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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70745 字 2024-06-07

她一聲令下,三人即刻跳下樹,如一柄利劍般直插入雙方纏鬥之中,不消說,自是刺向了黑衣人一方。

裴昀觀戰半晌,已是看得分明,商隊一行人雖身著漢人衣裳,但頭戴氈帽遮掩頭發,衣襟左衽不倫不類,口中互相呼和著也非漢話,必定是蒙兀人無疑。而那黑衣人一方多是燕廷大內高手,幾個使劍之人所用的卻是太華派劍法!

三人自後方而襲,頃刻間攪亂了場中局勢,黑衣人腹背受敵,登時大驚不已:

“不好!有埋伏!”

裴昀斬鯤劍法犀利非凡,卓舷雙刀亦深得卓爾聰真傳,二人一經出手,大出風頭,自不必多說。卓航卻是一門心思奔著那頭戴貂皮圓帽的箭手而去,那人箭矢所至,例無虛發,卻未必箭箭致命,卓航緊隨其後,眼疾手快補刀,二人一遠襲一近攻,無意之間,竟是配合得默契無比。

又射了一輪連珠箭後,箭手箭囊終空,黑衣人早已瞧出他是頭目,趁此機會一擁而上。一人身先士卒,長劍直取其麵門,卓航眼疾手快一刀劈其右肩,將來人逼退,救下了那頭目。

誰料這人非但不領情,反而怒喝了一聲:

“要你多管閒事!”

說罷扔下弓箭,抽出腰間彎刀與黑衣人近身纏鬥。

卓航聞言微微一愣,此人漢話吐字有細微不準,雖著男裝,聽聲音卻是個年輕女子。

有裴昀三人援手,與蒙兀人前後夾擊,很快將黑衣人統統製服。裴昀手下留情,沒殺傷性命,她上前挑開那為首之人的麵巾頭罩,果見他是個束發的道士,不禁喝問道:

“你是太華派的人?為何鬼鬼祟祟潛入臨安生事?!”

這人右臂被卸,疼得滿頭大汗,卻仍是嘴硬道:

“無可奉告!”

那箭法高超的女首領仍手持彎刀,戒備的看向裴昀三人,質問道:

“你們又是誰?為何幫我們?”

裴昀挑了挑眉:“明明是你們引我而來,我還不曾質問你們是何人!”

“不如由小人替諸位解答緣由如何?”

三方僵持間,隻見一小個男子從屋中躥了出來,來到裴昀麵前,拱手作揖,笑眯眯道:

“小人張良賢見過裴四公子——不,如今該是尊稱一聲小裴侯爺了。多年不見,侯爺彆來無恙!”  裴昀不由愣怔,一時沒想認出他,旁邊卓舷卻是一聲驚呼:

“你不是當年死在南尖嶺了?!”

張良賢嘿嘿一笑:“難為卓大爺還記得小人,小人福大命大,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僥幸苟活至今。”

裴昀這才想起此人身份,多年前北伐之際,裴家軍賬下曾有一賬房幕僚喚作張良賢,後穎昌一役他隨大郎裴昊的隊伍撤退,為燕軍所困,裴昊戰死,軍隊幾乎全軍覆沒,所有人都以為此人也死了。未曾想時隔多年,他竟死而複生,還與蒙兀人混到了一處!

如此,許多事前因後果也便串了起來,裴昀了然:

“便是你將狐裘賣與卓菁?”

“嘿嘿,小裴侯爺英明。”

裴昀麵沉如水:“你究竟有何圖謀?”

“此事說來話長,不如先將這些北燕刺客押下去審問,我等再入內詳談?”

裴昀與那蒙兀女子對視一眼,同時頷首。

蒙兀女子一聲令下,手下立刻將那躺了一地的黑衣人拖了下去。裴昀向卓舷使了個眼色,後者馬上會意,緊隨那些蒙兀人而去,謹防對方使詐。

隨後眾人一同進入房中,裴昀見那張良賢還要磨磨蹭蹭的命人看茶倒水,不耐煩道:

“不必麻煩了,不若開門見山,閣下究竟是何身份,為何會被燕人行刺?”

她話對張良賢說,雙眸卻是定定望著那蒙兀女子。

“小裴侯爺莫急,請容小人介紹。”張良賢滿臉堆笑道,“這位乃是蒙兀大汗長女,烏蘭彆吉公主。”

裴昀已猜到此女身份非凡,卻不想竟是蒙兀公主,將信將疑道:

“你當真是赫烈之女?有何憑證?”

“我是赫烈的女兒,不用憑證,草原上人人都認得我!”

烏蘭彆吉嗤笑了一聲,將頭頂圓帽摘下,帽下挽起的一把細辮隨即散落下來。她身材高挑,青絲烏亮,膚色微褐,顴骨突出,五官明麗大方,容貌與中原女子不同,卻彆有一股勃勃英氣與野性。

“你就是小裴侯爺?看著瘦弱,身手倒是很好,中原高手果然都藏起不露。”

烏蘭彆吉上下打量了裴昀一番,隨即拋下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我奉父汗命令出使臨安,與大宋結盟,出兵夾擊燕國,你帶我前去麵見大宋官家!”

裴昀心中一跳:“結盟?”

蒙兀確有與大宋聯盟之意不假,這些年來數次派人來邊境接洽,然國朝始終不予回應,如今蒙使竟是直接出現在了臨安城!

張良賢適時開口補充道:“不錯,如今北燕元氣大傷,苟安一隅,若蒙宋聯手,定能將其一舉殲滅。北燕察覺此事,派出不少刺客前來阻止,大半年來大汗屢次遣使南下,皆被半途截殺。今次我等兵分四路,三路人馬在明,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牽絆住大多數刺客,一路人馬在暗,由烏蘭公主親自出馬喬裝為商隊繞路來到臨安。未曾想進城後還是被燕廷刺客發現,幸得小裴侯爺帶人出手相救,這才免於功虧一簣。”

卓航斜了他一眼,語氣不善道:“你是漢人,卻一口一個大汗一個公主,這是認了蒙兀人為主,為他們引路說項了是嗎?”

“無論漢人蒙人,隻要有本事,都能為我蒙兀效力。”烏蘭彆吉傲然道,“你們漢人不是說過,好的鳥兒找好的木頭,有什麼大驚小怪?”

卓航一愣:“什麼鳥和木頭?”

“我想公主說的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不巧小人的名字正出自於此。”張良賢笑眯眯道,“小人當年在戰場上僥幸不死,為人所救,後流落到了漠北草原,陰差陽錯投入了蒙兀人帳下,討口飯吃。今次出使,小人有幸為公主引路,兩國若能結盟聯手,亦是好事一樁。我等隱匿前來,無門無路,故而才略施小計相請,還請小裴侯爺替我等向官家引薦,早日麵聖。”

烏蘭彆吉亦順勢從懷中拿出一封蠟封密信,“結盟國書在此,你還有什麼不信?”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頷首道:

“好,我信你。還請諸位留在此處暫且休整,明日我便即刻入宮向官家稟明此事。”

說罷她轉身出門,尋來卓舷,得知刺客那廂也已審問出結果,與張良賢和烏蘭彆吉所說一致。

此事事關重大,裴昀不敢耽擱,當下命卓氏兄弟留在此地監視這一行人動向,自己匆匆去尋人商議.

東城謝府

“你這是又來捉我的奸不成?!”

謝岑睡眼惺忪,披頭散發,身穿中衣,肩披外衫,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滿臉陰鬱。

雞鳴醜時,萬籟俱靜,正夜會周公之時,被人破門而入,從床上掀了起來,謝岑再顧不上維持世家公子風度,他現在隻想殺人!

