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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70745 字 2024-06-07

第111章 第五章

冬至大如年,人間小團圓。

年關將近,臨安城大街小巷張燈結彩,貼紅掛緞,街市年貨琳琅滿目,店鋪客人川流不息,入目儘是繁華之景。

及至臘月三十這一日,街上行人終是漸漸稀少,貨郎收擔,邸店閉門,無論貧富士庶,家家戶戶,通火通明,圍爐團坐,達旦不寐,為除夕守歲。

武威侯府雖人丁不旺,卻仍是一片熱鬨喜慶,一大早卓菁便領著府中奴仆忙進忙出,將廳堂院落布置得煥然一新,去汙塵,淨庭戶,換門神,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一切井井有條,數年當家理事,她這裴府兒媳已是做得似模似樣了。

二嫂裘南雁親自主灶置辦年夜飯,另做了數十種糕點蜜餞,細果點心。卓舷指揮著小廝從酒窖中搬出了十幾壇美酒佳釀,而卓航則應府中年輕婢女書僮央求,在街市上買回了不少爆竹煙花。

待入夜上燈後,裴昀率府中上下祭過裴氏先祖,備齊迎神香花貢物,眾人便歡欣而坐,外間仆從,內間主人,共享團圓宴。

裴昀乃是一家之主,率先舉杯祝酒:

“今歲今宵儘,明年明日催。一願人長久,二願家興旺,三願國泰民安,山河永固,新年勝舊年。”

卓菁笑眯眯補充:“願大家安康如意,長命百歲,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卓航失笑:“菁妹,這句是祝壽辭,可不是賀年辭。”

“我才不管,”卓菁滿不在乎道,“我隻要年年歲歲,大家都能這般歡聚一堂,一個也不能少。”

“菁妹還和小時候一般,隻喜花開不喜花散。”裘南雁笑嗔道。

“花開花落,聚散有時,但今朝大家能相聚在此便已是天大的緣分。”裴昀感歎道。

細思下來,滿座人除去她自己,竟無一人真切是裴家血脈,然為情為義,仍是濟濟一堂,成了一家人,數年來風雨同舟,榮辱與共也走過來了。

“四郎說得不錯。”卓舷亦應和道,“況且如今武威侯府高門顯赫,春秋鼎盛,日後親眷隻多不少,屆時人丁興旺,菁妹你這侯爺夫人,還須煩擾主持中饋之難呢。”

“堂兄你可莫要小瞧我,你堂妹我已非吳下阿蒙,你瞧今日這府中上下,哪一件事我沒安排妥當?”卓菁揚了揚下巴。

眼見昔日刁蠻任性的黃毛丫頭,變作如今賢惠得力的當家主母,不光是卓舷,在座眾人皆是由衷佩服,讚歎連連。

“四嬸”一旁小裴霖欲言又止,被卓菁打眼色按了回去。

眾人舉杯暢飲,酒水入喉,裴昀不禁眉頭一皺,放下酒杯,看向旁人,隻見彼此臉上皆是神色詭異。

“我怎覺得今日這屠蘇酒味道有些不對。”裴昀問卓菁道。

“是嗎?我覺得沒問題啊,可能是因為我今年換了新藥方泡酒。”卓菁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來來,四郎你快嘗嘗二嫂這道酥黃獨——”

這時婢女核桃匆匆忙忙捧著一壇酒跑進來,喜滋滋道:

“買到了!夫人奴婢買到屠蘇酒了!奴婢特意跑到城西才找到一家開門做生意的草庵——”

“核桃!我不是叫你悄悄進門,不要聲張嘛!”卓菁氣急敗壞道。

“啊!這奴婢一時開心,忘記夫人的囑托了”

裴昀問裴霖道:“霖兒,你早知曉此事?”

裴霖老老實實認錯道:“四叔,是霖兒有錯,今晨練劍時不小心打爛了四嬸釀的屠蘇酒,四嬸迫不得已這才喚核桃去買酒”

“算了算了,霖兒和你無關,你今晨打爛那壇也未釀好。”卓菁無奈的擺了擺手,“我今年隻顧著備祭神貢品,根本就忘記泡酒了,昨晚半夜想起才臨時炮製,這下子隻能去買了。”

除夕飲屠蘇酒乃是曆來習俗,以藥材釀製,七日而成,辟邪驅病,家家戶戶皆是自製,少有售賣,核桃跑了大半個臨安城才買到,已算是難得。

卓航忍不住問道:“那桌上這酒壺裡是——”

卓菁支支吾吾坦白道:“小建中湯兌了蜂蜜和水。”

“怪不得今日我在後廚一直聞見藥味。”裘南雁恍然大悟。

卓航百思不得其解:“府中有那麼多美酒佳釀,你為何偏偏要用藥湯?害得我還以為自己口舌出了毛病。”

卓菁辯解道:“隻有小建中湯又苦又甜最似屠蘇酒啊!”

“你還真打算蒙混過關啊!”裴昀哭笑不得,“我險些是以為有人投毒。”

“我不過是打算小小蒙混一下,沒真打算叫你們喝,沒想到核桃這麼晚才回來。”卓菁頗為懊惱道。

“堂兄我看人還是準的,”卓舷無奈搖頭,“前年寫錯桃符,去年缺了貢品,今年忘了屠蘇酒,菁妹你何時能改掉丟三落四的性子!”

眼見卓菁越發惱羞成怒,裴昀及時打圓場:

“菁妹自臘月便開始操持張羅,頗為辛苦。小建中湯溫中補虛,和裡緩急,也不比屠蘇酒差了多少。”她笑著舉杯,“這一杯藥酒,我敬菁妹。”

“這還差不多。”卓菁輕哼了一聲,與裴昀碰過杯後,一飲而儘,自己也不禁被這杯中怪味逼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咳咳,我真沒想到這麼難喝快,核桃快把買來的酒倒上!”

撤下假藥酒,換上真屠蘇,這除夕晚宴才真正開始了。

待宴畢飲罷,圍爐守歲,裴家規矩不多,待下人素來寬和,除夕夜更是放鬆了主仆拘束,男女老少笑鬨作了一團。

不知是誰提議,眾人在院中玩起了藏貓兒,起先隻是婢女,後來卓菁等人也都被吸引了過去,裘南雁一上來猜拳便輸了,雙眼被綢布所蒙,如盲人一般四處撲捉,大家你追我躲,好不歡鬨。

裘南雁摸了半天都沒摸到一片衣角,心急之下,腳下一絆,眼看便要摔倒,不遠處一直望著她一舉一動的卓舷旋即搶身上前,穩穩的將其接在懷中。

“小心——”

裘南雁摘下蒙眼布,看向來人,四目相接,彼此皆是臉上一紅。

二人雖是一觸即分,可周遭婢女丫鬟卻是不約而同露出心領神會的笑,接連起哄,尤以大丫鬟芭蕉最為大聲,直到被裘南雁又羞又氣的追打了幾圈,這才平息。

裴昀坐在不遠處簷下回廊,靜靜望著院中一片歡聲笑語,自斟自飲,思緒悠長。

人道每逢佳節倍思親,此時此刻,她不禁想念起故去的爹娘父兄,與遠方的師伯們。

她已有許久沒回過春秋穀了。

當初在她執意為父母報仇離穀之際,小師叔公雖留有情麵,未將她驅逐師門,卻也告誡她非到萬不得已不得回穀。

便如當年的秦南遙一般,她亦不懂春秋穀門規之不近人情,可自從知曉天書之秘後,她已是明白了師祖秦巽以及師公秦碧簫的良苦用心。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旦叫外人知曉春秋穀所在,尤其是與朝堂扯上關聯,必會打破這一方祥和淨土,師叔伯們都不能再獨善其身。

故而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很難再回頭了。

卻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了結臨安這一切,回到生她養她的師門?

