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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68140 字 2024-06-07

“原來,小師叔公便是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能無所不通的蒙兀大帝師。”

怪不得他不準許任何人透露關於他的隻字片語,宋禦笙雙腿有疾,隻得依靠輪椅而行,任誰稍加描述,她便能即刻猜到了。

“為什麼?”

她再次問道。

她這幾個師伯正當壯年,倘若他們當真為名為利,為情為義東奔西跑,尚且情有可原。而宋禦笙將近期頤之年,縱是春秋穀修煉法門能延年益壽,叫他再活個幾十歲,又何必在避世而居大半輩子後,以百歲高齡來踏進這風雲亂世,機關算儘汲汲營營?

他究竟所圖何事?  曲墨對此不置可否,而張月鹿也隻淡淡道:

“小師父做事自有道理,我等不須多問。”

幾人雖是秦碧簫所收弟子,一身本事卻皆是宋禦笙所教,對其奉若神明,從不曾有半分質疑。

“那春秋穀門規呢?”裴昀用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淚,不甘示弱道,“師祖當年立下規矩,穀中弟子不得追名逐利,不得涉身朝堂,不得與顯貴深交,難道你們統統都忘了嗎?”

曲墨聞言搖頭失笑:“若說違此門規,小昀兒你不是更勝一籌?這春秋穀自師祖秦巽以後,代代相傳,傳至大師父手中,本該傳與你娘,可小師妹擅自嫁人離穀,這穀主之位自然該是交於你。然而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穀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選擇,你姓裴,不姓秦,春秋穀自此後繼無人。而今,你卻又怎能再反過頭來指責你師伯我們呢?”

裴昀一噎,啞口無言,便是一句忠孝節義的大道理都講不出,一字疾言厲色的狠話也放不來。

多年信仰自此轟然倒塌,分崩離析,以至於她整個人惶恐又無措。她憋了許久,隻憋出了一句期期艾艾的祈求,如同小孩子一般:

“可是可是,偏要如此嗎?三師伯、二師伯,昀兒不想與你們為敵”

話到最後,已是帶上了三分哽咽。

“欸,怎麼能叫為敵呢?”曲墨不以為然,“當初你欲效忠大宋,我們師兄弟何曾阻攔?如今我們襄助蒙兀,你也應放手成全才是。我們各行各路,互不乾涉。不過小昀兒放心,你畢竟還是我們師侄,我們待你視如己出,有朝一日戰場上相遇,絕不會傷你性命。”

這話語氣平淡隨意,內容卻是狂傲至極,似已篤定蒙兀必勝大宋必敗,天下儘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可裴昀竟生不出半分反駁之心,倘若今夜之前,對於釣魚城,對於庫騰,她信心滿滿,誌在必得,全然沒將那什麼神偃師、青囊生之流放在眼中。可今時今日,她那滿腔豪情壯誌已儘數順水東流,她這一身武功、一身本領,皆出自春秋穀,陣前對上諸位師伯,她又能有幾分勝算?

見她失魂落魄,張月鹿於心不忍,終於還是開口道:

“大宋氣數將儘,國祚已衰,釣魚城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你想清楚。”

“怕是連一時也未必守得住了。”

曲墨意味深長瞥了釣魚城方向一眼,最後對裴昀道,“小昀兒若想儘裴家之忠,我們自無話可說,若是想棄暗投明,我們亦歡迎之至。今後,你且自行保重罷。”

說完,便與張月鹿並肩離去,頭也不回的決絕背影與那蔡州城外大雪紛飛中的裴昊何等相似。

荒山野嶺中,破敗廟宇前,終是隻留下了裴昀一人。

“二師伯!三師伯!”

裴昀心頭一片混亂,咚咚劇跳,腦中千頭萬緒,嗡嗡作響,五臟六腑絞在一起近乎要炸開一般,痛到極致,竟是憑生恨意與殺心。

她咬緊牙關,抬手已是摸上了背上斬鯤,便要直追而去,可剛一邁步,卻是雙膝一軟,狠狠砸在沙石上,就此跪倒在地,膝頭鮮血直流。

明明這二人,正是那敵軍對手,如此放虎歸山,終留禍患;明明這二人,武功不濟,她隻需此時縱身上前,斬鯤出鞘,便能將一切了結;明明這二人,有恃無恐,門戶大開,將後背全然暴露,根本沒對她生出一絲一毫防備

可她不能!她不能啊!

那是她裴昀此生比父母兄長還敬重的至親至愛,是她不是血親卻勝似血脈親緣的同門長輩,是從小看著她長大將她養育成人教她諸般本事的師伯啊!

忠孝節義,頂天立地,這明明是從小到大你們教給我的,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可為何你們卻偏偏背棄了!  這一切為何會走到今天這般地步?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她狠狠將斬鯤扔在一旁,埋頭跪倒在這無人的曠野中,放聲大哭。

雲中月也在嘲笑她,樹上鴉也在譏諷她,漫天星子離她而去,諸天神佛更將她徹底拋棄。

他們各有所求,各有所圖,再也不要她了

第147章 第四十一章

裴昀呆坐在野地,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風,直到東方泛起朦朧的魚肚白,天空中飄起冰涼雨絲,打在發梢眉宇,她才勉強回過神來。

踉蹌著站起身,她如被六道輪回遺忘的孤魂野鬼一般,冒著濛濛細雨,往回城的方向遊蕩。

此時,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痛苦之中,尚不知曉,這一夜過去,釣魚城中已是天翻地覆.

細雨之中,號角連天,喊殺不絕,血染城頭,硝煙彌漫,一群群士兵分組列隊趕到前線支援,一批批傷兵死屍被用推車運送下來。

裴昀回到釣魚城中時,整個帥府已是亂作了一團。

她隨手捉住了一個小兵,焦急問道:

“發生了何事?哪裡城門遇襲?白大人陳將軍何在?”

那小兵伸手抹了一把臉上混合了血跡的雨水,語無倫次道:

“蒙軍馬上攻入內城,白大人率人趕去支援了!西北門!神劍峰失守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直接將裴昀丟失的三魂七魄統統拽回了人間。

神劍峰有神劍門弟子防禦,怎會輕易失守?內城牆已是釣魚城的最後防線,若被蒙軍突破那便是城毀人亡,一切功虧一簣了!

來不及多問,裴昀拋下那小兵,頭也不回的向西北門奔去。

其實,最初蒙軍先鋒將田哥選擇夜襲西北門,眼光不可謂不毒辣,此處山勢平緩,無絕壁可依,外城牆與內城牆之間高差不大,有一段甚至已在平地之上,易攻難守,正是釣魚城軟肋所在。故而武功高強的神劍門弟子鎮守在此,乃是補闕掛漏,取長補短也。

可當裴昀趕到西北內城牆時,入目所見,竟無一神劍門弟子,宋蒙兩軍正在狹小的矮牆處激烈廝殺,雙方士兵的屍體已堆積得層層疊疊如小山一般。

白行山手持長刀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麵,不顧自己身受重傷還在奮勇殺敵,鮮血染紅了他半麵身子,正順著雨水流淌而下。與他交鋒之人手持銀月彎刀,赫然是那白衣神教四大護法之寶刀王。

裴昀心急如焚,想也不想直接拔劍飛身而上,加入了戰局。

此人武功超群,白行山哪裡是他對手,眼見那寶刀王虛晃一招,聲東擊西,隨即彎刀一拋,左手反握,便要向白行山頸間抹去,危急關頭,斬鯤險之又險的擋在白行山麵前阻住了彎刀之勢,救下了他的命來!

