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場喜宴,終究是毀了,也是該著你二人磨難重重。”
裴昀不知所措的看向顏玉央,顏玉央摟緊了懷中之人,雖麵色陰沉,卻也到底沒有說彆的,隻沉聲道:
“需要我做什麼?”
阿娜依有些意外,嫣然一笑道:“彆以為你做的那些手腳抵得上雙龍寨百年之仇。你們是外人,不必卷進這場紛爭,跟著眾人撤去大爻山吧。”
而後她示意身旁的一雙兒女過來。
南豐自從上次闖禍誤傷裴昀後,又被罰了二十藤鞭,又被發配到了表舅家,如今又剛剛能下地,滿腔悲憤正無處發泄,此時撞見了這種事關爻寨興亡的大事,當即大聲道:
“阿娘,我還差兩個月就滿十六了,身為寨主之子必須以身作則,我不撤離,我要和大家一起戰鬥!”
說著不等阿娜依反應,一溜煙的躲到了楊邦忠的身後,探出頭來道:
“楊叔叔也答應的,對不對?”
阿娜依狠狠瞪了南豐一眼,沒有反對,隻拉過阿姿叮囑道:
“跟緊玉公子和阿英,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
阿姿無措的點了點頭,然後便聽阿娘趁俯身抱她之際,在她耳邊輕聲道:
“大爻山中白龍洞,洞裡供奉著白龍王神像後藏著一個油布包,你拿好,若是阿娘有不測今後你便是白龍寨寨主!去吧!”
第166章 第六十章
以精深內力催動,蠱笛斷魂可傳音數十裡,笛聲所至,蛇蟲鼠蟻五毒之物皆為所控,聽其號令排兵布陣,所過之處赤地千裡,枯骨遍野,如此是為萬蟲大陣。
水西爻擅毒,水東爻擅蠱,千百年來流傳下的秘術不知有多少,然有些毒蠱威力太甚,一旦施用,動輒血流成河,亡族滅種,因此被列為禁術,若有人擅自施用,必會遭受全部族人群起而攻之。譬如閻王令,譬如萬蟲陣,這是雙龍寨之間的默契,哪怕當年鬥得你死我活之時,也無人打破。
而今,赤龍寨卻悍然違背祖訓,用禁術來對付白龍寨,此舉簡直喪心病狂。
楊家軍與水西十六寨男丁皆在前方使勁渾身解數對抗屍偶大群與萬蟲陣,而後方撤退之路也並不輕鬆,沿途不斷有被笛聲所控突然發狂襲來的毒蟲,甚至蛇窟中成百上千的毒蛇亦失控湧出了密林,向目之所及的活人發起了攻擊。
雷神寨、清風寨兩寨寨主指揮幾百名青壯灑雄黃酒開路,以火攻、飛針、毒煙、驅蟲散掩護,不斷擊退發瘋的毒蟲毒蛇,掩護著眾人逃跑。
一路上不斷有人被毒蟲所咬,而一旦停下腳步倒在地上就會被蜂擁而上的毒蟲吞噬,場麵極其恐怖。 待終於逃到了大爻山,所有人進山躲避,毒蟲一時畏懼辟邪泉之效在山腳徘徊不前,但隨著更多的毒蟲聚集,蟲群越來越躁動,隻怕終究會衝過辟邪泉繼續向前。畢竟辟邪泉功效已今非昔比,方才沐浴過泉水的寨民也沒能幸免於難。
兩寨寨主隻好讓老幼婦孺繼續上山,到山腰處大大小小的石洞中躲避,二人率大部分青壯一同在山腳築起防線,以防毒蟲暴動突襲。
顏裴二人跟隨人群上山,顏玉央本想去神使洞尋龍阿笑,她與赤龍寨關係匪淺,眼下興許會有應對之策,但身邊裴昀卻突然叫了一聲:
“阿姿不見了!”
方才她還拉著她的手呢,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顏玉央略一沉吟便道:“她應是去了白龍洞。”
他內力精深,耳力非凡,在穀場時,阿娜依對阿姿說之話,他都聽見了。
裴昀焦急道:“我們快去找她吧,現在到處都這麼危險,我們不能叫她出事!”
眼下雖是前狼後虎,危急關頭,可聽她一口一個“我們”,顏玉央心中仍是說不出的柔軟。
是了,她與他已經成親了,自此夫妻同心,二位一體。
於是他理所當然的應許了新婚妻子的第一個要求:
“好。”
二人離開人群大流,向另一處山峰所在的白龍洞而去。
辟邪泉方圓幾裡鳥獸蟲蟻絕跡,山林寂靜一片,隻有風吹拂過樹葉草木的沙沙聲。
及至白龍洞,離遠便見洞口站著阿姿的熟悉身影,正低頭背對著他們不知在乾什麼。
裴昀心中一喜,小跑上前道:
“阿姿,你真的在這裡!你怎麼拋下我們自己離開了”
阿姿猛然扭過頭來,但見她雙目無神,麵容呆滯,如提線木偶一般,然而動作卻迅捷無比,揚手便是一把閃爍毒光的飛針射來。
“小心——”
顏玉央飛身上前將裴昀拉進懷中,揮袖一卷,毒針儘數拂去,他本是接連出掌擊向阿姿,最後關頭卻是臨時改了主意,變掌為指,直點其頸間大穴。
阿姿一聲不吭,昏倒在地,裴昀想上前查看,卻被顏玉央緊緊摟在懷中,不讓她動作。
“出來!”
顏玉央一錯不錯盯著白龍洞內,冷喝道。
幽深漆黑的洞口寂靜片刻,緩緩走出了一個形容古怪的老者,他原本一身白袍已臟汙得辨不清原貌,破爛之處露出的皮膚如被火燒一般焦黑赤紅,臉上的麵巾早已不翼而飛,露出一張蒼老可怖如骷髏一般的麵容,左半邊臉上甚至還布滿著被蟲蟻啃食過坑坑窪窪的痕跡,整個人如同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厲鬼,來人間索命。
唯有那一雙碧藍深邃的眼眸,仍是海天一色,晴空萬裡,引人沉淪。
“是你!你沒有死?”
顏玉央認出此人正是當初在黔江水岸追擊裴昀的西域老耄,他本以為此人早已葬身寸心花海,沒想到他竟然未死!
天目王陰戾一笑,全身每一塊骨肉都在抽搐抖動,他惡狠狠盯著顏玉央,啞聲開口咬牙切齒卻是對裴昀而道:
“你殺死我兄弟,又害得我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今日我非將你千刀萬剮,難解我心頭之恨!”
話音未落,電光火石間整個人便如鷹梟撲兔一般,直向顏玉央與裴昀攻來——
顏玉央不敢怠慢,將裴昀放在一旁,迅速回身還手。
天目王看不穿顏玉央的深淺,僅做試探之攻,但顏玉央卻是全力相抵,拚死反擊,招招皆是殺招。
天目王冷哼一聲,不再留手,直接和其正麵硬拚掌力,顏玉央的冰魄寒掌失了寒毒之效,威力大減,二人雙掌相接,他被逼得後退數步,儼然不敵。
可天目王卻是倏地大叫了一聲:
“為何你未中我咒法?”
原來剛才二人拚掌之際,他暗中催動迷心咒,打算神不知鬼不覺拿下這小子,誰料此人明明數次與他雙眼對視,卻完全沒中招。他自幼苦練這招拿手絕技,數十年來少有敗績,此時驟然失手,便叫他又驚又怒,又駭又疑。
顏玉央聞言一愣,還不等想出此中緣由,那被刺激到了的天目王便瘋了一般再攻上,右手成爪,抓向顏玉央麵門。顏玉央一驚之下,側身急避卻不料此乃虛晃一招,天目王左手緊隨右手而至,一把抓住他右臂,顏玉央骨肉一陣劇痛,竟已是被天目王生生扯下一片血肉,刹那間鮮血淋漓。
天目王哈哈大笑,便在這電光火石間,一把紅色粉末當頭向他灑來,顯然是毒粉,天目王迅速屏息,揮袖欲避,卻已是來不及,他隻覺右眼一涼又一熱,針紮一般的痛楚鋪天蓋地的襲來。
“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紅,再辨不清東西南北,一時摔倒在地,困獸一般瘋狂掙紮著,通身真氣外泄,飛沙走石,無人能近。
此人武功雖在李無方之下,卻絕不弱於雪嶺二佛,顏玉央尚且要顧念裴昀,一心二用,難以支撐,因此趁他不備,放毒偷襲。
趁他發狂之際,顏玉央一把撈起裴昀,拚儘全力縱身躍出十數丈,頭也不回的向大爻山之深奔去.