自古忠孝難兩全啊

“四叔!”

一聲呼喚打斷了裴昀的思緒,隻見裴霖端著一盅熱羹走了過來,“這是四嬸囑咐後廚做的沆瀣湯,今晚還要守歲,她怕四叔你飲酒熬夜傷身,叫你暖暖胃。”

甘蔗、蘿菔切塊煨爛,清甜解酒,謂之沆瀣湯,最宜深冬飲之。

卓菁不善廚藝,唯獨醒酒湯做得花樣百出,越來越好。

裴昀笑著接過湯盅,突然想起了什麼,“叫之前一打岔我都忘了,今日屠蘇酒原是該霖兒你先飲才是。”

尋常飲酒,皆應自年長者飲起,偏屠蘇酒正相反,自年少小兒先飲,年長者在後,逐人飲少許。所謂少者得歲,故賀之,老者失歲,故罰之。

昔日裴府過年,第一個飲的總是裴昀,如今卻已成了裴霖,歲月無聲,悄然流轉。

裴霖麵有赧然:“我也忘了,隻顧著愧疚將四嬸的酒打碎之過了。”

“一轉眼,霖兒長這樣高了,我今次出門三個月,回來見你,總覺得又高了寸餘。”

裴昀望著眼前已是亭亭少年的侄兒,心中頗為感慨。

裴霖生得麵圓寬臉,濃眉大眼,不僅麵容肖似其父,沉穩敦厚,勤奮刻苦的性子也與裴昊如出一轍。裴霖猶記得,爹爹曾說過,大哥被爹娘收養膝下時已筋骨初長,天賦不高,練武不易,故而他一直是兄弟三人中最用功勉力的,聞雞起舞,一日不廢,數九寒天,從不懈怠,如今裴霖亦是如此。

“前日裡,先生向我誇讚過你課業精進,卓大哥也道你練功紮實,霖兒這般刻苦四叔自然欣慰。但亦不必太過辛苦,所謂勞逸結合,有張有弛,至少除夕旦日,便不必再練劍了。”裴昀笑道。

然裴霖聽罷卻是正色道:“爹爹在世時時常告誡霖兒,霖兒乃是裴家嫡子長孫,日後重任在身,絕不可半分鬆懈。四叔十四歲劍法有成獨闖江湖,十七歲征戰沙場名揚天下,霖兒不敢妄想青出於藍,但也不想辜負爹爹在天之靈對霖兒的期許,有辱裴家門楣。”

裴昀知曉大哥在世時對裴霖管教甚嚴,不想大哥故去數載,仍對裴霖影響如此之深,不禁又是驕傲又是心疼,頷首道:

“好,霖兒誌存高遠,隻要頂天立地,無愧於心,自是裴家好兒郎。”

裴霖趁機道:“四叔,劍招固然淩厲迅猛,長槍才是能在沙場施展殺敵破虜的武功。裴家劍法招式霖兒已熟記於心,不知何時能練裴家槍法?”

“招式熟記與小有所成還頗有差距,裴家劍法變化萬千,你不可小覷。”裴昀頓了頓道,“不過劍法與槍法亦可同時修習,算起來你也是時候該練裴家槍法了。”

“當真?”裴霖欣喜道,“那四叔何時教我?”

裴昀失笑:“除夕佳節,良辰美景,霖兒你不會現在就要四叔我教你吧?”

“明早?”

“今夜守歲,明早你當真起得來?”

“那後天?”

裴昀無奈撫額:“朝中尚且休沐七日,霖兒不能也放過四叔一馬嗎?”

裴霖小臉垮了下來,糾結半晌:“那便過了十五吧。”說完又有些反悔,急忙道:“正月十六,不可再拖了,說不定屆時四叔又出遠門了!”

難得見他露出這年紀該有的少年心性,裴昀不禁好笑,當下應允道:

“好,就正月十六罷。”

“下雪了!”

忽聞院中有人一聲驚呼,隨後便是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誒呀,當真下雪了!”

“除夕落雪,實乃難得一遇,必是豐年祥瑞。”

“我在臨安待了許多年,這還是頭一次看見雪呢!”

裴昀與裴霖抬眸望去,果見天幕洋洋散散落下細碎雪沫,在簷下紅燈映照下分外閃爍,不到片刻便蓋得院中假山上,房簷上,枝丫上白了薄薄一層。

可惜天溫氣暖,那雪落下不久便儘數化去。然臨安落雪到底難能可貴,眾人欣喜的在雪中嬉鬨踩踏,也不顧濕了鬢發衣衫。

裴昀將手伸出回廊外,任那半雨半雪之物落於掌心,轉瞬化作一片水漬,輕笑了一聲:

“這哪裡算是雪?”

裴霖納罕:“為何不是雪?”

“六出為雪,剔透晶瑩,素裹銀妝,冰封千裡,才算是真正的雪。”

裴霖生在江南,長在洞庭,從未見過這樣的雪,不由聽得心向往之,忍不住好奇:“四叔可見過這樣的雪?”

裴昀微愣,緩緩收回了手:

“見過。”

“在何處?”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

裴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我忘了。”

既是見過這般震撼的景色,此生又怎會忘記?裴霖滿心疑惑,卻莫名的不敢再問。

氣氛凝滯了好半晌,直到管事嬤嬤之子小栓子歡快的跑了過來,才打破這份沉寂。

“霖哥,快來放爆竹!”

裴霖一本正經道:“我對這等小兒把戲不感興趣。”

“可、可是航叔今年還買了不少煙火,有什麼金盞銀台、白牡丹、地老鼠的新花樣,你當真不來看看麼?”

裴霖明顯被說得心動,臉上卻還在強作不在乎。

裴昀見此不禁噗嗤一樂:

“去罷,月棍年刀一輩子槍,也不差這一日半日,四叔答應,過了上元節,便即刻教你練裴家槍法。”

“一言為定,四叔你可不能賴賬!”

得了裴昀首肯,裴霖欣喜不已,匆匆謝過裴昀後便再也忍耐不住,和小栓子一同跑去放煙火了。

卓航率先上前,用火折子點燃了爆竹引線,然後飛快的轉身逃遠,緊接著隻聽霹靂吧啦一連串巨響,震耳欲聾,硝石火藥氣撲鼻,火星紅紙四散崩開。其餘人也陸續點燃轟天雷、二踢腳等其他煙花,各式各樣的焰火在天幕中相繼炸開,忽而繁花似錦,忽而節節高生,火樹銀花,璀璨炫目。

府中男女老少全部圍了過來,人人臉上皆是興奮不已,扯著嗓門附耳說笑。

煙花照新雪,映得四方天地亮如白晝。

裴昀站在簷下抬頭默默望著夜幕上轉瞬即逝的花火,在這喧囂熱鬨的節日裡,在這闔家團圓的喜慶中,不期然想起了北方大山之深,終年白雪籠罩著的那座九華山莊。

自姑蘇滄浪亭一彆,山高水遙再無相逢。

曉行夜宿之時她不曾憶起,午夜夢回之際她不曾夢見,然而有些人與事,根本不可能忘卻。

為了生死蠱,亦或是彆的,她不敢深究。

或許,恨也當是一種念念不忘。

第112章 第六章

燕京,小湯山

冬至之後,山中接連下了數場暴雪,冰封千裡,鳥獸絕跡,天地間隻餘一片蒼白。

冬夜趕路,本就極為艱難,尤其如此大雪封山之際。偏偏有一行人馬趁著午後風停雪霽的間隙,強行進山,一路靠著奴仆清雪開路,行行複行行,終是搶在子夜之前,舊年裡的最後一個時辰,來到了九華山莊門前。