“你要在那怡紅樓翠綠閣,我還真要再去捉你的奸不可!”裴昀哼了一聲。

這人素來眠花宿柳,有家不歸,幸而今日尚在府中,否則她又該去那煙花柳巷要人了。

謝岑倒了杯冷茶漱口,沒好氣道,

“天塌地陷,水漫金山,還是燕軍攻進臨安城了?什麼事值得你半夜三更發瘋擾我清夢?!”

“蒙使來宋,結盟攻燕。”裴昀緩緩道,“此事值不值得?”

“噗——”

謝岑一時失態將口中的茶水全噴了出來,手忙腳亂的擦了擦臉頰水漬後,他臉上已是睡意全無,正色道:

“且將來龍去脈與我講清楚!”

裴昀遂如此這般對將此事講來。

二人商議一夜,待五更時分,宮門大開之時,便片刻不待的入宮見駕。

第116章 第十章

崇政殿內,趙韌端坐禦案前,凝視著麵前攤開的結盟國書,麵沉如水。

半晌後,他抬頭問道:“此事你二人如何看?”

立於下首的裴昀與謝岑對視一眼,謝岑率先上前開口道:“臣以為,北伐大計固然勢在必行,然與蒙結盟還須斟酌再三。出兵可行,借道卻絕不可允。”

此乃他與裴昀二人共同商議的結果。

國書所言宋蒙結盟攻打北燕,盟約有二,其一為出兵,其二借道。

自燕京失陷,北燕收縮兵力,精兵固守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如此易守難攻。而蒙兀稍作休整後,乘勝追擊,大軍分為三路,赫烈親率中路軍攻河中府,下洛水;左路軍行山東府攻濟南;右路軍向西攻天水軍、成州、西和州。若大宋同意借道一事,則便由右路軍自寶雞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漢水出唐、鄧諸州,迂回至北燕後方,抄其後路,三軍齊發,合圍開封。

此計固然精妙,然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沔州是大宋西北軍事重鎮,南通巴蜀,東聯饒風嶺,豈能叫蒙軍長驅直入?

裴昀道:“當年博爾濟汗親征西夏,途經我宋境,派騎兵攻打西和州,四川製置使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將武休、七方、仙人三關拱手讓敵。幸而彼時蒙軍僅為試探之舉,並未大肆攻城,且不久後博爾濟汗病故,蒙軍這才撤離,否則一旦蒙兀攻破蜀中,後果不堪設想。征西夏之餘,蒙兀尚且覬覦我大宋江山,如今以攻北燕為名借道,必會藉機侵占我大宋國土,所謂借道,隻怕屆時有借無還。”

趙韌聽罷緩緩頷首,歎道:“如此也正是朕之憂慮所在,蒙兀虎狼之師,不足與謀。明日早朝,這國書一經宣布,滿朝文武恐怕無一讚同。”

今日宋燕蒙之局,恰如昔日宋燕遼之勢,當年大宋與北燕海上之盟聯手滅遼,遼滅之後,北燕翻臉南侵,以至於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俘,如此前車之鑒,大宋絕不可再重蹈覆轍。故而現下朝中雖就與燕是戰是和吵得沸反盈天,卻無一人提議聯蒙。

沉吟片刻,趙韌開口道:“三方鼎立之勢不可輕易被打破,眼下蒙燕戰事膠著,勝負未分,我等不若繼續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言下之意便是借道與出兵皆否決了。

按兵不動可保一時安穩,可戰事瞬息萬變,時機稍縱即逝,一旦蒙燕勝負既定,大宋豈不是成了坐以待斃,束手就擒?

裴昀忍不住想開口反駁,卻是被謝岑扣住了手腕,她扭頭望去,隻見他幾不可查的搖了搖頭,以眼神製止。

二人不動聲色僵持片刻,裴昀終是氣餒,悻悻抽回了手臂。

趙韌將二人你來我往儘收眼底,神色不辨喜怒:

“四郎還有何話要說?”

“回官家,臣未有。”裴昀無聲一歎,“隻是不知蒙使一行,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既不借道,也不出兵,便是拒絕了聯盟之約,那欽使如何處置,學問便大了。

謝岑道:“臣以為,我等雖不與蒙兀聯盟,眼下卻也不宜立即決裂,可先以禮相待,暫且拖延,待北方戰事有了眉目再做決斷不遲。”

趙韌頷首,對此頗為讚同,遂吩咐道:

“著禮部遣伴使賜禦筵於班荊館,依製賞賜,入孤山都驛亭。且道朕事務繁忙,朝見之事擇日再議。”

他頓了頓,又道:“為防再有燕廷刺客來襲,即日起四郎你便駐守孤山都驛亭,朕會派武德司一隊人馬任你調遣,務必保證蒙兀欽使安危,謹防這蒙兀公主再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了。”

“臣遵旨。”

兩國來使,依照慣例,本應是一方遣使,另一方在邊境接應,以防敵國借出使之名刺探本國山川地貌,且多半還會迂回繞路前往都城。而此番蒙使竟是以熟識路線的漢人做路引,悄然潛入臨安,雖名義上是為躲避北燕刺客,其背後用心卻不可不防。

趙韌命裴昀帶人駐守都驛亭,既是保護又是監視。

裴昀領命後第一時間排查了蒙使一行有無可疑之人,隨即又派人打探了那烏蘭彆吉的來曆。

烏蘭彆吉,乃是蒙兀新任大汗赫烈正室所出長女,本名烏蘭,彆吉二字是蒙語中的一種封號,意為公主、王妃。她自幼隨赫烈東征西戰,年方十八,驍勇果敢,屢立戰功,巾幗不讓須眉。

多日來裴昀密切監視著此人一舉一動,不動聲色的暗中觀察,發現此女不僅弓馬嫻熟武藝高強,還十分沉穩老練,趙韌遲遲沒有下旨傳召,她非但沒有惱怒,反而安之若素,十分沉得住氣,叫裴昀不禁對她更是高看一眼。

這蒙兀公主尚且如此厲害,其父赫烈汗想必更是了得,卻不知這對父女在日後究竟會成為大宋的盟友還是仇敵。

這一日,謝岑上門來訪。

“近來烏蘭彆吉有什麼異動?”他問裴昀道。

“起坐如常,不動如山。”

“可從她那裡套出了什麼消息?”

裴昀搖頭:“他們十分謹慎,平常不與館伴閒聊,也並不擅自外出,我幾次借由與那烏蘭攀談,都沒成功,她口風非常緊,再多試探,恐怕會適得其反。”

謝岑嘖嘖兩聲:“我早知如此天賜良機,你定會白白浪費,看來還是非要我親自出馬不可。”

裴昀不忿,卻也不得不承認,對付女人謝岑確是比她更有一套。他們對漠北草原的一切知之甚少,若能趁這個機會從烏蘭等人身上得到有關蒙兀的更多消息,自然對大宋更為有利。

隻是——

“是官家派你來的?”裴昀皺眉,“為何突然有此安排?”

北方戰事還未分出高下,她以為他們還要繼續靜觀其變。

“我等靜觀其變,有人卻是按捺不住了。”謝岑慢條斯理道,“北燕沒能成功截殺蒙使,緊隨其後也派了使節南下,昨日剛至臨安。”

裴昀心中一緊:“所為何事?”

謝岑輕笑道:“蒙兀人想聯宋滅燕,而燕人自然是想聯宋滅蒙,眼下大宋夾在蒙燕之間,竟變得熾手可熱起來了。”

“癡心妄想!”裴昀怒起,“靖康之仇不共戴天,宋燕之間勢不兩立,大宋難道要放著大仇不報,去幫著敵人對付沒仇沒怨的蒙兀人麼?”

