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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8140 字 2024-06-07

第141章 第三十五章

七夕翌日,裴昀向石中秀打聽卓航與石翠之事下文,卻得到了對方沒好氣的回複:

“你自己去問那個不識好歹的龜兒子吧!”

裴昀一頭霧水去問卓航,後者平靜對她回道:

“如今國未安邦未興,兒女私情自當容後再談。阿翠是個好姑娘,隻是我無心成家,四郎勞煩你代我向石掌門道罪一聲。”

此話滴水不漏,可裴昀總覺得哪裡不對,若他本無此意,當初又何必應承下來,應承又拒絕,如此豈不傷了姑娘顏麵?

萬般無奈之下,裴昀還是找到了石翠詢問。

石翠肖似乾娘,爽利乾脆,提起此事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和裴昀抱怨道:

“裴公子你怎麼不早告知我,卓大哥已有心上人?若我早知曉斷然不會這般自討沒趣。”

裴昀一愣:“什麼心上人?”

“你還裝傻?”石翠哼了一聲,“那日我與他同行,還沒進織女祠大門,他突然說自己丟了東西,不管不顧就要去找。我瞧他焦急的模樣,還以為是什麼重要信物,陪他在人山人海的廟會上找了整整一個時辰,誰料最後找到一瞧,竟是個刺繡荷包!準是哪個姑娘送給他的!我問他,他也不答,隻說了一句對不住轉身就走,將我一個人扔在了大街上!”

石翠跺了跺腳,氣道:“管他是真有心上人還是故意演來給我看,總之人家是沒瞧上我,算我自作多情了!”

話聽完裴昀更是糊塗,若是卓航何時識得了什麼姑娘定情,她怎不知?若是此舉隻為拒絕石翠,航二哥又著實不是這樣做事不靠譜之人。

思來想去,裴昀最終沒有再去逼問卓航,她相信他願意開口之時,自然會說,她不想勉強他。

況且眼下,實在是有比兒女私情更緊要之事。

在數萬軍民日夜趕工之下,九月底,釣魚城初見雛形。

整個城池要塞沿山勢而建,內外雙城牆聳立於懸崖絕壁之上,牆上可供雙馬並駕。城牆九門,皆設在地勢險要之處,出了城門即是萬丈深淵,僅在崖壁之上鑿出孔洞,鋪設木棧道以供進出,一旦開戰,即刻拆除棧道,叫敵人無路可攻。城內各區劃分規整,農田糧地眾多,更有十四處天池,九十二眼水井,足以自給自足,令守城再無後顧之憂。

人慣以平原而居,修建山城一事,川蜀官員並非人人讚同,可白行山力排眾議,以身作則率先將重慶府內府衙搬入釣魚城中,而後又將合州城民眾皆遷上了釣魚山,城內總計百姓十萬守軍兩萬,原舊合州城內隻餘少量軍民,與釣魚城成防禦犄角之勢,遙相拱衛。

有此城寨鎮守三江,白行山的山城防禦體係終是稍稍站穩了腳跟,眾人也不禁稍稍鬆了一口氣。

就在遷城結束後不久,立冬前三日,蒙軍揮師南下,卷土重來,與白行山所預測竟分毫不差。

赫烈汗長子庫騰領其父之命,於六盤山祭祀誓師,而後兵分三路進攻川蜀。東路軍奔赴湖北,西路軍攻打大散關,而庫騰親率中路軍沿嘉陵江南下,與蒙兀原四川駐軍彙合,十萬大軍水陸並進,如猛虎撲食之勢,誓要一舉攻下川蜀,打通夔門,浮江東去,與東路軍在鄂州會師,沿長江直取臨安!

蒙兀南征北戰,素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所攻打城池若遇頑強抵抗者,破城之後必屠城,以此為訓,西征一路上已然血流成河。而庫騰其人尤為殘暴,便是那投降不迅速不誠心之地也要大開殺戒。錦官城等地血案曆曆在目,不少川北宋軍守將貪生怕死,竟是相繼獻城投降,劍門、潼川、閬中等地紛紛淪陷,蒙軍勢如破竹,轉眼順江而下,直逼釣魚城。

距釣魚城數十公裡,與釣魚城幾乎同時擇址修建的山城要塞青雲城主帥陶萬安亦不戰而降,消息傳至釣魚城時,白行山怒火衝天,直接摔了戰報,破口大罵道:

“陶萬安這個挨千刀的狗東西!竟因一己私怨做出這等通敵賣國喪儘天良之事,我必將其殺之而後快!”

那青雲城都統製陶萬安與白行山素有齟齬,蓋因上任四川製置使空缺後,此職按慣例該由軍中內部推舉,而他乃是朝中參知政事甄允秋之親信,由其保薦,榮升此位本是十拿九穩。誰知偏偏半路殺出個白行山,將他到嘴邊的肥肉搶了去,如此叫他焉能不恨?

自白行山赴任川蜀以來,他便事事與其作對,來差便閉門不納,來令便諸多推諉,而今更是直接投降蒙軍,將青雲城拱手相讓,叫整個釣魚城頓時暴露在了最前線。

副將陳固向白行山稟報道:

“斥候來報,眼下蒙軍主力正在青雲城休整,此距青雲城不過三百裡地,相信很快蒙軍便會攻來了。”

白行山冷臉道:“傳令下去,即日起城中戒嚴,令百姓三日內搶收城外糧田,趕回外牧牲畜,來不及收的便就地燒毀。三日之後,將崖壁棧道全部拆除,裡不出外不進!”

這段時日,釣魚城中陸續接受川北潰逃的難民與撤退的守軍,如今城內軍民已達二十萬之眾。大戰在即,以防城中混入敵軍奸細,必須下令關閉城門。

“是——”

陳固領命退下。

白行山背手在房中悶頭走了好幾圈,眉頭緊皺,思索半天,終是下定了決心,命下人將夫人喚來。

餘晚娘甫一進門,便聽白行山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她道:

“你速速收拾行李,今晚我派人送你出城,你連夜坐船回重慶府去。”

自成親以來,白行山敬她愛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如此獨斷專行還是第一次。餘晚娘聽罷先是一愣,而後很快恢複如常,她輕輕點了點頭,柔聲道:

“古人雲三從四德,夫君有命,妾身不敢不從。隻是妾身有三個問題,還望夫君解惑。”

“娘子請問。”

“其一,夫君覺得釣魚城守不住嗎?”

白行山麵色凝重道:“釣魚城固若金湯,眾人傾注心血而成,我已做好了守城全盤計劃。然而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旦城破,蒙軍必然屠城,我、我不希望你”

他話未說完,便被餘晚娘打斷,她繼續問道:

“其二,夫君覺得大戰在即,元帥夫人連夜出逃,若消息走漏不會動搖軍心嗎?”

“這——”

餘晚娘再接再厲拋出第三個問題:

“其三,夫君覺得妾身貪生怕死,自私自利,毫無大義,不願與丈夫同生共死嗎?”

此時此刻,她仍是溫婉而笑,但那笑中已是泛起淚光。

她知他口中全盤計劃,必定已包括了城破之後與民眾共存亡。可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若身死,她一人還能獨活不成?