待馬車停穩後,一身披雪色貂絨鬥篷的女子被婆婦攙扶了下來,敲開了九華山莊的大門。

山莊人煙稀少,奴仆寥寥,歲末除夕,非但沒有半分喜慶,反而因大雪連綿落得一派冷清淒然。

女子一路穿庭過院,直至東苑門外,忽被一書生模樣的男子攔住了腳步。

“單小姐安好。”

杜衡象征性的拱手行禮,麵容含笑絲毫未達眼底。

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清秀雅致的臉,正是單家五小姐單文女。

此時她本就白皙麵容上血色全無,不知是因天寒地凍,還是為杜衡的稱呼。

她嫁進世子府已有數年,當年定南王造反,單壽姑死於宮宴混亂中後,後宅隻有她一女眷,府中上下無不將她看作當家主母,喚一聲夫人,唯有杜衡,從來隻似笑非笑的稱她作小姐。

奴才之意,自然是主子之心。

可此時單文女顧不得許多,隻急急開口問道:“世子可在莊內?我有要事求見世子。”

“公子自然在莊內,隻是公子不會見你。”杜衡慢悠悠道,“單小姐並非初次碰壁,何必還執迷不悟?”

這確實並非單文女第一次被拒之門外,自當年顏玉央與顏泰臨因故爭執,父子決裂,顏玉央便出走燕京,幽居九華山莊,數年不見外人。期間單文女不辭辛苦來往多次,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然而這一次單文女卻分外堅決,

“不,我今日必要見到世子,若他不見我,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到他回心轉意為止。”

單文女身子骨瘦弱,在這寒冬臘月冰冷刺骨的院中站久了,必然會受不住。杜衡微微皺眉,猶豫一下,轉身進門通報。

片刻後,他返回道:

“單小姐請進吧。”

單文女目露欣喜,急忙向房門走去,忽聽杜衡意味深長開口道:

“單小姐,無論你有何心思,都不可能得償所願。今晚除夕佳節,還是早些回返,莫要白費時間了。”

單文女聞言一愣,微微福身,語氣雖柔,卻是透著十足倔強:“多謝杜公子提點,隻是文女認定之事,絕不會回頭。”

說罷她便頭也不回的進了門。

杜衡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嘖嘖”了兩聲,

“卿本佳人,可惜了誒誒誒,疼!”

話沒說完,突然被從旁邊竄出來的小姑娘揪住了耳朵。

“可惜什麼可惜?你替世子哥哥跟她拜了一場天地,還真把她當娘子了不成?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毒死她?!”龍阿笑氣鼓鼓道。

“疼疼!快鬆手!我的小姑奶奶,我哪裡敢呢!”杜衡苦笑不得,連連求饒,

“再說了,恐怕也不必你親自出手了”.

房中地池引得溫泉水,不必地龍,已是溫暖如春,單文女甫一進門便被撲麵而來的熱氣激得渾身一顫,早已凍僵得四肢乍暖之下,不禁泛起刺癢的痛意。

她在房中巡視一圈,終是在窗邊尋到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刹那間眼眶酸軟,險些掉下淚來。

“玦郎——”  窗邊之人一身玄衣薄衫,長身玉立,兀自望著窗外一株怒放梅樹,神色莫名,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麼。

紅梅傲雪,淩然無畏,竟是今夜這山莊中唯一的一抹喜色。

見顏玉央恍若未聞,單文女不禁擦去眼角濕意,移步上前,關切問道:

“玦郎,如今你身子可好?”

顏玉央神色微頓,緩緩轉過身來,望向她的目光藏著幾分複雜,良久,終是微微頷首,語氣淡然道:

“尚可。”

這段時日他幽居於此,療內傷養心力,清心寡欲調養生息,又得救必應相助,陸續將七味仙草服食消化,如今體內熱毒已除去大半,內傷發作次數越來越少,身子已是好了七八成。

最重要的是,再無那叫他驚七情動六欲的罪魁禍首,無人擾亂喜怒哀樂,自然心如止水,不起微瀾。

單文女觀他的確氣色確無大恙,懸著的一顆心悠悠落了下來,

“那便好。”

顏玉央走到桌邊,倒了一杯熱茶,漫不經心向前一推,問道:

“你來此,所為何事?”

單文女頗有些受寵若驚,上前端起熱茶小心啜飲了一口,暖流入腹,隻覺此行事成的把握也多了幾分。

“玦郎,這幾年你受苦了。”

放下茶杯,單文女澀然道。

自父子失和,顏玉央出走,顏泰臨便下令嚴加懲治,斷其一切供養,昔日揮金如土,錦衣玉食的王府世子,如今衣不兼彩,粗茶淡飯。而樹倒猢猻散,當初世子府所招攬的一眾隨從高手,也皆見風使舵,轉投入了攝政王門下,如今九華山莊隻落得個門可羅雀,清清冷冷。

顏玉央隻不鹹不淡道:“不值一提。”

他自幼經曆過比這更艱難困苦的日子不知凡幾,這般種種又算得了什麼。

“可今夜除夕,佳節團圓,你又何苦形影單隻,孑然一身?”單文女柔柔一歎,“你究竟還要與王爺置氣到何時?玦郎,隨我回去罷。”

“他叫你來做說客?”顏玉央聞言冷笑了一聲,“兔死狗烹,鳥儘弓藏,他不是早已不需要我為他賣命了嗎?”

“王爺何曾動過廢立你的心思?你莫聽信外麵那些流言蜚語,如今朝中內憂外患,王爺身邊正是用人之際,府中其他郎君羽翼未豐,不堪重用,哪及得上你的半分能耐。王爺已經發話,若你此番肯回去,一切既往不咎,而且那個位子,也不會讓你等太久。”單文女意有所指道。

顏泰臨挾天子以令諸侯,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他許諾顏玉央之位,自然是儲君太子,然而顏玉央絲毫不為所動,隻反問道:

“如若不然呢?”

他了解顏泰臨,利誘之後,必有威逼。

“如若不然”單文女苦笑道,“如若不然,便裂土封王,留守燕京。”

留守?顏玉央一怔,迅速明白了過來:

“遷都一事,已成定局?”

蒙兀兩次攻燕,燒殺搶掠,中原大地一片流血漂櫓,河東河北山東一帶焦土成灰,十室九空。若蒙軍卷土重來,燕京孤城難守,必是坐以待斃,岌岌可危。朝中棄守分作兩派,常年相持不下,如今竟是已做出了決斷。

單文女緩緩點頭,隻道了五個字:

“遼東兵敗了。”

昔日大燕滅遼,尚留不少契丹遺民居於遼東,素來對燕廷心懷憤恨,此番蒙兀攻燕,遼人亦趁機起兵造反,意圖光複故國。遼東乃燕人發源之地,不容有失,故開春之時,顏泰臨便派兵四十萬征討叛亂,未曾想竟被叛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

如今遼東已失,兩河成空,遷都一事,勢在必行。

“此時此刻,他還惦記著皇位?”顏玉央隻覺可笑至極,“便不怕步了南宋後塵嗎?”