“聯蒙或是聯燕,你我說了沒用,那顏泰臨親筆手書,言辭懇切,靖康之後,北燕還是第一次這樣放下身段低聲下氣的與大宋商議,頃刻間朝中有不少人都動了心。”

那信中道,蒙兀東征西討,滅國四十,夏亡及我,我亡必及於宋,唇亡齒寒,自然之理,若與我連和,所以為者亦為彼也。

“是高相一派的人吧?”裴昀冷哼了一聲,“走了韓齋溪,又來高朋壽,貪生怕死之人當真前赴後繼!”

“自然是高相等主和一派,為促成此事,他們甚至上書請官家斬殺蒙使,以示誠意。”

“姓高的瘋了吧?!”裴昀急道,“官家如何決斷?”

聯蒙與否,尚且可以從長計議,若是斬殺來使,與挑釁何異?好端端的何必要主動與蒙兀結仇?此舉於大宋百害而無一利!

“放心,官家自然沒有應允,而官家派我而來,便已是表態了。”謝岑輕搖折扇,嘴角含笑,一派風流倜儻之姿,“今日我便親自去會一會這位草原公主吧。”.

“出遊?”烏蘭皺了皺眉,“這也是你們漢人招待使節的規矩?”

謝岑由裴昀引薦,來到都驛亭見到了烏蘭一行人,提出要帶其出館遊玩,可烏蘭卻是興致缺缺。

“吃飯喝酒,燒香拜佛,你們漢人的禮節真是麻煩。”烏蘭忍了這麼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們來了這麼多天了,究竟何時大宋官家才肯召見我們?”

“公主請稍安勿躁,此事茲事體大,官家正與朝臣晝夜不休商議,想必很快便能給公主一個答覆了。”謝岑笑道,“公主久居都驛亭,難免煩悶,官家遂命下官帶公主外出遊玩,散心消遣。公主放心,此行下官已安排妥當,保證叫公主滿意。”

“好罷。”烏蘭聽得似懂非懂,勉強答應了下來,“這回又是去哪裡?遊湖還是遊園?”

這些日子她被伴使陪同著四處赴宴,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江南風光與草原截然不同,她新奇之餘卻是不甚滿意。

“秋高馬肥,北雁南飛,正是狩獵的好時機。”謝岑微微一笑,“今次我們不遊園,也不遊湖,我帶公主出城進山秋獵,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裴昀眼見烏蘭雙眸一亮,眉間染上喜色,深歎謝岑這招投其所好,委實高明!

西出臨安城十裡外,有西嶺山,草木繁盛,鳥獸眾多,秋日時節,層林儘染,風景如畫,正是狩獵的好去處。

進山之後,烏蘭一反這些時日在都驛亭的沉悶隱忍,在宮廷宴席上的束手束腳,整個人仿佛重獲新生了一般。她毫不猶豫的跨上了馬背,在山林縱馬狂奔,放聲大笑,疾風之中,神采飛揚,散發著奪目的光彩。

裴昀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騎術可以這樣好,這女子仿佛生下來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馬是她的奴仆,是她的伴侶,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根本無需開口無需動作,隻要心念一動,眼神一轉,再烈的駿馬都會虔誠的匍匐在她腳下,馱著她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凜冬未至,氣候溫暖,林間飛禽走獸比比皆是,烏蘭背挎彎弓,百發百中,轉眼便射到了一堆獐麂鹿兔。

見裴昀與謝岑隻騎馬跟隨,不摸弓箭,她不滿道:

“說是狩獵,你們兩個怎麼不動手?難道是故意讓著我?”

她用手中的彎弓指向裴昀道:

“小裴侯爺,我在草原便聽說過你的名號,你們漢人平地身手靈巧,馬上功夫卻未必是我們蒙兀人的對手,我要同你比試!”

“小裴侯爺不善騎射,”謝岑打馬上前,含笑開口道:“鄙人倒是略懂箭術,不如由鄙人來同公主比試一番如何?”

烏蘭納罕:“鄙人是誰?”

“是我。”

“你不是叫謝岑?”

謝岑笑容僵了一瞬,輕咳一聲:“隻是稱呼而已,公主不必太在意。”

“和你比?”

烏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嫌棄道:

“我不要和略懂的人比試,在我們草原,五歲的孩子都能騎馬射箭,你還是多多練習,把‘略懂’變成‘很懂’再說吧!”

草原來的公主不懂漢人的自謙之道,文武雙全風姿卓然的參知政事大人瞬間淪落得比五歲小孩還不如。

謝岑一噎,麵色頓時黑了起來。

難得見謝岑在女人麵前吃癟,裴昀險些笑出聲來,幾經克製才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謝大人說得不錯,箭術確實非我所長,但我身邊有位神箭手,可以陪公主比上一比,公主可同意否?”

說罷,便喚騎馬跟在身後的卓航上前。  烏蘭一見卓航,不禁雙眼一眯:

“是你?我記得你,那天你搶了我要殺的敵人。好!我和你比,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神箭手究竟怎麼個神法!”

第117章 第十一章

比試規矩簡單,以日落為限,獵多者為勝,除烏蘭與卓航外,謝岑為挽回顏麵,也強行加入了比試中。

裴昀一聲令下,三人各帶一隊侍從,在山林中分散開來,各自去搜尋獵物。裴昀恐有意外,一路跟隨著烏蘭彆吉這隊人馬後麵,保護著她的安危。

既是比狩獵,那便不隻是比弓馬嫻熟,還是在比搜尋追蹤的本事,烏蘭對此十分在行,與手下輕鬆的順著鳥獸留下的蹄印與糞便展開圍剿,不一會兒便收獲了七八隻山雞野兔,還有一隻幼鹿與兩隻大雁。

可她猶自不過癮,揚聲問裴昀道:

“這山上有虎豹嗎?”

裴昀一愣,琢磨了一會兒,搖頭道:

“大抵是沒有的。”

這裡是臨安近郊,不算人跡罕至,近來沒聽聞有虎豹傷人之事發生。

烏蘭皺眉,吩咐手下道,“你們再去找,沿著小河兩邊找,找不見虎豹,找見山狼野豬的腳印也好,竟是些兔啊雞啊,真沒意思!”

裴昀笑了笑:“公主好膽量。”

“這便是膽子大了?”烏蘭嗤笑道,“你可知在漠北我養了四隻獵豹,它們跑得比風還快,力氣比山還大,隨我四處打獵,不知多勇敢,有它們在的話,我一定贏得像吹灰一樣簡單!”

“公主是想說不廢吹灰之力吧?”

烏蘭惱怒:“你們的話繞來繞去太複雜了!反正你們聽得懂就是了。”

“不知公主的漢話是何人教的?”

“是我王叔阿穆勒。”

“王叔?”

“你莫以為是我王叔教得不好,他精通漢學,懂得許多你們漢人高深的東西,至多至多是我自己沒有學好罷了”

烏蘭有些訕訕,寧願承認自己之錯,也不願旁人誤會她敬愛的王叔。

“漢文漢話千變萬化,公主說得已是很好了,令叔父若能精通漢學,那確實十分了得。”

裴昀麵上笑著,內心卻是警鈴大作,本以為那飽讀兵書的赫烈已經夠難纏,現今又冒出來了個精通漢學的王弟。蒙兀人若個個妄自尊大,瞧不起漢人,那並不可怕,怕得就是他們虛心好學,取長補短,那恰恰證明他們野心勃勃,始終窺伺中原之地。如此敵友不明,虎視眈眈之徒在側,大宋當真不可掉以輕心。

正說著話的功夫,忽聽樹林傳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可怖嘶吼,一頭高大威猛的熊羆毫無預兆的躥了出來,它約有一人半高,毛皮油滑光亮,雙目赤紅,似乎被人自睡夢中驚醒,隱有怒意,一見活人,毫不猶豫的撲了上來。

烏蘭不懼反喜:“終於來個大家夥了!”