“娘子——”

這三個問題他回答不出,這三個問題已是她最好的答案。

白行山心中動容,眼眶發酸,不禁伸手將餘晚娘摟入懷中,長歎了一聲:

“我白行山此生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外人皆道他娘子是閨中悍婦,河東獅吼,其實他娘子最是講理,這份深明大義,便叫多少男兒也自愧不如。

餘晚娘依偎在夫君懷中,淚流滿麵,含笑回道:“妾身此生能嫁得這般英偉丈夫,亦是死而無憾。”

“好,我應承你,為了你,為了城中軍民,為了川蜀百姓,我必誓死守城!你我夫妻一體,上下軍民一心,蒙兀韃鞳,他若來犯,管叫他有去無回!”.

十二月底,庫騰率蒙軍沿嘉陵江南下,於合州釣魚城受阻,庫騰輕敵,依慣例隻隨意遣了一宋軍降將前去招降。誰料白行山不僅嚴詞拒絕,還命手下彎弓當場將此降將射殺於城下。庫騰勃然大怒,當即立誓必踏平此城,屠儘城中一切生靈。

這庫騰雖暴虐弑殺,卻並不衝動冒失,他觀釣魚城聳立山崖,城堅牆固,易守難攻,因此打算采用圍城之計。他先命屬下分兵進攻釣魚城周圍合州、平梁、禮儀等地,斷絕釣魚城的糧草兵力運輸,令這山城孤立無援。而後他在釣魚城東南角,與城以天澗溝相隔的石子山上紮下帥營,好整以暇統攬全局。

正月十五,蒙兀十萬大軍已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將釣魚城合圍,庫騰一聲令下,蒙兀水軍浮船渡江,攻打釣魚城正門南水軍碼頭,而早已在江麵列陣等待的宋軍戰船立即應戰。頃刻間,雙方在江麵上展開了殊死搏鬥。

釣魚山至高之處為山頂南麵釣魚台,此處淩空突出,與石子山遙相輝映,亦可將整個釣魚城景色儘收眼底,帥帳府衙即設立在此地。  此時白行山正與一眾副將站在高處了望亭,俯瞰嘉陵江麵激烈戰況,人人臉上皆是一片凝重。

裴昀驚怒交加,忍不住道:“短短時日,蒙兀水師竟精進如斯!”

不同於騎兵野戰得天獨厚,亦不同於攻城之戰的越戰越勇,水戰一直是蒙軍的一塊短板,不消說船隻戰艦精不精良,蒙軍中縱是會劃船泅水之人都是少之又少。無論是上次蒙軍攻入川蜀,還是之前在京湖戰區與淩越之戰,都在水軍上吃了不少苦頭。

而今隨著攻城掠地,蒙兀不僅收編了大批大宋與原北燕的降兵,更是利用匠軍製造出了不遜於宋軍水師的戰船,以此整合成全新的蒙兀水師,全副武裝,其攻勢之猛,威力之強,和岸上的陸軍相互配合,水路夾擊,竟叫宋軍一時難以招架。

但見江麵之上,處處起火,喊殺震天,半扇江水都已染成一片殷紅。

本以為能先依仗大宋水軍之利,給蒙兀人一個下馬威,誰料卻是出師不利。

白行山似乎對此早有所料,並不驚慌,隻鎮定吩咐道:

“做好退守一字城的準備。”

第142章 第三十六章

三日後,南水軍碼頭失守,釣魚城水軍數百艘戰船或付之一炬,或破損沉入江中,宋軍被迫退守一字城。

所謂一字城,便是白行山下令在南北水軍碼頭各修建的一道城牆,連接到釣魚城外牆,可供城中向兩個碼頭迅速出兵,因其形狀而喚作“一字城”。

七日後,一字城失守,宋軍傷亡慘重,至此釣魚城徹底斷絕了與後方聯係,成為了真正的困守孤城。

初戰告捷,庫騰對此隻有三聲冷笑,本以為這釣魚城是個硬茬子,沒想到與這一路上所遇的眾多南宋城寨也無甚區彆,看似高大威武,實則是紙糊老虎,不堪一擊。

然而他並不知道,此時的釣魚城之戰才剛剛拉開序幕。在這座注定震古爍今的要塞關隘,他將遇到自己一生最大的挑戰,與最大的劫數,不成功便成仁。

隔日,蒙軍都統帥田哥率先鋒部隊攜雲梯衝車,順一字城山坡而上,衝向釣魚城護國門下,開始發動猛烈的進攻。

直到這時,蒙兀人才終於發現,這座修築在懸崖峭壁之上的城寨究竟有多麼難攻。

此時城門外的棧道已全部被撤離,山崖陡峭,高聳入雲,炮矢不可及,梯衝不可接,蒙軍縱有精良戰械,竟是毫無用武之地。宋軍在城頭重兵把守,居高臨下,箭矢礌石如雨而下,蒙軍傷亡不計其數。

田哥見勢不妙,立即下令匠軍架好威力最迅猛的發機飛火,以火藥包為彈,全力向城牆發射。

刹那間,響聲震天,碎石四濺,大地也隨之顫了幾顫。

然而煙塵消散之後,眾人才發現炮石大部分隻落在了山體之上,唯有極小部分有幸砸上城牆,卻因去勢已疲,隻在牆上炸出淺坑,而整個山體更是毫發無損。

令蒙兀人所向睥睨,縱橫天下的火器,至此終是遇見了克星。

正在蒙軍驚駭之時,忽聽城頭一聲令下:

“放——”

轉眼間,隻見不計其數的火藥包從城頭被拋下,逕直向蒙軍中砸去,因居高臨下,落地即炸,威力更甚。隻聽一連串驚天震地的爆炸聲之後,蒙軍已是屍橫遍野,再無戰力。

城頭之上,石中秀一身鎧甲,英姿颯爽,得意笑道:

“讓你們這幫韃子見識見識,誰才是使火藥的祖宗!”

自釣魚城建造完畢,石中秀亦率石家村眾人遷入城內,建營安寨,開起了大大小小的軍械作坊,晝夜不停的產製各種火器火藥,以供守城之用。而經白行山首肯,更是在軍中及石家村村民中挑出三百人編製成一隊炮手營,專門操縱使用火器,靈活機動援助各方守城,這支炮手營正是由石中秀統領。她這女村長、女掌門,如今更是搖身一變,成了個女將軍,好不威風!

