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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南北 錦繡灰 79323 字 2024-06-07

第161章 第五十五章

顏玉央服食過金銀石斛後最凶險的第七夜,阿笑與阿娜依同時出手,將他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度過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生不如死,顏玉央在第八日的一早清醒過來後,不僅毫無疲憊之感,反而如獲新生,隻覺丹田充盈,四肢有力,五臟六腑都被徹底洗滌過了一般。

或許,是池琳琅在天之靈保佑,這一次,他賭贏了。

顏玉央看似已恢複如初,裴昀卻還是心有餘悸,對他的身子很不放心,忍不住去找阿姿商議對策。

“他吐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血,我總覺得這樣很糟糕,要怎麼辦啊?”

這幾日之事阿姿也有所耳聞,不由心有戚戚道: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主動服食金銀石斛之花,他能活下來當真是萬幸,流了點血想必不打緊。不過你若實在擔心,不如給他進補一番,以形補形。”

“什麼是以形補形?”

“便是他失了血,傷了內裡,要讓他補回來。”阿姿想了想道,“之前黑梟伯伯山上遇見野豬,被傷得很重,也是流了許多血,阿花嬸嬸就給他做肝血羹,半個月後黑梟伯伯就能下地了。”

裴昀覺得很有道理:“那我去賣豬血!”

“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說阿娜依姨姨不準你出門,讓你留在家裡學看帳嗎?”

阿姿嘻嘻一笑:“阿娘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播州城赴宴,每年都是要多住一晚才回來,我偷懶一天明天再看!”

於是兩個姑娘一起手拉手出門,跑到了寨中屠戶家,恰好今日新殺豬,她們買到了豬血豬肝,屠戶大叔還好心多送了半扇豬肺。

回到家裡後,二人摩拳擦掌準備大乾一場。

且不說兩個廚藝半吊子的人便敢擅自做飯,且不說做飯也就罷了還偏要挑最難的下水入手,且不說那被折騰了一天最後雞飛狗跳如凶案現場般慘不忍睹的灶房,單單隻道一點,這南疆的肝血羹與中原漢地不同,無需烹飪,乃是生食的。

於是,在晚上用飯時,顏玉央看著被端到自己麵前這一大盆鮮血淋漓,腥氣撲鼻的不明混合物時,久久的沉默了。

偏偏一旁的凶手不對,是廚子,還眼巴眼望盯著自己,希望自己快嘗嘗她的手藝。

顏玉央極緩慢的拿起調羹,舀起一勺血紅色氣味難言的湯羹後,無論如何也送不到口中。他隻覺得眼下這一勺吃進去,弄不好命喪黃泉,那之前七日七夜的罪便算是白挨了。

況且對於此人的廚藝,很久很久之前,在二人被困於日月山無名幽穀之時,她那半生半熟半焦黑半血腥的烤魚,早已讓他領教過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覺得現下心智失常的她對於此道能有什麼突飛猛進,所謂君子遠庖廚,她倒是做到了徹底。

“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顏玉央不動聲色放下了調羹,開口問道。

裴昀一愣,疑惑的搖了搖頭:

“什麼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  裴昀隱約有些印象:“是不是中秋節?”

“想去看月亮嗎?”

“好啊!”

裴昀歡快的應下,於是顏玉央攬過她的腰直接從窗而出,騰身一躍,躍上了房簷,把那盆難以下口的肝血羹遠遠拋在了腦後。

天公作美,今夜萬裡無雲,一輪圓月高懸夜幕,便似皎皎銀盤,明亮玉鏡,照見人間大地事,萬載古今情。

二人並肩坐在房頂,她在賞月,而他在看她。

但見清冷月華如練,寒光如緞,裴昀忍不住伸手去捉,次次皆是一無所獲。她不氣餒,再次努力,仿佛撲蝶捉鳥一般,小心翼翼的接近,雙手虛攏,然而猛然一合!  掌心猝然一涼,她心中一喜,攤開雙手,發現握住的不是月光,卻是一枚晶瑩剔透的溫潤玉梳,但見其古樸雅致,通身並無過多雕花紋飾,隻在梳背處嵌了三顆水晶珠。

這是上一次顏玉央為她梳頭時所用的梳子,她茫然的抬頭看向他,

“給我了嗎?”

“這本就是你的,”他目光幽深的望向她,低聲道,“隻是此番你若收下,便不得再還我了。”

“不還不還!”

裴昀趕緊把玉梳捂在胸口,生怕他再搶走,這可是她覬覦了好久的寶貝!

顏玉央不禁淡淡一笑,伸臂將她攬在了懷中。

這不是他與她度過的第一個中秋,隻是過去每每逢八月十五,她與他似乎都在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他知她此時心智與孩童無異,早已忘記了二人間所經曆的種種磨難,卻也忘記了彼此間的所有仇恨與隔閡,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短暫的拋棄那些家國天下,那些忠孝節義,聽從自己壓抑許久的內心,乖順的靠在他懷裡,享受這一時一刻的兒女情長。

他開始覺得,也許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裴昀低頭把玩著月光般微涼的玉梳半晌,突然想起了什麼,抬頭有些不確定的問他:

“今天,是不是該是人月團圓,闔家歡聚的日子?”

“嗯。”

“那我的爹娘呢?”

若他不是她爹爹,那麼她的爹娘去了哪裡呢?他們為何還不來找她?他們不要她了嗎?

顏玉央一怔,忽而想起多年前在臨安豐樂樓,她醉得不省人事的那個晚上,她流著淚告訴他,裴家已經沒有了,一切已經回不去了。

“他們在月亮上。”他輕聲對她道。

“月亮?”裴昀很驚訝,抬頭猛瞅了月亮好幾眼,“那他們能看見我嗎?”

“嗯,他們在天上,能看見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真的嗎?”

裴昀很開心,抬起手用力向夜空揮了揮,而後扭過頭笑眯眯道:

“那你的爹娘也在月亮上麵嗎?所以,其實他們從來不曾離開我們對不對?”

顏玉央聞言一滯,隻覺心口被驟然躥上的暖流燙了一下,刹那間竟是眼眶酸軟,喉間發澀,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禁伸手把她再次緊緊抱進懷中,將頭埋在她的頸間,深深呼吸了幾次,才強自將那股渾身顫抖的感覺壓了下去,他啞聲道:

“對,他們沒有離開,他們一直一直看著我們。”

他與她,如今皆已是父母雙亡,孤零零落在這塵世上了。

裴昀也回抱住他,下意識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二人相偎相依,好似這諾大的喧囂塵世中,隻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玉公子——阿英——”

竹樓下麵突然傳來阿姿焦急的呼喚,似乎在尋找著二人。

“阿姿阿姿我們在這裡!”

裴昀從顏玉央懷中探出身回應道。

“啊,你們怎麼跑到了房頂上?”阿姿後退了幾步仰頭道,“玉公子,我阿娘回來了,她要見你!”

顏玉央聞言皺了皺眉,對裴昀道:“我們下去吧。”

“你去吧,我還想再和爹娘說說話,一會兒我順著梯子爬下去就好。”

顏玉央摸了摸她的頭,“小心,不要太晚。”

說罷他起身自房頂一躍而下,衣袂當風,如鷹梟一般,逕自向阿娜依的竹樓掠去。

裴昀在房頂上向阿姿招手:

“上來和我一起看月亮啊!”

“我阿娘提前回來了,我要去看賬本了,萬一她要考問我就慘了!”阿姿吐了吐舌頭,轉身跑回了房間.

“宴席上發生了意外?”