顏玉央與裴昀已在大爻山中奔命七日七夜了。
他那一把毒粉沒能將天目王毒死,隻毒瞎了他一隻眼,因此卻更激發了他的凶性。迷心咒乃是他看家本事,斷手斷腳無妨,但失去一目如廢他半生功力無異,現下他便是拚了這把老命不要,也要和二人同歸於儘。
不敢正麵硬拚,又未免禍及爻寨中人,顏玉央帶著裴昀一路向西而逃。大爻山橫亙於川蜀與南疆交界,綿延數百裡,山連山峰連峰,叢林茂密,地形崎嶇,荊棘毒藤橫生,沼澤瘴氣密布,二人在其中跌跌撞撞穿行,而那天目王陰魂不散追在身後,讓他們連一絲喘息的餘地都沒有。
第八天,從晨光熹微到日上中天,又奔襲了整整三個時辰後,二人來到了一處隱蔽的樹林,顏玉央躍上一棵茂密的高樹,將背上的裴昀放了下來,而後便一言不發靠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閉目調息,爭取儘快恢複體力。
樹上枝頭結著半紅半綠不知名的野果,裴昀伸手摘下了幾個,挑了最紅的一個在衣袖上蹭了蹭,咬了幾口,在嘴中用力嚼了數下,探身來到顏玉央身邊,雙唇覆上他的,將口中酸甜苦澀的果肉汁水喂到他口中。
那天目王咬得死緊,這些日子以來,二人不敢生火捕獵,無暇找水捉魚,隻能生吃野果野菜充饑。顏玉央全部力氣都用在背負她逃命之上,幾乎連合眼的時間都沒有。此時她將嚼爛的果泥以口渡來,他眼也不睜毫不猶豫的吞吃下肚,兩人唇舌糾纏,仿佛是將要乾涸的爛泥坑裡相濡以沫的兩尾魚。
裴昀又為他渡了幾口,他便不再接受,輕拍了她手臂示意她自己快吃,末了他輕輕吮了吮她的舌尖,不帶任何情欲,是憐惜,又是安撫。
這一路上他拚儘性命將她護周全,她不過麵頰稍沾塵土,丟失了頭上銀冠,其餘幾乎毫發無損,而他卻早已衣衫襤褸,遍體鱗傷,腿上被毒荊棘劃破之處結痂又撕裂,手臂上被天目王抓破的傷口也開始潰爛,原先那華美喜服早已碎得不成樣子,如破布一般堪堪掛在他身上。
裴昀依偎在他身邊,努力吞咽口中著酸不溜丟的野果,隻覺心中難以言喻的苦澀。
“那人其實,隻是想要我的命吧?”
她低低開口道。
她已不記得自己與那天目王有何前仇舊恨,但倘若他隻是要她的命,那麼不如便給他好了,何必要累得兩個人一起死呢?
“你隻要把我——”
話沒說完,她忽覺喉間一緊,被他掐住後頸整個人拽了起來,下一瞬,便對上了一雙紅若滴血的冰冷眼眸。
“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可知我都付出了什麼代價嗎?”
“我連殺父之仇、滅國之恨都不計較,我連天打雷劈、死後下十八層地獄都不在乎,天上地下,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你我在一起,神佛鬼仙都不行!我絕不會讓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老畜生毀掉這一切!”
“阿英,你這輩子隻能死在我手裡!”
他捏著她的後頸狠狠吻上了她的唇,與其說是吻,更不如說是撕咬,沒有半分纏綿,隻有生死絕境的無望掙紮,直至嘗到鮮血的滋味取代那野果的酸澀蔓延在彼此唇齒間。
她哭著,顫聲回應道:“好,我隻死在你手裡。”
“彆怕,英英彆怕。”他溫柔的舔舐著她流血的雙唇,啞聲道,“我和你一起死,我們永遠一起。”
無論生與死,他都絕不會再讓她離開。
這鮮血淋漓的諾言何等慘烈,何等動人,她隻覺一顆心痛極卻也快極,絕望之中萌生無窮無儘的力量,大敵當前又如何,生死關頭又如何?生亦何歡,死亦何懼?倘若僥幸脫險活下去自然是好,倘若不幸遇難,他們不過是提前去月亮上見他們的爹娘罷了。
最重要的是,這世上永遠有一個人,不會放開她的手,無論一天,十年,還是一生一世,無論她是什麼人什麼身份,成敗與否,永遠永遠不會拋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世間,那麼即便他與她頃刻死去又何妨?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她嫁了他,他娶了她,今生已是無憾了。
她這般悲傷又甜蜜的想。
第167章 第六十一章
嗷嗚——
寂靜山林之中突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一陣狂風大作,但見一隻皮毛橙黃、雙縱黑紋的吊睛白額虎從草叢中跳了出來,虎視眈眈瞪向樹上兩人,猝不及防縱身一躍狠狠的撲了過來。
這一躍力度十足,眼看前爪便要撲到二人足下,顏玉央伸手護住裴昀飛起一腳正中虎頭,後者慘叫一聲跌落在地。
若是平地之上,他這一腳足以將那大蟲踢得腦漿迸裂而亡,而此時身在樹上無處借力,那猛虎在樹下翻滾數圈,竟是踉踉蹌蹌又站了起來,怒吼一聲,前肢攀在樹乾向上而躥,意欲爬上樹來。
“老畜生沒追來,小畜生倒是敢犯上!”
顏玉央冷笑了一聲,一路追擊,他身上毒藥早已用儘,怕這虎嘯之聲再將人引來,遂縱身躍下樹枝,一掌拍了過去。
他雖武功高強,那大蟲畢竟也是山林霸王,豈能輕易伏誅,靈巧躲過這一擊,翻身摔了個跟頭,不罷休的再次向他撲來,一人一虎就此赤手空拳相搏。
眼見那猛虎張開血盆大口飛身一撲,顏玉央仰身下腰,一個鐵板橋任猛虎在他頭上撲過,隨即單掌翻身而起,足蹬一旁樹乾助力,又是旋風一腳,正中回身反撲的老虎腰腹,老虎嗷嗚一聲被踢飛出去,重重摔在一旁。
裴昀坐在樹上瞧得驚險不已,正要輕呼之際,猝然一片黑影遮天蔽日,她瞳孔皺縮,視線徑直撞進一隻碧藍色的眼眸中。
那隻眼眸在視野種無限放大,好似一塊絕世寶石,又好似一片蔚藍海水,她腦子一麻,就此墜入其中,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意識
顏玉央將那猛虎踹飛之後,回身發現那天目王不知何時已是追了上來,趁他搏虎之時悄無聲息的躥上了高樹。眼見裴昀已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登時目眥欲裂,縱身而起,運起十成功力一掌向其後心攻去。
天目王忽覺身後勁風襲來,那力道之剛猛叫他不敢硬挨,挾起裴昀跳下樹來,堪堪躲過了這一掌。
這一掌結結實實拍在了大樹之上,一人合圍之粗的樹乾一聲脆響,自正中而裂,摧枯拉朽一般轟然倒塌。
顏玉央正欲再出招而攻,卻見那天目王陰森一笑,乾枯的手指輕巧的捏著裴昀頸間,將整個身子躲在了她身後,且此時此刻的裴昀雙目無神,麵容呆滯,與那中了迷心咒的阿姿一模一樣。
“阿英!”