經此一戰失利,庫騰並未放在心中,隻命手下繼續強攻。

然而如此強攻一個月,釣魚城仍然巍峨聳立,巋然不動,除去最開始所占領的水岸碼頭與一字城,以及南城門外的一片坡地,蒙軍再未攻下這釣魚城一磚一瓦。

庫騰怒起,隨即命十萬大軍從四麵八方同時進攻釣魚城九門。

麵對強敵環伺,大軍圍城,攻城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白行山依舊麵不改色,從容不迫的居中指揮,隻因那庫騰的一舉一動早已在他預料之中。

這座由冉氏二兄弟主建的釣魚城,最精妙之處便在於將地勢之利運用到了極致,城中內外雙層城牆,內城牆建在山上更高的絕壁之上,倘若敵軍攻破一道外牆城門,即要麵對更艱難更危險的內城牆。而內城地麵與城牆齊平,修築了四通八達馬道與內城兵營相連,一方吃緊,八方支援,糧草與戰械都可轉眼間運到城頭。

蒙軍都統帥田哥亦算是有勇有謀之人,他經幾輪群攻之後,判斷出了這釣魚城西北門神劍峰乃是八門中最薄弱之處,此地無絕壁依托,外城牆延山體而上,與內城牆相距甚近,神劍峰下還有城內最大的天池。而且鎮守此門的並非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卻是一群自民間招募的鄉兵。若能攻下此門,定能將這固若金湯的山城狠狠撕開一個缺口。

於是這一晚,田哥親自率小股人馬夜登外城,試圖偷襲西北門。

孰料他此番著實是大大失誤,負責西北門神劍峰城防的不隻有尋常鄉兵,亦有神劍門弟子,他們個個劍法精絕,以一敵十,為了守護本門祖地,更是奮勇殺敵,悍不畏死。

於是,駱一鳴率弟子,楊邦鈺率鄉兵,二人聯手之下,幾乎將蒙軍偷襲小隊團滅,還險些活捉了田哥,可惜最後關頭被此人跳牆逃跑了。

自此,蒙軍再也不敢輕易來犯神劍峰。

就這樣,又是二十多天過去,蒙軍仍是一無所獲。

四月,山城雨季來臨,濕滑與泥濘讓本就艱辛的攻城變得更加困難,庫騰迫不得已下令暫時休兵。

聽聞釣魚城將蒙兀南下大軍牢牢的抵擋在合川以北,遠在臨安的趙韌頒詔褒獎,讚其嬰城固守,百戰彌堅,義節為蜀列城之冠.

釣魚台了望亭

白行山隔著重重雨霧,眺望著遠處石子山的帥帳,對身旁的裴昀笑眯眯道:

“那青囊生縱使能算無遺策,又怎能呼風喚雨?須知,陰雨,才是釣魚城最大的憑仗。”

如此氣定神閒,胸有成竹,頗有幾分千年老狐之狡詐。

裴昀亦是笑了起來:

“如今天時地利人和,釣魚城儘占,我瞧白大人你與那青囊生相比也不遑多讓,下次江畔垂釣,便不用再找旁人為你算上一卦了。”

白行山知裴昀拿朝天門初見之事揶揄他,因著理虧,也不好發作,隻尷尬的咳了幾聲,又正容道:

“隻要能撐到盛夏,這守城就算是成功了七成。接下來一段時日,便要勞煩四郎多多費心了。”

裴昀頷首道:“自是當然。”  自開戰伊始,裴昀手下便被調撥了五百精銳,他們由軍中得力好手與投入白行山麾下的江湖高手組成。這五百人由裴昀統領,專司突擊、夜襲、巡查城防、捉問奸細等緊要之職。如今休戰之際,最怕蒙軍趁機生事,因此裴昀等人的職責也越發重了起來。

她將這五百人分為兩組,一組巡查城頭,時刻關注蒙營動態,一組巡查城內,提防混入內奸通敵。兩組人輪班晝夜不停的巡視,絲毫不敢鬆懈。

這夜,裴昀正在房中就寢,忽聽窗外傳來輕叩之聲,她立即警醒,披上外衫推開窗板,但見外麵一人如靈猴一般攀爬上來,正是今夜負責巡邏的竇娃。

竇娃便是當初白行山在江邊直鉤垂釣時,為他換餌料的黝黑少年。他家中原本世代采藥為生,尤擅攀爬之術,懸崖峭壁也如履平地,後蒙軍侵蜀,父母皆被蒙兀人所殺,他自成了孤兒。白行山走訪川北各地之時遇見了他,見他聰明機靈,彆有所長,便將他帶在身邊做個小親兵。

“竇娃,可發現有異常?”

竇娃點了點頭,言簡意賅道:

“有鴟鵂。”

鴟鵂,即是夜貓子,漠北草原尤多,便如漢人訓鴿,燕人訓海東青,蒙兀人亦訓鴟鵂做傳信之用。

裴昀心中一提:“你確定?”

竇娃不擅長表達,想了想,回道:

“每晚飛來,連三晚,一處來,一處去。”

“飛到了城中哪裡?”

“不知道,跟丟了。”

樹上爬的靈猴,自然追不上天上飛的飛鳥,也虧得竇娃自幼山中長大,與鳥獸打交道慣了,否則委實發現不了。

裴昀沉吟片刻,吩咐道:“叫燕老八來見我,明晚我們守株待兔!”

竇娃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是鳥不是兔”,然後便如來時般從窗外攀爬走了。

燕老八,江湖綽號遊波燕,拳腳功夫不精,輕功卻是一絕,和竇娃同為軍中斥候,一個飛天一個遁地,可謂相得益彰.

翌日,又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天雨,直至入夜之後才稍稍停歇。天幕烏雲密布,無星無月,伸手不見五指。

竇娃蹲在東南門城頭箭樓上一動不動的盯著漆黑夜幕,裴昀與燕老八在旁蓄勢待發,三人守株待“鳥”,不敢絲毫大意。

及至二更時分,燕老八正靠在城牆上昏昏欲睡,裴昀也不禁有些放鬆警惕,忽聽頭頂上傳來竇娃低喝:

“來了。”

而後便見天空之中一團黑影悄無聲息掠過城頭,直衝城中飛去,若非那對明晃晃的昭子泄露了行蹤,真叫人察覺不出。

那夜貓子自東南方向石子山而來,果然與蒙軍逃不脫乾係!

裴昀與燕老八二話不說,飛身而追,竇娃亦幾個起落跳躍翻下城頭,緊隨其後。

鴟鵂於鳥中飛翔並不算快,但尋常人想靠肉體凡胎追隨卻也著實不易。幸而那鳥兒既不捕獵又不逃命,僅是舒展雙翼悠哉而飛,這才叫地上之人有機可乘。

那燕老八輕功非凡,裴昀依仗寒潭印月之功與精深內力才勉強追上了他的腳步,而竇娃更是沒兩條街就被甩得看不見人影了。

兩人翻牆躍瓦,飛簷走壁,一路緊追著那鴟鵂,兜兜轉轉竟是來到了一熟悉了院落。

眼見其熟門熟路的落在房簷之上,收起雙翼,如隻家貓一般憨厚而趴,喉中出咕咕的叫聲。藏在不遠處房上的裴昀與燕老八,麵麵相覷,眼中驚疑不定。

這院落,竟是裴昀自己所住之處!

裴昀暗道,怪不得她這幾晚夜半總能隱約聽見幾聲鳥鳴,卻不識正是這夜貓子!

鴟鵂在房上剛叫了幾聲,便見那簷下木窗應聲而開,一個等待多時之人探出身來,伸出右臂,鴟鵂振翅一飛,欣欣然落在那手臂之上,被帶進了房中。

燕老八為難的看向裴昀:“侯爺,您瞧這——”

裴昀死死盯著那扇開啟又閉合的木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將鴟鵂接入房內的不是彆人,正是卓航!

第143章 第三十七章

裴昀破門而入之時,卓航剛剛將那鴟鵂腿上綁的蠟丸取下,裴昀一個箭步衝前上去劈手奪下。

卓航大驚失色,下意識出手去搶,起手便是一招卓氏碧波掌,裴昀不躲不避,隻側過身子結結實實受了他這一掌。

混亂之中,鴟鵂受驚欲逃,卻被早有準備的燕老八以外衫作網,從門外兜了回來,猛撲在地。

“四郎——”卓航失聲道。

裴昀壓下胸口血氣翻湧,苦笑道:

“航二哥,這是你第一次對我動手。”

她本還懷疑此乃蒙兀離間之計,但瞧卓航表情,她已明白此事他定然知情。

“四郎我並非有意!”

