古宴,顧名思義,便是複原書中所記舊時古法菜肴宴飲,近來在臨安城中頗為時興,今日這桌乃是唐代“燒尾宴”,取自神龍燒尾,直上青雲之美寓。席上有巨勝奴、貴妃紅、漢宮棋、白龍耀、仙人臠、金鈴炙諸般飯食點心,菜肴湯羹,新奇精致,色香味俱全。
裴昀幾人席間並無君臣拘束,淺酌美酒,品評佳肴,好不愜意。
酒過三巡,趙韌忽而想起了什麼,問裴昀道:
“四郎此番北上,可遇見了那世子顏玦?”
裴昀夾菜的手幾不可查一僵,而後淡定道:
“未曾。”
趙韌沉吟,“看來傳聞大抵是真。”
昔日翻雲覆雨,叫人聞風喪膽的世子府,自當年雲中宴一役後,似是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了。有人道北武林大局已定,又有太華派出麵一呼百應,餘下零星漏網之魚掀不起風浪,不必世子府出手;有人道善惡有報,那世子顏玦罹患重病,時日無多,再無力相助其父;又有人道那顏玦鋒芒畢露,引得顏泰臨猜疑忌憚,父子失和,故而被囚禁彆苑
謝岑道:“這幾年顏泰臨挾天子以令諸侯,已然權傾朝野,卻一直不曾給顏玦加官進爵,此事確然可疑,不知道四郎可打探到什麼消息?”
他意味深長瞥向裴昀一眼,裴昀視若無睹,語氣平平道:
“聽聞顏泰臨與顏玦父子二人素有嫌隙,許是與此有關。”
趙韌點了點頭:“顏泰臨自攝政以來大肆屠戮顏氏舊貴,扶植心腹,恐怕早晚有一天要除掉傀儡燕帝取而代之,今日世子,便是明日太子,立儲一事必定要審慎為之。”
謝岑似笑非笑道:“此人好大喜功,目光短淺,為鞏固權勢,將宗室中能征善戰之將相繼鏟除,此舉與自毀長城無異。若非如此,蒙兀兩次來犯,北燕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兵敗如山倒。”
當今北燕,已非昔日兵強馬壯,萬人不敵。兩年前,蒙兀攻燕,連破桓、昌、撫三州,沿野狐嶺破居庸關,直抵燕京城下,僵持數月,久攻不下,及至蒙軍糧草斷絕,北燕援軍來至,蒙兀這才撤兵。
翌年,蒙兀重整兵馬複又出征,三路南攻,輕易突破北疆防守,長驅直入再次圍困燕京,北燕危在旦夕。然適逢大汗斡哥泰病逝,汗位更迭,蒙兀這才接受了北燕割地議和之請,退軍北歸,此後燕國北疆儘數變作蒙地。
蒙軍殘暴,兩次大戰,北燕不僅數十萬大軍為蒙兀所滅,兩河山東之地亦被蒙兀燒殺搶掠殆儘,赤地千裡,人煙斷絕,如此大傷元氣,縱十年之功,也無法儘複舊觀,燕廷不少官員因此甚至萌生遷都之念。
裴昀忍不住道:“如今蒙燕相爭,正是千載難逢之機,若我們乘勢北伐,定能打燕廷個措手不及!”
而趙韌卻搖了搖頭道:“蠻夷互斬,北方大亂,於大宋自然有利。能借蒙兀之勢重創北燕固然是好,然北燕國力雄厚,亦非一朝一夕可傾覆,兩虎相鬥必有一傷,如今形勢尚不明朗,我等應隔岸觀火,靜觀其變,何必此時插手,空耗兵力,屆時恐怕落得個腹背受敵。”
個中道理,裴昀自然明白,可卻終是不甘心白白放任這等大好時機而無動於衷,隻得飲儘杯中酒水,無聲歎了口氣。
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
趙韌每每禦駕於此,縱是微服出巡,但豐樂樓上下對其身份心知肚明,從來不敢怠慢,他君臣幾人在紫薇苑宴飲,自然是武德司守衛在外,摒退眾人,可有一人素來是例外。
內侍得趙韌首肯打開門後,果見一碧衣女子緩緩走了進來,她將手中所托漆盤放在桌上,款款福身,開口道:
“妾身見過趙公子,謝大人,小裴侯爺,不知今日這‘燒尾宴’諸位可還滿意?後日便是冬至,妾身特意下廚親手做了餛飩,請幾位貴人品嘗。”
此女桃李之年,淡妝輕抹洗儘鉛華,雖無傾國之貌,卻是溫婉秀雅,進退有度,舉手投足落落大方,柔聲細語如春風拂麵,正是這豐樂樓的新東家解雙雙。
謝岑笑道:“冬餛飩,年餺飥,能得解娘子親自下廚,我等實在是有口福了。”
解雙雙雖曾淪落風塵,卻是極富才情,不僅琴棋書畫皆精,更有一手好廚藝,自接手豐樂樓後,便新設了不少花樣菜品,美味又不失風雅,仿古之宴便是出自其手。
解雙雙嫣然一笑:“謝大人說笑了,不過是承蒙朋友不棄,妾身微薄技藝,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裴昀用調羹舀起一枚餛飩,但見其拇指大小,白裡透紅,晶瑩剔透,秀麗可愛,入口之後,肉餡鮮美,唇齒留香,雖是尋常吃食,卻是難得的美味,隻是——