顏玉央的腳步頓時僵立在原地,他心中憤恨如火,冷聲道:
“放開她。”
七日過去,天目王中毒的那隻眼睛早已腐爛流膿,他用僅剩的那隻完好藍眸死死的盯著顏玉央,喉中傳出一連串乖戾陰桀的笑聲:
“你先自剜雙目,我再考慮放開她。”
他要的是兩人性命,此時顏玉央就算自剜雙目也絕不能將裴昀救下來,不過是進一步束手就擒罷了。他心念百轉,當即開口道:
“剜我雙目,你的那隻眼睛亦換不回來。你所中的乃是爻族密毒蝕骨散,此毒並非無藥可解,隻要及時敷用解藥,無論多重的創傷都可恢複如初。”
天目王本以為自己的右眼已是徹底毀掉,沒想到還能複原,這驚喜來得太過突然,讓他一時無法分辨他話中真假。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追殺早已讓他有些神誌不清,警惕大幅下降。
“你現下和我回到爻寨,我為你配製解藥,不出三個月藥到病除。”
“如今已過去了七天,所剩時日不多,若再耽擱,神仙也救不了你!”
趁那天目王驚疑不定之際,顏玉央突然發難,將掌中扣著的最後一枚毒針激射而出,隨即飛身上前欲奪回裴昀。豈料那天目王並未上當,冷笑一聲,順勢將手中裴昀向前一推。
“小子耍滑頭想玩,老夫就奉陪到底!”
裴昀被天目王操控,身不由己,竟是向顏玉央攻去,一招歲寒三掌直擊顏玉央胸口。顏玉央迫不得已收招避勢,不願與她交手,可那天目王隨即從側麵襲來,與裴昀一左一右兩廂夾擊。
頃刻間,所護之人轉頭便站到了敵對一方,經曆了這麼多波折,他二人居然還要你死我活,顏玉央恨極了此情此景,隻想儘快結束這一切。
可天目王卻不給他機會,他看準了顏玉央不舍對裴昀下死手,招招將他逼向裴昀,顏玉央以一敵二,左支右絀,咬牙堅持。
他折身避開裴昀的一掌,同時一招玄陰指直攻天目王腰間大穴,天目王嘿嘿一笑,竟是一把將裴昀拉倒身前抵擋,顏玉央一驚之下,迅速收手,裴昀對此無知無覺,隻是亦步亦趨為人所控,毫不留情痛下殺手,風馳電掣一掌,正中他腰腹。
顏玉央隻覺丹田劇痛,渾身真氣驟泄,出招的手慢了半拍,被天目王如鷹爪般的手猛然抓住。
天目王一握一扭,便隻聽卡嚓一聲脆響,將顏玉央右臂徑直折斷,隨後天目王橫腿一掃,正中膝蓋,他的兩膝頃刻間碎裂開來。
顏玉央一聲慘叫,整個人橫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右臂與雙腿撕心裂肺的痛直竄上大腦,疼得他幾乎想立即死去。
若非從小到大他受過太多傷病太多折磨,對與疼痛早已習以為常,此時驟然斷骨重傷至此,必定早已昏死過去不可,但他還不能,他還不能放棄!若是他放棄了,他的英英他的妻子又該怎麼辦?!
他死死咬牙逼自己保持清醒,抽搐著用僅剩的那隻完好的左臂勉強撐起上半身,冷冷的瞪向天目王。
這副猙獰的模樣,這陰冷的目光看得天目王也不禁渾身一凜,心生怯意,然而轉念一想,這小子已殘廢至此,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就為了這兩個乳臭未乾的小畜生,將自己兄弟四人害到這般地步,他心中恨意激生,不禁獰笑道:
“好好,你不舍得死,我便要讓你親眼看著我殺掉這小賤人。”
他鉗製住裴昀的脖頸,慢條斯理道:
“我要將她的屍身扔到樹林裡喂豺狼野狗,叫她死無葬身之地,哈哈哈哈——我要殺了她為我三個弟弟報仇!”
眼看大仇得報,他激動得仰天長笑,如癲如狂。
正忘形之時,忽聽一道冰冷沙啞的嗓音響起:
“你說過將她千刀萬剮,為何不作數?”
天目王的笑聲戛然而止,他不禁回過頭來,隻見顏玉央全身癱軟斜倚在一塊大石前,正嘲諷的看向自己,冷笑著一字一頓道:
“為何不將她千刀萬剮,剖心挖肝,讓她親眼看著身軀被百蟲所咬,被百鳥啄食,讓她痛足七天七夜再死去?為何如此便宜她?”
天目王聞言一怔,警惕的打量他:
“你又想玩什麼花樣?”
“我並非玩花樣,隻是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這樣輕鬆的殺了她,我不甘心。”
天目王嗤笑了一聲:
“你當我癡傻了不成,這一路上你拚死護著這小賤人,你二人明明是新婚夫婦,她如何是你仇人?不要再白費力氣了,今日你們兩個都要死!”
說著便伸出二指向裴昀雙眼插去——
“你可知我是何人?”
顏玉央凜然道,“我乃大燕國聖主顏泰臨之子顏玦,我大燕被南宋與蒙兀所滅,就是此人,滅我大燕,殺我親父,誅我顏氏滿門,逼得我堂堂皇儲落個國破家亡流落他鄉!我千辛萬苦才找到此人,騙她相嫁,就是為了伺機報仇,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臨死之際,能見她先死在眼前,我死而無憾,多謝前輩成全!” 長長的指甲已觸到了裴昀的眼睫,卻終究是停在了這一線之間。
天目王狐疑的看向顏玉央:
“你當真是燕國王子?”
他既效力於蒙兀帳下,對中原局勢多少了解三分,若此人所言非虛,那這小子與這小賤人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在這小子麵前殺了這小賤人,豈不是幫他報仇雪恨?此人毀他一目,他自然不能如他所願。
然而此人若是說謊呢?眼下這二人都已再無抵抗之力,終究要被他所殺,他如此費儘心機說謊又有何目的?
天目王隻覺越想越亂,想不出個所以然,頭昏腦漲之下大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誰,今日你們一個也彆想跑!好,既然大燕顏氏一族隻剩下你一人,我便讓她親手殺了你,然後我再殺了她!你們誰也不能如願!”
說罷便催動迷心咒,指使裴昀向顏玉央走去。
顏玉央眼睜睜看著裴昀被其操控著走到自己麵前,蹲下身來,伸掌成爪按在自己左胸,指尖已將胸口劃破,隻要再一用力,便能刺破胸膛將自己整顆心臟鮮血淋漓的挖出來。 可他毫無懼意,隻定定望著那雙近在咫尺的呆滯眼眸,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隻要他一死,同心生死蠱所致,她亦隨之而亡,他說過,他不會讓她死在旁人手裡。夫妻同心,生死與共,他們已跌跌撞撞的走過了這坎坷的一生,今日他們生同衾,死同穴
便在這最後一刻,他用儘全身力氣顫抖著伸出左手覆上了胸前的那隻手,依依不舍盯著她的臉,想要將她的樣子最後看儘眼底。
“英英彆怕,我們一起”
然而意料之中的劇痛並沒有襲來,抓在胸前的手驟然一頓,裴昀整個人僵直在了他身前,如木偶斷線,風箏脫手了一般,她垂頭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殺他?!”
天目王咆哮了一聲,疾步上前查看,他的迷心咒為何會突然失靈?幾十年來從沒有過這種情形!
“殺了他!快殺了他!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氣急之下,一掌拍向裴昀天靈蓋——
電光火石之間,那本該無知無覺神智全無之人猛然回身,與他出掌相對,一股極其強勁精深的內力猝不及防從掌心傳來,天目王隻覺心脈一震,大叫一聲,後退數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萬分驚恐的抬頭望了裴昀一眼,而後毫不猶豫的轉身而逃,轉眼消失在了密林中。
這一掌拚儘了裴昀全部功力,正麵對掌硬剛,雖將對方打成了重傷,她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再無追擊之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天目王就此逃走。
她踉蹌了一下,伸手擦去嘴角流出的血跡,緩緩轉過身來,無聲的望向癱軟在地的顏玉央。
此時此刻,她身著大紅嫁衣,通身精美銀飾,亦如七日之前大婚之時,然而那黑白分明的雙眸中卻是久違了的淡漠沉靜,一片清朗。
仿佛時光流轉,一切都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初遇的傍晚,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那個身騎白馬背負長劍,倔強而清冷的青衣姑娘,一出手便是驚豔四方。
隻不過彼時他還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大燕世子,兜兜轉轉這許多年,而今他從雲端跌落泥潭,竟連廢人都不算。
顏玉央癡癡望著眼前之人,驀然間想哭,卻又想笑。
他輕聲開口:
“你是裴昀,還是我的英英?”