“那你告訴我,這是何物?”

裴昀指尖一個用力,將蠟丸捏碎,隻見其中所藏二指寬的布條上寫了一串蒙文,而落款赫然是歪歪扭扭的兩個漢字——烏蘭。

“烏蘭彆吉?”裴昀一愣,“你為何會與她書信往來?如今她正在蒙兀軍中?”

卓航咬牙不語,近乎默認。

“航二哥,你告訴我這布昂上所寫為何,是否與城中軍事無關?隻要你說,我便信。”

麵對裴昀切切的目光,卓航簡直無地自容,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終是撩起衣擺,單膝跪地,低頭沉聲道:

“四郎,我自知違反軍規,甘願受罰,但求嚴懲!隻是我發誓,信上所寫與兩軍交戰絕無乾係,我從未做過一件背叛你,背叛大宋之事,若有半句虛言,便叫我卓航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裴昀瞧著麵前卓航不同尋常的表現,突然間腦內靈光一閃

“航二哥,你你與那烏蘭彆吉,莫非暗生情愫?”

所以那烏蘭便是石翠口中,送了卓航荷包的女子?

卓航一僵,並沒有立即否認。

裴昀不解,連連問道:“何時之事?臨安還是蔡州?航二哥你為何從來沒對我提過?”

卓航不答,隻悶聲道:“此事是我一時糊塗,我已對她言明,日後絕無再見之日,叫她叫我自己,都死了這份心。”

裴昀不死心繼續追問:“是因為蔡州城中她受傷休養,你去照顧她麼?那前後不過幾日光景,怎地就會節外生枝?”

卓航苦笑了一下: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情之一字,又有什麼緣由呢?四郎你不亦至今仍受苦於此麼?”

裴昀渾身一震,便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卓航自西寧州太華山便一路跟隨她,幾乎可說清楚她與那人發生的一切,他隻是從來不問,卻早已將所有看在眼中。

裴昀沉默許久,終是艱澀開口道: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此事我會稟報白大人,請他決斷,在此之前,航二哥你暫且留在房中,不可出此門半步。”  說罷她轉身離去。

出門後她吩咐那還和夜貓子較勁的燕老八道:

“派人守在門外,不準任何人出入。”

“是,侯爺誒誒,小畜生你敢咬我!呸呸,侯爺我不是罵你,是罵這破鳥!”.

翌日,帥府書房

“此事四郎如何看?”

白行山望著手中這條寫著蒙文的布條,沉吟道。  裴昀歎了口氣:“我已詢問過軍中通譯,信上所寫為僅為相邀見麵之意。”

“乍一看,確似男女情書,但或有暗語代指也未可知。”

“並非無這般可能,隻是畢竟沒有確鑿證據,固有通敵之罪,卻無叛國之實。況且,他是我義兄。”裴昀頓了頓,堅定道,“我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做出背叛之事。”

卓爾聰與她父裴安乃是八拜之交的結義兄弟,而她與卓航又相識這許多年,他隨她出生入死,毫無怨言,為她兩肋插刀,鞍前馬後,若連卓航她都不能相信,這世間她又有何人可信?

聽她話裡話外都是維護卓航的意思,白行山不置可否。說到底此人乃是裴昀之人,他縱為軍中主帥亦不好直接做主,因此便問道:

“那四郎打算如何處置?”

“昔日在裴家軍中,我因年少衝動,不聽撤軍調令,孤身殺入敵陣,回營之後被當眾責罰。父親以此叫我銘記軍令如山,法不容情,否則軍心必亂。”裴昀沉聲道,“陣前通敵,乃軍中大忌,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便按軍法處置,當眾責以五十軍棍,罰餉半年,加關禁閉六月!”

通敵之罪,非同小可,白行山賣她這個人情留人一命,她卻不能徇私包庇得寸進尺。無論卓航究竟是否變節,六個月,足夠這場仗分出一個輸贏了。

“便按四郎的意思辦吧。”

白行山頷首,對此並無異議。

“此番是我治下不嚴,疏於職責,請大人責罰!”

“欸,此事容後再說。”

白行山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輕巧揭過此章,隻問道:

“除此之外,城中可有其他異狀?”

“並無。”

裴昀答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大人有新計劃?”

白行山慢條斯理道:“照往年記載,再過三四日,這雨便會停了。而雨一停,蒙軍立即會再次攻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

“大人的意思是夜襲蒙兀大營刺殺庫騰?”

裴昀瞬間了悟,心中大為振奮,此舉雖是極為冒險,但一旦成功,必能一勞永逸逼退蒙軍!

“這幾日蒙軍飽受陰雨之苦,據悉營中已有霍亂、腸辟流行,此時他們自顧不暇,必定放鬆警惕,正是夜襲的好時機!隻是這蒙軍派出不少士兵晝夜不停在城下巡邏,一旦大開城門必定引起注意,功虧一簣,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出城?”

裴昀暗自沉思,能從釣魚城城頭躍下陡峭山壁,再繞開巡邏兵悄無聲息潛入敵營之人,整個軍中算上自己絕不超過三人。那庫騰身邊必有絕頂高手重重保護,以這幾人之力未必能一擊即中。

白行山對此卻早有打算,他對裴昀神秘一笑:

“四郎且隨我來。”

於是裴昀隨白行山一路來到了東外城城頭,她看著眼前一處尋常排水所用涵洞,分外不解道:

“大人莫非想從涵洞而出?”

那涵洞有並排兩孔,狹窄低矮,縱使練過縮骨神功,想安然通過也是十分困難。

白行山不答,兀自在那兩孔之間隔斷的石板處輕輕動作,不知觸動了什麼機括,那看似牢固的石板轉眼間便被輕易移開,兩孔頓時合二為一,大小正能容許一人側身而過!

“此處名為‘皇洞’,乃是冉氏二兄弟建城之時特意所修,看似狹窄,內裡卻彆有洞天,可容兩人並行而過,一路通向城外,出口處有雜草亂石遮掩,蒙軍不會輕易發現。”白行山氣定神閒道,“我們就從這裡出城!”

如皇洞這般的暗道,在釣魚城中還有三處,因出入口狹小,縱使被敵人發現,順此而上,守洞士兵也足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不二法寶!

“冉氏兄弟當真天縱奇才!”裴昀大喜道,“我這便回去點上五十精銳好手,準備夜襲事宜!”

“不,隻要四十九人足矣。”

裴昀一愣:“大人?”

白行山負手而立,緩緩道:“我親自與爾等同往。”

裴昀連忙製止道:“此事萬萬不可!”