見他不為所動,威逼利誘不成,隻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單文女頓了頓,柔聲開口道:

“玦郎,之前你所求之事,王爺已鬆口了。池娘子雖未進府,然誕子有功,隻要你肯向王爺服軟認錯,池娘子便可以側妃之名入宗室玉牒,靈柩遷入祖陵。”

話說顏玉央之所以與顏泰臨決裂,原因有二。

其一,當初顏泰臨查到他與李無方裡應外合,掉包趙韌之事,致使後來趙韌逃脫,重回臨安,毀了顏泰臨多年籌劃。顏泰臨因此發了雷霆之怒,驅逐了李無方,又命顏玉央出府離京,軟禁於彆院,非召不得回。

其二,便是顏玉央帶回了池琳琅的骨灰,可顏泰臨卻連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單文女語重心長道,“玦郎你雖一片孝心可表,然池娘子畢竟是漢人,而今王妃又健在,以正室之禮下葬,置王妃顏麵於何地?昔日趙宋仁宗亦是在劉太後百年之後才認回生母,且忍耐一時,待你繼任大統之時,什麼封賞名分還不是探囊取物?”

“人已成灰,要封賞何用?宗室玉牒,好生恩賜嗎?”顏玉央一掌將桌上茶杯拍得稀碎,怒極反笑,“她在世之時尚且不稀罕這些,如今又何必擾她清淨?我不過是要他親自在墳前祭拜一回罷了,連這一麵他都不敢見嗎?!”

少不更事時,他猜測過無數遍顏泰臨與池琳琅之間的恩怨情仇,在救必應口中得知皮毛,卻也不過是一段負心薄幸始亂終棄的尋常孽緣,不得見一絲一毫苦衷辛酸。逝者已逝,如何以命抵命?可到頭來他卻連一絲歉意悔恨都吝嗇嗎?

“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會回去。”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南北武林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顏泰臨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玦郎,不要意氣用事!”

單文女忍不住高聲道:“留守燕京,與棄子無異,從此再無翻身之日。你我相識多年,我親眼看著你從籍籍無名走到今天,難道你當真願意為了與王爺逞一時之氣,再被打回原形嗎?你吃過的苦,受過的痛,又如何算?這些年你究竟在求什麼?”

顏玉央聞言不禁沉默了。

自己這麼多年來求什麼?

求生嗎?求死嗎?求名利富貴嗎?求一人心嗎?求顏泰臨的垂青麼?

到頭來隻落得個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那你又在求什麼?”他緩緩道,“這幾年你在世子府中掌家理事,四方打點,長袖善舞,風頭儘出,你是怕我被打回原形,還是你自己被打回原形?”

單文女情真意切道:“夫妻一體,榮辱與共,你我何分彼此?”

“你嫁的是靖南王世子,與我何乾?”

顏玉央麵無表情道:“你生母是漢人,自幼在冀國公府長大,受儘欺辱,艱難度日,為了生存,費儘心機,楚楚可憐麵孔之下,生就一副蛇蠍心腸,此事本怨不得你。你煞費苦心攀龍附鳳,當年一手設計了與顏琤的偶遇,明裡暗裡使儘手段讓他傾心於你,他識人不清,看不穿你的手段把戲,癡心一片,臨上戰場還惦記著安排你的後路。我不是顏琤,讓你進世子府之門,是為了完成顏琤的遺願,但這並不代表我可以對你一忍再忍!”

“玦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從一開始便是奉了顏泰臨之命來監視我的,”顏玉央冷笑道,“假太子一事,是你給顏泰臨通風報信,這些年來三不五時的探望,也是替他來監視我的動向,如今他已決心棄我,你這馬前卒自然也留之無用了。”

單文女眼含淚意,梨花帶雨,纖細的身子如風中浮萍一般顫抖,哀聲道:

“玦郎,是我不好,可是我彆無選擇啊!當初若非我答應王爺做他眼線,他是決計不會點頭允許我過門的,再在冀國公府待下去,我隻有死路一條!如此出賣於你,你當我不痛心疾首,不悔恨難當麼?無論如何,是你將我救出火坑,給了我容身之所,我又豈是忘恩負義之人?那假太子一事,我當真是全不知情,不過是王爺逼問我你平日去向,我才被迫吐露的,若我知曉此事對你利害攸關,我是決計不會說的。我對天發誓,隻此一件事對不起你,除此之外,我單文女無愧於心!”

“是麼?”顏玉央頓了頓,突然提及了一件不相乾之事,“聽聞上個月府中的管家薩茉兒暴斃身亡了。”

單文女一愣,雖是不解,卻還是擦了擦眼淚,柔聲回道:“薩管家是夜半突然發病去世的,她無親無友,我已做主將其下葬了。此乃小事一樁,我便沒有告知玦郎,玦郎特意問起,莫非對她?”

顏玉央不答,隻反問道:“發病?當真是發病嗎?到底是病還是毒?”

單文女皺眉:“什麼毒?龍阿笑隨你離開世子府後,府中已許久無人再誤中毒了”

“是巫毒。”

顏玉央緩緩道:“此毒乃舊日燕人秘術,分金木水火土五種,使人觸之即亡,玄密非常,如今隻有寥寥無幾的薩滿教人掌握。”

“這聽起來好生可怖”

“可怖嗎?你的乳娘不正曾是薩滿教的出馬仙,而你身為她的弟子應當對此毒並不陌生,甚至使得出神入化才對。”

單文女一驚,急急辯解道:“什麼?玦郎你誤會我了,我從未聽聞過什麼薩滿什麼巫術,我更是從不會下毒害人,這其中定然是有何誤會!”

顏玉央置之不理,兀自繼續道:“薩茉兒當年本是王妃的貼身婢女,此番遷都,王妃不忍她留在燕京,故而想將她帶在身邊,卻未想帶你走,你心生嫉妒,故而賜了她數件首飾,當晚她便暴斃了,如此所使的乃是巫毒中的金術。”

“什麼金術銀術?”單文女苦笑道,“我不知究竟是何人在你麵前嚼舌頭根,陷害於我。縱你不認,我到底還是世子府的主子,現今你是要為了一個區區婢女,問我的罪嗎?”

“你是否忘記了,這已不是你第一次動手了。上一次你使的是水術,用藏在手裡的冰下毒,對象是誰,你可還記得麼?”

單文女刹那間臉上血色儘失,知曉一切已再瞞不住他,猶自掙紮道:“不,我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又是顏泰臨指使你動的手,”顏玉央眉宇間一片冰寒,“彼時宗室朝臣皆出城至十裡鬆林東狩,大小單後恐怕二王起事,以設宴為名召各府女眷入宮為質,你與單壽姑本就是被犧牲的棄子,但他知曉我絕不會拿阿英冒險,故而命你藉機除掉她,你的乳娘已將一切都招了。”

當初他在逍遙樓遇見上官堯,自他口中得知阿英逃離燕京的始末,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那便是她曾經中毒,此事後來從救必應之處也得到了證實。何人給她下毒?如何下毒?是內侍局,還是大漢軍?或是其他人?直到上個月薩茉兒不明不白暴斃之後,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麵,那下毒之人竟是眼前看似弱不禁風的國公府小姐。

“你的乳娘道,五行巫毒,以水術最為陰狠,下在女子身上,便叫其遭受世間最大的痛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僥幸救活,也終會落下病根殘廢。”

若非生死蠱與巫毒兩相生克,若非彼時救必應就在她身邊,一切會有什麼後果,他簡直不敢想像。

他已卑微至此,順從如此,所求也不過保下這一人性命,到最後顏泰臨連這一小小要求都不願高抬貴手成全他麼?