“餛飩所用,可非尋常麵皮?”裴昀不禁問道,味道口感似是有所不同。
“小裴侯爺果然心細,”解雙雙頷首道,“這皮並非麵皮,而是以肉泥敲打而成,以肉包肉,在妾身家鄉,喚作‘太平燕’,討個吉利,謂之無燕不成宴。”
肉泥敲打成皮,如麵皮一般晶瑩剔透,薄如蟬翼,非千錘百煉不可得,這道“太平燕”著實廢功夫。
趙韌也忍不住讚歎道:“解娘子有心了,看來今日我等又是沾了疏朗的光。”
謝岑不置可否:“公子說笑了。”
而解雙雙亦是笑而不語,一雙含情目若有若無落在謝岑的身上。
若說攀高枝,那高枝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解娘子正是謝岑的紅顏知己。
謝岑素來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身邊皆是露水姻緣,來去匆匆,獨這位解娘子留得最久,可二人的關係卻頗有些耐人尋味。若說無情,當年正是謝岑為解雙雙贖身,又為她牽線盤下了熾手可熱的豐樂樓,助她在城中站穩腳跟。可若說有情,卻又始終無名無分,解雙雙日日周旋於達官顯貴之間,不乏入幕之賓,而謝岑身邊亦紅粉佳人不斷,二人若即若離,叫人摸不透,看不穿。
解雙雙退下之後,趙韌突如其來問了裴昀一句:
“四郎可還記得小霸王潘懷禮?”
裴昀一愣,遲疑道:“可是成國公府的那位小公子?”
“正是。”
裴昀失笑:“怎會忘記!”
這小公爺飛揚跋扈,肆意妄為,在臨安城中做出過許多令人啼笑皆非之事,但人倒也不算壞。當初他們設局以琴如霜引假太子千麵郎君上鉤,這潘懷禮誤打誤撞橫插一腳,險些壞了大事。
“上個月他成親了,四郎可知他所娶何人?卻是那虞部員外郎錢儀之女。”
這錢家小姐雖未出閣在臨安城中卻是凶名在外,因其性格暴躁,常惹禍端,人送外號“母夜叉”。
“小霸王配母夜叉?”裴昀不禁目瞪口呆,“這成國公府往後還哪有安生日子?”
“此言差矣。”趙韌笑道,“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錢氏女嫁進潘府後,非但沒掀起風浪,連潘懷禮也消停了不少,據說二人同進同出,如膠似漆,甚是恩愛,可見千裡姻緣一線牽,妙不可言。”
裴昀無奈搖頭:“這倒是稀奇了。”
不過一段姻緣能一舉除掉城中兩大禍患,也算是大功一件。
趙韌手捧茶盞,以茶蓋輕撥茶麵,慢條斯理道:“卻不知疏朗聽罷可有動意啊?”
裴昀這才明白,他繞了這一大圈,最終目的原來是敲打謝岑的婚事。
可話都說到了這份上,謝岑卻是仍在顧左右而言他:
“官家所言甚是,當初那潘小公爺成親,我還不曾送上賀禮,如此天作之合實屬罕見,來日我定親自上門補送。”
“疏朗何必裝聾作啞?”趙韌不禁放下茶盞,幽幽一歎,“你可知朕每月要替你壓下台諫多少道彈劾你行為不端,出入風塵之地的劄子?你遊戲人間這許多年,也該收收心了。”
謝岑今年二十有六,位極人臣,儀表堂堂,卻至今未婚,如此大齡曠男,朝中實屬罕見。若非他身邊確然花紅柳綠不斷,恐怕早就要被傳有斷袖分桃之癖了。
“就算你不願娶正室,便將可心之人安置在府邸也好,免得朝野悠悠眾口,閒言碎語。”趙韌若有所指道。
“官家一片苦心,我心領神受,隻是大業不成不敢成家,微臣還要案牘勞形,為官家排憂解難,實是不敢辜負好女子一片癡心。”謝岑微微一笑。
“此話說來,卻還是朕耽誤了你?”趙韌沒好氣道。
“微臣不敢。”
見他油鹽不進,趙韌便隻得又拉裴昀同盟:“四郎,你也勸一勸疏朗。”
裴昀夾在其中,左右尷尬,飛快搖頭道:
“恕臣難遵聖諭,我隻以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他謝疏朗娶妻生子,也免不了流連花叢,屆時隻會害了一無辜女子一輩子,何苦來哉?疏朗兄此舉,實在甚有自知之明。”
其實當初姑蘇一行,她親眼得見烏衣莊庭院深深,勾心鬥角,窺得謝家不為人知的辛密之後,多少明白謝岑遊戲人間不願付出真心的緣由。但也僅僅明白而已,全然不敢苟同。她才不關心此人到底成不成親,娶不娶妻,隻要彆將狂蜂浪蝶招惹到她麵前就成。
謝岑似笑非笑道:“知我者,四郎也。”
趙韌瞥了二人一眼,欲言又止,終究是無奈搖頭:“罷了罷了,疏朗你且好自為之吧,隻是日後若當真幡然醒悟,欲求娶哪家女兒,少來讓朕給你指婚!”
“微臣謹記在心,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