“怎麼?四郎自己武功蓋世,便瞧不起我這個書生出身的將軍了?”白行山半開玩笑道,“須知當初在江淮軍中,我便曾親自率領敢死隊夜襲敵營,擊斃過蒙兀主帥。”

“此事我自然有所耳聞——當然我不相信安摧兄你的身手也是一方麵——但最重要的還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白大人你乃是三軍主帥,坐鎮整個川蜀,一旦有所閃失,釣魚城群龍無首,眼下大好局麵必定立即榱崩棟折,如此豈不是得不償失?”裴昀凝重道。

白行山被裴昀一嗆,好半天才緩過來,他沒好氣瞪了裴昀一眼,這才沉聲道:

“如今釣魚城雖占儘天時地利,但孤城困守著實被動,縱是城中自給自足糧草充裕,可撐一時,卻終究撐不了一世,若不幸天逢大旱,亦或蒙軍奇襲得手,便連撤離的後路都沒有。與其拿全城百姓將士的性命來賭,不如拿我自己的。我已將城中諸事安排全部交待於陳固,今次夜襲非同小可,我必親自指揮,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他頓了頓,忍無可忍補充道:“我雖儒生出身,卻已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將近二十年,武功縱然不及你高強,上陣殺敵可也是絕不含糊的!”

至此,裴昀再無話可說,如此有勇有謀舍生忘死之人鎮守川蜀,實乃川蜀人民之幸,她當即領命道:

“謹遵大人吩咐。”

第144章 第三十八章

三日後,石子山蒙軍大營

“公主!”

烏蘭彆吉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望向進門的侍女:

“號兒可回來了?”

侍女為難的搖了搖頭。

烏蘭臉色難看,咬唇不語。

三天了,她放出送信的鴟鵂三天還沒回來,他究竟是徹底回絕了她,還是被人發現了?若是被發現了,不知可會受罰?可會被處死?!

蒙軍之中,若有陣前通敵者,定會被當眾亂馬分屍,以儆效尤。她不該一時衝動給他傳信,然而自蔡州一彆,他再沒給她來過隻字片語,他將她向長生天發下的誓言當做什麼?說什麼恩斷義絕,草原姑娘送出的哈布特格哪有再還回來的道理?!

今次她千裡迢迢追過來,便是一定要找他問個清楚明白!

守在門外的另一侍女急匆匆進門低聲道:

“公主,大王子來了!”

烏蘭彆吉一驚,急忙躺回床上,左右侍女熟練的為她蓋好衾被,在她雙頰塗上白/粉,假作病態。

“大王子!”

“大王子!”

赫烈汗長子,蒙兀大王子庫騰邁步走入房中,一眾侍女紛紛躬身行禮。他生得膀大腰圓,雄壯威猛,兩鬢虯髯,不怒自威,雖對敵人暴虐殘忍,但身為長兄對弟妹卻頗為關心愛護,縱然日理萬機,分身乏術,還是抽空來探望生病的妹妹。

“烏蘭,今日可好些了?”

庫騰坐在床邊問道。

烏蘭偏過頭咳了兩聲,語氣故作虛弱道:

“兄長,烏蘭還是有些頭暈。如今大敵當前,可惜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不要在意這些,南蠻負隅頑抗,成不了氣候,你將身子養好最重要。”庫騰道,“當真不用叫神醫來為你診治?眼下軍中腸辟肆虐,你可千萬不要染上此病。”

烏蘭急忙道:“不用不用,我、我再休息幾天便能康複了”

庫騰點了點頭,故作漫不經心道:“說來也是不巧,此番明明是妹妹你千方百計求得父汗準許隨我出征,誰料到剛一入宋境你便病倒了。陣前少了你烏蘭彆吉的颯爽英姿,將士們都惋惜得很。”

“是麼我一定儘快康複,為兄長分憂。”烏蘭心虛,勉強笑了笑。

“不必著急,慢慢養病即可。”庫騰意味深長的看向她,“我知道叫你嫁那比你大二十歲的阿兀海首領,是委屈了你,但隻有如此才能替父汗穩住汪古一部。巴格西也說過,父汗有雄心壯誌,注定要成為比博爾濟大汗還要偉大的君王,我們蒙兀人必將統一天下。妹妹,你要顧全大局,不可任性妄為。”

烏蘭沉默許久,低聲道:“兄長,我知道了。”

庫騰也不多言語,又囑咐了她幾句保重身體,便離開了。

烏蘭仰麵躺在床上,定定望著床頂的垂帳,半晌過後,漸漸有淚水自眼角流淌而下,將方才侍女胡亂為她塗抹的白/粉衝出一條淺淺的溝壑。

她是赫烈汗的女兒,是博爾濟大汗的子孫,為了草原為了蒙兀她可以犧牲一切。

無論是性命,是馬背上的青春,是一輩子的婚姻,還是長生天指示她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  這是,她此生的宿命.

庫騰回到帥帳之後,田哥急忙上前稟報:

“大王子,青囊生方才派人來道,據他夜觀星象,雨勢明日可停。”

“好!”

庫騰一拍桌案,冷笑道,“屆時按計劃行事,我要給這群南蠻子好看!”

釣魚城出師不利,令他大為惱火。而無論這鬼天氣,還是這南蠻之地的疫症,都叫他更加心煩。他自幼隨父汗南征北戰,從來沒栽過這樣大的跟頭,他庫騰若不攻下此城,屠儘城中漢狗,便不配做博爾濟大汗的子孫!

“傳神偃師來見!”

“是——”

田哥領命退下。

庫騰端坐於案前,麵色陰沉盯著眼前的釣魚城城防圖,他要再確認一下明日計劃,這次務必要萬無一失,一擊必中!

突然,帳外傳來一聲淒厲卻戛然而止的尖叫,如被獵人擰斷脖子的大雁一般。

庫騰霍然起身,便要問及左右發生何事,誰料話音還未出口,便見眼前的帳簾驟然被人從外麵掀開,有人持刀劍硬闖而入,逕直向自己殺了過來。

“有刺客!”

“保護王子!”

喊殺聲金鐵相擊聲響成一片,燭火光刀劍鋒芒亮作一團,整個營帳刹那間沸反盈天.

此次夜襲,由白行山親自指揮,點檢了軍中四十九名武功高強精銳同行,裴昀為首,楊邦鈺亦自告奮勇加入其中。

入夜之後,一行人從皇洞暗中出城,繞開巡邏蒙兀士兵,以夜色掩蓋,神不知鬼不覺的摸到了石子山上。悄無聲息放倒哨兵守衛,趁未驚動太多人,眾人一路疾馳殺入帥帳,裴昀一馬當先,手持斬鯤,以迅雷不急掩耳向站在桌案之後的庫騰刺去——

當啷——

在劍尖不足那庫騰喉間三寸處,眼看就要得手之際,一彎銀光乍現,如月似鉤,竟是分毫不差的阻住了斬鯤去勢。

裴昀猝然一驚,便見那庫騰身旁躥出了一人,他渾身裹在寬大白袍中,連頭臉也被白巾所纏,隻留下了一雙擠在皺紋之中的翠綠眼珠,甚為詭異。斬鯤被他手中一把嵌滿寶石的雙刃彎刀所擋,再也不可向前半分,白袍人手腕一旋,直接將斬鯤挑開,緊接著便揮刀向裴昀攻來。  裴昀毫不猶豫,即刻與他戰到了一處。

其餘宋兵便在楊邦鈺的率領下,與帳中宿衛展開了近身廝殺,咫尺之間,刀光劍影,轉眼已是倒下了數人。有一宿衛摸到門邊,趁機想出帳求救,手剛搭上門簾便見眼前一道銀光閃過,喉間一陣冰涼,而後鮮血噴出,他掙紮著癱軟倒地。

白行山收回長刀,抖落刀刃血珠,抬起頭來,隔著麵前一片生死搏殺,刀光血影,精準的望向了立在帥帳另一端,那一襲華麗長袍的蒙兀王子。

而在這一瞬間,庫騰若有所感,同樣抬眸看見了不遠處那一身戎裝,儒雅亦不失鐵血的大宋將軍。

所謂王不見王,釣魚城圍城數月,攻難守堅,死傷無數,而兩軍主帥,竟然在這一刻,奇跡般的照了麵。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太過短暫,不曾在青史上留下隻字片語,二人此時此刻的心境永遠無人知曉。究竟是恨之入骨殺之後快,是大驚失色魂飛魄散,是一星半點的欽佩與英雄相惜?亦或是,什麼也沒有,隻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死我活,各憑本事!