裴昀搶出了這片刻功夫,一把將白行山拽到了身後,大吼了一聲:  “竇娃!把他帶走!”

一直守候在旁,伺機而動的竇娃得令,眼疾手快背起白行山,如山間野猴一般,轉眼逃離了戰場。

眼見即將到手的軍功就這樣一去不返,寶刀王大怒,彎刀在手中急轉如同一麵圓盤,口中嗚哩哇啦說著聽不懂的番話,便向裴昀攻來!

他出招陰損,專挑下三路攻擊,手中彎刀上窄下寬,尖銳犀利,且是罕見的雙側開刃,正反手交替而使,令人防不勝防。

經駱一鳴指點,裴昀已知曉了對白衣神教中人來說,白袍頭巾至關重要,故而她也不甘示弱,招招向寶刀王衣衫上劃去,轉眼便將他白袍劃出數道破口,露出了衣下肌膚。而那露出的肌膚之處,一照光亮,竟如火燒一般,生出焦黑的痕跡,令人望之可怖。

寶刀王又驚又怒,手下章法大亂,忍著劇痛,發瘋般向裴昀撞了過來。裴昀神色冷凝,招式驟變,一招願者上鉤,直刺他眉心——

她將滿腔苦澀憤恨發泄而出,但聽噗嗤一聲響,血水與腦漿噴濺一地,寶刀王半個腦袋都被利劍削掉,登時斃命。

外城蒙軍源源不斷的通過特製加高的雲梯登城,增援城內蒙軍,守住這一突破口。危急之時,陳固指揮士兵跳下城頭,以同歸於儘的方式,毀損了雲梯,切斷了城牆內外蒙軍的聯係。

寶刀王既死,援軍亦斷,而宋兵支援還在陸續趕來,那蒙軍領頭將軍眼見攻城無望,這才不甘不願的撤了回去。

此時天色已大亮,但雨勢卻越來越大,蒙軍撤退之後,西北門內外城牆一片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裴昀茫然站在大雨中,遊目四顧,忽而捕捉到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踏著血水衝了過去,一把將人從地上提起,大吼道:

“怎麼回事?西北門為何會失守?神劍門其他弟子呢?駱伯父人在何處?!”

此人正是神劍門大弟子焦雲天,方才戰鬥中他亦受傷不輕,原本白色衣衫已被汙血所染,根本看不出本色。他用劍拄著身子,勉強站穩身子,張嘴還未出聲,臉上已滿是淚痕。

“小裴侯爺——”

他啞聲開口,撕心裂肺、一字一頓道,

“除我之外,神劍門上下所有弟子已全部戰死,無一生還!”

“我師父,他就在這裡!”

此時他身旁躺著七八具屍首,皆用外衫蒙頭蓋身,他一把掀起離自己腳邊最近的一件。

裴昀下意識看去,隻見那屍身上有七八個血窟窿,已然殘破不堪,卻還維持著最後持劍禦敵,雙目圓瞪的姿態。

這人,不是那神劍門門主駱一鳴還是誰!

裴昀震驚之下,連退數步,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卻道昨夜裴昀離城之後,三更時分,正是困倦之時,神劍門守城巡邏弟子卻不敢鬆懈。他們深知這西北門神劍峰乃是釣魚城最薄弱之處,不容有失,可他們隻緊盯著遠方的蒙軍大營,與城牆外的動靜,卻不知危險竟是從背後而來。

無人知曉那蒙軍偷襲部隊是如何避開城頭守軍的,他們便如穿牆過壁的茅山道士一般,神乎其神的出現在了內外城牆之間,待發現之際為時已晚,守城將士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而此時,城外亦有蒙軍搭雲梯而上,與城內蒙軍兩麵夾擊,西北外城牆轉眼失守。

隨後蒙軍片刻不停直奔內城,竟是要一鼓作氣徹底攻破此處,幸而駱一鳴率手下弟子與守城鄉兵及時趕來,雙方在內外城牆間一片窪地處迎頭相撞。

若僅是尋常蒙軍,自不是神劍門弟子對手,偏偏此番偷襲,蒙軍中還混雜了幾十名身裹白袍的武功高手,正是那白衣神教教眾。而那寶刀王與金鉤王更是親自出手,刀劍合璧,威力更甚,轉眼間就有十幾人喪身其手,死狀慘烈。

見其武功高強,眾人心生懼意,不敢上前,關鍵時刻駱一鳴振臂高呼:

“國之將亡,門派何存?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今日我神劍門眾弟子與神劍峰共存亡!”

眾弟子聽罷,頓生豪情萬丈,習武之人,自來恪守俠義二字,如今大敵當前,豈能退縮?當即衝鋒而上。

西北門內城牆後,正是那石家村炮手營紮營處,因距離太短,火石火炮已是沒了用武之地,炮手們毫不猶豫地揣起雷火堂的霹靂石與火蒺藜跳下城牆,加入了戰鬥。

便在這小小一片窪地中,雙方殊死搏鬥,慘烈非常,蒙軍拚死強攻,而宋軍牢牢守在內城牆下寸步不讓。漆黑夜色中,無數人倒下,又有更多人堵上缺口,短短一段時間這片狹小矮牆便已不知易手多少輪。

駱一鳴為給弟子拖延時機,不顧未愈之傷,以一己之力對抗寶刀王與金鉤王,將神劍門軒轅七十二式之威力發揮到了極致,將二人死死纏住。

奈何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那武功高強的寶刀王與金鉤王聯手,不多時駱一鳴便已被金鉤王刺了數劍。那劍尖金鉤每刺一下,再拔出之際便生生扯下人一塊內臟血肉,駱一鳴連中數劍,自知命不久矣,硬挨身後寶刀王劈斷了脊骨的一刀,拚著最後一口氣力向那金鉤王撲去,雙方長劍各自入體,穿胸而過,當場同歸於儘。

他喊出的最後四個字是:

“快哉!快哉!”

眼看神劍門弟子紛紛倒下,內城門便要失守之際,白行山及時帶著援軍從城內殺了過來,他連鎧甲都沒來得及換全,便親自下場殺敵。雙方持續戰鬥,從天黑一直廝殺到了天明落雨,直到裴昀趕回所見的那一幕。

及至最終擊退蒙軍,炮手營當值三百人大半數傷亡,西北門守城鄉兵僅剩四十五人,神劍門自門主駱一鳴以下弟子共一百二十六人,除去一個前去報信求援的焦雲天,其餘全部戰死,無一生還,將血肉之軀永遠留在了這片祖輩世代而居的山峰。

自此,蜀中神劍門絕跡於江湖.