什麼父子之情,什麼功勞苦勞,到頭來都是他的癡心妄想,他在那人眼中,由頭到尾隻是一條狗罷了!旁人養狗,狗若乖順,興許還能得幾句讚許,幾根肉骨,而他等到最後,也隻能到殺吃烹肉,死無全屍罷了。

“玦郎!玦郎我錯了!玦郎你原諒我這一次!”

單文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拽著顏玉央的衣擺,淒聲哀求道,

“她沒死不是嗎?她還活著不是嗎?你答應過琤郎要照顧我,你答應過他要娶我,你不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她認識顏玉央許多年,她了解他,他看似心狠手辣,無心無情,實則最過心軟,最過戀舊,對權勢富貴毫不在意,單憑她是顏琤心愛之人這一點,她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他,出賣他,她篤定他絕不會對自己趕儘殺絕。但這一次,她隱約意識到,自己觸及他的逆鱗了。

“我答應過他兩件事,第一件我已經做不到了,第二件也無所謂做不做到了。”

顏玉央長歎了一聲,輕聲道,“你下去陪他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單文女忽覺腹中傳來一陣絞痛,那痛楚轉眼漫及全身,她不禁伏倒在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剛才那杯茶中有毒!

“你既用此毒害人,便也自行嘗一嘗這毒的滋味罷。”

“不要!求求你!玦郎,我錯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單文女疼得滿地打滾,汗濕衣衫,發髻淩亂,狼狽不堪,她不斷□□著,哀求著,可顏玉央全然無動於衷。

漸漸的,那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咒罵:

“顏玦!你以為你殺了我便能一了百了麼?你得不到!你永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和我一樣!你和我一樣這輩子注定不得善終!你會死在這裡,死在這裡!哈哈哈哈——”

那咒罵聲愈來愈弱,愈來愈低,到最後隻剩下一片死寂。

顏玉央僵立在原地許久,緩緩踱步來到窗邊,再次靜靜凝視著窗外那樹怒放的寒梅,如同單文女從來不曾來過一般。

“死在這裡,又有什麼不好”

他低聲喃喃自語道。

此地有風,有梅,有月,有雪,有他的娘親,有他這半輩子那麼短暫卻又快活的一段回憶,若能長眠此地,倒也無憾。

第113章 第七章

上元過後,裴昀開始親自教導裴霖槍法。

槍乃百兵之王,合棍棒之長與利刃之鋒,紮刺劈斬,招式多端,無論馬戰還是列陣,皆所向披靡。

裴家槍法,為裴家祖輩由古槍法所化,經沙場上千錘百煉而創,雖隻有三十六式,卻是變幻莫測,神化無窮。裴昀十四歲回到臨安武威侯府,由其父裴安親自教習,可以說習得裴家槍法,才算是真正裴家兒女。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對敵之際,無論徒手還是持兵刃,都力求放長擊遠。”

裴昀雙手持長槍,槍杆對直臂骨,合力儘透槍尖,猝然向前一紮,如穿雲破日,獵獵生風。  “萬裡封侯!”

口中說著,裴昀隨即手臂一震,槍尖急抖,梨花擺頭,寒光照麵。

“精忠報國!”

槍鋒橫掃,矮身劈攔。

“勢如破竹!”

裴家槍法,一招一式皆取自名將典故,將昭昭青史融進一攔一拿一紮一掃之間,練得是槍法招式,更是碧血丹心。

接連示範三招,裴昀道:

“霖兒你來。”

裴霖頷首,提槍有模有樣的出招。

“腰臂順達,持槍儘根,再來!”

裴昀不斷用槍杆調整裴霖的姿勢,他一遍遍出槍,又一遍遍重來,寒冬時節,直練得滿頭大汗,熱氣騰身也咬牙堅持了下來。

裴霖天賦平平,但勝在吃苦耐勞,根基牢固,下盤穩健,力氣也很是不小,裴昀不禁在這小少年反反覆覆出槍收槍的倔強身影中,隱約看到了大哥裴昊的影子。

昔日裴昊陪她練槍,與她對招,畢竟年長,總是贏多輸少,可但凡他輸掉一招半式,事後必會將那招私下裡演練成千上百次。裴昀不隻一次在夜半看見月下大哥那不知疲憊的身影,所謂勤能補拙,裴昊日後能在沙場上大展拳腳,立下赫赫戰功,背後付出的艱辛不知有多少。

可惜英雄埋骨,他終是永遠留在了南尖嶺,而裴昀的槍法也隻學到第二十四式,封狼居胥,此後最精妙的十二招卻是未能得傳。

而今,千軍破雖失,槍法雖缺,然裴昊之子終也要繼父誌,傳薪火,將裴家槍法與裴家祖訓承襲下去,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謝岑進門之時,撞入眼簾的便是那二人長槍在手氣勢如虹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師一徒,一板一眼,有模有樣。

他不禁微微一笑,遣退了引路的婢女,拎著雕花木漆食盒施施然在一旁石桌椅畔坐了下來。

裴昀早便看見了來人,卻不理不睬,兀自將今日的課業招式教導完畢,半個時辰後才囑咐裴霖收勢歇息。

她隨手將長槍扔進不遠處的兵器架,轉頭笑道:

“稀客啊,你怎麼突然來了?”

她一身薄衫勁裝,下擺尚且彆在腰間,發絲儘束,鬢邊微汗,背脊筆挺,身姿颯然,腳步利落地向謝岑走了過來。

“怎麼,不歡迎?”

“無事不登三寶殿,還真不太歡迎。”

裴昀在他對麵坐了下來,裴霖亦緊隨其後站定,老老實實對謝岑躬身行禮,喚道:

“見過謝叔叔。”

“好心當作驢肝肺,瞧瞧賢侄多懂禮數。”謝岑輕嗤了一聲,打開了桌上的食盒,

“解娘子聽聞令嫂乃是昔日城中裘家蜜餞鋪的傳人,有心求教,托我帶了幾道新製的點心蜜餞請夫人品評。還有她見你上次頗為偏愛肉燕,又親手做了一回,一並贈與你。”

裴昀抬眼一瞧,果見食盒中放得是精致吃食,不由笑道:

“解娘子有心了。”

長袖善舞又不叫人心生反感,噓寒問暖亦恰到好處,這解雙雙倒當真是厲害。

當下裴昀便吩咐裴霖將食盒送去給裘南雁。

“說罷,還有什麼事?”

裴霖走後,裴昀好整以暇問道。

“說有也算有,說無也算無。”謝岑慢條斯理道,“隻是想問問你,不知你可聽聞近日北邊發生的事了?”