第168章 第六十二章
裴昀隻覺自己沉睡在廣袤無垠的深海中,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
夢裡一切虛無,隻有鋪天蓋地的碧藍,如娘親的懷抱,讓人不舍得離開。漸漸地,她失去的五感,失去了知覺,失去了一切意識,就此長眠
驀然間,她感覺到了有什麼砰砰直跳的物什被掌心所覆蓋。
噗通—噗通—
那是一顆鮮活的心,傷痕累累卻依然頑強跳動的心,粉身碎骨也至死不渝的心。
阿英!英英!
是誰在喚她?
明明她已把七情六欲全部斬斷,明明她已將人生八苦統統遺忘,所有的遇見都不曾遇見,所有的經曆都不再經曆,為何還有人不願放開她的手?
阿英,阿英,從頭到尾,這世上也隻有一人會這樣喚她,這個從不曾存在過的名姓,隻因那一人才有了鮮活的意義。
我是阿英,阿英是我,但我隻是阿英嗎?
忽有黃鐘大呂,世外仙音,如雷貫耳: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淨,天地悉皆歸,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你這一生,苦多樂少,常失常痛,倘若能夠選擇,你是願意懵懂渾噩,無知無覺,還是願意清醒自持,不忘初心?你是想要逃避現實,自欺欺人,還是哪怕淒風冷雨,披荊斬棘,亦九死未悔,直麵嚴冬?
倘若能夠選擇
本就沒有選擇
我本是我
我永遠是我
我寧願是我
醍醐灌頂,石破天驚!
眼前無窮無儘的碧藍刹那間碎裂成片,天塌地陷,大潮褪去,過往回憶紛遝而至,她自永世沉眠中睜開了雙眼。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密林還是那密林。
她定定望向麵前那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癱軟在地之人,二人仿佛隔著千年生死輪回,百載愛恨情仇,四目相視。
是久彆重逢,亦是咫尺天涯。
他輕聲問道:
“你是裴昀,還是我的英英?”
她沒有回答,隻靜默望了他許久,啟唇輕聲問道:
“我的劍呢?”
顏玉央眼中最後一絲希冀的光就這樣黯淡了下去,他垂眸沉默半晌,低低道:
“送去楊家了。”
裴昀雖不知詳情,但也多少猜到了幾分前因後果,不由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查看他的傷勢。
他的右臂折了,斷骨自傷口處支出,看起來十分可怖,雙腿膝蓋儘碎,就算僥幸愈合日後也未必能再站起來了。但如此這般不過都是外傷,最重的一處還要數腰腹間挨的那掌,這掌正中丹田,若無意外,他的武功自此算是徹底廢了。
她不禁心口一窒,渾身如墜冰窖。
她起身向林中走去,片刻後回來之時,手中抱著一大把枯枝木條,放下木枝,她俯身將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外衫裡衣全部脫了下來,撕成一條一條的碎布條。
他腿上傷處太多,其中又有碎骨,接駁不易,她花費了大約半個時辰才勉強處理。右臂那處斷骨更重,她甚至有些不敢下手,躊躇半晌,她顫抖著雙手握住斷骨兩側,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一對!
尖銳的痛意直擊大腦,顏玉央悶哼一聲,昏死過去。
裴昀隨即用樹枝與布條將他的斷骨處一一固定綁緊,做完這一切後她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向後一倒,癱坐在地。
抬起眼來,隻見顏玉央雙目緊閉,臉色灰敗不堪,除去鼻端微弱到幾不可查的起伏,整個人仿佛已經就此死去了一般。
她忍不住抬手為他擦去額頭濕漉漉的冷汗,撫平鬢邊的亂發,指尖頓了頓,而後輕之又輕的摸上了他的臉頰。
如今無醫無藥,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卻不知他能不能撐過這一劫。
望著著他不自覺緊皺的眉心,她心中悵然一歎。
她將身上的銀飾小心翼翼一件件摘下,發簪、頂花、排梳、項圈、手鐲,又脫下嫁衣外衫將其仔細包裹好。
而後她升起一堆篝火,將一旁草叢中那隻被踢得五臟六腑儘碎的大蟲拖到了火邊,用磨利的石片將其開膛破肚。
天目王被她衝破迷心咒一掌擊退,卻是驚大於嚇,待其回過神來,必會再次來襲。對方雖身受重傷,但裴昀也傷得不輕,她清楚自己仍不是他的對手,在他卷土重來之前,她必須儘快恢複體力。
他們已在大爻山中一路向西走了八天了,若不出意外,再行三天左右,便會到那川蜀與南疆交界處,而過了交界處,離那個地方便不遠了。
她麵無表情收拾著手下的虎屍,任腥臭的血液噴濺在身上,心中一片冰冷殺意。
那天目王若是識趣,最好自行逃走,若他三天後再敢現身,她必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接下來的數日裡,裴昀用藤條樹枝編了一個簡易的木筏,拖著顏玉央在密林中翻山越嶺穿行。
顏玉央的傷勢很重,當晚便開始發起高燒來,因被灌了虎血,勉強撐過了最凶險的頭一夜,但之後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他被高燒與劇痛折磨的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極少,每每有意識之時,便能感覺到自己在被人拖行而走,山林崎嶇,草木茂盛,無論前路如何艱難,那人的腳步都分外堅定。
時不時有清涼的汁水和嚼爛的肉泥被喂到他的口中,有被搗爛的草藥敷在他的傷處,更有內力自他後背被送入由始至終護著他的心脈,吊著他一口氣不散。
一夜之間形式突然翻轉了過來,她成了庇佑者,而他成了拖油瓶。
他其實很想問她,你如此費儘心思照料我,到底是因生死蠱,還是旁的?
可他終究沒有問出口,不止因身體虛弱到無力發聲,喉間火燒般乾澀難耐,更因為那個回答,他不敢聽。
第五日黃昏時分,裴昀拖著顏玉央終於從那綿延百裡的大爻山密林鑽了出來,此時她亦是筋疲力竭,雙手雙肩生滿了血泡,可望著眼前與南疆截然不同的地形植被,與愈加熟悉的山路地貌,她不禁舔了舔乾涸開裂的嘴唇,眼中露出興奮之色。
這一路上,天目王都不遠不近的跟在他們身後,但出於忌憚,始終沒有出手。他比她想像得謹慎,也比她推斷得膽小,虧得他這份欺軟怕硬,貪生怕死,這場仗她已是贏了一半了。
沒多做停留,她緊了緊肩上的藤繩,挑了一個方向,毫不猶豫的邁開了腳步。
約莫兩個半時辰之後,翻過了一座低矮的山頭,來到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她將顏玉央連人帶木筏放在了一棵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的古樹之下,而後站在茫茫野地裡,氣運丹田,高聲喝道:
“天目王!你這個膽小如鼠,貪生怕死的老畜生!老匹夫!寶刀王、金鉤王、神風王都是被我所殺,你的眼睛也是因我而瞎!你不是要報仇嗎?我現下就在這裡,夠種你就出來跟我決一死戰!”
“夠種你就出來跟我決一死戰!”
“決一死戰!”
空曠山野間四下無人,她的聲音久久回蕩其間。
片刻後,一個身影從遠方出現,幾個起落間如閃電般來到了眼前。 “小賤人今日你便受死吧!”
天目王被激出了凶性,如餓虎撲食一般向裴昀襲來,而她不閃不躲,竟是兀自負手而立,緩緩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下一瞬,近處的人與遠處的樹在視野中憑空消失,天目王大吃一驚,就這樣撲了一個空。
他沒頭蒼蠅一般在原地轉了好幾圈,驚疑不定左看右看,忽然有聲音自背後高呼:
“天目王,我在這裡!”