事後,裴昀帶著竇娃等人翻遍了西北門內外城的每一寸土地,終是在一不起眼的雜草掩映之處,發現了一個幽深地洞。鑽洞探去,裡麵竟是長長的一段地道,穿過厚重城牆,一路延伸到城外山坡下。那裡是巡邏視線死角,守城士兵站在城頭根本瞧不到。

二十多日陰雨天,蒙軍竟是一直在醞釀偷襲大計!

那冉氏兄弟所建釣魚城何等堅固,何等巧奪天工,竟有人能精準的尋到西北門這一突破口,以大雨做掩蓋,神不知鬼不覺指揮工匠在城下挖了這樣長而穩固的一段地道,妄圖兵不刃血攻下城池。

這個人還能是誰?

裴昀心中五味雜陳。

三師伯啊三師伯,你偏偏挑這夜約我出城攤牌,究竟是想救我一命,還是想調虎離山好叫偷襲萬無一失?

這個問題,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亦或是她早已心知肚明那答案,卻永遠也不願意相信.

當天夜裡,裴昀去看望卓航。

“航二哥,這些時日你還好嗎?”

卓航臉色憔悴,苦笑不已:

“大家在外麵拚死戰鬥,保家衛國,我卻隻能在這裡聽著軍中每日傷亡勝敗的戰報,什麼也做不了,四郎覺得我還好嗎?若四郎想罰,不如直接賜我一死,免得這般日日煎熬,束手無策。”

“航二哥你又何苦如此?”

裴昀無奈一歎,頹然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二人一時無言。

沉默片刻,裴昀輕聲開口問道:

“可以告訴我,你與烏蘭是如何開始的麼?我一直以為那個爭強好勝的公主,因你救她而恨透了你。”

“起初,我也這樣認為。”卓航緩緩道,“我以為她是胡攪蠻纏,刁蠻任性之人,故而恩將仇報,讓我去服侍她,是要趁機捉弄折辱。可是,我錯了。”

“她告訴我,原來在她出生之時,蒙兀巫師為她占卜,道她日後會遇見一個救了她三次的男子,此人將成為她未來的夫君。她懂事以後,得知了這個預言,她是草原兒女,是天上的雄鷹,不是嬌弱的花蕾,不能接受自己無能到需要旁人一次次拯救,故而發下誓言,哪個男子敢救她三次,她不願嫁他,便必殺之後快。從此她變得爭強好勝,倔強不服輸,便是不肯逆來順受的應了這預言,卻不想兜兜轉轉,還是遇見了我。”

這話初時聽罷,卓航也覺得無稽之談,但清楚前因後果,反而理解了那烏蘭之前種種出人意料之舉,不再怪她。此後他誠心留在她身邊照顧,她亦並沒如何刁難,說破此事後,反而多了幾分女兒家的羞澀,便在那戰火連天的日子裡,二人朝夕相處,放下成見,竟是生出了不一樣的悸動。

卓航從小到大,亦見過許多英姿颯爽的女子,然而即便爽朗如卓菁,磊落如裴昀,都多少帶著三分漢人的矜持,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駑鈍如他,總是猜不透女子心事。偏偏那烏蘭是蒙兀女子,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的扭捏,心直口快,有一說一。她的愛恨便如草原的黑夜一般分明,恨一個人時驚天動地,愛一個人時亦是奮不顧身。

分彆之時,她將親手繡的煙荷包贈與他,叫他去草原提親,說她會央求父汗,隻要他二十隻羊做聘禮即可,因她鐘意,所以絕不為難他,自己瞧中的是他的善良勇敢,想必父汗也會一般欣賞他。

麵對她的熾熱深情,他如何不為之動容?縱使心知兩人前途渺茫,仍是一時鬼迷心竅,將煙荷包收下。

卻不料,蔡州一彆,宋蒙決裂,昔日盟友成了敵手,一切物是人非。

“是我不該,我不該沉溺兒女私情,荒廢家國大業,亦不該優柔寡斷,辜負烏蘭一片深情,最終落得今日這般進退維穀,左右兩難。”卓航止不住自嘲道,“四郎,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裴昀聽罷,心中亦是久久難以平靜,她搖了搖頭,低聲道:

“造化弄人,世事無常,有情不能勉強,無情也同樣不能勉強”

說到這裡,她心頭不禁一酸,險些無法自持。

“事已至此,我已不求四郎你能原諒我,但求四郎解我禁閉,讓我上戰殺敵,為守城儘一份綿薄之力,哪怕戰死城下,我亦無怨無悔!”卓航決絕道。

裴昀不置可否,卓航急道:

“四郎,莫非你仍是怕我因私廢公,通敵叛國?”

“航二哥,我知你恪守底線,縱與烏蘭生情,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大宋之事。但叫你與心愛之人決裂,與她背道而馳,你死我亡,決一勝負,實在太殘忍了。”裴昀悵然一歎,用幾不可查的聲音道,“這種滋味,我知道。”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都在經曆著。

“這亦是我該受的懲罰。”卓航苦笑,“無論如何,眼下都要將城守下去,四郎,求你讓我再同你並肩作戰!”

裴昀定定凝望他許久,終是鬆口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我會向白大人稟明的,若他同意,我亦不會阻攔。”

第148章 第四十二章

自那日,蒙從軍地道偷襲西北門神劍峰,險些衝破內城牆,雖得守軍拚死而戰,最終退敵,但叫庫騰信心大增,明白這釣魚城雖看似牢不可破,卻也終究不是什麼金剛不壞之身,久圍之下,定能將其攻克。

經此一役,圍城戰局大變,於城內宋軍,竟隱隱有情形急轉而下之勢。

白行山身受重傷,不得已退下陣來,將軍中指揮權暫交於副將陳固。陳固固然智勇雙全,能擔此重任,奈何白行山威望太高,於釣魚城仿如定海神針一般存在,此時重傷休養,不免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軍中將士惴惴不安。

圍城之苦,本就不隻在於攻守本身。多少固若金湯的軍事重鎮,通都大邑,都禁不住久圍之戰,缺糧少食,缺兵少員,援軍久候不至,以孤城一座抵擋無窮敵軍,最終注定城毀人亡。

釣魚城因其地利得天獨厚,城中魚米充裕,暫無糧草之危。然蒙兀連續不斷的攻城,卻是讓軍中傷亡不斷攀升,城中本就不多的兵力愈發變得捉襟見肘了起來。更不消說火器拋石機多有折損,硝石火藥也不再充足了。

西北門一夜激戰,炮手營傷亡大半,且多是以霹靂彈火蒺藜抱著蒙軍同歸於儘而死,何其悲壯慘烈。一夜之間,石家村十室九喪,老幼婦孺皆戴孝。

而駱一鳴戰死之後,石中秀更是深受打擊,聽聞噩耗之際便當即昏死過去,而醒來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隻將自己關在房中閉門不出,連乾女兒石翠也不見。

至於援軍,自釣魚城被圍,裴昀與白行山便輪番請奏朝廷增援,卻皆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及至五月中旬,久盼不至的援軍終是現身,自嘉陵江下遊走水路逆流而上,這支軍隊是由京湖戰區前線調遣而來,乃是淩越元帥麾下精銳水軍。