留給白行山等人行動的時間實在不多,帥帳外的守軍發現異狀,衝過來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帥賬內宿衛本不是宋軍精銳的對手,可偏偏庫騰左右有兩個身著白袍的絕頂高手相護,一者使銀月彎刀與裴昀纏鬥,一者使一柄金鉤長劍,轉眼便將宋軍二十幾人殺傷一半。

裴昀一人對戰那白袍彎刀客也頗為吃力,對方內力高深,刀法詭異,一招一式刁鑽至極,絕非出自中原武功路數,讓她一時手忙腳亂難以招架。此時裴昀仗著內力精深,堪堪和他打了個平手,但對方拚著性命不要也在庫騰身旁護得滴水不漏,叫她根本找不到再出手的機會。

終於,駐紮在臨近的蒙軍察覺到刺客闖入,急匆匆趕來,迅速包圍了帥帳。

先鋒將田哥眼疾手快,從營帳另一端用刀砍破了氈布,和親衛衝進帳中將庫騰救了出來,隨即大批蒙軍從此處殺了進來。

白行山眼見時機已逝,刺殺失敗,心中暗歎了一聲,當機立斷下令撤退,宋軍隨即聽命,且戰且退,欲衝出包圍。

楊邦鈺不甘心竹籃打水一場空,死死盯著庫騰遠去的方向,揮刀砍倒麵前兩個蒙兵,不管不顧的追了上去。

“不可追!”

白行山一聲斷喝,可楊邦鈺卻充耳不聞,裴昀一邊抵擋著彎刀客的攻擊一邊吼道:

“你們快走,我將他帶回!”

此時蒙軍的包圍圈已越來越小,趕來的援軍越來越多,再不走大家都要交代於此,白行山隻猶豫了一瞬間,便咬牙對其餘人道:

“撤!”

裴昀此時已摸清了那彎刀客六七成路數,手中長劍陡然加快,一招二月春風擾亂其視線,緊接著一招怒發衝冠直向他天靈蓋削去。彎刀客矮身堪堪一躲,雖頸上人頭尚在,裹頭白巾卻被削散落地,他悚然一驚,再顧不得旁的,匆匆俯身去撿。

趁此機會,裴昀足尖點地,飛身而起,逕直向楊邦鈺離開的方向掠去。

一路追去,但見那庫騰已被親衛所護,逃得無影無蹤,不遠處楊邦鈺卻是和一不知從何處又鑽出來的白袍人正在纏鬥。與之前持彎刀鉤劍不同,這第三個白袍人手無兵器,隻赤手空拳與楊邦鈺對戰。那楊邦鈺不知為何竟如喝醉了一般,腳下踉踉蹌蹌,唐刀刀刀落空,且他的招式越來越慢,動作越來越遲緩,最後居然整個人身子一軟,憑空摔倒在地。

眼看那白袍人右掌高抬,便要擊中楊邦鈺天靈蓋將他斃命,裴昀目眥欲裂,大喝一聲:

“住手——”

隨即人已飛身而至,手中長劍直刺白袍人眉心。

白袍人猛一抬頭,露出一雙更為蒼老的碧藍眼眸,似浩瀚夜空,又似波瀾大海,幽不可測,玄不可視,直叫人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裴昀心頭一麻,如中邪了一般,這一劍竟是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危急關頭,她咬牙一個鷂子翻身,招式驟變,一把撈起地上的楊邦鈺,轉身頭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直覺告訴她,此人極度危險,她寧願與那彎刀鉤劍再戰三百回合也不願再麵對他!

此時四麵八方的蒙軍已圍了過來,無數長矛利箭向她攻來,裴昀不敢戀戰,一手提著昏迷不醒的楊邦鈺,一手持斬鯤擋住前後左右射來的箭雨,足下不停,運起輕功一口真氣提到極致,拚儘全力向外衝殺出去。

眼見營地大門便在眼前,雖已被木柵所攔,更有弓弩手埋伏於此,但她隻需輕輕一躍,便可逃出生天——

正在此時,紛亂嘈雜聲中,她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至極的呼喚:

“小昀兒!”

裴昀腳步猛地一頓,不可置信的回過頭來,便在這亂軍刀劍之中,篝火掩映之間,看見了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此地之人。

此人身穿布衣,身寬體胖,笑容和藹而市儈,貌不驚人便似那市井街頭隨處可見的小掌櫃。

“三師伯”

裴昀僵立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

曲墨笑眯眯的望著她,雙唇開合,無聲吐出了一句話,而後又揚聲道:

“快走罷,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第145章 第三十九章

此番夜襲,雖是功敗垂成,但至少主帥白行山毫發無損而回,眾人多少也是鬆了一口氣。

可這般結果,顯然不是白行山想要的。

帥衙大堂中,白行山上首端坐,臉色陰沉,身邊隻有幾個親近手下,察言觀色俱是大氣也不敢出,屋內氛圍空前緊張。

直到軍醫從內堂走出來打破一室沉寂,白行山這才開口問道:

“小九郎怎樣?”

須發儘白的老軍醫歎了口氣:

“楊公子明明無傷無毒,卻不知為何昏迷不醒,恕老朽學藝不精,實在瞧不出他有何病灶。”

眾人聽罷,麵麵相覷。

楊邦鈺自被裴昀從蒙營中救回起,便如昏睡一般,呼吸平穩,臉色如常,卻是無論如何都喚不醒。

這位老軍醫已是軍中資曆最老,醫術最高之人,他也束手無策,此事著實棘手。

陳固忍不住對白行山道:“聽聞那蒙兀人篤信長生天巫術,會不會這小九郎是中了邪術?要不我去護國寺請方丈來驅驅邪?”

白行山聞言皺了皺眉:

“子不語怪力亂神!明日你派人去城中尋訪有無名醫請來診治,若是實在沒辦法再說吧。”

他終究沒把話說死,畢竟此事透著古怪,誰也不敢妄下斷言。他雖惱怒那楊邦鈺不聽調令,擅自行動,但他如今出了事,他也萬分擔心。播州楊氏家主楊直忠義無雙,對興建釣魚城一事鼎力相助,眼下楊邦鈺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實在無法向其交代。

“四郎,你再說一遍,那傷了小九郎的究竟是個什麼人?”