他猛然回身,果然見那裴昀在不遠處仍是那般負手而立的姿態,似笑非笑望著他。他立即又飛撲而上,沒想到竟再次撲空。
“天目王,我在這裡!”
“我在這裡!”
“天目王,你究竟還要不要報仇?”
同一個人的聲音,突然從四麵八方傳來,天目王聞聲而動,左支右絀,最後眼花繚亂,瘋了一般轉著圈怒吼道:
“小賤人出來!”
“你使了什麼妖法?給我出來!我們決一死戰!”
“你給我出來!”
他手忙腳亂的出招,向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幻象拚命攻擊,未留心自己已是走到了一處亂石堆中。
但聽轟隆隆一陣巨響,兩塊半人多高的巨石憑空從天而降向他砸來,他大驚之餘,雙手出掌高舉頭頂而擊,巨石登時被其內力震碎,然而與此同時他背後卻受到了第三塊巨石撞擊。還不等他反應,又有兩塊巨石左右夾擊,將其死死卡在當中不能動彈,而最後一塊巨石從正麵當頭一擊,重重砸在他的胸前,刹那間一聲淒厲慘叫,他口噴鮮血,雙目圓瞪,再也一動不動。
巨石神出鬼沒而現,轉眼間又神出鬼沒而去,天目王如同一灘爛泥一般軟踏踏摔倒在地,他四肢骨骼儘碎,胸前肋骨全折,五臟六腑皆損,早已氣絕身亡。
裴昀緩步走了上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麵上一片冰寒。
過了這山口將行不遠,便是春秋穀,此處為她祖師秦巽所設迷蹤陣,自伏羲六十四卦中演化而來,飛沙走石,呼風喚雨,變化萬千。若是尋常人途徑,隻會因迷霧障眼而繞路,方才她是特意將這天目王引進了死路中,讓其受巨石重擊而亡。
她十四歲初入江湖,手下人命無數,這不是她第一次殺人,卻是她第一次由衷感覺到複仇的快意,隻因她心頭恨極,此人百死難消!
垂眸看了半晌,裴昀忽然發現那天目王胸前有異,懷中似是揣著何物一般。她俯身查探,果然自他懷中找到了一個油紙包,裡麵是兩本古舊的書籍,其上寫著繁複如畫的文字,似乎是爻寨密文?
她恍然想起,那日阿姿不知為何獨身去了白龍洞,後遇見天目王中了迷心咒,莫非這兩本書便是天目王從阿姿手中所搶?
正沉思中,忽聽身後傳來細微聲響,她耳廓一動,猛然回頭,大喝一聲:
“誰在那裡?”
但見不遠處的樹後緩步繞出了一個一身長袍,束發長須,約莫花甲之年的男子,他堪堪駐足站在那迷蹤陣邊緣,目光緩緩掃過眼前各有玄機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麵露讚歎道:
“好精絕的陣法!”
此人正是那雷神寨的楚先生,但彼時問診之際裴昀尚在昏迷之中,並未見過他,因此十分警惕問道:
“閣下是誰?為何出現在此地?”
“你已解了那迷心咒?如此甚好。”楚先生撚須樂嗬嗬道,“我在白龍洞外發現了暈倒的阿姿,一路追著你們而來,你們一前一後玩命似跑得飛快,真叫我好追。如今雖是晚了一步,好在沒釀成大禍。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域和這天目王比劃過幾招,沒想到今日他竟喪命你手,雖是奇門遁甲勝之不武,倒也算是你本事。”
此人竟有本事和天目王交手,定然不是無名之輩,裴昀越聽越是疑惑,不禁問道:“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鄙人俗家姓楚,道號上無下疆。”
裴昀一驚:“前輩便是太華派七殺子楚道長?!”
七殺子楚無疆在玉清六真君中排行第六,年紀最輕,武功卻與昔日天梁子寧無涯不相上下,可他為人瀟灑不羈,多年雲遊四方,了無音訊,卻不想竟是隱居在南疆小小爻寨中。
楚無疆聽罷不免有些得意:“沒想到貧道十年不曾踏足江湖,後生小輩還聽說過貧道虛名,當真是慚愧,慚愧。”
裴昀心念一動:“莫非那封寫著經文的信,便是出自楚前輩之手。”
之前危急關頭,正是那經文如當頭棒喝一般讓她從迷心咒中及時醒悟,擺脫了天目王的操控。
楚無疆頷首:“本派《清靜無為功》恪守心性,與那迷心咒相生相克,但你能自行衝破心障,亦足見悟性。”
“多謝楚前輩出手相救,晚輩裴昀感激不儘!”
楚無疆細細打量了裴昀麵容幾眼:
“你姓裴?不知裴上安是你何人?”
隔世經年,驟然聽到父親的名諱,還是令裴昀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她克製住心潮起伏,沉聲道:
“那正是家父!”
“沒想到你竟是我徒孫!”楚無疆驚喜道,“可是,我隻聽聞上安家有四子,沒聽說還有這麼大個閨女啊!”
裴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但楚無疆也沒深究,隻問道:“如今你父母可安好?你又如何會來到南疆來,還惹上了這天目王?”
裴昀不想他這十年一直隱居南疆,竟是對中原局勢一無所知,不禁長歎了一聲:
“此時說來話長,晚輩還有急事在身,眼下不是說話之時,前輩若想知詳情,還請與我進穀再談。”
說罷,她拱了拱手,便回到最初那顆參天古樹之下,那正是迷蹤陣的陣眼。樹下顏玉央仍昏迷不醒,她試探了一下他的體溫脈搏,而後拖起木筏,指點著楚無疆安然踏進迷蹤陣,三人一同下了山坡,穿過石壁陡峭的山口,進入了一處群山懷抱的山穀中。
此地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四季如春,彆有洞天,近處小橋流水,遠方屋舍儼然,正是傳說中的春秋穀。
第169章 第六十三章
自當初上太華山吊唁寧無涯掌門出穀而去,裴昀已有許多年不曾回過春秋穀了,但她自幼在這裡長大,渡過了一生中最快活無憂的童年,哪怕是閉著眼睛也能辨出穀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久彆故裡,今朝重返,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師公秦碧簫故去,六師叔謝文翰絕跡江湖,大師伯羅浮春戰死蔡州,小師叔公宋禦笙及一眾師伯皆已投蒙,裴昀料到如今春秋穀必已是人去樓空,但真正親眼那落滿塵埃的房屋與雜草橫生的院落時,心中仍是忍不住的傷感。
她的師門,她的童年,她最初也是最後的家,就這樣再也沒有了。
來到四師伯救必應的藥廬,裴昀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盒羊脂白玉般半透明的膏藥,其質如寒玉,卻輕若無物,氣味清涼芳香,名喚斑龍珍珠膏,正是接骨奇藥。
她將顏玉央扶到自己房間的床上,為他擦拭掉滿身汙泥,用酒將那斑龍珍珠膏化開,仔細塗抹在他雙腿與右臂斷骨之處,重新用夾板包紮好。
至此,懸起的一顆心,終是緩緩落下了一半。
斑龍珍珠膏乃是救必應得意之作,給剛出生的幼鹿覆在腹臍後,且立有肉角生,有這一盒在手,顏玉央的斷骨不出半年必能恢複如初。
然而他那受損的丹田,她一時卻是想不到解決之法。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際,身後忽傳來楚無疆的聲音:
“那小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忙乎了這大半天,也不覺得餓?這十來天我可是在那大爻山裡沒吃過一頓正經飽飯,小侄孫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啊!吸溜—吸溜——”
裴昀回頭,愕然發現他竟是端了一碗乾菜餺飥站在門口埋頭大口吸溜著。
三人入穀後,天色便徹底黑了下來,她一門心思放在顏玉央身上顧不上其他,楚無疆腹中饑餓,無奈自行去了灶房,找到未腐壞的米麵和乾菜自己做了一鍋熱騰騰的餺飥,此時吃得正香。
裴昀這一愣神,饑餓與疲憊也後知後覺的湧了上來,兩人二話不說,先打牙祭,裴昀還去大師伯羅浮春的酒窖中取出了一壺蘭花釀,楚無疆好酒,見到之後登時雙眼放光,就著美酒又多吃了兩大碗。
酒足飯飽之後,二人這才有閒暇促膝長談。直聊到月上中天,彼此俱是心情複雜,楚無疆感歎於這十年間天下風雲變化,而裴昀至此才知曉自己身子竟已出現了大問題。 對此她不禁驚疑萬分,且不說她練功之時一氣嗬成,沒察覺到半分差錯,那李無方不也練了四門功法,更練成了九重雲霄功,為何他卻無礙?