“公主小心!”

裴昀一聲驚呼,自馬上直接縱身一躍擋在了烏蘭麵前,一邊飛快的抽出斬鯤向那熊羆攻去,一邊大吼道:

“速速保護公主離開!”

“少小瞧我!在漠北我不知獵過多少豺狼虎豹,區區一隻熊罷了!”

烏蘭不甘心,躍躍欲試上前迎戰,可惜她忘了,此時她身下所跨並非是漠北草原上她的坐騎汗血寶馬,被熊一嚇,登時受驚,任她如何鞭打都不聽使喚,即不上前,也不後退,被逼得狠了,索性直接馬蹄一揚,將背上之人甩了出去。

烏蘭落地之後十分老道的順勢一滾,卸去了力道,同時躲開馬蹄踩踏之危,正欲起身之際,忽而被人扶住了手臂。

“公主你還好嗎?可有受傷?”

她抬頭一見來人,卻是不知何時出現的謝岑,正憂心忡忡的望向自己。

她正滾得暈頭轉向,毫不客氣的撐著他的手臂借力站了起來。

“我沒事!”

方此時,叢林中刷刷作響,竟是又躥出了一頭體態稍小一些的熊羆,它呆頭呆腦的看著眼前混亂之景,巡視了一圈,不知為何卻是將目標鎖定在了烏蘭身上,手腳並用向她衝了過來。

那廂裴昀正在與無故發狂的熊羆搏鬥,一時分身乏術,餘光瞥見此景心中大駭,高喝道:

“謝岑保護公主!”

謝岑微微一笑,右臂一抖,秋水軟劍在手:“公主放心,我不會叫此畜生傷喂!你打我乾嘛?”

“彆擋著我!”烏蘭一把將其推到一旁,抽出腰間彎刀便要與熊羆肉搏。

謝岑不忿,伸手欲攔,卻不料烏蘭毫不猶豫揮刀相向,若非他躲得及時,右手恐怕已是齊腕而斷。此舉激起了他的火氣,一招分筋錯骨手直接製住了烏蘭的臂膀,烏蘭哪裡受過這般冒犯,當下勃然大怒,回身一肘擊向了謝岑頭麵,同時一腳彆向了謝岑腳踝,使了一招蒙兀摔跤術,謝岑一把抓住她的手肘,腳下登時失衡,二人齊齊摔倒在地。

耽擱了這片刻功夫,後來那頭熊羆已奔至眼前,站立起身,前肢大張,那厚重巨大的熊爪便要向謝岑烏蘭二人拍去——

“嗷嗚——”

電光火石間,隻見兩道寒光激射而來,不偏不倚正中熊羆雙眼,那箭力道之大,矢頭竟是直接穿腦而出,熊羆登時一聲慘叫,轟然倒地。

謝岑烏蘭扭頭望去,隻見不遠處一人身騎白馬,薄甲戎裝,一手握弓,一手搭弦,正是卓航!

此時裴昀終於將那隻發狂的巨熊開膛破肚,奮力殺死,顧不上多看一眼,急忙奔了過來,看見此情此景,也不禁靜默了一瞬。

烏蘭臉色難看,故意狠狠錘了謝岑肚子一下,掙紮著站了起來,她死裡逃生卻沒有絲毫懼意,先上前查看了那隻襲擊自己的熊羆所受箭上,而後逕自走到了卓航麵前。

“一箭雙鳥,你的箭術確實不錯!”

卓航愣了愣,忍不住糾正道:“是一箭雙雕。”

“我不管雙雕還是雙鳥,你又救了我一次,這是第二次了。”烏蘭意味深長的瞥了他一眼,突然揚聲對裴昀道,

“小裴侯爺,你這護衛是個勇士,我想向你討要他,你可願意把他給我?”

裴昀沒料到卓航將她救下,她非但沒有道謝,反而開口就是要人,當下眉頭一皺,沉聲道:

“航二哥不是我的護衛,乃是我的義兄,不可如奴隸一般任意贈與,這等荒唐之話公主以後莫要提及了!”

烏蘭雖心高氣傲,脾氣古怪,卻並不刁蠻任性,聞言也不強求,隻聳了聳肩道:

“好吧,那便算了吧。”

裴昀道:“天色不早,我們回返罷。”

生出了熊羆襲人這等意外,她不欲久留,若這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她如何擔待得起。

“哪裡不早?日頭明明還高得很!”烏蘭不滿,指著地上的兩頭熊屍道,“有這樣多的獵物,為什麼不就地收拾烹食?都驛亭的飯菜我可真是吃夠了!我有幾個手下頗為擅長炙烤,今天我便請你們嘗一嘗我們草原的風味!”

裴昀拗不過她,隻得點頭應允。  其實此番出行,謝岑本就安排妥當,馬車上炊具冷食一應俱全,眾人於溪水邊空地之上,埋鍋造飯,拾柴生火,一場狩獵之比虎頭蛇尾的結束了,但一頓豐盛美味的野炊卻是莫名其妙的開始了。

不得不說,蒙兀人於炙烤野味確實彆有一套,經其烹製的肉食,粗獷之中不乏鮮美,焦香濃鬱,內裡多汁,火候恰到好處,眾人皆是交口稱讚。

“若是此時有一碗馬奶酒就更好了!”

烏蘭熟練的用腰刀片取烤好的鹿肉而食,無不感慨道,“你們中原肉難吃,酒難喝,山水風雨都軟綿綿的,沒意思的很!”

裴昀笑道:“可偏偏你們蒙兀人還需借我們中原之地來攻打北燕。”

頓了頓,她狀若不經意道:“不知這等借道結盟之計是何人想出的,可稱得上精妙。”

“是巴格西向我父汗提議的。”

“巴格西是誰?”

“巴格西是一個稱呼,用你們漢人的說法,是大帝師,我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姓,隻尊稱為巴格西。”

裴昀從未聽說過蒙兀有了什麼國師帝師,不由好奇問道:“不知這位巴格西是何方人士,有何本事?”

烏蘭搖了搖頭:“我們向長生天立過誓,不可對任何人透露巴格西的相貌來曆。”

“為何?”

“因為”烏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你想套我話?狡詐的漢人!”

說著一把搶過裴昀手中啃了一半的鹿腿,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許吃我獵來的肉!”

裴昀無奈,不禁看向謝岑,希望他能將話接下去,誰料後者罕見的翻了個白眼,拿起水囊起身便走。

裴昀心中好笑,藉故跟了上去。

二人遠離篝火人群,一前一後來到溪邊,裴昀好整以暇道:

“今日那發狂的熊羆是你安排的吧?”

謝岑麵色不善道:“是又如何?憑你的武功,難道還對付不了嗎?”

“我自是有本事對付,可惜某人英雄救美不成,反被摔了個四腳朝天,嘖嘖嘖,真是難得。”

裴昀似笑非笑道。

此人美男計素來無往不利,今次卻栽在了這蒙兀公主身上,隻能道他那溫山軟水的風花雪月,到了漠北草原變得水土不服了起來。

謝岑冷哼了一聲:“這不解風情的蠻女子!”

“這是你第一次失手吧?”

難得見他於風月情場吃癟一次,她可是要狠狠嘲笑一番。

謝岑默了一瞬,“其實,是第二次。”

裴昀微愕:“那第一次是誰?”