事前幾日,白行山便接到了重慶府發來的密信,得知馳援一事,但與此同時蒙軍也接到了這一消息,庫騰即刻調兵遣將,在黑石峽布下埋伏,陸路水路兩相夾擊,對大宋援軍攔路截殺。因蒙軍占儘高地與順流之優勢,雙方激戰半日,援軍不敵,隻得原路返回。之後援軍又兩次試圖衝破蒙軍江麵封鎖,皆無果,最終援軍隻能放棄北上,留守重慶府。至此,釣魚城無援可期,隻能繼續苦守孤城。

蒙軍出擊,三戰三捷,士氣大漲。解決了援軍之事,庫騰再無後顧之憂,好整以暇接著圍城。

他再次遣使前來勸降,而這使者不是彆人,正是當初投降蒙兀的青雲城都統製陶萬安。

此人本就是貪生怕死見利忘義之徒,如今有了蒙兀人做後盾,更是有恃無恐,他來到釣魚城下,得意洋洋地對城上人大喊道:

“陳固!我乃是來救你釣魚城一城百姓的!白行山那懦夫將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你,若勝,自是那姓白的功勞,若敗,必將你做替罪羔羊!更何況爾等已是山窮水儘,何必再負隅頑抗?速速開城投降,待我勸一勸大王子,說不定還能留你們幾條性命!”

裴昀站在城頭瞧著此人小人得誌的嘴臉,甚為惱怒,她低聲對身旁陳固道:

“可要立即將其誅殺?”

叛臣賊子,死有餘辜!

陳固亦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但冷靜判斷眼下情形後,不得不搖頭道:“難辦!”

那陶萬安心知肚明陳固欲將其殺之後快,故而極為謹慎,他所站位置甚偏,且由數名親兵簇擁,叫弓箭手無法瞄準。而他身後更是預備了數十名蒙軍弓弩手嚴陣以待,若是有人自城頭而下突然襲擊,怕是也討不到好。

裴昀明白陳固之憂,目測了一下城頭與那陶萬安之距,開口道:

“有一人定能一發必中。”

陳固眼前一亮:“誰?”

“卓航!”

裴昀斬釘截鐵道,“他有百步穿楊之能,絕不會失手。”

卓航之事緣由,陳固自然清楚,是非曲折他不便置喙,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戴罪立功更待何時?

他當機立斷道:“可行。”

隨後,他一邊悄然吩咐手下去找卓航,一邊站在城上繼續與那陶萬安周旋喊話,拖延時間。

片刻後,卓航被帶了過來。

裴昀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低聲囑咐道:“航二哥,你此箭必要一擊即中,不容有失。”

來的路上,卓航已知此行目的,更知裴昀有意藉機叫他立功贖罪,當即重重一點頭,一切儘在不言中。

他掃了一眼城上城下格局,便選好了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悄無聲息藏在那裡,手握牛角彎弓,伺機而動。  裴昀按照他的安排,帶了七八名弓箭手從另一方位聲東擊西,一聲令下,利箭齊發,城下那陶萬安身邊的親衛果然毫不猶豫頂起盾牌,大喝一聲:

“有敵襲!保護大人!”

便在箭矢儘數被盾牌所擋之際,誰也不曾料到這箭雨掩護下,另有幾枝長箭從刁鑽之處襲來,力道千鈞,勢如破竹,竟是穿越那兩塊盾牌之縫隙堂而皇之射入其中。

但聽一聲慘叫,卓航連射三箭,三箭齊中,陶萬安頭胸腹三處中箭,血濺當場,登時斃命。

一時城上歡呼,城下嘩然,好一副詭異景象。

陶萬安的屍首被帶回蒙軍大營後,庫騰被徹底激怒了,圍城這五個月來,除去南水碼頭一戰,與西北門外牆偷襲一役,蒙軍竟是再未討到半分好處。相反,自正月以來,軍中已相繼有通譯、宿衛、前鋒將、千戶、萬戶及騎兵步兵,陣亡者不計其數,連白衣神教四大護法都折進了兩人!

軍中有漢將提議,不若大軍棄攻釣魚城,轉而向西迂回,雖繞路甚遠,但亦不失為變通之計。

若是大汗赫烈,亦或曾經名為裴昊的宗王阿穆勒領兵在此,必然會審時度勢納諫如流,可偏偏庫騰此人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且對漢人漢學極為鄙夷。他非但不接受提議,還當場將提議之人重重處罰,隨後又命人連夜在城外與釣魚城遙遙相對的高台搭了望塔,派哨兵登塔日夜監視城內動向。竟是打算不顧傷病減員,軍中疫症,繼續圍攻,與釣魚城死磕到底。

白行山最初守至盛夏,待蒙兀如往年一般受不住酷暑自行撤兵的希冀,至此,終是化作了泡影

夏至這日,天氣炎熱到了極致,蒙兀人接連三天猛攻無果,暫且退了下來,休戰一天。

裴昀洗下一身血汙,草草包紮過身上新傷,隨便吃了一口晚飯,便前去探望白行山。

日落西山,涼風漸起,大地仍在不知疲倦的散發白日積攢的熱意,餘晚娘命下人在家中小院搭起茅草涼亭,將白行山抬到了亭下的竹藤椅上,他仰躺乘涼,她便坐在一旁縫補衣衫,石桌上擺著井水冰涼的瓜李。這副愜意寧靜的畫麵與連日裡城頭的戰火紛飛成了鮮明對比,叫踏入院中的裴昀一時不忍打破。  “四郎來了。”餘晚娘抬頭看見她,溫柔一笑,“你且坐,我去為你們看茶。”

她知他二人有公事相商,收起補到一半的衣衫,體貼的退了下去。

裴昀謝過嫂夫人,上前在石桌旁坐了下來,開口問道:

“安摧兄,你傷勢可好些了?”

白行山依靠在藤椅上,有一搭沒一搭搖著手中蒲扇,含笑道:

“離衝鋒陷陣還尚有時日,但穩坐釣魚台卻是全無妨礙了。”

上次與寶刀王對戰,他傷得極重,胸腹中了數刀,鬼門關走了一遭被救回來,實乃萬幸。如今也不過是剛剛能坐起身,連下地行走都不成。

裴昀也沒有點破,笑了笑道:“釣魚城中釣魚台,論氣定神閒,那庫騰卻是萬萬不及。”

“四郎今日來看我,可是前線戰事有變動?”

“瞞不過大人的眼睛,”裴昀輕歎了一聲,“陳將軍道,若無意外,再過幾日便是決戰總攻之時了。”

白行山聽罷不驚不擾,仿佛意料之中一般,頷首道:

“也該是這幾日了,較以往來看,這庫騰性子已是收斂不少,竟能一直拖到現下才總攻,看來身邊是有高人指點。”

裴昀眼皮一跳,忍不住遲疑問道:

“安摧兄,你覺得此番釣魚城能守住嗎?”