楚無疆看出了她的不解,氣定神閒的開口問道:
“若我推斷沒錯,你所練的應當是天書中的玄英功與白藏功吧?”
裴昀聞言更是一驚:“楚前輩,你你知曉天書之秘?”
“你既是上安之女,便不是外人,現下我將前因後果告知於你。”楚無疆慢條斯理道,“本派絕學《太華真經》,最後一章心法,正是那天書中卷四門功法裡的青陽功!”
此事卻要從一百年前說起。
當年時值靖康年間,北燕侵宋,天下大亂,那太華真人湛紫光初出茅廬,還未曾在佛武會上聲名鵲起,隻不過是尋常一遊俠而已。某日他路經河南地界,偶遇一夥江湖人在爭搶一塊布昂,他們互相殘殺,最終落得同歸於儘,湛紫光出於好奇,在血泊中撿起了那塊布昂,卻發現武林中人拚死爭搶的天書秘籍。此後他照其修煉,不出數年果然進步神速,武功大成。
後佛武會揚名天下,太華之巔開宗立派,他將畢生所悟所學彙於一本《太華真經》,因那武功來路不正,恐怕太華派引火上身,故而他將其列為最後一章,規定派中弟子唯有習武大成者才能修煉。
“後來某一日,太華山闖入了一盜經之賊。”
這段往事裴昀曾在太華山上聽嚴無妄提及,彼時她並未放在心間,可此時此刻再聽楚無疆說起,突然若有所感,脫口而出道:
“那人是李無方!” “不錯,正是此人!”楚無疆目光灼灼道,“他被師父所擒,與師父秉燭夜談直至天明,道明了那天書與九重雲霄功來曆,他此行正是為那青陽功而來。師父平生練武成癡,又對那李無方驚才絕豔極為欣賞,二人越聊越是投機,最終達成交易,以玄英功換青陽功,而李無方更是以弟子之名留在太華山,二人一同鑽研武學。”
“原來如此。”裴昀喃喃道。
原來李無方正是太華派“無”字輩弟子,當初便是他殺死的寧無涯!
“彼時我雖年幼,但於武學頗有天賦,最得師父喜愛,偶爾也被師父所召,與之切磋論辯,對二人練功進展頗為了解。不久之後,卻是出了怪事,李無方先練玄英功再練青陽功毫無障礙,而我師父先練青陽功再練玄英功卻是困難重重,後來走火入魔經脈受損,險些武功儘失。”
“便是與我先練玄英功,再練白藏功的境遇相似!”
楚無疆點了點頭,沉聲道:“此後我師父與李無方潛心鑽研,發覺這九重雲霄功遠沒看上去那般簡單。這四門功法若單獨練之,僅是尋常練氣內力心法,但若合而修之,卻是與道家聚氣修真、內練金丹、長生不死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若是如此,那便須順應乾坤大道,陰陽五行來修煉。青陽、朱明、白藏、玄英,是為四季,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陰陽交替,四季流轉,不可逆也。順而為之,無阻無礙,逆天而行,則陰陽生亂,經脈受損,肉體凡胎自然經受不住了。”
裴昀若有所思:“所以,便該應和陽盛陰衰,陰衰陽生的順序練這四門功法,才不會傷及經脈,得道大成?”
“正是如此,亦或者能在三年之內,將這四部功法齊練,使體內陰陽五行自行消長,融會貫通,應當也有一救。”楚無疆長歎了口氣,“可當時師父並沒有得到另兩篇心法,他受傷之後,沒多久便駕鶴西去了,那李無方性情古怪,目空一切,對太華山毫無留念之情,師父下葬第二日,他便下山而去,從此再也無人見過他。”
裴昀對此並不意外,那人著實寡情薄幸不似凡人,對數年師徒之情的顏玉央都可以隨時棄如敝履,對湛紫光想必也視如過眼煙雲,他此生唯一的信念似乎隻有九重雲霄功。
“我曾依稀聽聞李無方和師父說過,朱明功似乎被一西域番客所得,所以那些年我雲遊四海,向西而行,多少有尋此功之意,但卻無果。直到十年前,我在西域不小心惹了白衣神教,被他們一路追殺入關,受了重傷,流落南疆,恰好救了雷神寨寨民,受其相邀,我也就順勢在雷神寨住了下來療傷養病,沒想到這一住便是十年。”楚無疆感慨萬千道:“爻寨山清水秀,與世無爭,民風淳樸,我幾乎已是樂不思蜀。” 如武陵人誤入桃花源,所謂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過如此。
頓了頓,楚無疆又對裴昀道:“倘若我當年不傷,又或是我二師兄尚在人世,我二人任一之功力足以助你重塑經脈,渡過此劫,但如今當初玉公子主張要廢你武功,我其實也是讚同,但此事事關重大,到底還是要你自己決斷,不知你是如何考慮的?”
裴昀聽罷沉默半晌,久久無言。
現在擺在她麵前的隻有兩條路,其一,強練青陽功與朱明功,更要尋到一至少有一甲子精深內力之人,助她重塑經脈。且不說她究竟能否尋到李無方,從他手中討到朱明功,放眼當今武林,有一甲子精深內力之人實屬鳳毛麟角,就算當真有這樣一位高人肯犧牲自己替她療傷,她又怎能為了活命而累及旁人?
其二,便是自廢武功,從此隻餘十年壽命。
然而南疆大亂,釣魚城危如累卵,師門叛國,大宋如風雨飄搖,此時此刻她又如何能拋下這一切,獨善其身?
沉吟半晌,她艱難開口問道:
“若是維持現狀,我還有多久可活?”
“多則兩年,少則六個月。”楚無疆淡淡道,“拖得越久,你便越沒有反悔的機會了。”
“多謝楚前輩關心,可我我還須再想清楚一點。”
楚無疆見此,不由有些理解了當初顏玉央的一意孤行。世人多貪生怕死,自私自利,可麵前之人,卻偏偏一腔赤誠心無雜念,最在意家國天下,隻將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最後。
他忍不住勸道:“你畢竟風華正茂,又新婚燕爾,何必太執著於外物?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期間一切未必沒有轉機。你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要考慮你那新婚丈夫,我瞧他雖脾氣古怪,卻對你甚為在意,你若遭遇不幸,餘生叫他一人該如何度過?”
裴昀聞言心中一顫,唇邊緩緩露出了苦澀至極的笑。
“我與他並非隻是兒女情長那般簡單,之前在白龍寨,或許他願放下一切,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現如今,他未必再願意麵對我”
他要娶的,他願廝守的,他能心無芥蒂麵對的,是什麼也不懂的阿英,忘記了所有的阿英,隻屬於他的阿英,而不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裴昀。
而裴昀,本也不能嫁他,不能與他廝守,不能與他心無芥蒂相對,從頭到尾都不曾屬於他。
“對了,晚輩還想請教前輩一事。”裴昀定了定神,正色道,“晚輩曾聽聞太華派天同子隋無懈前輩,少年時曾與玉麵修羅王交手被其一掌傷及丹田,後休養三年,終得康複。不知隋前輩是尋到了什麼神醫良藥,才能恢複如初,重新習武?”