小廳裡,顏玉央麵色不善的望著麵前醉得東倒西歪的阿娜依,冷聲問道。

每年八月十五,南疆各族寨首都會去播州城楊府赴宴,既是納貢,也是楊家拉攏安撫各族之策。而顏玉央知曉,這一天亦是阿娜依一年到頭為數不多能見到那人之時,她本該麵帶桃花春風得意,而不是此刻因借酒澆愁而滿臉酡紅。

“我做寨主做得不好嗎?”阿娜依醉眼惺忪,笑得有些飄渺,“阿哥過世後,我十八歲便當了家,至今已有十六年了,我將水西十八寨治理得井井有條,家家有糧,戶戶有米,各寨和平共處安居樂業,我從沒短過一次納貢,亦從沒和水東赤龍寨起過一次衝突。我依照他楊氏的意願,嫁了令狐家,我讓我的女兒姓了令狐,我還想叫她繼承寨主之位,我要將半個水西爻族都拱手相讓,百年以後到了地下,我非得被阿爹阿娘用藤鞭子抽個半死不可,他為何還是不滿意?他究竟要將我逼到什麼地步才罷休?”

顏玉央了然:“楊家逼你交銅印了?”

當年楊氏入播,與南疆七大夷寨歃血為盟,鑄了七枚銅印做信物賜予各寨,允許各族寨首內事自治,免去一乾徭役賦稅,隻需承認楊家統領播州之位,彼此和平共處即可。

但自二十五年前雙龍寨血案後,楊家家主楊直開始收權,他頻繁介入各族寨內事,或拉攏收買,或威逼利誘,及至現今,七大族寨已有五枚銅印被楊家收回,唯剩的兩枚便是赤龍白龍二寨。水東爻寨以銅印丟失為由遲遲不繳,但因去年蒙薑之事後,赤龍寨寨主之位現已由蒙薑之子蒙昌繼承,蒙昌年方十二歲,且因體弱多病自幼在播州成家長大,如此雖未上交銅印,赤龍寨已形如在楊家控製之下。如今,便隻剩白龍寨這一家了。

“沒有明刀明槍而已,但恐怕也離此不遠了。”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今日他私下裡與我道,他九弟奉其父之命北上入蜀,在戰場上負了傷,兩個月前由一什麼武威侯爺護送回播州,及至黔江西畔,一整隊人馬全都失蹤了。楊家主懷疑是水西爻寨所為,要我幫其尋那小九郎和小侯爺的下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倘若我交不出人,楊家必會以此為借口將我治罪,人是他們說丟的,找到與否還不是他們一句話的事!”

顏玉央聞言臉色一沉,眉目間皆是冷意。

當日他出現之時,雖隻見裴昀與那白衣番邦老者追逐,未見他人,但現下聽了阿娜依所言,也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就是交了銅印又如何?”顏玉央不動聲色道,“如今大半個南疆都在楊家掌控之下,最終你白龍寨還能獨善其身嗎?”

阿娜依恨聲道:“放屁!當初先祖歃血為盟,天地神靈共見,今日是他楊家背信棄義,倘若他真逼我交印,我水西爻寨數萬寨民必與他魚死網破,寸步不讓!”

說完這番擲地有聲的話,阿娜依自己也有些愣怔,茫然片刻,她又頹然坐回了椅子上,苦笑道:

“我本不想走到這一步,為何他偏要如此逼我?為何他不肯幫我”

“你想聽什麼?”顏玉央挑了挑眉,“因他是楊家嫡長之子,不可違背祖訓?因他父親逼迫,所以他無可奈何?當年他不敢娶你,如今更加不會,由頭到尾,他不過隻是在利用你控製水西爻寨罷了!”

當初為救杜衡,他親身潛入播州楊家,探聽到了不少秘聞,其中就包括眼前這白龍寨寨主與楊家大公子楊邦忠多年來的曖昧不清。

對於阿娜依的自欺欺人,他不禁嗤之以鼻,倘若真愛一人,什麼祖宗家法,錢權名利能左右,縱使鴻溝天塹也不可阻擋!

第162章 第五十六章

“我自然知曉他是利用我,可利用中不能也有三分真心嗎?他夫人已去世七年,他至今沒續弦,我不信他心裡一絲一毫都沒有我!”阿娜依頓了頓,緩緩道,“非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他撕破臉皮。”

“你要如何?”

“我已束手無策,故而才來向公子請教。”

顏玉央一時未語。

池琳琅當年雖死於爻寨之毒,但到底是她盜藥在先,談不上磊落,如今阿娜依出手救下了他,這個人情他便已欠下了。他本不想介入南疆紛爭,她若挾恩圖報,他自不會受威脅,但眼下她誠懇求教,他反而不可推辭了。

況且,那楊家要尋的是小九郎和小裴侯爺,他與她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楊家那九公子,十之八九在赤龍寨,隻有屍偶能在寸心花海來去自如。”

顏玉央緩緩開口:“水西十八爻寨星羅棋布,白龍寨一家獨大,但水東除了赤龍寨還有三大寨子,三大寨主權勢不小,並不完全聽從赤龍寨一家號令。蒙薑死後,蒙昌繼位,他們中更是有人極其不滿,想必是要借此挑起白龍寨與楊家的矛盾,坐山觀虎鬥。”

阿娜依眸中一亮:“我即刻派人潛入水東打探虛實。”

“然後呢?”

“自然是將九公子救出,送回楊家平息此事。”阿娜依納罕道。

“亡羊補牢,如此為下策。”

“你的意思是——”

“想法子將此事鬨大,捅到楊家那裡,讓楊家有借口光明正大再出兵,一舉鏟除反對蒙昌繼位的三大寨主,將水東爻寨徹底掌握在手中,我相信那楊邦忠會記得你這份人情。”

阿娜依沉吟片刻,又忍不住問道:“這是中策對不對?那上策又是什麼?”

“化被動為主動,摒棄前嫌,和水東爻寨聯手。”顏玉央慢條斯理道,“如今你手握《毒經》與《蠱經》,又有他們劫持楊家小公子的把柄,兩家聯手,必要時還可聯合閔寨釋寨,其他被收繳銅印的族寨,以違背盟約為理由,和楊家公開宣戰。打不得個大獲全勝,也能旗鼓相當,屆時想要什麼條件和談,還不是任你開口?”

阿娜依霍然起身,臉上的紅潮不再是因酒醉,而是因興奮,可轉念一想,她又有些退縮:

“打仗要死很多人,二十五年前一役十八寨已是元氣大傷,我不能再讓寨民作無謂犧牲了。”

顏玉央淡淡道:“我不過隻是陳明利弊,你最終要選哪一條路與我無關。”

“不,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阿娜依心中天人交戰,忍不住在房中走來走去,半晌後仍是沒有下定決心,隻是謹慎道:

“無論如何,先要知曉那九公子確是在赤龍寨才好謀劃下一步,明日我便派人前去打探。”  話音落下,顏玉央還沒等開口,突然有人衝進門喊道:

“阿娘!阿娘你快來救命!”

阿娜依麵色不虞的看向擅自闖入的南豐,斥責道:

“什麼事情這樣慌亂?阿娘我正在和玉公子商議正事,沒規矩的小子!”