白行山微愕,挑眉瞥了她一眼:

“這般躊躇不前,心猿意馬,可不似是小裴侯爺本色。”

裴昀苦笑了一下:

“小裴侯爺本色該當如何?便該永遠心如磐石,一往無前嗎?可我也是肉體凡胎,不是神明在世啊!”

若是尋常決戰,你死我活,為國儘忠,一死何妨?可這一次她麵對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她傳道受業的幾位師伯,青囊生張月鹿、神偃師曲墨,興許還有千金手救必應,小師叔公宋禦笙她是不願,不想,不肯,更是不敢。

與春秋穀眾師伯為敵,她當真會有勝算嗎?

白行山本以為守城之戰,裴昀會是心智最堅定之人,沒想到時至今日連她也動搖。沉默半晌,他緩緩開口道:

“四郎聽說過這釣魚山的傳說嗎?”

裴昀一愣,下意識道:“不曾。”

“傳聞上古之時,此地三江洪水泛濫,六岸災民被洪水所逼,競相跑到這山上避難。困頓數日,洪水不退反漲,正待眾人饑寒交迫,生死存亡之際,忽有神人天降,腰佩寶劍斜插入山,止住滔滔洪水,而他則手持釣竿,站在山巔,從江中釣起鮮魚給百姓充饑,搭救了無數性命。自此,這山便喚作釣魚山,那峰便喚作神劍峰。”

“倘若當年的釣魚山,真有神仙保佑,那今日的釣魚城又該靠誰?”

“隻有我們自己!”

白行山一字一頓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說什麼誇父逐日,女媧補天,神人釣魚,靖康之變時仙人可見?成都被屠時神佛何在?能守護腳下土地的從來隻有我們自己!當日我入蜀之時,對官家立誓,願假十年,外禦韃虜,內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還之朝廷。如今十年未到,就算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會把釣魚城拱手相讓,何況區區蒙兀人!”

眼見這書生將軍病榻之上,仍是如此壯誌豪言,裴昀不禁心神大震,滿腔豪情頓生,咬牙低吼道:

“好!就算有神仙在世,我等肉體凡胎今日也要搏上一搏!”

怕也好,悲也好,痛也好,洪水擋路,我便劈海,重嶺阻攔,我便搬山,霄漢若陷,我敢擎天!

什麼青囊生神偃師,世上青出於藍後來居上之事豈在少數?她裴昀今朝便要欺師滅祖,做不孝子孫,大不了罰她個天打雷劈,形神俱滅,萬世不得超生!

第149章 第四十三章

六月初六,決戰之日終於來臨。

庫騰不顧青囊生勸阻,毅然決然命令八萬大軍對釣魚城進行全麵進攻,他自己更是親自陣前擂鼓,誓要親眼見到釣魚城城破人亡。

而白行山亦是不敢怠慢,命人將其抬到釣魚台上,不顧傷勢,縱觀城內外全局,親自指揮戰事,以此振奮軍心。

激戰從大霧彌漫的清晨開始,蒙軍發動了對釣魚城四麵八方的猛攻。號角長鳴,戰鼓連營,喊殺震天,城頭上箭矢如雨,礌石若星,火藥炸裂之聲更是不絕於耳。數月下來,有神偃師坐鎮,蒙兀匠軍早已晝夜趕工出更高的雲梯,更遠的拋石機,眼前高大堅固的釣魚城牆再非高不可及。

西北門再次成為了蒙軍強攻之重,雙方在這一段城牆內外上演拉鋸之戰,你方唱罷我登台,轉眼已是死傷無數。

川人血性,男女老少齊上陣,城中全部壯丁都已加入了民兵隊伍,在前線浴血奮戰,而老幼婦孺亦走上城頭,為將士挑石搬磚,拚儘全力,無一退卻。隻因腳下便是家國故土,身後便是田園宗廟,他們世世代代長居在此,埋骨於此,退往何處?又逃去哪裡?

裴昀身在釣魚台上,將守城之慘烈儘收眼底,幾次都想不管不顧的拔劍衝下去,與釣魚城軍民共進退。可她不能,此時此刻,她有更緊要之責。

如今城頭守備不足,連白行山身邊大部分親兵都已前去守城,白行山左右便隻能由她與卓航來守衛。若天降洪水,是否會有神人下凡,裴昀不知,但此時此刻,白行山便是釣魚城的神!他在城在,他死城亡!

蒙兀人亦深知此理,自攻城起,已派數股人馬衝鋒偷襲,試圖刺殺白行山,其中不乏白衣神教教眾這等武林高手,幸而都沒能突破防線,被死死攔在內城牆外。

白行山始終麵不改色,忍著傷處劇痛依舊從容指揮。但裴昀不敢大意,她守在他身邊,時刻戒備著,畢竟那四大護法還餘其二,若是以一敵二,她並無必勝把握。

“快看!那是什麼?”

卓航突然一聲驚呼,裴昀隨他所指抬頭望去,隻見天空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怪物,淩空而飛,正遠遠向釣魚台這邊極速衝來。

待離得近些,才終於看清,那是個怪模怪樣的架子,似鳥非鳥,像風箏卻又比尋常風箏大上十倍,而架子上竟有一人,全身裹在白袍之中,正是白衣神教中人。

裴昀心中一凜,是木鳶!她三師伯的木鳶!

眼見那人便要衝到麵前,裴昀高喝道:

“放箭!”

卓航早已箭在弦上,聽令即刻動手,箭如流星,直射而去!

以卓航的箭法,此番攻擊本是十拿九穩,誰料那木鳶不慌不忙一個轉彎,竟將箭矢統統躲避了過去,而後一個爬升,竟是來到釣魚台上方十數丈的空中,繞著他們頭頂不停盤旋。

當年曲墨便一直想要製作出能以人力操控轉向上下的木鳶,可惜屢次失敗,還累得裴昀因此摔斷了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當真叫他製成了!

卓航仰頭彎弓試圖瞄準木鳶,急得滿頭大汗,不禁喊道:

“四郎,射不中!太高了!”

箭矢自下往上而射,勢頭大減,縱是力大無窮,也不可能射中高空之物。

裴昀咬牙道:

“後撤!竇娃,搬白大人後退!”

話音剛落,便從天下落下兩枚彈丸,落地之時,頃刻爆炸開來,飛沙走石,威力無窮。

幸好準頭不足,隻在釣魚台的邊緣炸開,裴昀與竇娃同時將白行山撲倒在地,煙塵迷離中,無人受傷。

三師伯竟然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做出了可比肩霹靂彈的暗器!

裴昀想也不想,一邊指揮著竇娃將白行山轉移到隱蔽之處,免得暴露在敵襲之下,一邊吩咐士兵抬來千步弩。

千步弩乃是一種弩床,攜帶、操作不易,常須十人以上才能發射,但威力巨大,射程極遠,尋常弓箭所不能及。

待千步弩抬來,裴昀令卓航瞄準,自己帶著另外幾名士兵操作,眾人齊心合力架箭張弦。

“航二哥,瞄準那木鳶背脊三尺之處!”

若她沒有記錯,三師伯說過,那是木鳶上受力最薄弱之處,是整個木鳶的死穴!