楚無疆知她是為顏玉央而問,神色微微一滯,緩緩開口道:
“隋師兄當年確實有此一難,隻是他治好傷病方法,我卻是不能告訴你。”
裴昀一愣,沒想到顏玉央的傷勢當真有救,卻不知為何楚無疆不願相告,當下又驚又喜,又憂又急,十分懇切道:
“我那人的傷勢楚前輩看在眼中,丹田乃人之氣海,丹田受損,傷及根本,人非但不能再習武,下半生更會氣虛體弱,纏綿病榻,與廢人無異。他此生命苦,自生下來便被病痛折磨,顛沛流離,曆儘千辛萬苦才能活下來,從來沒過過幾天快活日子,如今又是父母身故,國破家亡,一身武功也已被廢了。兒女私情過眼煙雲,三年忘不了便五年,五年忘不了便十年,早晚有一天會過去。但倘若他從此成了廢人,這樣的餘生才真正無法過活!”
她霍然起身,上前一步直接跪到楚無疆麵前,一字一頓道:
“還請楚前輩不吝告知治病之方,晚輩必將感激不儘,前輩有何要求儘管開口,就算叫晚輩赴湯蹈火,刀山油鍋亦在所不辭!”
楚無疆看著麵前拜倒在地的裴昀,不禁一聲長歎,眉宇間皆是悵然。
“我之所以不告訴你,不是有心為難,隻是不想見你自尋死路。然而既然事關重大,也確實該叫你自己來選擇。唉——為隋師兄療傷的不是什麼神醫良藥,而是我師父獨創的一門武功,名為萬象回春,此功法以青陽功生發之力為基礎,其中包含掌法三招,指法九式,有療傷愈疾,朽木重生之功效。療傷之時須得兩人對傷患同施,一者使掌法運功,一者使指法打通患者周七十二處大穴,兩相配合。用此功法施救宜早不宜晚,一個月內新傷最好救治,陳年舊傷便隻能束手無策。我自然會這門功法,也不吝援手,但現下要去哪裡尋第二個人與我配合?”
因湛紫光所立門規,太華派上下習武大成能練青陽功之人不多,十年前隻有寧無涯與楚無疆兩人,十年後的今日,不僅玉清六真君死得死傷得傷,太華派亦早已投靠敵國,且就以川蜀至太華山山高路遙,以顏玉央目前的傷勢之重,絕非一個月能順利到達,根本不必指望了。
裴昀思來想去,忍不住遲疑問道:“那若是我來和前輩搭手”
無論如何,天書四門功法一脈相承,她已練得玄英功與白藏功,再練青陽功想必能事半功倍,掌功為主,指功為輔,後者功力並不需要太過精深,給她一個月時間,她有信心能做到。
而未等她說完,楚無疆卻是抬手打斷了她的話,他語重心長道:
“我並非不願傳你青陽功,你既然是上安之女,便是我太華派半個弟子,如今救人要緊,我沒道理私藏。隻是從玄英功至白藏功,再從白藏功至青陽功,乃是全然陰陽逆行,一旦你練了青陽功,經脈損傷便會更為加劇,屆時恐怕你再想自廢武功,都沒有十整年好活了。”
“你,可要想清楚再做決定啊”
第170章 第六十四章
裴昀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如今這個地步。
一切的矛盾與糾結,似乎都可以歸結為一個選擇,她究竟要不要練青陽功。
若不練,顏玉央從此成廢人,她為保命須自廢武功,從此再也不能上戰場殺敵,再也不能保家衛國,拋下裴家,拋下大宋,尋一處僻靜所在過完最後的十年,等待一個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奇跡轉機。
若練,治好顏玉央,自己七經八脈傷勢加劇,倒也不用指望得到李無方手中的朱明功,隻抓緊剩下的兩年亦或更短的時間,了結未結之事,為江山社稷堅守到最後一刻,死得其所。 如此,何去何從,似乎已不必選擇了。
她隻思考了一夜,翌日便給出了楚無疆答案:
“請楚前輩傳授晚輩青陽功心法。”
楚無疆早已料到了這一結局,不再勸說,隻將早已寫下的心法交與了她,叮囑道:
“雖指法為輔,功力不必精深,但你切莫為求速成而過於急躁,欲速則不達,穩紮穩打才是上策。隻要兩個月內你能得小成,他的傷勢便還有救。”
裴昀頷首應下。
自此,她便在春秋穀住了下來,除去每日食宿與照料顏玉央的傷勢,餘下的時間她都在分秒必爭的練功。當初由玄英功逆練白藏功,費了她好大力氣,如今由白藏功逆練青陽功更是艱難,幸好有楚無疆從旁指點,亦全程為她護功,這才叫她沒功行岔路。
這九重雲霄功不愧是天書神功,儘管經脈受損後患猶在,但裴昀仍能感覺到自己內力修為一日千裡,進步神速。待他日青陽功小成之後,若再對上天目王那等高手,她絕對能撐上百招,有一戰之力了。
時光在日升月落間,飛逝得極快,轉眼便是二十多日過去了。
這日深夜,裴昀正在熟睡之時,忽被一陣鑽心之痛驚醒,初時她還以為是功力反噬,後來那股心悸之痛越來越熟悉,她腦海中不期然劃過一個答案——生死蠱!
她連忙翻身下床,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來到了顏玉央所睡的房間,黑暗中藉著窗外明亮的月光,依稀可見他亦是滿頭大汗,痛苦不堪,口中斷斷續續勉強喚著:
“英英”
裴昀忍著劇痛上前查看他的傷勢,發現他手腳都無大礙,自用了那斑龍珍珠膏後斷骨之處便開始漸漸轉好,而丹田內傷經這些日她用了四師伯攢下的那些名貴藥材悉心調養後,也已趨於平緩。而今他脈搏如常,卻不知為何如她一般,遭受著同心生死蠱的痛楚,實在叫人費解。
他骨傷剛剛愈合,如此輾轉反側難免再度錯位,裴昀無法,隻得伸手點住了他四肢大穴,令他不能再掙紮動作。而後她躺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顫抖的完好左手,與他十指相扣。
“我在這裡,我們一起。”
她低聲道。
無論那是什麼痛苦,什麼困難,至少這一刻,他們在一起,同心生死,不離不棄。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浪高過一浪,直到天亮時分才漸漸平緩,二人就這樣在劇痛之後的麻木中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直到日曬三竿才相繼醒來,除卻滿身早已乾涸的汗水,誰都沒有一絲一毫內傷外傷,昨夜種種仿佛隻是一場幻夢。
這導致楚無疆看著太陽高照才從顏玉央房中走出的裴昀,神情詭異,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委婉勸道:
“新婚燕爾蜜裡調油實屬人之常情,但那玉公子畢竟已傷成了那個樣子,你們還是咳咳,節製一些的好”
裴昀愣怔片刻,這才反應過來他話中之意,哭笑不得,遂將昨晚怪事告知了他。畢竟楚無疆在南疆已呆了十年,興許對毒蠱之事有所了解,能為二人答疑解惑。
“同心生死蠱乃是情蠱,通常是爻女自幼以心頭血養之,種與情郎,以求同生共死,如你二人這般中的是他人情蠱,我卻是聞所未聞。”楚無疆沉吟道,“畢竟水西爻寨擅毒不擅蠱,我所知也十分有限,那水東赤龍寨的《蠱經》中或許對此會有詳細記載。”
裴昀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將那兩本從天目王身上翻出來的古籍匆匆翻找出來拿給楚無疆:
“楚前輩可懂爻族密文?可知這兩本究竟是何書?”
“哦,那爻族密文與漢文全然不同,但這些年來我也都學會差不多了。”
楚無疆接過古籍,初時還未在意,待看清封皮之字後,不禁大吃一驚道:
“這不是雙龍寨秘籍《毒經》與《蠱經》嗎?怎麼會同時在你手中?”
裴昀心中一喜,看來她所料不錯,生死存亡之際,能叫阿姿甘冒危險前去取的,也隻有這秘籍了。
她三言兩語向楚無疆解釋過前因後果,又道:“還請楚前輩幫我一瞧,這《蠱經》上對同心生死蠱是如何記述的?”
楚無疆逐頁而查,翻到了情蠱那一章,細細研讀。這爻族密文繁複難認,他也並不熟練,皺眉看了半晌,勉強讀懂其意,不由沉聲問道:
“你二人這生死蠱是何人為你們所種?”