坐在一旁的裴昀不知想什麼正在走神,被白行山喚了幾聲,這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連忙回道:

“是也是個渾身裹在白袍中的人,瞧著約莫是個年逾古稀的老者。他有雙碧藍色的眼珠,那眼珠有古怪,我瞧上一眼,便再也無法出劍了。”

“想必他也是用這種法子迷惑小九郎的,”白行山沉吟道:“四郎你素來行走江湖,可曾聽聞過這般人物?”

裴昀搖了搖頭:“此人多半不是中原人士,我之前聞所未聞。”

“此人的底細,在下大約清楚!”

這時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隻見神劍門門主駱一鳴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後麵石中秀追著他喊道:

“你慢著點!我還沒給你換完藥,你那蹄膀還要不要了?!”

“駱門主!”

駱一鳴走到白行山麵前,右臂尚以繃帶吊在脖頸上,便怒氣衝衝道:

“夜襲敵營這麼重要之事,也不叫上我駱一鳴!白大人,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神劍門當做自己人?”

日前他在守城之時不幸遭了飛機發火一炮,臂膀受了重傷,雖無性命之憂,但短時間不宜舞刀弄槍,故而這次夜襲便未知會他。

白行山張口還沒回答,趕上來的石中秀已經毫不客氣抬手給了他腦後一個暴栗,罵道:

“你個瓜娃子傷成這個樣子,還跟人家去夜襲個錘子?去了給人拖後腿不成?有白大人一個拖後腿的就夠了!”

“夠了!”

白行山伸手重重拍了桌案兩下,頗有些氣急敗壞。

憑良心講,白行山雖稱不上武功高強,但多年軍中曆練,身手也確實不俗,絕對談不上拖後腿。事實上這次正是有他當機立斷陣前指揮,才能叫夜襲小隊及時撤退,大半人都成功逃回來了。

趁白行山暴怒之前,裴昀急忙扯開話題:

“駱伯父,你剛才說你知道這幾個白袍人的底細?”

“不錯,你們今晚所遇之事,我已經聽說了。”駱一鳴正色道,“多年前我在西域遊曆時,聽聞西域再往西,有個國家喚作花剌子模,都城撒馬爾罕有個白衣神教,教中人皆穿白袍裹白巾,如苦行僧一般修行,他們認為將肌膚藏於白布下不受日光照射,能夠免於疾病衰老,進而增加功力,長生不死。教中武功最高強之人乃是護教四大護法,分彆號稱天目王、寶刀王、金鉤王與神風王,四人曾受國王敕封,修為深不可測。”

白行山點了點頭:“那花剌子模早已被蒙兀所滅,想必這白衣神教也已歸順。今夜所遇之人,八成便是這其中的寶刀王、金鉤王與天目王了。”

裴昀不禁問道:“那天目王有何門道?”

“傳聞天目王有攝魂神術,喚作迷心咒,能以雙目操縱人心,但流傳而出的故事真真假假,具體如何我卻是不清楚了。”駱一鳴搖了搖頭。

石中秀一直聽在一旁,此時忍不住道:“解鈴還須係鈴人,莫非隻有抓住那什麼天目王,才能讓小九郎蘇醒?”

白行山沉聲道:“現下看來,想必隻有這一個法子了。”

那便是徹底擊退蒙軍,將其剿滅之時。  屋中靜了一瞬,白行山輕歎了一聲:

“夜深了,今日事已至此,大家散了吧,且養精蓄銳,明日蒙軍必定會卷土重來。”

眾人互相看了看,無可奈何,隻能各自回返。

裴昀臨走時,白行山特意對她關切道:

“小九郎衝動冒失,這才受此一難,你已奮力將他救回,不必太過自責。”

他隻以為她看起來魂不守舍,是為了此事。

裴昀勉強點了點頭,敷衍了幾句便匆匆告辭了。

方才在蒙軍大營,三師伯曲墨隔著刀光劍影,用唇語對她道:

明晚子時一刻,寶鐘寺前相見

翌日,雲銷雨霽,彩徹區明,連綿了二十多天的陰雨終於過去,蒙軍趁機再次攻城。

這一次,庫騰一改之前四麵八方大舉攻城之策,而是變為小股兵力偷襲,以聲東擊西的方式,派田哥率軍迂回攻打護國門,形式一時危急。

幸而此地另有一處如皇洞一般的暗道,名為飛簷洞,白行山率兵在城門正麵還擊,而裴昀則奉命帶五十士兵從飛簷洞出城,繞至蒙軍背麵,從後攻擊。宋蒙兩軍在護國門外方寸之地,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前後夾擊之下,蒙軍遭受重創,死傷過半,不得已退兵回返。

白日裡激戰,裴昀不慎負傷,肩胛處落了一道血痕,傷口雖是不深,但位置卻頗為凶險,但凡偏移數寸,她怕是就要血濺當場了。然而她對此事卻毫不在意,隻草草包紮過傷口,便回了房。

入夜後,裴昀躺在床上,睜大雙眼,左等右等,終是捱到了月上中天,她噌的一聲跳下床,背上斬鯤出了門。

避過城頭守衛,翻牆跳崖出了城,她一路輕身而掠,腳不沾地,終是來到了石子山寶鐘寺。

此地本為蒙軍大營駐紮之處,經昨夜遭襲,庫騰嚇破了膽,連夜命人將大營搬到了嘉陵江對岸。如今這裡人去樓空,隻餘一地狼藉。

月光之下,但見那廟前曲墨身影圓胖,麵上掛笑,正好整以暇的等待她的到來。

“小昀兒,好久不見,叫師伯我好生想念啊!”

裴昀腳步急刹,停在他三步之外,目光複雜的望向那熟悉又陌生之人。

“三師伯——”

裴昀艱澀開口:“你便是蒙軍中那匠軍統領神偃師,對不對?”

自昨晚匆匆一麵,她徹夜難眠,翻來覆去想得都是從小到大而見曲墨所造的每一樣器械,木流牛馬、軒轅車、木鳶還有火藥彈和攻城梯如此種種,哪裡是尋常匠人該鑽研的物什?

可她對春秋穀的諸位,總有一股門徒朝聖般的迷信,她那師叔伯個個一身本領,神仙般的人物,在世外桃源吸風飲露逍遙自在。她怎會想到?怎會想到那為蒙軍效力,攻城略地,害死宋軍漢人無數的神偃師,正是她至親至愛的三師伯?!

曲墨對她的悲痛渾若不覺,兀自笑眯眯道:

“是啊,正是我!偃師乃是那古籍中所記載的一位能工巧匠,小昀兒瞧三師伯這個綽號取得可威風?”

“那青囊生呢?青囊生是我二師伯對不對?”裴昀雖是問句,語氣卻已是萬分肯定。

是了,除去他二師伯張月鹿,這世間又豈有第二個料事如神,鐵口直斷?

“誒呀,又被你猜到了,小昀兒當真冰雪聰明!”曲墨嘿嘿一笑,回頭對身後什麼人道,“我就說小昀兒早知道了吧,你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趕緊出來,你不也很想念她嗎?”

那人似乎不願,話音落下,又過了半天,才見漆黑廟門中磨磨蹭蹭出現了一個乾瘦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過來,站在曲墨身旁,十分吝嗇而冰冷的開口喚道:

“師侄。”

裴昀本是悲憤交織,可看清張月鹿的臉那一瞬間,一切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心中隻剩下滿滿的震驚與擔憂。她一遍遍上下打量著麵前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師伯,你!你怎會變成這副樣子?你生病了嗎?”