“是!”

卓航眯起雙眼,在烈日強光照射之下,忍著汗水流進眼中的刺痛,冷靜的注視著那來回盤旋的木鳶,不斷調整著方位。

終於,他大喝一聲:

“放!”

一枝長箭,斜著萬鈞之力,激射而出,自下而上,穿雲破日,不偏不倚,正正好擊中那木鳶背脊三尺之地,但聽一聲脆響,那木鳶應聲解體,木板竹架在空中七零八碎,如雨落下。

木鳶上那白袍之人亦隨之下墜,然而此人輕功絕頂,非但沒狼狽摔地,反而如鳥雀鷹隼般從容而落,逕自向弩車前的卓航攻去,毫不猶豫出掌一擊。

卓航猝不及防間被此人一掌擊中心口,口噴鮮血,後退數步,幾乎站立不穩。

“航二哥!”

裴昀目眥欲裂,疾步上前,將其護在身後,出掌反擊,攔住了白袍人的第二掌。

雙掌相對,內力一震,彼此都受了內傷,白袍人毫不猶豫撤掌後退。

此人內力高深,輕功絕頂,十有八九便是那四大護法中的神風王,裴昀不敢怠慢,持劍上前與之拚殺。

這神風王武功雖不及寶刀王和金鉤王,卻是身輕如燕,步伐鬼魅,裴昀根本無法近身,欲故技重施攻其衣袍頭巾卻不可得。而對方似乎無心戀戰,眼看刺殺不成,也不正麵還手,隻四下遊走,伺機逃跑。

“哪裡跑?今日我叫你有去無回!”

劍乃君子之器,不易見血殺人,裴昀用劍多年,因其本性使然,出招之時總是精妙有餘,狠辣不足,心慈手軟,甚少要人性命。然而此時戰場之上,卻也是殺紅了眼,再顧不上旁的,劍下殺招不斷,拚死也要將那神風王斃於劍下。

神風王被逼到紅了眼,手中扣起三枚火藥彈便射了過來,裴昀神色一緊,身形急滯,足踏石階淩空翻身,火藥彈擦著她的衣袂險之又險而過,落地炸開,碎石重重擊打在她身上,她登時覺得胸口一痛,喉頭腥甜,一口血險些噴出。

“四郎閃開!”

卓航暴喝一聲,裴昀想也不想便整個人順勢向一旁撲倒,但見一枝千步弩以雷霆之勢劃過空中,正中那神風王右腿。

神風王慘叫一聲,單膝跪地,便在這電光火石一息之間,裴昀飛快翻身而起,挺劍而上,毫不猶豫刺向他心窩。

但聽噗嗤一聲響,神風王右腿中箭,心口中劍,口吐鮮血,雙目圓瞪,頭顱一歪,終是斃命。

擊敗強敵,眾人皆是鬆了一口氣,裴昀顧不上自己的內傷外傷,急忙跑到千步弩床前,扶起癱軟在上麵的卓航:

“航二哥!航二哥你怎麼樣?”

他剛才中了那神風王一掌,想必傷得不輕。

“我、我沒事,隻是需要休息一下,”卓航臉色慘白,虛弱一笑,“幸得不負使命,四郎,我儘力了”

裴昀二話不說扶起他下了釣魚台,去了臨時搭建的傷兵棚裡,醫官為他療傷。

卓航催促她道:

“不必管我,四郎你快回白大人身邊,讓我歇一歇就好”

裴昀心中擔憂,但見他除去臉色難看,確也無性命之憂,又囑咐了醫官幾句,便急匆匆離開了。

卓航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慢慢露出一個苦澀又釋然的笑,下一瞬,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口中鮮血幾乎噴湧而出。

醫官嚇了一跳,急忙喚藥童道:

“針來!快拿針來!”.

裴昀回到釣魚台時,白行山也已經重新回來了。

他正在手搭涼棚,遠眺前方,裴昀剛一上前,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問道:

“四郎!你瞧了望塔上那人是誰?”

白行山用力之重幾乎將裴昀拽倒,她順著其所指望去,定睛一瞧,心頭巨跳。

釣魚台乃城中製高點,與那蒙軍所建了望塔遙遙相對,此時那塔中正有一人登高了望,穿衣裝束與尋常哨兵全然不同,雖是因距離遙遠而模糊不清,但仍是被裴昀與白行山一眼認了出來。

誰叫不久之前,他二人親自跑去蒙軍大營夜襲,咫尺之間與其打過照麵,怕是終身難忘。

“是庫騰!”

二人對視一眼,又驚又喜。  必是見那神風王有去無回,那庫騰忍不住親自來了望城中戰況。若是能趁此天賜良機,將其擊斃,釣魚城之危將不解自破!

“可那了望塔距此有百丈之遙,箭矢不可及,炮石擊不到,就算千步弩也無濟於事!”裴昀焦急道。

機會隻有一次,絕不能失手!

正在這般關鍵之時,突然一沙啞女聲高喝道:

“我有辦法!”

裴昀猛地回頭,隻見許久不見的石中秀突然出現在此地,她一襲白衣戴孝,身影單薄伶仃,麵容憔悴不堪,雙眸卻是閃爍著詭異的神采。

白行山立即問道:“石女俠有何計?”

“我鑄了一門霹靂炮!”石中秀飛快道,“那是以生鐵澆築的空腹鐵桶,放火藥鐵塊於內,入小竹筒穿火線,外用長線引燃,一飛衝天,可炸一裡之遠!”

裴昀欣喜,急忙問道:

“可曾試驗過?”

“不曾,”石中秀堅定道,“但我有信心一擊即中!”

自駱一鳴去後,她悲痛欲絕,閉門家中,日夜思索的便是如何為其報仇雪恨。她不會領兵作戰,武功亦是平平,唯有一樣看家本事,便是造火器火械!故而這段時日,她晝夜不眠,殫精竭力,終是造出了這門霹靂炮,她要親手用這火炮為駱一鳴報仇!

“好,我們賭一把!”白行山果決道。

石中秀大喜,又匆匆道:“此炮重愈千斤,此刻正在釣魚台山坡下,我需要人手將其搬上來。”

“我來!”

裴昀二話不說,點了周圍所剩不多的幾名士兵便與石中秀一同趕去,連竇娃也在白行山的示意下跟了過來。

打眼望去,那架通體鐵鑄的火炮,黑黝黝,烏濛濛,當真沉重非常。石家村的青壯男女早已登上城頭廝殺,將這炮一路推運過來的竟是以石翠為首的十幾個半大的孩子,此時他們皆已筋疲力竭,癱倒在地,手掌和膝蓋皆被草繩石礫磨得血肉模糊,鮮血直流。

裴昀一把拉住炮筒最前麵的草繩,在掌心纏了幾纏,反手背於肩上,其他士兵也圍在火炮左右,各自拉繩,石中秀和石翠護在最後麵用力而推。

裴昀氣運丹田,大喝一聲,眾人一起施力,沉甸甸的火炮應聲而動。誰料剛走兩步,不知誰手中的草繩不堪重負,猝然繃斷,眾人拉拽不及,火炮脫手向後而摔,危急關頭,石中秀一把推開石翠,整個人被結結實實的砸在了火炮下麵!