南豐見顏玉央在此臉色不禁變了變,隻支支吾吾道:

“沒、沒事了那我先出去了。”

顏玉央若有所覺,轉身看向窗外不遠處自己所住的小竹樓,他不過片刻未留意,那房頂已是空無一人,房內亦是漆黑一片,人不知去了何處。

南豐還沒等跨出門,便覺眼前一花,人已被整個提溜了起來,脖頸間的劇痛讓他無法呼吸。

“阿英在哪裡?”顏玉央寒聲問道。

“在在藥廬”南豐勉強從喉中擠出幾個字,下一瞬便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死裡逃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阿娜依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一眼兒子,趕緊跟上顏玉央一同出了門。

阿娜依的藥廬是在院中花圃旁另蓋的一間瓦房,裡麵各類毒藥解藥,琳琅滿目,堆得滿滿當當。

顏玉央衝進去後,便見裴昀暈倒在地,人事不省,而一旁香爐猶自散發著熱意,周遭紛繁複雜的藥材氣味中夾雜著一股熟悉而詭秘的香氣。

南豐發誓他雖然恨這婆娘恨得牙根癢癢,但他絕對沒有真把她毒死的想法,她是他阿娘的客人,若她有事,他阿娘一定會剝了他的皮!但她住他的房間,糟蹋了他的烏金刀,還害他被罰了藤鞭,足足躺在床上一個月才休養好,不好好整一整她他實在難出這口惡氣!

今夜他回家來,恰好看見這婆娘一個人在房頂上,那嚇人的玉公子和他阿姐都沒在,他便佯裝要給她道歉,賠她新的泥娃娃,把她哄到了藥廬去。用七情六欲香,是他精心挑選的結果,其他毒用重了怕要了她的小命,用輕了又怕她有防身的本事不管用,而七情六欲香少量吸食根本於身子無礙,隻是會出醜而已。他見過寨子裡其他人誤入寸心花海的樣子,不過是大哭大笑,大喊大叫,又或者是脫了衣服滿街亂跑罷了。

隻是沒想到,他把她反鎖在藥廬,沒等到她出醜,卻是聽到咚的一聲響,人直接在裡麵暈倒了,他這才慌了神,顧不得被罰去找阿娘求救。

顏玉央抱起昏迷不醒的裴昀,伸手切其脈象,刹那間臉色驟變。

阿娜依不禁也上前探向裴昀手腕,隨即大驚失色:

“她的七經八脈在枯萎!”

為何會如此?哪怕在寸心花海裡迷失至死的人也不會出現這般症狀!

正驚疑不定間,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扣住,她抬頭,隻撞進一雙風雨將來而強自壓抑恐懼的幽深眼眸中。

“救她,”顏玉央咬牙道,“求你。”

阿娜依一震,未曾想過能從這般自視甚高之人口中能聽到“求”這個字,自他用《蠱經》交換了金銀石斛後,她本以為此人也不過是個負心薄幸之徒罷了。

見她不語,顏玉央急道:“你說過你有辦法。”

“我對七情六欲香束手無策,且她這副模樣也絕對與寸心花無關!”阿娜依飛快道,“但她所中邪術興許可解,我知道有一人定有法子,跟我來!”

顏玉央二話不說打橫抱起裴昀,跟著阿娜依出了門。

二人出了白龍寨,一路翻山越嶺,來到了水西十八寨中最偏僻人煙最少的雷神寨,找到一戶毫不起眼的院門外。

阿娜依上前拍門:

“楚先生!楚先生你在家嗎?”

來的路上,阿娜依已和顏玉央簡單提過,住在此地的是個從南疆外來的老先生。

卻說十年前的盛夏,南疆暴雨連綿,大爻山出孽龍,泥沙巨石俱下,位於山腳下的雷神寨首當其衝遭災。此人當夜路過在寨中人家借宿,聞聲而起,躍上房頂一聲震天長嘯,聲如響雷,鳥獸皆驚,將全寨中人都喊了起來,及時轉移到了安全之處,這才幸免於難。眾人視其為雷神在世,千跪萬叩將其留於寨中,由全寨人供養,以報答其救命之恩,後者亦是欣然而留,一住便是十年。

此人姓楚,名號不詳,眾人隻喚他楚先生。他略懂些醫術算卦看風水,來南疆之前,曾四方遊曆,見多識廣,去過很遠很遠的西方,和人閒談間也提過那異域魔教迷惑人心的邪術,並言自有破解之法。

此時天色剛濛濛亮,阿娜依敲了片刻門也不開,顏玉央不耐,直接一腳踹開門栓,破門而入,正好和從屋中走出之人打了個照麵。

楚先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年歲不輕,卻仍是須發皆黑,精神健碩,見有人闖入也不生氣,隻披著外衫,趿著布鞋,邊打哈欠邊笑嗬嗬道:

“是龍寨主啊,怎麼一大清早就帶人來拆我的家?”

“楚先生,人命關天,還請見諒!”阿娜依急急道,“這阿妹中了西域邪術,又吸了七情六欲香,不僅失了心智,如今七經八脈都有枯萎之狀,不知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楚先生一聽頓時瞌睡全無,側身讓開門口道:

“快進來我瞧瞧——”.

“楚先生,你到底沒瞧出瞧什麼?”

據楚先生開始為裴昀診脈已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了,他仍是一言不發,臉上神色不明,阿娜依忍不住催問道。

楚先生緩緩收回手,看了看閉目不醒的裴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顏玉央,沉吟片刻,開口問道:

“不知這姑娘姓甚名誰,出自江湖哪門哪派?”

阿娜依下意識看向顏玉央,而後者眉目生霜:

“這與她如今病症有何關係?”

“大有關係。”

楚先生不慌不忙道,“七情六欲香連龍寨主都束手無策,我自然也無能為力。至於她所中邪術,若我所猜不錯,應是西域白衣神教的迷心咒,我十多年前遊曆至彼方,曾與其教眾交過手,險些著了道,但幸而師門中有一功法正好與其克製,這才逃過一劫,現下我可用此功法為這姑娘解咒。但她如今經脈枯萎,卻是與七情六欲香和迷心咒都全無乾係,乃是她自身所煉內功所致。”

顏玉央一愣,沉聲道:“請先生明示。”

“簡而言之,便是她先修煉過一套內功心法,而後又修煉了一套,這兩套心法之間,看似同宗同源,經脈運行之法卻是大有不同,體內陰陽五行此消彼長也出了大錯。就算心智不失,再過一年半載也會走火入魔,而今心智失去,停止練功,即刻受了反噬,而七情六欲香催其血脈,擾亂了她體原有平衡,加快了這般反噬,這才導致現今這般症狀。再這樣下去,不出六個月,她便會全身經脈儘斷而死。”

阿娜依不懂武功,聽得雲山霧繞,顏玉央卻是瞬間明了。

她練了玄英功與白藏功,所以才會如此!

可當初李無方亦修煉了此功,甚至他已將四部功法全部融會貫通,練成了那九重雲霄神功,為何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知曉他練功遭遇關隘?

“先生可有解決之法?”

楚先生撚須,老神在在道:“有倒是有,但你不一定能做到。”

顏玉央冷著臉道:“且說。”

見他目光如刀仿佛要殺人一般,楚先生嘿然一笑,也不再賣關子,直接道:“第一種方法,她所練內功應當還有其他,若能趁經脈枯萎殆儘之前,在三年之內全部練完,使其體內陰陽五行自生自長,融會貫通,應當還有一救。但她經脈已遭損傷,在繼續練功之前,須有至少有一甲子高深內力之人為其療傷止損,重塑經脈才行。”

顏玉央聞言心念百轉,另兩部功法普天之下隻有李無方在手,可且不說那李無方來無影去無蹤,無處可尋,即便尋到,如何從他手中討要?又去何處尋一甲子高深內力之人?更重要的是,若走這一條路,他二人必須出南疆回到中原才行。

於是他毫不猶豫回絕道:“第二種方法呢?”