謝岑垂眸望向那清澈見底的河麵上二人的倒影,憶起少年初見時,他一眼看穿此人女兒身,不懷好意上前輕佻搭訕卻被揍了個半死的慘狀,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第118章 第十二章

遼太祖曾有言道,燕人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此話雖有誇張之處,卻也是道儘了昔日燕軍驍勇善戰,銳不可當。  靖康之變,建炎南渡,宋軍在燕軍麵前丟盔卸甲,一敗塗地,自此士氣大傷,朝中上下都對北燕充滿了畏懼,不敢戰,唯恐輸,不敢贏,唯恐日後遭報複。江南的富饒與臨安的繁華,養就一群耽於享樂不思進取的王孫貴胄,士子文人,甚至是君王。枕戈寢甲,出生入死,哪抵得過醉生夢死,溫香軟玉來得快活,不過是割地賠款,忍一時之辱,遠方將士的肝膽,百姓的疾苦與他們又有何乾係?

南渡百年,朝中始終主和派勢大,畢竟連曆代官家都無心收複河山,朝臣又怎會反其道而行,自討沒趣?偶有赤膽忠心、能征善戰的人傑現世,卻無不受製於大宋重文抑武之治而不得掌權,數次揮師北伐皆被後方的主和派破壞,最後以失敗告終。如此循環往複,主和派愈加壯大,此乃無解之局,絕非殺了一個韓齋溪能改變,就算殺光了所有主和派臣子,換來新的一批官員,結局仍是一樣。

當年北伐大敗撤軍,裴家一係被問罪查辦,朝中主戰派幾乎全軍覆沒。趙韌繼位之後,陸續提拔重用鄧明德、謝岑等人,朝野聞風而動,這才勉強使得主戰官員漸漸多了起來。而北燕此番遣使南下,破天荒欲與大宋摒棄前嫌,攜手禦敵,一夜之間令主和派氣焰再次高漲,有些本就左右搖擺之人趁勢站隊,朝堂上聯燕滅蒙的聲音遠遠蓋過了聯蒙滅燕,情形開始變得一邊倒。

趙韌雖是九五之尊,卻非昏聵庸君,縱使有心滅燕,卻也不能不顧滿朝文武反對,獨斷專心。更何況他這皇位乃是來自“內禪”,加之當年真假詔書之亂,得位遠稱不上名正言順,故而更需謹小慎微,不可行差踏錯。對於主和派的步步緊逼,他隻能擱置不議,一再拖延。

於是都驛亭的蒙使一行也隻能這樣遙遙無期的等下去,而裴昀亦隨之繼續駐守。

自上次秋獵出遊之後,烏蘭與裴昀關係親近了幾分,時不時向她抱怨道:

“大宋官家究竟還在猶豫什麼?你們漢人不是和我們蒙兀人一樣,和燕人有天大的仇恨嗎?為何不願意和我們聯手攻打燕國?”

在蒙兀人眼中,恩與仇就像是草原上的白天與黑夜那樣分明,是恩要還,是仇拚死也要報,為何到了南麵漢人這裡,一切就變得婆婆媽媽,拖拖拉拉了起來?

對此,就連裴昀也無話可說。

平心而論,主和派臣子並非個個貪生怕死,懦弱無能,他們自有自己的主張,唇亡齒寒的典故流傳千年,乃是金科玉律,屢試不爽。且裴昀越與烏蘭相處,從她口中得知越多有關那赫烈汗之事,她就越發覺得即便北燕滅亡,蒙兀也終究會成為大宋下一個勁敵,聯燕滅蒙並非全無道理。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權衡利弊,又有幾人當真能做到絕對冷靜?宋燕世仇,不共戴天,如今竟要大宋聯合仇人去攻打外人,但凡有半分傲骨意氣之人,又有幾個能咽得下這口氣?

可一時熱血一時意氣在朝堂大局,天下大勢麵前又當真重要嗎?朝中主戰派雖聲勢微弱,卻並非沒有,在那高朋壽提出與北燕結盟的奏請後,亦有朝臣憤慨難當,大罵數典忘祖,奸佞誤國,昔日斥責秦相韓相的說辭又被搬出來罵了一遍。更有太學諸生十數人同伏麗正門,請斬高朋壽以謝天下。

裴昀恍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卻不知那些大義凜然的太學生中,日後有幾人會成謝疏朗,幾人會成韓齋溪。

“此事不像公主想的那樣簡單,三言兩語難以解釋得清。”

裴昀隻能如此道。

烏蘭對此嗤之以鼻:“哼,你們漢人肚子裡彎彎道道真是多。巴格西預料到我來臨安,一定不能像坐船一樣順利,沒想到會拖這麼久還沒有結果!”

巴格西,又是巴格西。

這些時日,裴昀偶爾能從烏蘭口中聽聞到有關這神秘帝師的隻言片語,此人不僅足智多謀,還對天下大勢南北大局了如指掌,委實是個奇人。烏蘭信守誓言,不曾向人透露過此人絲毫消息,一旦裴昀旁敲側擊的套話,她也會立即警惕,嘟囔一句“狡詐的漢人”,然後便好幾天不再理睬裴昀了。

故而裴昀隻能暗地裡留心記下有關巴格西的一切線索,麵上不動聲色道:

“像坐船一樣順利?是一帆風順麼?”

烏蘭想了想:“好像是這樣說的。”

隨即她皺眉道:“你們漢人怎會用這樣奇怪的比喻?坐船哪裡舒服哪裡順利了?搖搖晃晃,我一上船便頭暈厲害,再也不要去坐了。對了,我們何時再進山打獵吧,我要與那個卓航再比試一場!”

這蒙兀公主為人不壞,唯有一點,就是太過爭強好勝不服輸,自上次狩獵之時,被卓航救了一次,就念念不忘非要再贏回來不可。卓航被她纏得不勝煩擾,現在已經根本不敢出現在她麵前了。

“如今多事之秋,公主還是不要輕易外出得好。”

一來是防燕人行刺,二來也是防主和派來個先斬後奏,倒逼趙韌放棄結盟蒙兀。

“若公主實在想練,我可以命人在庭院中豎起箭靶草人,隨你騎射。”

烏蘭沒精打采的擺了擺手:“算了,射死物有什麼意思?你若真有心,還是去勸勸你們的官家,讓他快些答應結盟,好叫我們早日回去!我已想念戰場衝鋒,騎馬殺敵的滋味了,當初我就該隨王叔和大哥去打燕人,而不是聽從父汗之命出使臨安。唉,真是無聊!”

烏蘭困頓苦悶,裴昀又何嘗不是束手無措?

可為今之計,隻有等待,等待一個破局的良機,徹底改變眼下宋燕蒙三國僵持之勢,破而後立,一切左右為難都可迎刃而解。

隻是裴昀不曾料到,這個轉機會來得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這樣震驚朝野,這樣叫人切齒痛恨。

大宋景明三年十二月底,又是一年歲末年關,北燕聖主顏泰臨以南宋短缺歲幣為由,大軍南下,發兵京湖,突襲襄樊。

戰報傳來臨安之時,無論文臣武將,還是官家趙韌,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不久之前,那北燕還遣使南下,拉攏大宋,呈上了顏泰臨親筆所寫言辭懇切的國書。結果轉過頭來,趁其不備,竟然毫不留情的反咬大宋一口,如此背信棄義,如此厚顏無恥,當真叫人瞠目結舌!