眾人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將火炮搬開,將石中秀救了出來。可後者卻混若無事一般站起身,她隨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跡,高聲道:

“我沒事,快搬!仔細來不及了!”

此情此景,卻也顧不得許多了,大家又七手八腳將火炮重新抬起,幸而有裴昀這等內力精深之人在前開路,幾經周折,終是將霹靂炮搬上了釣魚台。

其實此時才過去不到一刻鐘,而眾人卻已感覺過去半輩子那麼長。

裴昀的汗水已濕透衣衫,她狠狠抹了一把眉眼,定睛望去,隻見那庫騰仍在了望塔上,當即對石中秀低聲道:

“石姨!快開炮!”

石中秀片刻不停的與石翠調準炮筒,待對正之後,她拿出火石,看向白行山。

白行山緊盯著對麵了望塔上的身影,抬手成掌狠狠一落,石中秀立刻點燃引線。

火星滋滋作響,一路燒到了炮筒中,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鐵塊如飛,火焰衝天,在空中劃出黑紅弧線,逕直擊中了百丈外的了望塔。煙塵彌漫中,了望塔轟然倒塌,塔上之人隨即從高處跌落,生死不明。

塔下,蒙軍本來震耳欲聾的擂鼓之聲戛然而止,緊接著軍營大亂,嘩然一片,而後這嘩然便如疫症般漸漸從後方軍營傳染到了前線,隻見各大將領紛紛亂了陣腳,無論攻城進行到了何處,都匆匆下令撤兵。從釣魚台上看去,蒙軍如潮水般從城牆上退下,丟盔棄甲,頭也不回的跑遠了。

從極動到極靜不過是眨眼之間,四下山野江河寂寂了一瞬,而後城頭上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蒙兀撤軍了!”

“韃子退兵了!”

“我軍大勝!”

勝利的狂喜轉瞬席卷了整個城池,那些傷痕累累、灰頭土臉的將士,那些筋疲力竭、渾身血汙的百姓,他們笑著、哭著、高喊著、嘶吼著,男女老少抱作一團,淚如雨下。

釣魚城,守住了!

被那歡呼聲感染,裴昀亦是喜不自勝的望向白行山,後者強撐著的那口氣終是鬆了下來,伸手顫抖著捂住胸前早已崩裂流血的舊傷,脫力一般癱軟在太師椅上,二人相視一笑,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大起大落,大緊大鬆之下,四肢百骸劇烈的痛楚這才湧了上來,裴昀忍不住靠著猶帶餘溫的鐵炮滑坐在地,抬頭對身邊的石中秀虛弱一笑:

“石姨,下次你這門炮,還是如馬車般裝個輪子好些。”

霹靂炮威力雖大,可這動輒千斤百斤的輜重,實在難以搬運,無法大量在軍中配備。

但見石中秀雙眸呆滯看向前方,嘴角泛起一抹輕柔的笑。

“好!好!”

她連說兩個好字,突然口噴鮮血,身子一軟,整個人撲倒在了火炮上。

“石姨!”

“乾娘!”

離得最近的裴昀和石翠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探查。

“裴大哥!裴大哥你快看看我乾娘怎麼了?”石翠驚慌道。

裴昀探了石中秀的脈搏與鼻息,又伸手按了按她的前胸,驟然心頭有一股酸楚之意,鋪天蓋地的湧了上來。

她啞聲開口道:

“她方才被火炮砸斷了七根肋骨,如今斷骨插入心肺,已是氣絕身亡了”

話音落下,她腦海中似有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斷了。

不顧耳邊石翠悲痛欲絕的哭喊之聲,白行山連連詢問之聲,裴昀霍然起身,瘋了一般衝下了釣魚台。

一路衝到傷兵棚,卓航的床前,她一把掀開將他從頭蓋到腳的棉被,隻見床上之人,半身染血,四肢僵硬,雙眼閉闔,神色安詳,手中握著一個針腳歪歪扭扭的煙荷包,如同終於了結了什麼心事一般釋然。

裴昀顫抖著伸出手,去探他的傷勢,發現他心脈具斷,早已死去多時了。

“航二哥——”

她撕心裂肺一聲大吼,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床前,便在人來人往間,歡呼雀躍中,放聲大哭。

第150章 第四十四章

決戰之日,登上了望塔之人果然是庫騰。

了望塔自火炮所擊倒塌,他自高空跌落,雖身受重傷,竟是奇跡般的未曾死去。據傳那蒙軍中有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絕世神醫,使勁渾身解數,堪堪將其性命保了下來。

蒙軍雖已停止攻城,卻遲遲沒有撤軍,依舊盤踞在嘉陵江對岸,忌憚而憎恨地注視著一江之隔的釣魚城。

白行山聞訊,命手下從城中天池裡撈出數條三十多斤重的大魚,連夜做了幾百個麵餅,外加一封書信,在城頭之上扔給了城下的蒙軍,信上書道:

爾北兵可烹鮮食餅,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軍大營,庫騰看罷,怒火攻心,當場暴斃。軍中一時大亂,田哥連夜傳書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長子死訊,悲憤交加,卻也清楚的知道釣魚城不可破也,無奈下令大軍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釣魚城遭蒙兀大軍圍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著天時地利人和,軍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戰整整六個月,終是斬首敵帥,擊退蒙軍,成就了宋蒙之戰的不二奇跡,其功績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後世史書讚其為“上帝折鞭之處”。

蒙軍撤離那日,裴昀隨白行山等人親登城頭,遠遠觀望,她知曉那撤離的大軍中亦有她的幾位師伯,不知此時,他們是欣慰於她青出於藍,還是痛恨於她欺師滅祖?

這一次,她僥幸勝了,下一次,卻不知要在何處再針鋒相對。

可歎自古忠孝難兩全,如若可能,她隻願今生彼此再無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遙望著那逐漸遠去的黑壓壓大軍,眉宇並未完全輕鬆,他清楚知道,眼下釣魚城不過危機暫解,贏得了片刻喘息之機。隻要蒙兀不滅,他們便會一直對大宋虎視眈眈,早晚有一天這座城池還會重燃戰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兌現誓言的那一天。

“報——”

城頭哨兵突然上前稟報,打斷了他的思緒:

“護國門前有一女子孤身前來,自稱蒙兀公主,叫囂著要見裴侯爺,請大人決斷!”  瞬間,眾人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異。

裴昀心頭一跳,當即向白行山道:

“請大人允我前去一見。”

白行山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隨即頷首準許。

眼下城門未開,棧道未複,裴昀自城頭縱身一躍,翩然落地,隻見眼前身騎汗血寶馬的華衣蒙兀貴女,不是烏蘭彆吉還是哪個。

她坐在馬上,居高臨下道:

“卓航呢?叫他來見我!”