楚先生似乎早料到他會知難而退,並不意外,隻輕描淡寫的道出另一條路:

“抽薪止沸,廢其武功,一切迎刃而解。不過還是那個問題,她經脈已損,若無一甲子高深內力之人為其療傷,她終究有一日還是會死於經脈儘斷,隻不過那一天會來得稍微晚一些。”

“多久?”

“十年。”

顏玉央輕聲一笑:

“也夠了。”

縱使最貪心的幻夢裡,他也從不曾奢求與她白頭到老,如今這一日一夜,一時一刻,都是偷來的,十年,已經足夠了。

楚先生眉頭微皺:“你不覺得選哪一條路,該由這姑娘自己做主嗎?無論你是她夫君,還是她兄長,哪怕是她爹,此事性命攸關,到底該由她自己來抉擇。”

“她已心智全失。”

“我為她解開迷心咒,她自可恢複心智了。”

“不必了,她不需要恢複。”顏玉央直接上前抱起床上之人。

“且慢——”

楚先生一招分花拂柳手攻其肩井穴試圖製止他動作,而顏玉央竟是早有所料一般右肩一抖,出手成掌,遊龍般纏繞而上直攻其麵門。楚先生一驚,反手相擋,眨眼間兩人便交手了七八招,誰也沒討到好,各自後撤一步,彼此俱是心驚。

“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教?”楚先生沉聲問道。

顏玉央對其身份已是心中有了底,漠然道:“我自無門無派,無師無長,與你無半分乾係。玄門之人,莫問俗世中事,今日多謝先生診治,我等就此告辭。”

說罷抱起裴昀,頭也不回出了門。

第163章 第五十七章

待回到白龍寨時已是日上三竿了,顏玉央上了小竹樓,阿娜依一路緊隨,眼見他進房之後,將裴昀放在床上,轉身便要再出門。

她急忙上前攔住他:

“你去哪裡?”

“藥廬。”

“練什麼藥?”

“化功散。”

他不能挑斷她的手腳筋,也不能刺破她的丹田,那般於身體損傷太大,化功散是最溫和的法子。

阿娜依高聲道:“你還真打算廢掉她的武功?!”

這一路上,他運起輕功行得飛快,無論她如何問話,他都不答,其實她心中已有答案,但親口聽他而說,還是忍不住覺得他是個瘋子!

“我雖不是習武之人,也知練功不易,你擅自做主,讓她隻餘十年壽命,不怕她恢複心智之後憎恨於你嗎?”

“她永遠不會恢複。”顏玉央麵無表情道,“況且,她恨我之事良多,也不差這一件了。”

阿娜依一噎,一時無話可說,緩了半天,才勉強道:

“縱使你不願她離開南疆,不願她恢複心智,是否也該問一問她此時此刻的想法?”

顏玉央神色一頓,並沒有立即反駁她。

阿娜依見事有轉機,苦口婆心繼續勸道:

“阿英雖說是心智全失,但她不是真的成了什麼也不懂的傻子,隻是忘記了很多事,道理她都是明白的,這點我想你也清楚。我不知你們之前究竟經曆過什麼,可我能瞧出來,她心裡有你。你同她將事情講清,與其出去冒險搏那一線生機,她未必不肯和你在這裡廝守十年。倘若她如此選擇,不是皆大歡喜嗎?縱使有朝一日她解了那迷心咒,自己做的決定也怨不到你頭上不是嗎?”

顏玉央聽罷久久不語,半晌後才苦澀開口:

“倘若她不願呢?”

由始至終,他從來不敢將選擇權放在她手中,隻因他心知肚明,她心裡有家國天下,有社稷蒼生,自己永遠會是被放棄的那一個,每次每次,從來不會有例外。

阿娜依沒好氣道:“那屆時你再給她灌化功散也不晚,如今她這個樣子武功廢與不廢又有什麼區彆,還不是都在你掌控之中?明明是機關算儘絕頂聰明之人,為旁人出謀劃策還頭頭是道,怎麼到了自己這裡淨乾蠢事!”

若不是見他也勉強算是個癡情之人,她真是懶得和他白費口舌!

顏玉央僵立原地,心中猶豫許久,終是做出了決斷,低聲道了一句:

“多謝。”.

裴昀在三天之後蘇醒了過來,這三天裡顏玉央幾乎不間斷的為她用內力療傷。他雖功力未有一甲子深厚,但同輩之中亦是少有人及,饒是如此,重塑經脈之難仍超乎了他的想像,三日三夜的療傷幾乎將他真氣耗儘。

“我是不是生病了?”

裴昀靠在顏玉央懷裡,一小口一小口吃著他喂來的熱粥,忍不住問道。

她隻覺得自己睡了好長好長一覺,睡得渾身無力,手腳都是軟綿綿的。

“嗯,”顏玉央低聲道,“你病了。”

“那我可以不喝藥嗎?藥好苦好難喝。”

顏玉央笑了笑:“我以為你不怕苦。”

曾經在世子府中她受傷之時也需每日喝藥,無論多苦多酸,從沒見她皺過一次眉。

裴昀想了想,答道:“我怕的,隻是我不能怕。”

她說得顛三倒四,但顏玉央卻是明白了。

她是裴家四郎,有萬般重任在身,背負著太多活人死人的期待,她不允許有任何軟弱,任何退縮,連生死都應置之度外,又怎能怕小小的一碗苦藥呢?久而久之,怕是自欺欺人到自己都信了。

他不禁長歎了一聲,低聲輕吻了一下她的發頂:

“你不必吃苦藥。”

“那就好。”她很是鬆了一口氣。

“但你若是想要治好病,需得離開寨子,離開南疆,到外麵去,希望渺茫,卻也不是沒有。”

她聽得似懂非懂:“那你會在我身邊嗎?”

“我會。”他頓了頓,“但屆時恐怕你不會再願意我留在你身邊了。”

“那就算了吧。”她搖了搖頭,她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了。

“隻是,你若不治,便隻有十年時間。”

她抬頭問道:“十年之後呢?”

“十年之後——”

他低頭,一字一頓如同海誓山盟般鄭重道,

“我陪你一同去月亮上,見我們的爹娘。”

四目相對,他們在對方眼中清晰的望見彼此的倒影,他心如懸旌,屏息等待著她的答案,仿佛是今生最後的審判。

好似過了一瞬間,又好似過了千萬年,日升月落,蒼海滄田,她眨了眨眼,鴉青濃密的眼睫如蝴蝶翅膀撥動心弦。

“好呀,我們一起去月亮上見爹娘!”她笑道。

如溺水之人尋到浮木,迷途路人見到綠洲,星子落滿長河,倦鳥終是歸巢,他於謊言和欺騙之中,得到了虛幻的美夢,短暫的救贖,哪怕是假的,這一次,她終是沒有再拋棄他。

他俯身緊緊擁抱住她,啞聲道:

“還記得那天我說,倘若我熬過第七夜,我們該如何嗎?”

“我們該如何?”

“我們成親吧。”

這一次,是你將花拋給了我,你將螢火蟲放在了我掌心,哪怕天崩地裂,我也不會再放手。

“好啊!”.