燕京淪陷後,蒙軍步步緊逼,北燕國土不斷收縮,如今隻能勉強據河自保,當此危難之時,那顏泰臨居然還要分兵攻打大宋,顯然是妄圖挖大宋之血肉,補北燕之瘡痍,失之於北取之於南,其心歹毒若斯。

什麼唇亡齒寒,什麼合則兩利,不過都是虛情假意,謊話連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燕賊狼子野心,不可與謀,宋燕之間,你死我活,永無攜手之日!

事已至此,主和一派終於無話可說,一夜之間形勢逆轉,朝堂再無人敢提聯燕二字。

翌年一月三十,左相高壽朋老病請辭,改為平章軍國重事,右相鄧明德獨相。

二月初七,趙韌下旨召見蒙使,宋蒙互換國書,訂立盟約,大宋借道蒙兀,兩國共同出兵夾擊北燕。

三月二十三,春暖花開,日光明媚,裴昀於大宋北境,淮水之畔,送彆烏蘭一行。

“山高水遠,公主一路保重。”裴昀拱手道。

“放心,這一次我不會再叫燕人得逞了。”

烏蘭微微一笑,目光瞥向了站在裴昀身後的卓航,舊事重提:

“當真不能將這勇士贈於我?在草原上箭術勝過我的人不多,他若跟我走,我保證他能當大將軍!”

裴昀亦看向卓航,揶揄道:“航二哥意下如何?”

卓航誤打誤撞救過烏蘭兩次,對方非但不領情,還很不服氣,對他頻頻糾纏,之前礙於兩國邦交,他已忍了很久,如今離彆在即,終於忍無可忍道:

“我乃漢人,自是效忠大宋,怎會背叛家國和你回蒙兀?況且公主當真是賞識提拔我,還是誆我回去折磨解氣,隻有公主自己知道!”

“哈哈哈哈!你這南蠻子當真聰明!不錯,你才不配做大將軍呢,你若當真跟我回去,我定要你去做羊倌,給我放一輩子羊!”

烏蘭用馬鞭指著他,爽朗笑道:

“記住,下次可彆落在我手裡!我們伐燕戰場上見!”

說罷,她一甩馬鞭,帶著手下隨從頭也不回的奔向了草原。

第119章 第十三章

時光荏苒,距離上一次北伐戰爭,宋燕大規模交戰,迄今已過去了七年之久。七年時間很長,足夠讓廉頗白發,驃騎封侯,七年時間亦很短,衝淡不了累累血債,切骨之仇。許多人等待這一天,已等了太久。

北燕背信棄義,駐軍駐團山,進攻襄樊。起初宋軍因毫無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吃了幾場敗仗,稍作調整之後,京湖製置使淩越率忠順軍英勇抗擊,旋即大獲全勝。

這是除去當年裴安元帥之外,大宋對戰北燕所取的最大勝仗。主帥淩越是沙場老將,征戰多年,戰功赫赫,得勝不足為奇,在這場勝仗中,大放異彩的卻是其子淩青鬆。

淩青鬆,字歲寒,淩家長子,是年三十有二,自幼被父親帶至軍中曆練,機敏果敢,有勇有謀,弱冠之齡便已在軍中嶄露頭角,因功進職,授以忠信郎。此戰之中,他身先士卒,襄陽城頭引弓斃敵,百發百中,箭無虛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數次擋住了燕軍的進攻。之後他更是預先判斷出了燕軍欲攻襄陽先攻樊城的部署,建議淩越率軍渡河埋伏,果然提前截住了燕軍的敵襲,斬首過半,使宋軍反敗為勝,搶占先機。

一夜之間,淩青鬆名動天下。

如此將星橫空出世,大宋朝野一時士氣高漲,空前振奮。

北燕對大宋素來蔑視,揮師南下本是信心滿滿,顏泰臨甚至在開戰之前放出豪言:

“韃鞳英勇,實難為敵,至於宋人,何足道哉!朕以三千甲士,自可縱橫江淮!”

誰料甫一進軍,便踢到了淩家父子這塊鐵板,非但沒討到半分便宜,反而損兵折將,鬨出了天大了笑話。

究其本源,一來是淩家父子領兵有方,忠順軍驍勇善哉,二來是顏泰臨這些年來大肆屠殺宗室子弟、定南王舊部,使得燕廷元氣大傷,三來是曆經這麼多年養尊處優,今日之燕人,已不再是昔日披荊斬棘闖出黑山白水,滿萬不可敵的燕人了。他們口口聲聲鄙視漢人,卻在不知不覺間將漢人的奢靡享樂、繁文縟節統統學了去。臨安君臣偏安一隅之際,燕京貴族又何嘗不是在聲色犬馬,勾心鬥角?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

屋露偏逢連夜雨,這廂南下燕軍夢碎襄樊,舉步維艱,那廂對戰蒙兀的戰場,北燕依舊是節節敗退,情勢不容樂觀。

蒙兀中、西二路軍高歌猛進,牽製住了燕軍主力,西路軍得大宋借道,自寶雞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漢水出唐、鄧諸州,逐步逼近河南。  當此時,開封城中的顏泰臨再坐不住,急調潼關一帶精兵回防,集結重兵十五萬之眾,千裡奔襲,馳援開封。

三月,燕軍主力與蒙兀西路軍在鈞州以南三峰山展開決戰。

是日,天降暴雪,黑風吹沙,刀槍劍戟,寒不可觸,弓弩纏凍,無法施展,漠北草原而來的蒙兀人習以為常,早已適應了中原氣候的燕人卻寸步難行。饑寒交迫之中,燕軍鬥誌全失,兵敗如山倒,除幾千潰兵僥幸出逃外,十五萬精銳被儘數殲滅,主帥大將或陣亡,或被俘,或自裁,無一生還。

蒙兀大軍乘勝追擊,接連攻破洛陽、鄭州,而後三路大軍彙於開封城下。

其實事已至此,接下來的事情已經沒有懸念了。大燕國的結局,在顏泰臨棄燕京,舍廟社,遷都南下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他若能死守開封,堂堂正正與蒙軍決一死戰,倒也算是條好漢,可惜,他再一次逃了。

舍棄了巍峨城池,舍棄了都城百姓,甚至舍棄了大部分宗室家眷,僅率半個朝臣班底,帶著數萬軍隊,連夜逃出開封。

先至衛州,又到歸德,最後落腳蔡州。

而被放棄了的都城,自然逃不過悲慘的命運,開封守將西麵元帥以議和為借口,大肆抓捕顏氏宗室,搜刮城中金銀財寶,後被其部下所殺,家財為人哄搶,城裡城外一片混亂。

九月,開封淪陷。

至此,曾經雄霸中原,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大燕國隻剩長江北岸一線,強弩之弓,滅亡在即

這日,裴昀奉詔入宮。

崇政殿裡,隻有趙韌與謝岑,君臣二人身著朝服,顯然又是剛剛下朝。

“四郎可知,朕今日宣你進宮所為何事?”趙韌開腔道。

裴昀心中其實有所預料,但不敢肯定,隻是遲疑道:

“臣不知。”

趙韌看了一眼謝岑,後者會意,上前取過詔書,肅容宣道:

“著武威郡侯裴昀,領樞密院判,任參謀軍事,出督京湖,傳聖上旨意,命京湖製置司出兵蔡州。”

來了!

終於來了!

此時此刻,裴昀隻覺心跳如雷,全身血液逆流。

自宋蒙結盟,國朝雖借道於蒙,卻遲遲未發兵北伐,裴昀屢次請戰襄樊,皆被趙韌所拒,隻道時機還未成熟。

及至十月初三,蒙兀再派使者來宋,邀大宋出兵與蒙軍一同攻打蔡州,蒙兀孤軍深入,糧草不足,故求糧於宋,並口頭允諾,滅燕之後,將河南之地許給大宋。至此,趙韌終於同意出兵。

“臣裴昀遵旨!”