提及時局,裴昀臉色不禁沉了下來,頷首道:

“自然。”

十日前,燕帝顏理暴斃,攝政王顏泰臨奉“遺詔”繼位,朝中無人敢有異議。隻因所有異議之人這些年來都陸續被誅殺殆儘,如今顏泰臨終是真正大權獨攬,名正言順。

謝岑繼續道:“新帝登基,所下第一道詔令便是棄舊京,擇新都。”

長子顏玦被封薊王,與右丞相兼先鋒將顏承、左丞相抹撚留守燕京,顏泰臨則攜百官後宮出京,聲稱燕京乏糧,不能應百官諸軍,今暫往南,俟一二年間糧儲豐足複,歸未晚矣。

裴昀冷笑了一聲:“不出所料。”

無論顏泰臨登基,亦或遷都,皆是順理成章之事,遼東兵敗之時,此事便已成定局。

然而裴昀不曾料到的是,顏玉央竟然會被命留守燕京。

蒙兀卷土重來指日可待,如此留守,要麼戰敗,要麼為質,與送死何異?虎毒不食子,她本以為顏泰臨尚顧念三分父子之情。

壓下內心的異樣,裴昀問道:

“可探聽出遷往何處?”

謝岑輕笑了一聲:“你不妨猜一猜。”

東京遼陽府乃是北燕龍興之地,依山靠水;關中京兆府有金城天府之險,可進可退;山東益都府富庶通達,地利天然

裴昀心中掠過數座城池的名字,忽而靈光一閃,明白了真正答案。

她沉聲吐出了兩個字:

“開封。”

昔日大宋都城,北伐折戟之處,裴家子孫魂牽夢縈也想收複之地。

“不錯,正是東京汴梁城。”

既有山險可依,水路便利,南北通達,糧草充足,又是六朝古都,龍盤虎踞,風水寶地,可謂是十全十美。

“也好,”裴昀忍怒道,“他日還於舊京,攻破敵都,一舉兩得,不必大費周章了。”

“也許,那一天當真不遠了。”謝岑意有所指道。

裴昀一愣,“你是說蒙兀會趁機出兵,乘勝追擊?”

“必定如此。”謝岑言之鑿鑿,“蒙兀東征西戰,所過之處,屠城掠地寸草不生。之前接受北燕議和,乃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一則燕京重城,久攻不下,二則適逢蒙兀大汗斡哥泰病逝,按照規矩,凡博爾濟家族子孫皆要趕回漠北草原舉行忽裡台,選舉新任大汗,故而蒙軍這才鳴金收兵。然北燕既已議和,卻又棄城遷都,與背信棄義無異,蒙兀早有滅燕之心,如今新任大汗繼位,必定不會再放過。”

漠北距江南千裡,雖山高水遠,然蒙兀勢大,不可掉以輕心,謝岑與裴昀一直時刻關注其動向。

此番繼任大汗乃是斡哥泰之侄,昔日博爾濟大汗之孫,赫烈,此人剛明雄毅,雷厲風行,力壓斡哥泰之子奪得汗位,繼任後便將斡哥泰一係趕儘殺絕。有傳言道,赫烈此舉是為報當年斡哥泰陰謀害死其父之仇,二十年蟄伏一朝雪恨,如此隱忍,非常人之所能。

“然而即便蒙兀再次出兵南下,也未必是我等興師北伐之機。”裴昀猶疑道,“你覺得官家是何心思?如今官家仍有北伐之念嗎?”

年前豐樂樓一聚,她試探過,對於聯蒙攻燕之議,趙韌不置可否,叫她心中懸空了幾分。人心易變,難道登基之後,趙韌也變成得偏安一隅不思進取了嗎?

“官家矢誌不渝,滅燕勢在必行,但卻不是現在。眼下蒙兀兵強馬壯,野心勃勃,與大宋有北燕相隔,暫且相安無事,而一旦北燕不存,一弱虜滅,一強敵生,猶未足以為喜也。”

謝岑頓了頓,幾不可查一歎,“如今官家已不再是太子,他乃一國之君,萬事必以國體為先,不可再憑著少年一腔熱血而意氣用事了,戰與不戰,他自有思慮。”

裴昀皺眉不語,心知不錯,卻終究是不忿。

謝岑看出她所想,不禁搖頭道:“家國大事,豈是恩怨情仇一來一往這樣簡單。如今大宋不過隻是隔岸觀火,你便已如此不忿,屆時倘若有人藉機更進一步,我瞧你非要衝進這人家裡殺他滿門不可。”

如此話裡有話,聽得裴昀心生狐疑:

“何為更進一步?”

“韓齋溪雖死,朝中主和派卻仍是大有人在,”謝岑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且瞧罷,江北狼煙四起,江南也逃不掉硝煙彌漫,這朝堂很快便會掀起一陣滔天巨浪了。不過,能趁機看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鬼,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大江滔滔,隔開關山南北,那廂烽火連天金戈鐵馬,這廂卻是春和景明歲月靜好。日子在裴昀手下長槍一挑一抹間流水般過去,臨安城繁華如舊,百姓安居樂業,一切看似寧靜之下,隻有那北方傳回的一封又一封加急密報,昭示著千裡之外有兵連禍結,龍戰玄黃。

二月,北燕遷都開封,惹得民心大亂,燕廷中主降派將領官員,兩河治下漢民、渤海、契丹族,紛紛揭竿而起,或向蒙兀投降,或裂土自立。

四月,蒙兀大汗赫烈以北燕背信棄義為由,禦駕親征,揮師南下,與遼東契丹軍結盟,兩路大軍同時伐燕,不到兩個月,相繼攻克薊、檀、錦等地,再次圍困燕京。

蒙軍久攻不下,對峙數月,改為紮營駐兵圍城打援,接連殲滅燕廷所派四萬人馬援軍,糧草儘數繳獲,不久後燕京果然矢儘糧絕,陷於孤立。

十月,燕京留守右丞相兼先鋒將顏承服毒自儘,左丞相抹撚棄城南逃,燕京城破。

赫烈得報,遣使勞軍,旋以車載府庫之實北去,隻留一城屍骸遍地,焦土成灰。  自文宗遷都燕京,六十餘年,燕雲十六州之首,巍峨古城,再一次易主,落入關外異族之手。自此,黃河以北,河北、遼東、山東等地儘數歸附蒙兀。

消息傳至臨安,大宋朝中文臣武將無不歡欣鼓舞,拍手稱快,認為北燕雖未國滅,卻是氣數已儘,靖康之仇得報指日可待。

裴昀亦百感交集,然而在那一道又一道蒙燕戰報中,她卻注意到了一條不起眼的消息:

燕京城破之時,顏泰臨長子薊王顏玦下落無蹤,生死不明。

第114章 第八章

裴昀素來不喜謝岑,卻也從來不否認他的深謀遠慮,智謀判斷,大江南北的局勢果然被他言中。自蒙兀起兵攻燕,臨安朝堂之上對於是否乘勢北伐的爭論便未曾斷過。

韓黨覆滅後,未免權臣獨大,重蹈覆轍,朝中設左、右丞相,二臣並立,相互掣肘。左相高壽朋,雖為當年韓齋溪一手提拔,卻是難得的能臣賢士,於趙韌繼位後整頓邊防財政出力不少。他乃是朝中主和派之首,其言蒙兀漸興,勢不可擋,其勢足以亡燕,如若北燕滅亡,蒙兀必定會成為大宋勁敵,古人雲唇亡齒寒,昔日北燕乃大宋之仇,今日卻是大宋之蔽,不如馳援北燕,與之財帛軍糧,以燕為屏障,禦敵於國門之外。以此拖延時機,強壯兵馬,以備日後與蒙兀兵戎相見。

右相鄧明德乃是當年東宮潛邸舊臣,與謝岑同為主戰一派,堅決反對高壽朋之議,主張北燕與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妄圖以北燕為蔽極不可取,兩國深仇累怨,北燕豈會甘心做大宋屏障?應趁北燕遭蒙兀進攻之際,停納歲幣,出兵北上收複失地。一來可血靖康之恥,以報父君之仇;二來可振奮軍民戰心,一洗前次北伐失利之辱;三來也可占儘兩淮之地,以免蒙兀吞並北燕,其勢更強。