若依顏玉央之意,他與裴昀便該當晚成親,以免夜長夢多,左右二人既無高堂又無親友,婚禮不過是一個形式,當初在燕京世子府,合巹交杯,結發撒帳,洞房花燭,該做的不該做的,兩人早就統統做過了。

但阿娜依對此極力反對,據她所言,按照爻寨的習俗,八月乃是寡月,從月初至月尾都不宜嫁娶,否則便會家破人亡,幾百年來從沒有一對新人能幸免。凡在雙龍節上定親的男女,最快也要等待九月才能過門。

顏玉央思慮片刻,認可了這一提議。且不說寡月不寡月,就算配製化功散也委實需要時日,況且那楚先生所言未必全然可信,他也想趁這幾日觀察一番,化功是否當真是唯一的出路。

於是,二人的婚事便定在了九月初三。

爻寨以十月為歲首,整個九月都是年月,用來慶秋收,祭祖先,寨中人鬥牛鬥雞、跳蘆笙、打糯米粑,好不熱鬨,而一年中寨民婚嫁一般也集中於這個月,討個喜上加喜的彩頭。顏玉央與裴昀的婚事,乃是九月裡的頭一份,曆來隻有各家寨主才有這個資格,所以這樁婚禮須得阿娜依親自出麵,操辦得最隆重最歡鬨才成。

寨子裡從來沒有過這般時間緊迫,又這般一無所有的親事,好在阿娜依身為寨主經驗豐富,幾天內便找起了寨中十幾個巧手阿妹一同趕製嫁衣,但打銀飾已是來不及,阿娜依便又將自己當年嫁人時的全套妝麵取出清洗翻新,贈與裴昀。

“無銀無花不姑娘,有衣無銀不盛裝,阿妹嫁人,怎能沒有銀飾傍身?”阿娜依長眉一挑,嗔怪道,“你這沒屋沒田壞脾氣的後生啊,若是在我們寨子裡,管你生得多好相貌也沒人稀罕,也就是傻乎乎的阿英肯嫁吧。”

對此顏玉央無話可說,最初他來南疆不過是走投無路,至白龍寨相識阿娜依也不過是一場錢貨兩訖的交易,到今日她為二人這般儘心儘力,他不禁生出三分感激之情,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然而這份複雜心情也沒持續多久,直到他從藥廬回房後發現本該在床上乖乖等他的人不翼而飛時,這感激也就隨之灰飛煙滅了。

“阿娘說了,寨子裡規矩,未婚夫妻成親前不能見麵!”

阿姿氣勢洶洶的擋在自己房門前,伸出雙臂攔著顏玉央。

“會如何?”

“會不吉利!”

顏玉央心中嗤笑一聲,他與她在一起,本就已是不忠不孝,人神共棄,天打雷劈,還怕什麼吉不吉利?

當即揚聲道:“阿英,出來!”

房門吱喲一聲打開,一個身影靈巧的從阿姿手臂下鑽了出來,撲到了顏玉央懷中,笑眯眯道:

“你怎麼才來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回家吧。”

“好!”

於是兩人相攜而去,隻留阿姿一個人在原地氣得跺腳。

“阿英你現在不乖了!真是的,我要告訴阿娘去!”.

二人回到小竹樓後,顏玉央遞給裴昀一方小盒子,裡麵裝滿了白白嫩嫩,香氣撲鼻的乳膏。

裴昀嗅了嗅,好奇道:“這是什麼?味道好熟悉。”

“羊脂百花膏。”

昔日北燕宮中禦用之藥,可祛疤消痕,愈合肌理,他替換了其中幾味藥,就地取材,煉製了一盒,功效應也有十之八九。

“把衣衫脫下來。”他低聲道。

裴昀不疑有他,順從照做,除去外衫,隻餘裹胸和褥褲,乖乖躺到了床上。

顏玉央坐在一旁,為她身上陳年舊疤塗藥。溫熱的掌心隔著冰涼的乳膏,在裸露的肌膚上反覆摩挲,逐漸生出曖昧的意味。裴昀起初隻覺得癢,躲來躲去笑個不停,後來卻覺得身體漸漸發熱,雙頰漸漸發燙,有一股難耐至極的酥麻之感漸漸遍布全身。

“還、還沒有塗完嗎?”

“誰叫你不愛惜身子,落下這麼多舊傷。”

她目露迷茫道:“都是怎麼傷的?我怎麼不記得了?”

“好,我來告訴你。”

他的指尖劃過她的琵琶骨:

“這裡,曾被人用鐵鏈穿過。”

向下劃過肩胛:

“這裡,曾被人一箭射穿,箭頭卡在骨中,我用口為你咬出來的。”

指尖一路向下,挑開了她背上的係帶,胸前最後的遮擋頓時滑落而下,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可他的手指還在繼續遊移,劃過胸腹:

“這裡,曾被一掌重擊。”

劃過膝蓋:

“這裡,曾因寧死不跪而傷痕累累。”

最後,他的手掌蓋上她的胸口:

“這裡,曾折斷兩根,又被接起。”

拇指輕輕摩挲著那顆不為人知的朱砂痣,他低聲道:“是我為你接得骨,就是這般姿勢,就是這般情形,你還記得嗎?”

她搖了搖頭,隻覺整個身子都滾燙得要燒起來一般,有陌生的□□從喉嚨間湧到唇齒間,她一邊咬唇阻止著那聲音的溢出,一邊勉強開口道:

“那你的呢?”

那你的傷都在哪裡?

顏玉央聞言一頓,他沒有回答,隻是緩緩將自己的衣衫解開,褪下,露出□□勁瘦的胸膛。

裴昀本能覺得羞赧,偏過頭去,隻露出青絲間通紅的耳尖,下一瞬便有一具熾熱的軀體覆了上來,肌膚相貼,坦誠相見,再無絲毫隔閡。

她的手被他拉過,貼在了他的左胸,掌下撲通撲通而跳的,是他一整顆鮮活的心。

“這裡。”他啞聲道,“都在這裡。”

她不禁呼吸一滯,隻覺一顆心酸得縮緊,卻又甜得發脹,悲喜交織,竟有落淚的衝動,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麵前之人,再也不想放手。

南疆的夜啊,沒有紛飛大雪,沒有枝頭紅梅,有的隻是這紅綃帳軟下糾纏的一雙癡兒女。汗水從每個毛孔中流淌而出,破碎的呻/吟自喉嚨間傾泄,每一寸相貼的肌膚都那樣潮濕,那樣溫熱,他與她墮落成魔,他與她羽化登仙。

“你是誰?”

“我是阿英”  “記住,記住你是阿英。”

裴昀是大宋的,是裴家的,是武威侯府的,但阿英永遠隻屬於顏玉央一個人。

第164章 第五十八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芙蓉帳暖,連君王都不願早朝,更何況是旁人。一大清早,顏玉央被人強行從溫香軟玉滿懷的床上催起來時,臉色陰沉得簡直能擰出水來。

“你最好當真有緊要之事。”

阿娜依顧不上他的怒火,沉聲道:

“我派去赤龍寨的心腹回來了。”

顏玉央一頓,正色道:

“如何?”

“什麼也沒找到,刀二刀三折了,刀七受了重傷,昨晚半夜拚死回來報信,而後便昏死過去,至今未醒。”

阿娜依臉色甚為難看,刀家三兄弟是她一手培養的心腹,為人機警,毒術了得,這些年外出走商還是打探情報從沒出過差錯,這次卻都栽在了赤龍寨手中。

“他們按照你所說,查了那幾個可能藏人的地方,十三溪水簾洞、龍神台、祖墳山。前兩處都沒有異常,唯獨最後祖墳山,平素人來人往上山祭拜,但現下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布滿了各種機關陷阱毒物,讓人根本無法靠近。刀二刀三死於噬人蛛,而刀七被鑽心蟻所咬,迫不得已自斷一臂,這才保住了命。”

“祖墳山之前還不是這般,”顏玉央沉吟道,“看來就算那楊家九公子未藏在這裡,此處也必有不可告人之秘,赤龍寨要有大動作了。”

阿娜依焦急道:“現在怎麼辦?”