裴昀毫不猶豫俯身而拜,鄭重其事行了一個君臣大禮。

起身抬頭時,她已紅了眼眶,而趙韌、謝岑和她一般,臉上皆激動複雜,悲喜交集,萬般滋味儘在不言中。

內侍將早已準備好的酒端了上來。

一壺壯行酒,四隻酒杯,年輕的官家起身親手倒酒。

三人各執一杯,第四杯,卻是給英年早逝的裴家三郎裴顯。

趙韌啞聲開口道:“宋燕百年世仇,你我四人二十年壯誌,在此一舉!”

謝岑亦是沉聲道:“四郎,祝你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裴昀心中熱血沸騰,豪情萬丈,當下一飲而儘,斬釘截鐵道:

“必不辱使命!”

十月二十,裴昀率卓舷卓航二兄弟,攜聖旨至襄陽城,入京湖製置司官衙,淩氏父子得信早已恭候多時。

宣罷詔令,謝恩接旨,父子二人亦是心潮澎湃,能得官家信任器重,親自攻破北燕,報仇雪恨,一洗前恥,這是何等的榮幸,何等的恩賜!

淩越慨然歎道:“可惜侯爺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天了。”

裴昀沉聲道:“但今日淩叔父、淩大哥和我能親手為爹娘報仇,他們若泉下有知,一定欣慰非常。”

淩越元帥出身裴家軍,乃是裴安一手提拔的心腹愛將,當年與北伐之戰中犧牲的張龍飛、馬騰,棄官歸鄉的卓爾聰,並稱裴家軍“龍騰虎躍”四將軍。北伐之後,裴家為奸臣陷害,滿門獲罪,刺配流放,淩家亦被牽連下獄,直至裴昀重回臨安,奸相伏法,淩家這才與裴家一同沉冤昭雪。

兩家世代相交,淵源甚深,今次趙韌將伐燕重任交於裴昀與淩氏父子,亦是有意成全,三人莫不感恩戴德。

“四郎,之前淩家冤獄得以平反,我與父親能官複原職,我還一直沒找到機會好好感激你,今日還請受我一拜!”

淩青鬆說著,便向裴昀拜去。

“使不得!淩大哥快快請起!”裴昀急急托住他的手臂,阻止他下拜,“淩家乃是受我裴家牽連,才遭逢劫難,此乃我應儘之責,怎敢受淩大哥這一拜!”

“四郎言重了。”

“淩大哥才是見外了。”

淩青鬆被裴昀扶起,二人相視一笑,俱是乾概萬千。

“來襄陽途中,我聽聞淩大哥與燕將武恒交戰,不知戰況如何?”裴昀不禁問道。

武恒乃是燕廷賜封“河北九公”之一,之前奉旨率軍援救開封,三峰山一役,他戰敗而逃,於南陽收攏潰兵,聚十萬之眾,攻打光化軍,妄圖奪取蜀川。淩青鬆奉命迎擊,不知是勝是敗?

“武恒手下皆是北燕潰兵,不堪一擊。我一舉攻破其營寨,追擊至馬蹬山,分兵兩路,左右夾擊,斬首過萬,俘虜半數,餘者紛紛投降,武恒身死,我軍大獲全勝。”

眼前這器宇軒昂,高大威猛的漢子語氣淡然,但神色中隱有傲色,而立之年,如此赫赫戰績,自該意氣風發!  裴昀欣喜道:“淩大哥果然用兵了得,此番上表朝廷,必得再次晉封!”

如今淩青鬆已因功授京西副將,忠順軍副統製,方才淩越亦道,將派淩青鬆掛帥出擊蔡州,一旦凱旋而歸,必將名垂青史!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也!

第120章 第十四章

大宋景明四年,十一月初五,淩青鬆率忠順軍精兵兩萬,糧草三十萬石,抵達蔡州城下。蒙軍於九月大軍至此,已圍城兩月有餘,雙方依照盟約劃定地界,蒙軍在北,宋軍在南,各自紮營屯兵,遙遙相對,互不相犯。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汝南巍峨城池下旗幟遮天,篝火滿地,月色肅殺,兩軍對壘,生死決戰一觸即發。

蔡州城下的第一晚,裴昀隨淩青鬆應蒙兀人之邀,入蒙軍大營赴宴,共商大計。

三峰山一役燕軍主力全軍覆沒後,在蒙兀眼中,北燕已是強弩之弓,苟延殘喘不足為懼,故而開封城破後,大汗赫烈便已率蒙軍大部隊凱旋北歸,隻留小股兵馬追擊善後。如今蔡州城下蒙軍主將乃是赫烈之弟,宗王阿穆勒,也便是烏蘭彆吉口中那個精通漢學的王叔。

阿穆勒乃是博爾濟大汗四子也客那顏之子,赫烈汗的幼弟,二人少年喪父,由其伯父斡哥泰收養長大。蒙兀傳統,幼子守灶,其父雖逝,但二人兄弟情深,赫烈繼位後仍是分封了阿穆勒廣大的土地、帳殿與軍隊,對其信任有加。而阿穆勒亦在這幾年伐燕之戰中,先後於潼關、河中、南京大勝燕軍,戰功顯赫,著實是一員猛將。

淩青鬆與裴昀對其不敢小覷,此番赴宴,一來議事,二來便是麵見阿穆勒,探一探此人虛實。

通事引路,二人帶親兵一路來到蒙兀大營帥帳內,掀開羊毛氈簾,隻見灶火溫暖,陳設簡樸,不見奢靡之風,隻有濃鬱的馬乳酒與炙烤肉香氣撲鼻。帳中已落座了□□位蒙兀將領,裴昀一眼便瞧見了坐在其中的烏蘭彆吉,她與其他將領一般穿著厚重鎧甲,一頭烏發梳成雙辮盤在頭上,英武中透出幾分秀麗。

二人對上目光後,烏蘭對裴昀俏皮的眨了眨眼,算是招呼。

而帳內居中端坐之人,不必多說,正是主帥阿穆勒。那人三十幾許,正當壯年,濃眉大眼,方麵闊耳,膚色黝黑泛紅,鬢有腮胡,額發成綹,頭戴笠帽,與尋常蒙兀男子無二。可裴昀不知為何,越瞧他越是眼熟,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緩緩湧上心頭。

二人施禮拜見,阿穆勒亦是下座相迎,還禮作揖,開口乃是字正腔圓的漢話:

“小王久聞二位將軍大名,仰慕已久,今日得睹尊榮,榮幸之至,二位快請上座。”

話音入耳,裴昀刹那間如遭雷亟,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浮現腦海,她幾乎是脫口而出道:

“大哥!”

阿穆勒一愣,“你喚我什麼?”