兩派各執一詞,唇槍舌戰,每日在垂拱殿吵得不亦樂乎,互指對方是叛臣賊子其心可誅,而龍椅之上的趙韌始終居中調停,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便在朝堂一片七吵八嚷烏煙瘴氣之時,裴昀親自上門拜訪了禮部侍郎陳修遠。

年初顏泰臨登基,陳修遠被任命為賀登位國信使,再次出使北燕,不成想遇蒙兀圍攻燕京,迫不得已滯留數月,一路曆經坎坷,前不久才得以返回臨安。  “下官拜見侯爺。”

“陳大人不必多禮。”裴昀大步上前,一把將陳修遠托起,扶他在軟椅上坐定,“貿然來訪,是在下唐突了。”

比起數年前裴昀所見,陳修遠蒼老十歲不止。此番自燕京而回,更是大病一場,如今形銷骨立,青絲半白,寬大袖衫下仿佛隻剩下了一把骨頭。

“抱恙在身,是修遠失禮了。”陳修遠虛弱的笑了笑,雖形容憔悴,但舉手投足仍是不卑不亢,儒雅依舊。

“陳大人千裡奔波,為國儘忠,一路辛苦了。聽聞陳大人此番乃是主動請纓擔當使節,此等差事費力不討好,陳大人年事已高,又何必身先士卒?”

旁人或許不知,可裴昀當年在燕京定南王府和親使接風宴上,乃是親眼所見大宋使節受到燕人何等侮辱,尤其是陳修遠甚至親眼目睹愛女橫屍當前,裴昀本以為他此生再不會再踏足燕土半步了。

“實不相瞞,當年下官一念之差,叫親女命喪燕人之手,多年來夜不能寐,悔恨難當。下官篤信蒼天有眼,北燕殘暴不仁,早晚有一天自取滅亡。下官要親眼見證北燕滅國之日,以慰小女在天之靈!”

說至此,陳修遠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裴昀聞言亦不禁心中幾分唏噓。

“未免多叨擾大人休養,我也開門見山直說了。聽聞蒙兀攻燕之際,陳大人正在燕京城中,在下想向陳大人討教蒙燕交戰詳情。那蒙兀赫烈用兵如何?燕軍是否當真不堪一擊,不複當年之勇?”

裴昀雖是主戰,卻也並非魯莽冒失,一味隻求快意恩仇,她想儘多了解,蒙燕如今兵力之勢,再來做出判斷。

陳修遠擦了擦腮邊眼淚,肅容道:“與那博爾濟大汗和斡哥泰大汗固守蒙兀草原傳統不同,新王赫烈飽讀漢家書籍,用兵有方,十分講究謀略,他賬下招攬了不少漢人幕僚,出謀劃策,他也能虛心接受。蒙軍素來不善攻城,可此番以圍城打援之策,攻陷燕京,著實叫老夫驚歎。若與我大宋相對,著實是一勁敵!至於北燕——”

他不禁冷哼了一聲:“那顏泰臨有心棄守,保存兵力,所留燕京守將多是無能之輩,軍紀鬆散,潰不成軍。風水輪流轉,當年燕軍在宋軍麵前耀武揚威,如今聞蒙軍之名便抱頭鼠竄,屢戰屢敗,當真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裴昀沉吟道:“若照陳大人所言,燕京守軍不堪一擊,如何還能抵擋蒙軍六個月之久?”

“一則,燕京乃是北燕都城,經遼、燕兩代百年經略,到底是北方第一重鎮。二則,燕人將領也並非人人不堪。”

陳修遠沉默片刻,麵上頗為複雜,他與北燕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掙紮許久,他還是給出了一個公允的評價,“先鋒將顏承恪儘職守,誓死守城,城破之後服毒自儘,以身而殉。”

裴昀聽罷心頭複雜,北燕固然乃是大宋之敵,她隻盼其亡國滅種,可燕廷之中亦有赤膽忠心之臣,寧死不屈,就如當年顏琤一般,縱為敵人,仍是值得敬佩。

“還有那薊王顏玦,”陳修遠忽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圍城之時,數次危亡之際,顏承因聽取他的計策用兵防守,這才逆轉乾坤,反敗為勝。他不知使了何種手段,派人在蒙軍糧草中下了毒,使蒙軍中一夜間瘟疫大興,短短幾日死病過萬,以澤量屍,險些逼得蒙兀撤軍。此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卻不知因何為顏泰臨所棄,北燕大敵當前還同室操戈,看來當真是國祚衰矣。”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裴昀不由呼吸一滯,麵上不動聲色,可端著茶盞的指尖卻已是捏得發白了。

她來拜訪陳修遠本為打探燕京之戰細況,問心無愧,可此番陳修遠一經提及此人,便仿佛是在她心上紮了一針,叫她再也無法淡然。將手中茶盞停滯在唇畔片刻,複又放下,她心中千回百轉,終是忍不住將嘴邊徘徊許久的那句話問了出來:

“不知城破之後,此人何去?”

“城破之時,蒙軍滿城搜捕顏氏貴族,我趁亂逃亡,卻不知此人下落。”

陳修遠細細回憶了一番,猶豫道,“後遇北燕難逃潰兵,聽聞此人似乎在亂軍中為人所救,救他的人是對了,救他的人是個白發老道!”.

陳修遠抱恙在身,精神不振,裴昀隻稍坐片刻便告辭了。

她心事重重回到武威侯府,翻來覆去思慮著與陳修遠的談話。

救顏玉央之人必是那妖道李無方,自天書一事後,此人再未興風作浪,不知當真是醉心武學,心無旁騖,還是彆有所圖,等待時機。

當初顏玉央將那朱明功帶走,裴昀雖憤恨難當,可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深處悄然鬆了一口氣。天書本為春秋穀師祖陳摶所著,卻被宋室強搶,她夾在其中兩麵難做,得了天書之後,無論上交朝廷還是私自留下都問心有愧,最終落到他人手中,她好歹是對雙方都有了個交代。

而李無方這些年亦被顏泰臨所棄,不再效力燕廷,也算是了了她一樁心事。

如今顏玉央被他所救,卻不知去往了何處,是南下投奔顏泰臨,做小伏低求一席之地,還是自此隱姓埋名,浪跡天涯。這兩者似乎皆不符合他的性格,可除此之外,她亦想不出他會去哪裡。

二人相隔千裡之遙,同心蠱已不作效,他的生死下落仿佛成了她頭上的一把刀,心裡的一根刺,永遠懸而未決。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此人心機深沉手段狠辣,身份地位舉重若輕,於宋於燕,稍不留神都能攪個天翻地覆,故而她關注此人也是無可厚非,此中絕無私情私念,她無愧家國,無愧於心。

隻是冥冥之中總有預感,如此並非訣彆,終有一天她還會和他照麵

“四郎?四郎!”

裴昀正在沉思,忽而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恍然驚醒一般,迅速出手捉住那隻手腕,而後猛然抬頭。

“阿菁!”

隻見麵前所立女子,一身嶄新兔絨絲綿夾襖,更襯容貌俏麗,不是卓菁還是哪個。

“你坐在這裡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叫你半天也不應,撞邪了不成?”

卓菁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嬌嗔道。

“抱歉,隻是想著蒙燕交戰之事。”裴昀匆匆幾句帶過此事,笑道,“二嫂給你新做了冬衣?”