“直接將此事告知楊家吧,隻一口咬定九公子被赤龍寨所擄,就藏在祖墳山裡,讓楊家去捅破赤龍寨的秘密。這段時日叫百花寨派人去寸心花海日夜巡邏,謹防赤龍寨偷襲。”

阿娜依遲疑:“可楊家如何會信?”

顏玉央沉默片刻,轉身出了門,片刻後回來之時,手中多了一把長劍。

此劍不是旁物,正是裴昀隨身佩劍斬鯤。

“將其交給楊家,而剩下的,便要看那楊大公子是否似你所說,還有三分真心了。”.

顏玉央回房之時,裴昀還窩在床上酣睡,她幾乎把自己整個人都埋在了被子裡,哪怕熱得滿頭大汗也不肯露頭。

他不禁覺得好笑,坐在床邊,掀開被子,將她挖了出來,撥開她鬢邊汗濕的長發,露出光潔的額頭與臉頰。

她人還在夢中,隻覺臉上很癢,喉間含糊的唔了一聲,揮手打開了他的手,翻過了身子。肩頭的被子因此而滑落而下,露出一片春光,那白皙的脖頸上滿是深深淺淺的印子,沿鎖骨蔓延而下,及至胸口,還有再往下看不見的私密之處。

昨夜他明明為她塗抹傷藥,為她祛除陳年舊傷,轉頭卻又親手在她身上留下了這些印痕,何等言不由衷,何等自相矛盾。

此時此刻,他看見這些痕跡,昨晚的極致歡愉又曆曆在目,他不禁心頭一熱,丹田躁動,無法克製的再次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手掌也隨之探入被中,在那柔軟豐腴與纖細腰肢上溫柔的撫弄。

昔日他尚且修煉清靜無為功,克製七情六欲之時,都抵擋不住哪怕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的無心誘惑,而今她這般毫無防備,玉體橫陳在麵前,情欲更是如排山倒海般,一發不可收拾。

裴昀昨晚被折騰得狠了,本就極晚才沉沉睡去,如今大早上又被平白親醒,費力睜開眼,模模糊糊看見近在咫尺之人,微啞的嗓音中幾乎帶了哭腔:

“乾嘛還我被子,好困啊”

他悶聲笑了一下,不再欺負她,卻也沒放過她,上床將她抱在了懷裡,用被子將兩個人嚴密的包裹成繭,仿佛要就此冬眠,直到春暖花開才破繭成蝶一般。

“身子疼嗎?”

“有一點點”她迷迷糊糊道。

“若是有傷,我們可以繼續上藥。”他在她耳邊低聲道。

“不要!”她再也不要上藥了!

他又笑了起來。

兩人安靜相擁了片刻,他又開口道:

“成親之後,我們便不能再住在這裡了。”他頓了頓,“我們自己蓋一間竹樓好不好?你想住在哪裡?”

她有些迷惑:“不能在和阿娜依姨姨和阿姿住在一起了嗎?可我很喜歡她們啊”

“你若喜歡,可以經常來看她們。”

“唔,那在後山清水溪邊?之前阿姿還要在那裡蓋一間樹屋呢,說是夏天晚上特彆涼快。”她人精神了幾分,來了興致,“或者去大爻山?那裡溫泉泡起來好舒服,就是不能泡太久,手腳會發皺,但是那裡離寨子太遠了”

“不著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們還有時間,沒有一輩子那樣漫長得看不到儘頭,但是卻也足夠他們廝守了。

她又興致勃勃的數出好幾個地方,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你會蓋竹樓嗎?”

他慢條斯理道:“我記得,當初說會結廬那人可是你。”

她困惑:“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記得了?”

“你還說,你會釀酒,會醫術,會風水堪輿,會五行八卦,就算在深山野穀,與世隔絕,生活下去也不成問題。”

她大驚:“真的嗎?可是我現在都忘記了,這該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呢?你這就這樣把我騙了來,結果自己什麼都忘了。”他揶揄道,“我隻好受累一點,一切從頭學起了。”

“那你好辛苦啊。”她很愧疚,“我也和你一起學。”

“你不需要。”他親了親她的額頭,再次道,“阿英,你什麼也不需要。”

你不需要再出生入死,不需要再赴湯蹈火,有我在你身邊,你不需要再拿劍

快活歡愉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便到了婚禮前一夜。

這夜阿姿好說歹說終是把裴昀連哄帶騙帶到了自己那棟小樓,真是的,哪有成親頭一晚新娘新郎還住在一起的?這樣像什麼話?

按照習俗,婚前一晚,新娘子要和小姐妹們唱上一晚上哭嫁歌,為父母養育之恩,為兄弟姐妹之情,為彆離娘家嫁做人婦而傷感。據說今夜不在娘家將眼淚流儘的新娘子,嫁人之後會在婆家哭一輩子。

可裴昀彆說不會唱哭嫁歌了,一直折騰到天濛濛亮,她連一滴淚都沒擠出來。

“啊啊啊——你們兩個,沒有稱金銀,沒有戴花酒,沒有酸鯉魚提親也就罷了,怎麼連哭嫁都哭不出來?我送嫁了整整六個要好的小姐妹,從來沒見過這麼簡陋婚事這麼不上心的新人!”阿姿氣急敗壞道。

“成親不是喜事嘛,為什麼要哭啊?既然知道是傷心的親事,為什麼還要結?”裴昀揉著眼睛,打了一個哈欠,勉強擠出了幾滴眼淚,歪倒在被子上,含糊道:“這回我可以睡覺了吧”

“不行!”阿姿一把將她從床上薅了起來,“天亮了,該梳洗打扮了!一會兒新郎要來接親了!”

“成親好麻煩啊,我再也不要成了!”

裴昀坐在小竹凳上困得頭一點一點的,任由阿姿將她擺弄,直到開臉修眉之時,她被痛得一聲尖叫,瞬間清醒了。

阿姿手拿棉線,嘿嘿笑道:“我可是送嫁過六個阿妹了,手法不錯吧。”

裴昀用力揉著臉頰,不解道:“好疼,成親為什麼要這麼折磨人。”

“誒呀呀,不要再問為什麼了,寨子裡的規矩就是規矩了!”

阿姿拍掉了裴昀的手,繼續給她修眉,片刻後將她原本英氣十足的眉毛修扯得又彎又細,看起來秀氣溫婉不少。

“怎麼樣?”

裴昀依阿姿的示意看向銅鏡,她很少照鏡,這似乎還是第一次認真看向鏡子裡的自己,她呆愣了片刻,伸手撫上自己額角那處黥麵,喃喃道:

“這是什麼”

“這不就是刺青,”阿姿不甚在意道,“寨子裡好多人都有,我阿弟也有。”

與漢地將刺麵當做刑罰不同,南疆自古便有刺青的習俗,以此在山林中偽裝狩獵,威嚇野獸。

“不過我還一直想問,你刺的是什麼?什麼不殺,什麼刺配,字都擠在一起了,一點也不好看,改天我帶你去找寨子裡最厲害的紋匠,讓他給你刺個更好看的!”

裴昀不語,隻定定望著鏡中的自己,不期然很多畫麵湧入腦海,待想要看清時卻又統統破碎成片,如砂礫在指縫溜走,不留痕跡。

忽然間,樓下傳來敲門聲,阿姿納罕:

“這麼早是誰啊?難道是阿娘?阿英你先坐,我去開門,新娘子不能見人!”

說著出了房門,登登登跑下樓。

裴昀正在發愣間,忽聽有人喚她,她轉過頭來,發現竟然有人攀在一樓的竹棚上,直接站在了二樓窗外正看向自己。這人一身錦衣華冠,滿麵皺紋,乍一看是尋常老嫗,眉梢眼角卻仍是少女神情,不是阿笑還是哪個。

“你要成親了是嗎?”她幽幽問道。

“是啊!”裴昀來到窗邊,含笑道,“你是來喝我的喜酒嗎?”