裴昀雙耳嗡鳴,兩眼發花,一時不知所措。這時一雙寬厚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淩青鬆沉穩的嗓音傳來:

“王爺麵容肖似故人,我義弟一時認錯,還請王爺見諒。”

阿穆勒沉默片刻,笑道:

“你們漢人有句話,叫一見如故,看來小王與二位將軍極是有緣,今日相會於此,一切都是長生天的安排。”

“王爺所言甚是,是在下一時眼拙,認錯了人。”裴昀勉強笑了笑。

她抬頭望向淩青鬆,二人四目相對,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同一個名字——裴昊。

這蒙兀宗王阿穆勒,相貌嗓音竟與故去多年的裴家大郎裴昊像了九成。

阿穆勒對二人詭異神色視若無睹,親自斟了兩杯馬乳酒,舉杯遙敬道:

“聽聞淩將軍日前於馬蹬山大破燕軍,親斬燕將武恒於馬下,雄姿英發,勇不可當,令我軍上下敬佩非常。”

而後他又望向裴昀:

“還有這位名震天下的裴侯爺,少年英武,忠孝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小王在此敬二位一杯。”

淩青鬆久經沙場,處變不驚,落座之後,麵上已是波瀾不興。他知蒙兀人行事豪爽,不拘小節,當下坦然而受,謝過之後舉杯一飲而儘。

大局當前,不便多言,裴昀雖心亂如麻,卻也強自鎮定,隨之而飲。

而後阿穆勒與淩青鬆便就戰情進行磋商,眼下蔡州城內燕兵精銳不足萬人,糧草匱乏,顏泰臨遣使去各地催促發兵勤王的命令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蒙軍自九月兵臨城下,試探進攻過幾次,而後便修葺長壘,以作圍城之備。

蔡州無險而依,無兵馬糧草可援,攻下此城,指日可待。如今宋蒙兩軍隻需踞守南北,合圍耗敵,以防被燕軍集中兵力自兩軍結合處突圍。

宋蒙雖有盟約,卻無統帥,仍是各自攻伐,故而今次隻是兩軍會麵暫定戰略。且敵弱我強,優勢儘占,雙方都頗為輕鬆隨意,席間馬乳酒與炙烤肉絡繹不絕而上,當真如尋常宴飲一般。

裴昀始終心有疑慮,從頭到尾目光一錯不錯的緊盯在阿穆勒身上,試圖從他一舉一動中找出他是裴昊或不是裴昊的明證。然而越瞧越是相似,回憶起昔日與大哥相處的點點滴滴,心中不禁又是酸楚又是悲慟。

酒闌宴罷,裴昀隨淩青鬆打道回府,誰料剛出帥帳不遠,便被人從身後喚了住。

“等一等!”

裴昀回首,隻見烏蘭彆吉背手踱步,慢悠悠向她走了過來。  “小裴侯爺,我們又見麵了。”

“烏蘭公主。”裴昀拱手道,“未曾想公主千金之軀,也在此身先士卒。”

“哼,這算得了什麼,我早說過,我們草原女子都能征善戰,不若你們漢人女子雙手連捉羊的力氣都沒有。”

裴昀愣了愣,遲疑道:“你想說‘手無縛雞之力’?”

這位蒙兀公主一如既往的心高氣傲,也一如既往的搞不懂成語俗語

“管你是捉雞還是捉羊!”烏蘭彆吉滿不在乎道:“那個卓航呢,今次可隨你同行?”

“航二哥正在我軍營中。”

“好,你回去告訴他,我與他的比試還沒有完,這次我要與他比誰上戰場殺敵更多,誰要是輸了,就要答應對方一個條件。”烏蘭彆吉揚了揚下巴,雙眼中滿是自信的光彩,“這次我贏定了,我要讓他去額爾古納給我放一輩子羊!”

說罷不等裴昀開口,便頭也不回的轉身走了。

大戰在即,這蒙兀公主還滿心意氣之爭,裴昀無奈至極,不打算理會。可經烏蘭這一打岔,她緊繃著的一顆心多少舒緩了幾分。

待回到宋營,一入帥帳,屏退左右,裴昀開口問淩青鬆:

“淩大哥,你也認出他了,是不是?”

淩青鬆除下兜鍪,坐在帥椅上,麵沉如水:

“此人相貌確是與大郎像了七八成,隻是人有相似,不可貿然斷定。”

“人固有相似,可世上怎有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一模一樣之人?我瞧得真切,他的身姿步伐、嗓音語氣,都與大哥彆無二致。”

方才宴席上,淩青鬆又何嘗不是在暗中觀察,他與裴家大郎年歲相仿,乃是總角之交,裴昀留心的細微之處,他亦留心到了。

沉吟片刻,他遲疑開口道:

“然而當年大郎確實戰死南尖嶺,屍骨早已收斂下葬,你我亦在墳前拜祭過。如今卻又陽間重逢,難不成這世間真有借屍還魂一說?”

裴昀皺眉:“借屍還魂我不知有沒有,反常即為妖我卻是信的。”

上一次她見到言行舉止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還是那千麵郎君假扮的趙韌。

頓了頓,她忽然想起什麼,“對了,當年大哥屍骸乃是卓爾聰叔父帶兵親自收斂,不如問問卓家二位大哥可有何異常之處?”

淩青鬆首肯,遂派人將卓氏二兄弟喚入帳中。

昔日“龍騰虎躍”四將親如一家,卓舷與卓航不是外人,裴昀將方才會麵種種直言不諱,二人聽罷也是驚疑不定。

“彼時是我隨叔父去的,”卓舷一邊回憶,一邊開口道,“南尖嶺地勢狹窄,那一戰慘烈非常,我軍浴血奮戰,十死九傷,幾乎無人生還。而大郎更是遭馬蹄踐踏,屍首七零八落,麵目全非,我與叔父靠戰衣盔甲,與大郎家傳玉佩,才勉強拚湊起遺骸。任大羅神仙在世,起死回生也絕無可能,除非”

淩青鬆問道:“除非什麼?”

“除非那根本不是大公子的屍首。”

“此等大事,我不信你和叔父會錯認。”卓航皺眉道,“莫不是有人偷龍轉鳳,故布疑陣?”

裴昀冷不丁開口道:“還記得那張良賢嗎?”

卓航驚呼一聲:“是了,此人也是穎昌一役生還者!”

“不錯。”裴昀頷首道,“此前我隻以為此人臨陣脫逃,僥幸生還,畢竟他不過是一幕僚賬房,無人在意他的去處。可若他當真為人所救,救他那人會不會也救了大哥?彆忘了,如今這張良賢也在赫烈帳下,為蒙兀人效力。”

幾人聽罷皆是一凜,越想越是覺得可能,卓航喃喃道:“莫非他當真是大公子?大公子還尚在人世”

淩青鬆卻是仍保持冷靜:“即便當真如此,那是何人救了大郎?何人能在兩軍激戰中來去自如?他的目的又是什麼?況且那阿穆勒乃是赫烈汗之弟,此事做不得假,方才他與我們也是見麵不識,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亦希望大郎尚在人世,隻是如此這般不過是我們異想天開的猜測罷了。”

卓航不願放棄,苦思冥想道:“或許大郎受傷失憶,忘記了自己身份?又或者這阿穆勒與大郎乃是同胞兄弟,所以生得一模一樣?四郎,你可知曉侯爺當年是在何處收養的大郎?”

裴昀苦笑:“我自幼離家,此中經過卻是全然不知。”

卓舷歎道:“可惜當初沒將那張良賢好生盤問。”

“我可以向烏蘭公主旁敲側擊,”裴昀沉思道,“亦或者可夜探蒙營,看能否查出什麼線索”

“此事萬萬不可!”淩青鬆打斷了裴昀的話,肅容道,“如今宋蒙聯盟,互不相犯,絕不可做出違約之事。燕軍在前,大局為重,沒我命令,誰也不可接近蒙營!”

戰場之上,軍紀嚴明,令行禁止,裴昀正身斂襟,垂手應道:

“屬下遵命。”

卓氏二兄弟隨之立正噤聲。

淩青鬆望了他們片刻,神色終是忍不住和緩了下來,低聲對裴昀道:  “若是有機會,也可不動聲色的打探一下消息,若他當真是大郎唉,我已有太多年沒再和他切磋武藝,把酒言歡了”

裴昀不禁也想起戰死沙場的大嫂,與家中少年老成的裴霖,無聲一歎,頷首道:

“我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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