“不是,是方才在街上成衣鋪買的,你瞧好不好看?”

提起新衣,卓菁頗為歡喜,順勢原地轉了一圈,裴昀點頭誇好,卓菁便更為歡喜道:

“我還給你買了幾件,眼看冷了起來,你那幾件冬衣穿了兩三年,早就舊了。人靠衣裝,你小裴侯爺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外出見人,可不能叫人家覺得我們武威侯府寒酸!快試試合不合身。”

說著,她便從一旁侍女核桃的手中接過一件玄色裘衣披在裴昀身上比劃。

裴昀對此可有可無,卻也乖乖聽從卓菁擺布。

“這裘衣會不會太厚實了些,臨安過冬大約用不上。”

“你常年不著家,官家遣你天南海北公乾,萬一過幾天你要北上呢大小正好!隻是這袖子長了點,回頭我給你改一改。”

“你改後我還能穿嗎?”裴昀打趣道,“這麼精貴的狐裘,還是勞煩二嫂動針線吧。”

“彆小看我,我最近在學女紅刺繡,二嫂都直誇我聰明呢,這裘衣我偏要親自給你改不可!”卓菁瞪了裴昀一眼,哼道,“況且這也沒幾個錢,我路過街邊攤販,人家硬塞給我的,我瞧他大抵賣不出去了,這才勉強收下,你彆自作多情!”

“這狐裘是銀玄狐的皮毛,千金難求,可不會賣不出去。”裴昀皺了皺眉,“你在哪裡買的?”

銀玄狐毛皮非同尋常,針毛霜白而根毛玄黑,一眼望去烏黑油亮,陽光照射下仿若閃光,乃是極為上等的皮草。然此狐隻生在極北苦寒之地冰天雪地之中,生性機敏狡猾,極難捕捉,故而千金難求。

如今,那漠北以北皆是蒙兀轄內。

裴昀忽而想起與陳修遠談話時,他無意間提起的一件事,說那蒙兀軍攻破燕京後,長驅直入,對城內街巷宮宇布局十分熟悉,恐怕早在燕京城中安插了細作。既如此,那臨安城中是否也已有奸細暗中潛入?

卓菁察覺到裴昀神色不對,老實答道:“在太平橋附近,那商販是個尋常中年男子,我未曾留意。”

“口音如何?聽起來是漢人嗎?”

卓菁仔細回憶了一番:“好像是。”

裴昀拿過狐裘,從裡到外仔細檢查過一遍,並未發現異樣。對方主動搭訕將狐裘賣與卓菁,顯然是衝裴家來的,背後會是蒙兀人嗎?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她正沉思間,卓航匆匆從門外走了進來,張口便道:

“四郎,我在城中發現了燕人的行蹤。”

裴昀聞言心中一提,忙問道:

“怎麼回事?”

卓航言簡意賅道:“我與大哥今日上街采買,無意間遇見一夥腰佩刀劍的江湖中人,一路在向街邊店鋪商販打探著什麼,似在尋人。起初我們也未曾在意,直到有幾個在路邊嬉戲的孩童將蹴鞠踢到了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脫口而出罵了一句,是燕地土話,大哥耳尖,一下便聽出來了。那人本想教訓那孩童,卻被同伴拉走了,似乎不想節外生枝,我哥倆一致覺得這一行人可疑,故而大哥留下暗中跟蹤他們,我這邊趕回來同四郎你報信。”

眼下乃多事之秋,來曆不明的燕人著實比蒙兀人令人生疑,裴昀當即決定前去查看,她與卓航邊出門邊問道:

“你們在何處撞見的這行人?”

“太平橋一帶。”

裴昀聞言一愣,又是這裡。

看來今夜,這太平橋著實要不太平了。

第115章 第九章

日落西山,圓月初升,裴昀與卓航沿著卓舷留下的聯絡記號一路尋去,最終來到城西一處偏僻的宅院外。暗中藏身的卓舷見二人前來,即刻現身相見。

“四郎!”

“卓大哥,此處便是那夥燕人的落腳處?”裴昀壓低聲音問道。

卓舷搖頭道:“不,方才我跟蹤那夥人,見他們一路追尋到了這裡,還在門上做了標記,想必是要對此地下手。”

“這裡住得是何人?”

“我打探過,院中人是一夥從北地而來租住此處的商隊,素日裡深居簡出,十分神秘,此院又地處偏僻,沒有鄰裡,幾乎無人與他們熟識。”

北地,裴昀默念這兩個字,卻不知有多北,燕北還是漠北。

“既然那夥燕人是衝院中人來的,我們不妨在此守株待兔,瞧瞧他們究竟要耍什麼把戲!”裴昀道。

卓氏二兄弟領命,三人隨即在院外潛伏了下來。

卓舷預料不錯,待月上中天,夜深人靜之際,果然見一夥蒙麵黑衣人悄然出現,靠近院落,相繼翻牆而入潛了進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裴昀三人墜在黑衣人身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了上去。

院中所住商隊也非尋常人,半夜三更尚留有人四處巡邏守衛,黑衣人早有預料,悄然上前率先解決守衛,他們兩人一組埋伏在側,一人背後偷襲捂住守衛口鼻,另一人亮出刀刃直接滅口,頃刻間三名守衛已被放倒。待到第四人時卻出了紕漏,偷襲之人一擊不成,被那守衛靈活掙脫開來,另一黑衣人的手中長劍雖及時穿透了守衛胸口,可還是叫他臨死之前長嘯一聲,將有人闖入的消息傳了出去。  深夜時分,這一聲長嘯極為突兀,將夜半的寧靜徹底撕破。屋內人十分警惕,快速應斷,相繼衝出房門,院內頃刻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主屋內被護衛簇擁著走出一人,他身著短袍頭戴貂皮圓帽,似是頭領般的人物,他高聲喝道:

“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中為首一人手持長劍冷笑道:“去問閻羅王吧!上!”

偷襲不成,一眾黑衣人根本不屑多費口舌,直接刀劍出鞘,向對方撲了過去,可見不求財不求物,隻為取命。而那商隊也不是善茬,二話不說亮出家什,與這群黑衣人戰到了一處。

黑衣人少,然卻皆是練家子,武功高強,商隊中雖人人勇猛,衝鋒在前,卻到底不是前者對手,久戰不利,恐怕要輸。

裴昀三人躲在不遠處的樹上,居高臨下將情形看得分明,卓舷問道:“我們出不出手?”

裴昀張口還未等說話,忽聽一旁卓航低聲喝彩:“好箭法!”

隻見那頭戴貂皮圓帽之人手持牛角彎弓,搭箭而射,連珠不斷,竟是箭箭都不落空,一轉眼已是傷了四五個黑衣人。這聲喝彩剛落,那人若有所覺,手臂一抖便又有三支箭搭在弦上,箭尖一轉,竟是閃電般向裴昀三人藏身之處射來。

“小心!”

裴昀眼疾手快,拔出斬鯤,一招“二月春風”將那三支箭將將斬落。

“好厲害的耳目!”

儘管險些被利箭所傷,卓航卻不見惱怒,反而雙眼放亮,躍躍欲試。他除去卓家祖傳雙刀外,尤擅弓箭騎射,當年在裴家軍中亦有百步穿楊的本事,此時乍見此人箭法高超,不禁起了好勝之心。

裴昀不禁笑道:“坐山觀虎鬥差不多了,也該輪到我們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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