“真好啊”

阿笑目光掃過房內搭在衣架上精美的刺繡嫁衣,和鋪了滿床的繁複銀飾,眼中流露閃過一絲豔羨之色。

“臭書呆的情況很危險,一刻也離不開人,我隻來看一下,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

“你能把耳環送給我嗎?”

爻寨有習俗,新娘子婚禮後要將一隻銀耳環送給最要好的未嫁小姐妹,祝福她也能快快找到情阿郎成親。

“可我沒有耳環。”裴昀為難道,她沒有耳洞,故而阿娜依也沒給她預備耳環。

眼見阿笑麵上泛起失望之色,她急忙道:“但我有銀簪,我送你一根銀簪好不好?”

說著她轉身在那一大堆銀飾中挑了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朵頂花,跑回來塞到了阿笑的手裡:

“送給你,祝你也快快和你的情阿郎成親!”

阿笑握著手裡的這朵銀花簪,臉上堆積的皺紋顫了顫,似乎像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片刻後她輕聲道:

“謝謝,願你和世子哥哥能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我們一定會的啊!”裴昀笑眯眯道。

門外傳來登登登上樓的腳步聲,阿笑也沒有道彆,就這樣一言不發跳下竹棚,匆匆離開了。

與此同時,阿姿推門而入抱怨道:

“不知是誰,一大早來敲門,連個人影也不見,我找了好大一圈,隻找到了這封信——賀新婚大喜,阿英,這是寫給你的。”

裴昀接過那紅彤彤的信封,拆開一看,隻見信上沒稱呼沒署名,隻用飄逸瀟灑的字跡寫了一段晦澀難懂的經文。

“大道無情,生育天地,大道無欲,運行日月,大道無為,長養萬物”

裴昀默默讀著信上經文,越瞧越是不明所以,越看越是一頭霧水。可她總覺得近了,離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答案都越來越近,她隻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啊啊啊!頂花怎麼少了一隻?丟到哪裡去了?阿娘一定會殺了我的!阿英你先彆發呆了,來跟我找簪花!”

仿如站萬丈懸崖之邊被人一把拉回,裴昀渾身打了個冷顫,恍然驚醒,隨意把信揣在懷中,心虛道:

“找不到就算了,我們快點上妝吧,你不是說來不及了嗎?”

“對對對,先上妝先上妝!不對,先穿衣再上妝!”

阿姿急急忙忙取下嫁衣,向阿英走了過來。

第165章 第五十九章

爻寨娶親這天喚作插花日,通常是極為熱鬨的,十八寨男女老少盛裝出席,新郎家的迎親隊伍抬著花轎,一路吹吹打打,歡歌笑語,鞭炮震天,走村過寨去新娘家迎親。而新娘家一般要有親友攔門,雙方禮郎禮娘互唱攔門歌,一問一答,一唱一和,鬥一鬥口才,惹得賓客親友得趣大笑才罷休。

但因著顏玉央與裴昀是在阿娜依家自娶自嫁,因此諸如攔門,辭行等禮數皆省了,迎親隊伍直接用花轎抬起新娘,繞寨逛上一大圈,向穀場而去。

許多小孩子圍繞著送親的隊伍唱歌打趣,他們笑著鬨著,不停的討彩頭,討喜糖,向新人們身上扔彩紙碎片。

顏玉央身下所騎了一匹渾身玄黑的小毛驢,驢兒被刷洗得油光水滑,身綁大花紅綢,驕傲的揚起頭顱,一顛一顛的馱著新人。

他回頭望去,隻見身後相隔不遠,便是他那坐在竹轎上的新娘,裴昀今日一身華美嫁衣,繡花精致,從頭到腳都戴滿了繁複的銀飾,銀項圈、銀胸牌、銀手鐲、銀腰帶,頭上更是頂了一頂高高的銀角帽,諸般奢華飾物,非但沒將她淹沒,反而更襯得她整個人明豔無雙,雍容端莊。

她見他回頭,於是開心的揮手示意,眼見她明媚的笑容與清澈的目光,這一時一刻,顏玉央心中從未過的輕盈與快活。

及至穀場,寬敞的空地上早已大擺宴席,十裡八寨的老少爺們皆彙聚於此,一見新人到場,人群中頓時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便在滿座賓客見證之下,顏玉央與裴昀行禮。

一拜天地,謝天降祥瑞,願天長地久,盼福壽安康。

二拜高堂,感生時恩節,念在天之靈,願來世相報。

夫妻對拜,三生結連理,惟願情不移,生死相與共。

禮成!

顏玉央與裴昀同時抬頭,望向彼此,四目相接,眼中說不出的燦爛歡喜。

此日此夜,此時此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他與她海枯石爛,白頭偕老,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按照寨中的習俗,接下來二人便挨桌向賓客敬酒,無論老的少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舉杯碰盞,照麵便喝。顏玉央一手端著酒碗,一手牽著裴昀的手,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下肚,醉意越發濃重,可心中喜悅卻是越發高漲。

他終於明白,俗事間婚喪嫁娶的意義,終於明白,為何阿娜依執著於讓二人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人生至喜莫過於此,倘若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就算叫他頃刻死去,也心甘情願。

歡慶從白天一直持續到下午,晚上點起篝火,更加熱鬨。

“寨主,楊家的人到了!”

但見一隊人從穀場外而來,逕直走到喜宴中,為首之人是個三十幾許的漢人男子,一身戎裝,劍眉星目,器宇軒昂,正是播州楊家主楊直長子楊邦忠。

阿娜依一見此人,頓時心花怒放,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嗔怪的語氣中暗含三分親昵:

“大公子怎地來吃喜酒也遲到?好在我特意為你們留了一挑最醇香的甜米酒,今晚大家務必不醉不歸!”

四下賓客也跟著起哄:

“對,不醉不歸!”

“要罰楊大公子也唱敬酒歌才好!”

裴昀見陌生的新客人到場,剛想上前認識,卻被顏玉央拉著手臂摟到懷中,不讓來人看見她的臉。

“為什麼不讓我去?”她仰頭不解道。

顏玉央笑了笑,輕描淡寫道:“那是阿娜依的客人,讓她來招呼。”

而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楊邦忠卻麵沉如水,他定定望向阿娜依,緩緩道:

“龍寨主,我今日來此不是為吃酒的。”

阿娜依餘光一掃,這才注意到他們這一行人都是佩刀而來,笑容不禁慢慢淡去,

“那不知大公子來此所為何事?”

“舍弟邦鈺的下落昨夜已經尋到。”

阿娜依一愣,不知他為何在大庭廣眾談論此事,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

“可是在赤龍寨祖墳山尋到的?我們借一步說話。”

說著便想將他帶走,而楊邦忠卻巋然不動,兀自開口道:

“不,舍弟是自己回到楊家的。他現今身中奇毒,昏迷不醒,且臨昏倒之前,親口所說,他是被你龍娜依所擄,這段時日一直被囚禁在白龍寨中,你下毒意圖殺人滅口,他幾經波折這才逃出生天!”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胡說八道!”阿娜依花容失色,“我從不曾囚禁過九公子,亦從不曾對他下毒?此中定有誤會!”

“舍弟之話,家父與我及楊家眾人親耳所聽,還能有什麼誤會?難不成是我九弟誣陷於你?他有何理由這樣做?”

“那我又有何目的毒害你九弟?!”