想她那師公秦碧簫素來愛美,門下收得徒弟也是個個風姿綽約,羅浮春瀟灑不羈,救必應儒雅俊美,謝文翰風流倜儻,就連發福前的曲墨也是清秀十足。但若單論相貌,最出彩的還要數二弟子張月鹿,他天生女相,眉間一點朱砂痣,所謂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加之自幼習卦算卜,少言寡語,自有一股世外仙人的清雅脫俗。

然而如今,那份仙風神姿已蕩然無存,他不知遭了什麼大難,雙頰深凹,眉目塌陷,整個人幾乎瘦成了骨頭架子,蠟黃蒼老的皮膚鬆鬆垮垮的掛在上麵,通身縮在破爛如裹屍布一般的黑袍中,比那十八層地獄的惡鬼還要醜上三分。在這荒山野廟,若被尋常人見到,一準以為自己遇見了山精妖怪不可!

若非眉間那點朱砂仍在,裴昀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來是他。

聽得此情此景,裴昀脫口而出仍是關切之言,張月鹿麵上冷意稍緩,但還是言簡意賅道:

“泄露天機,折損陽壽,應有此報,不必介懷。”

第146章 第四十章

“為什麼?”裴昀忍無可忍問道,“究竟為何明知折損陽壽,明知泄露天機,還要相助蒙兀?將自己搞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記得二師伯說過,算命看相測一人凶吉算不得什麼,隻有推演國祚興衰天下大勢才會有虧道行,那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不顧性命也要逆天而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張月鹿聞言沉默了很久,久到裴昀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她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喑啞乾澀,說出了裴昀從小到大聽他說過最長的一段話:

“我本生於尋常農戶,先天機緣,開得天眼,能辨凶吉陰陽,因年幼無知妄語,被村民當做邪祟,為父母棄於深山,幸得大師父收留,帶入穀中。此後我隨小師父習得星象占卜,奇門遁甲、紫微鬥數,皆是手到擒來,觸類旁通,世間萬事一眼看穿,生老病死了然於胸。奈何有了神仙本事,卻無神仙胸襟,命數可算不可改,看在眼中,久而久之,難免無奈而無趣,故而我自封天眼,閉口不言,自此隻願做個尋常凡人。”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夜觀星象,突見北天極紫微垣生異,帝星大耀,竟是有天下共主現世。彼時大宋偏安一隅,燕國如日中天,西夏稱霸一方,漠北四分五裂,亂世之中卻不知這帝星究竟出自何處。平生頭一次,我生出了好奇之心,欲一探究竟,故而不顧凶險,強行重開天眼,起卦推演。”

“隻這一次,便折了我二十年陽壽。”

此事聽來甚為玄虛,不似人間俗事,竟如神仙話本一般。裴昀也不知二師伯如何能瞧見星相之異,又如何能知曉自己壽數幾何,想必他當真與她等凡夫俗子不同,但一聽折壽之事,便更為焦急道:

“既已付出了這般代價,又何必再泥足深陷?”

張月鹿極罕見的輕輕一笑,搖頭歎道:

“正因已付出了這般代價,所以必定泥足深陷。”

想他從來神機妙算,無往不利,自詡超凡脫俗,目空一切,視芸芸眾生為螻蟻。可隻這一次好奇,便栽了如此大的跟頭,最終還一無所獲,這叫他如何甘心?

“此事我惦念於心數載,後小師妹離家出走,大師父命我等出穀尋人,我便藉機去了漠北,靠著推演而出的生辰八字,費勁千辛萬苦終是找到了那個天命所歸的真龍之子,正是那博爾濟之孫,如今的蒙兀大汗赫烈。”

“我已為此付出太多,若他最終帝業未成,我情何以堪?我張月鹿鐵口直斷,此生絕不會錯。所以,我必要助他雄圖霸業,助他一統天下,哪怕泄露天機,折損陽壽,不得善終也在所不惜!”

話音落下,一片死寂,夜色中唯有山嵐的風悠悠吹過,將裴昀的心吹得一片冰涼。

她不知讓她冰涼的究竟是那蒙兀統一天下的預言,還是她二師伯的執迷不悟。她素來知張月鹿孤傲,卻不知他孤傲至此,隻為了一個卦象,竟要將自己性命也搭進去。

“我便不如二師兄這樣清高了。”曲墨開口,笑嗬嗬道,“我隻是不甘自己一身本事埋沒山野,錦衣夜行,明珠暗投,故而想大展拳腳,掙得個名利雙收,也嘗一嘗做那人上之人的滋味。而既然要幫,自然要助勝的一方,我對二師兄神通深信不疑,他道蒙兀能統一天下,此事必定萬無一失。”

“我不信!”裴昀斬釘截鐵道,“你們多年來隱居幽穀,逍遙似仙,我不信你們會為了爭名奪利而不擇手段,你們定是有彆的苦衷!”

曲墨與張月鹿二人對視一眼,不禁皆是笑了起來,那笑中有縱容,有無奈,有憐惜,亦有淡淡的自嘲。

“小昀兒啊小昀兒,你實在是太高估我們老哥幾個了。”曲墨長歎一聲,“逍遙似仙,但終究肉體凡胎不是仙,於是便有貪嗔癡,便有愛惡欲,不得舍離斷,不得長生大道啊!”

“你們幾個?”裴昀瞬間抓住了這話中的重點,不可置信道,“除了你二人還有誰?難道難道大師伯與四師伯也與你們一道不成?”

曲墨不甚在意道:“告訴小昀兒卻也無妨,左右過段時日蒙軍中霍亂腸辟這等疫症被治愈,你也能猜到。你四師伯確實與我二人一同相助蒙兀,但他不是為名也不是為利,隻不過素來心慈手軟,抹不開同門情分罷了,你清楚他的為人,縱使十惡不赦之徒病倒在他麵前,他也會救治,要不怎會落得個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名?他知小昀兒你必定無法接受此事,所以也不會與你相見,小昀兒且體諒體諒他薄麵皮罷。至於大師兄”

說到此他頓了頓,輕聲道:“若大師兄肯與我等一道,他又何必一意孤行,戰死蔡州呢?”

此時此刻,裴昀終於明白過來當初蔡州圍城總攻前一夜,篝火畔大師伯羅浮春臉上那抹耐人尋味的笑,也終於明白過來他臨終之前那似是而非的遺言。

他千裡迢迢陣前相助,固然是為保護視如己出的師侄,為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報仇,卻更是因情同手足的師兄弟皆通敵叛國有違俠義之道,他夾在其中,左右為難,故而一心求死啊!

“大師伯”

裴昀眼眶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她拚命忍耐,隻睜大朦朧淚眼,費力的看向眼前之人,心中尚存最後一絲希望,小心翼翼問道:

“那、那小師叔公呢?師公雖已不在,但你們不怕小師叔公責罰於你們嗎?”

而曲墨卻是回了一句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若非有小師父之命,小昀兒以為我們師兄弟幾個又怎敢擅作主張?”

裴昀渾身一震,幾乎站立不穩,她緩緩閉眼,終是落下淚來。

“巴格西”

她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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