竟敢單槍匹馬來到敵軍城下要人,這蒙兀公主果然敢愛敢恨,膽色過人。

可裴昀張了張口,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烏蘭見她不語,變得有些煩躁,連著身下的寶馬都跟著踢踏了幾下。

“哨兵說,看見他被神風王擊中了,但他沒死對不對?你們已經打贏這場仗了!連我兄長都被你們殺了!他怎麼可能死?一準隻是躲著不想見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來見我,我要當麵問他個清楚明白!”烏蘭怒氣衝衝,一口連聲喝道。

裴昀依舊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從懷中取出一物,拋了過來。

烏蘭揚鞭一卷,將那物接到手中,低頭一看,瞬間呼吸不穩。

煙荷包,蒙語喚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這是她這輩子第一個親手所繡的煙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經心一扔他手忙腳亂一接的煙荷包,是七夕織女祠前他無意間弄丟滿頭大汗找了兩個時辰的煙荷包,是他臨死之前還死死攥在手裡以至於沾染了血跡的煙荷包。

裴昀啞聲開口道:

“航二哥,他已經——”

“住口!”

話沒說完,卻是烏蘭一聲怒喝打斷,

“他沒有死,他就是不想見我對不對?他就是想與我恩斷義絕對不對?連親手還我的勇氣都沒有,這個懦夫!狗熊!臭南蠻子!”

裴昀到了嘴邊的話就此噎了回去,她輕歎了一聲,目光複雜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訴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對長生天發過誓,但今日違背諾言的是他不是我!”

烏蘭瞪大了通紅的眼睛,努力不讓眼眶中淚水流出,她揚了揚下巴,傲然道:“我會奉父命嫁給汪古部首領,然後永永遠遠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統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鐵騎必會踏平這釣魚城,殺光你們所有南蠻,為我兄長報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夢,有我在一天,便決計不會叫你們得逞!”

烏蘭不屑與她爭辯,隻將手中的煙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驅馬來回踐踏,直到將其徹底碾成碎片。

“我烏蘭彆吉送出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告訴他,日後我們戰場上見!”

說罷,似乎生怕裴昀開口再說出什麼,撥轉馬頭,揚鞭一抽,頭也不回的打馬而去了。

在這風雲亂世,國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許多癡兒怨女,風月情長,無論陰陽兩隔,還是相忘於江湖,人人不得善終。

裴昀望著烏蘭遠去的背影,良久無言,內心深處有一處不為人知的舊傷驟然被翻了出來,那裡從未愈合,隻有潰爛,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場鮮血淋漓。

然她隻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將傷口掩埋,而後將那鮮血與斷齒都吞進腹中,混若無事般轉身離去,不可叫人看出絲毫破綻,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時連自己都騙過了。

她從不曾在午夜夢回念起一人,也從不曾因倏爾泛起舊日的回憶而痛得撕心裂肺,從來沒有.

當夜,釣魚城中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城中百姓一掃被圍困六個月的恐懼與陰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頭,載歌載舞,石家村所產五彩繽紛的煙花通宵在夜幕綻放,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滿座,笙歌不歇,慶祝著得來不易的勝仗。可這喜悅背後或多或少都夾雜著辛酸與悲痛,隻因這場慘勝,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白行山帶領眾人在宴上,舉杯祭奠這六個月來所有軍中陣亡的將士,戰死的鄉兵,還有許許多多犧牲的無名百姓,是他們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釣魚城一城軍民,保住了身後的重慶府,保住了整個川蜀。

濁酒灑地,滿座落淚,此時無聲勝有聲。

白行山傷勢未愈,不易飲酒,若是平時,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據溫言相勸,可今晚餘晚娘隻含笑坐在一旁,為他斟酒夾菜,沒製止過半個字,隻在其體力不支,醉倒之後,才體貼的喚下人將其扶到內堂,臨行前還不忘在眾人麵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榮辱與共,生死相隨,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帥退場之後,宴席的狂歡還在繼續。

裴昀在此番戰場上,數次衝鋒陷陣,奇襲險勝,大放光彩,軍中將士城中百姓皆是大為敬佩。一茬又一茬的人前來向她敬酒,她來者不拒,仰頭便飲,烈酒入喉,黃湯下肚,直將自己喝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

又一次出門吐得昏天黑地後,夜風吹在滾燙的臉頰,裴昀勉強清醒了幾分,她扶著門框靜立了片刻,沒有身後返回觥籌交錯的宴席,而是隨手撈起旁邊牆角一壇未開封的燒刀子,孤身一人,踉蹌著向外走去。

釣魚城西北神劍峰,曾經神劍門所在,不見昔日房屋瓦舍,亦不見前些日軍械兵營,此時此刻,此處聳立著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所有犧牲的神劍門弟子,石家村村民,駱一鳴、石中秀,還有卓航,都埋骨於此。

裴昀踉踉蹌蹌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了不知是誰的墓前,拍開酒壇封紙,一杯接一杯的將酒潑灑在地。

“敬駱伯父!”

“敬石姨!”

“敬航二哥!”

“忠魂英烈,永垂不朽!”

“陰司路上,且一路走好”

便在這漫天煙花下,她歪頭睡倒在了黃土墳塚前,沒有害怕,沒有恐懼,隻有說不出的安心和親切。

今夜她將會做夢,夢裡有石家村漫山遍野的藥梨花,有織女祠前人山人海的夜廟會,還有那十四歲相識,陪她出生入死形影不離的航二哥。

此後山高路遙,我們後會無期

三日後,裴昀向白行山辭行,蜀川危機既解,她也是時候回臨安覆命了。

釣魚城外,白行山攜妻子餘晚娘親自送行。

他將手中錦盒贈予裴昀,溫聲道:

“你我二人相識雖短,卻已生死相交,肝膽相照。今日道彆,為兄無以相贈,便派人打了此物送給你,他日你見此物,莫忘了你我釣魚城這段生死情誼。”

裴昀接過錦盒,打開一瞧,但見其中竟是一隻小小的黃金魚鉤,不禁啞然失笑:

“怎地不是直鉤?”

一隻魚鉤,既是蘊涵釣魚城之戰,亦是暗示二人初見之景。

白行山哈哈一笑:“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此計隻可一施,絕不可二用,下一次你可就不上當了!”

至此,離彆悲痛終是被衝淡了幾分。

“四郎,一路保重!”

“安摧兄,嫂夫人,你們今後也多多保重。”裴昀拱手道,“安摧兄有傷在身,你們便送到這裡吧。”

餘晚娘柔聲道:“四郎路上小心,也留心小九郎的安危。”

裴昀瞥了一眼身旁的馬車,頷首道:“嫂夫人放心,我會將小九郎平安送回播州的。”

楊邦鈺至今昏迷不醒,此番便由她護送其回播州楊家。

說罷,裴昀翻身上馬,手握韁繩,再一次與白家夫婦揮手道彆,撥轉馬頭,南下而去。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亂世之中,相遇與彆離本就十分尋常,隻是裴昀並不知道,今次竟是她與白行山今生最後一次見麵。

這狡詐的書生,磊落的將軍,問心無愧的臣子,寧折不屈的好漢,永永遠遠留在了這片他用生命守護的城池,他的名字將與釣魚城一同永世長存。

彆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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