“龍寨主,事到如今你還想再抵賴嗎?”楊邦忠痛心疾首的看向阿娜依,沉聲道,“去年蒙薑之事處處透露蹊蹺,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挑撥赤龍寨與楊家一般,前段時間開棺驗屍,發現那蒙薑根本不是於成家主掌下經脈儘斷而死,而是中了你白龍寨的毒。家父早已懷疑你是罪魁禍首,卻被我阻攔,今次讓你尋回舍弟,便是給你最後的機會,誰料到你仍是不肯罷休!黔江水岸有寸心花海相隔,赤龍寨之人又如何能過江劫人?你道舍弟被藏在哪裡不好,偏偏要說在那赤龍寨祖墳山,是否便想趁此機會再次挑起我楊家與赤龍寨紛爭,借楊家之手,為你白龍寨報仇?”

麵對楊邦忠的連聲質問,阿娜依並不反駁,她隻一字一頓道:“我沒做過,你知道,我不會因一己私仇拿整個水西十八寨冒險。我可以對白龍神立誓,我龍娜依從來沒有做過這等事,這樣你可否信任我?”

“不是我不信你,隻是鐵證如山已擺在眼前。”楊邦忠歎了口氣,放低聲音道,“娜依,和我回播州吧,我會在父親麵前為你求情的。”

“你要抓我去播州大牢,讓各寨首公審我?”阿娜依怒道,“楊邦忠,你怎敢這麼對我?”

“不是我要如此對你。”楊邦忠肅容道:“當年南疆眾寨首歃血為盟,約定互不相犯,若有違者由楊家出麵主持公道,規矩就是規矩,誰也不能例外。”

“放屁!少提當年的歃血為盟,是你楊家壞了規矩在先!七家族寨,五家銅印都叫你們收了回去,現下是輪到我白龍寨了嗎?想要抓我出寨,先問問我水西十八寨的子民答不答應!”阿娜依冷笑道,“各寨首聽令!”

“有——”

穀場氣氛隨著二人的對話急轉直下,歡歌笑語的喜宴早已變得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眼下阿娜依一聲令下,分散在穀場各地的十七寨首一同起身,隻等再一聲號令,便吩咐各寨壯丁動手。

楊邦忠麵上毫無懼色,手握腰間長刀刀柄,朗聲道:

“龍寨主,我不想與你白龍寨動手,但我既然已親自來此,便不會空手而回。現下楊家子弟兵三千人馬已將你白龍寨重重包圍,若真開打,我敢保證你水西爻寨也討不到半點好!”

阿娜依聞言臉色微變,爻寨固然人人會毒,但楊家久居南疆又豈無防身之法,且楊家子弟兵訓練有素,忠勇無雙,隻可戰死不可戰敗,赤手空拳的寨民豈是他們的對手?三千人,足夠和十八寨萬餘壯丁拚個魚死網破了。

便在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一人冷喝道:

“你們兩個,統統給我閉嘴!”

楊邦鈺和阿娜依回首望去,隻見那一襲喜服豐神俊貌的新郎,伸手將自己的新娘護在身後,滿麵寒霜看向二人。

“雙龍寨千年淵源,白龍寨之毒,赤龍寨未必沒有,旁人也未必不會。九公子即便親口所言,也未必可信,或中迷心異術,或有人易容假冒,昏迷之前神誌不清之話豈能不問青紅皂白便當真?寸心花海活人不可穿越,死人卻無礙,蒙薑炮製屍偶之事大公子已全然忘記了嗎?赤龍寨祖墳山確有古怪,刀七便是活生生的人證可問,待楊大公子親自帶人前去赤龍寨探查一番再來興師問罪不遲!”

他三言兩語將楊邦忠的質疑全部反駁,而後冷冰冰一字一頓道:

“今日乃吾與吾妻大喜之日,楊大公子若想留下來喝杯喜酒,我自然歡迎,龍寨主一儘地主之誼,我亦十分感激。但兩位若再因私人恩怨,糾結什麼信與不信,做與沒做,叫兩家兵丁寨民動手,毀了我夫妻二人喜宴,休怪我手下無情!”

此人不過是這爻寨中一個成親的尋常後生,可那話中的凜然殺氣,叫在場眾人都不禁靜默了一瞬,一時間誰也不敢出聲。

楊邦忠細思其言,亦覺有理,此中迷霧重重,不可輕舉妄動。阿娜依被他這一喝,卻也幡然醒悟,事情還有轉機餘地,莫因一時意氣而鑄下大錯,當下不卑不亢開口道:

“新人為大,喜宴見血不詳,有事容後再說。”

楊邦忠臉色難看,卻到底鬆開了握住刀柄的手,他重重看了一眼顏玉央,意味深長對阿娜依道:

“白龍寨何時出了這樣一個人物,還勞得龍寨主親自為其主婚?”

阿娜依冷笑了一聲:

“白龍寨現下還是我龍家的寨子,不必事事向楊家稟報。今日白龍寨不歡迎外人,楊大公子請回罷。”

“好,我再給你三天時間,明日我會派人去赤龍寨詢問祖墳山一事,而三日之後,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楊邦忠目光複雜的看向阿娜依:“娜依,你不要讓我失望。”

而後不等她再開口,便帶著手下轉身離去。

阿娜依愣怔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心頭苦澀難言,他果真對自己並非無情,卻也果真隻有三分罷了。

誰料這一行人還沒走出穀場,穀場外突然跑來三人,準確說是兩個楊家士兵架著一個爻寨寨民,那人傷痕累累鮮血已將身子染紅了大半,氣若遊絲喚道:

“寨主龍寨主”

“花離!”

阿娜一眼認出此人正是被派去巡視寸心花海的百花寨寨民,不禁大驚道:

“發生了何事?”

“有屍偶,毒蟲很多快跑”

見他已是說話吃力,一旁的楊家士兵飛快替他將話說完:

“稟大公子,赤龍寨方向有人驅使了大批屍偶,成百上千,見人即殺,攻擊力極強。屍偶過江開路,毀了寸心花海,而後鋪天蓋地的毒蟲緊隨其後,有地上爬的,還有天上飛的,正向白龍寨外攻來,我等將士正以火攻抵抗,但也撐不了太久,請大公子速回軍中坐鎮!”

話音落下,全場嘩然,阿娜依失聲叫道:“萬蟲大陣!這是禁術!赤龍寨這是想同歸於儘嗎?!”

此事亦大出楊邦忠所料,他震驚一瞬,很快鎮定了下來,而後他迅速對阿娜依道:

“我帶將士前去阻攔,你速速組織十八寨的寨民向西撤退,撤到大爻山裡,毒蟲不敢過辟邪泉。”

說罷他就要動身,卻被阿娜依一把拽住。

“你現在是要讓楊家軍來保護我爻寨的子民嗎?對付屍蠱毒蟲,用得著你們嗎?”

她揚聲道:“十八寨寨主聽令,雷神寨、清風寨兩寨留下護送老幼婦孺向大爻山撤退,其餘寨中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帶齊砍刀毒針,整隊出寨支援楊家軍,不能叫那些水東臭蟲再像二十五年前一樣欺負到我水東爻寨的頭上!”

“得令!”

在場眾人高聲應和,喊聲震天。

南疆地界本就蠻夷未開,民風彪悍,水東水西有血債在身,寨民們同仇敵愾,一個退縮的都沒有。也虧得今日這場喜宴,叫十八寨寨主與大部分寨民都聚集於此,此時一聲令下,男女老少當即迅速行動了起來。

“娜依!”

楊邦忠想對阿娜依說些什麼,可後者理也不理他,逕自走到顏玉央和裴昀的麵前,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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