“是個喚作阿笑的姑娘,昔日白龍寨寨主朗達之女,也是現今白龍寨的神使。”
楚無疆緩緩點了點頭,遲疑開口道:
“書上所言,情蠱一旦種下,雌雄雙生,便再也無法取出,直至宿主同生共死。但有一種情形是例外,那便是最初以心頭血喂養情蠱的主人身死,那麼雌雄雙蠱隨之身亡,而雌雄宿主卻可安然無恙,所以——”
裴昀渾身一震,一時間不敢置信。
所以,阿笑死了?那個脾氣乖戾,手段毒辣,癡情到犯傻,在她成親前一夜,彆彆扭扭來向她討一隻銀耳環的阿笑,在昨夜死了?
而她與顏玉央之間的同心生死蠱,那份二人之間他強行求來,曾一度讓她恨之入骨羈絆,就這樣消失無蹤了?
一時間她隻覺得心空了一空,有一處隱秘的角落轟然塌陷,所有癡情與絕情,恩愛與憎恨都失去了容身之所,就這樣化為塵埃灰燼,自此風流雲散。
“也好。”
她垂眸輕輕一笑,
“這樣也好。”
緣起緣滅,一切都有始有終
十五日後,穀中第一片黃葉飄落枝頭之際,裴昀青陽功初得小成,不日即可準備為顏玉央療傷了。
想到那之後,她便再要出穀去,回到那生死搏殺、爾虞我詐的茫茫紅塵,不知何年何月,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到這春秋穀中,她心裡不免生出濃濃的不舍之情。然而沒有辦法,或許人世種種皆有定數,從她十四歲背著斬鯤,離開春秋穀,一腳踏進風雲亂世起,一切便已經回不了頭了。
這天清晨,細雨濛濛,她隻身去了後山陵墓,拜祭師公與諸位師祖。
曆代春秋穀門人皆埋葬於此,她打算為大師伯也在陵墓立一衣冠塚。縱使他的骨灰早已灑進江河湖海,浪跡天涯,無拘無束,她還是希望,春秋穀永遠都是他的家。
然而在那一排又一排規整的墓碑中,她意外發現了一座新墳,石碑上空蕩蕩一片,沒有刻字。
這是誰的墓碑?莫非是其餘人為大師伯立的衣冠塚?或者穀中還有誰又去世了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若隱若現籠罩在她心頭,祭掃過後,她匆匆返回穀中。
大師伯的酒窖、二師伯的觀星樓、三師伯的小院、四師伯的藥廬、六師叔的書齋、小師叔公的閉關室她在各個屋中尋找一切可疑的蛛絲馬跡,可是卻什麼也沒有找到。
最終,她站在了師公秦碧簫生前的居所前。
自師公過世後,這間房便被小師叔公上了鎖,一切的回憶都被他埋葬於過往,似乎連提起的勇氣都沒有。
她用鐵絲捅開了鎖眼,猶豫片刻,慢慢推開了房門。
對於師公秦碧簫,裴昀可以說是了解,也可以說是不了解,在她所有的印象裡,她的師公豔若桃李,冷若冰霜,乖張孤僻,愛恨決絕,如一團冰山下的火焰,最終歸於寂滅。但這樣一個傳奇女子,她究竟有過怎樣的人生,怎樣的過往,究竟為何會生得這般古怪性情,對此她卻又是一無所知。
這間臥房如秦碧簫其人一般,布置得華美卻又冰冷,斯人已逝,一切都被白布覆蓋,留下一層厚厚的灰燼。
裴昀尋了一圈,最終在紫檀木床下找到了一處暗格,暗格沒有機關,打開之後,隻見裡麵孤零零躺著一幅卷軸。
那卷軸是一副畫,紙麵已老舊泛黃,畫上所繪是一片蒼翠碧綠的竹林,林中一男一女皆著大紅衣袍,熱烈如火,女子席地而坐,垂首撫琴,男子以玉簫作劍,悠然而舞,所出招式正是忘憂劍法第六式——隻羨鴛鴦不羨仙。
落款處還有四句題字,字跡龍飛鳳舞,瀟灑不羈:
清瑟弄竹影
碧簫吹桃花
鴛鴦神仙侶
逍遙肆年華
畫中男女麵目寥寥幾筆,但裴昀一眼便認出那撫琴女子正是她師公秦碧簫無疑,但那舞劍男子絕不會是雙腿有疾的宋禦笙。
清瑟,碧簫
她手拿畫卷,呆坐在椅子上,一時頭腦中一片空白。
“裴丫頭?”
不知過了過久,楚無疆找了過來,見房門大開,便徑直走了進來,他手拿《蠱經》麵色凝重對裴昀道:
“我方才細細讀了秘籍中屍蠱一章,發現在舊有記載後,有人新添了幾句話。”
裴昀慢慢緩過神來,接過經書一看,果見深淺不一的墨跡。
“上麵說了什麼?”
“以屍養蠱,以蠱控屍,一生萬化,無窮儘矣。”楚無疆沉聲道,“屍蠱養育不易,動輒耗費數年心血,無數珍貴藥材,才能養成一隻,所以即便那赤龍寨屍偶來襲,成千上百,也到底有限,終有被斬殺消滅的一天。但此人似乎研製出了屍蠱寄宿屍首而自行繁育的法子,那麼即使殺掉了屍偶,屍偶體內新繁育出的屍蠱也會再尋新宿主,之後循環往複,隻要有新屍,便會一直有屍偶。”
“能被屍蠱所控的屍首不能死了太久,也不能剛死,最好是一個月至六個月之間,所以——”
裴昀接口道:“所以,自赤龍寨過江襲擊水西已有一個多月,此前交戰中身死之人陸續被屍蠱所控成為了新的屍偶,現今,雙方交戰最艱難之時才剛剛開始!”
爻寨亂則南疆亂,南疆亂則播州亂,難保那蒙兀攻不下川蜀,繞路從大後方直攻西南!
沒有時間了,她必須立即回南疆!
想到這裡,裴昀不禁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果斷道:“楚前輩,我們明日便開始為玉央療傷!”
楚無疆點頭應下,而後他餘光不經意瞥見裴昀手中的那副畫卷,不由愣了愣,
“這畫——”
裴昀愕然:“楚前輩,你認識這畫中人?”
楚無疆皺眉端詳了這幅畫半晌,斟酌道:
“畫中人與這字跡我不敢肯定,畢竟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似。但我可以告訴你,李無方之名‘無方’二字,乃是我師父按照太華派‘無上至一’的字輩為他所取,此人俗家本名,正是李清瑟。”
霜降這日,雨過天晴,碧空如洗,穀中萬物生長,草木花葉都被洗濯一新,煥發著勃勃生機。
裴昀與楚無疆用萬象回春功為顏玉央療傷,三日三夜,進展順利。
掌法運功為主,指法點穴為輔,事畢,楚無疆大耗功力,非得十年不可恢複。裴昀對其感激不儘,後者隻叮囑她務必解救此次南疆之亂,救得水西十八寨爻民性命。
“楚前輩請放心,我必不負所托。”裴昀正色道,“前輩安心在穀中休養,玉央便托付給前輩了。”
楚無疆頷首道:“你且放心去罷。”
“待他傷好之後,他若想留,便住在穀中,他若想走”裴昀頓了頓,低聲道,“便任他自行離去吧。”
告彆楚無疆後,裴昀回到房中,便見顏玉央靠坐在窗邊,他著一身柔軟的玉色長衫,正抬眸望向窗外那株雨後新綻的秋海棠,眉目舒展,無悲無喜。
若是忽略他被木板所綁尚未康複的右臂與雙腿,此情此景,當得上一聲歲月靜好。
自大爻山中出來之後,一直到今天,二人幾乎沒再說過話,不僅因他傷病虛弱,無力多言,更多是因為無論是他或她,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不管是當初燕京世子府,姑蘇滄浪亭,亦或是蔡州幽蘭軒訣彆,她總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惡劣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卻沒想到每一次事情總還能變得更糟,更難堪。
白龍寨三個月朝夕相處,日日夜夜,曆曆在目,她沒有忘卻,可正因沒有忘卻,故而更加無法麵對。
裴昀走到床邊,站到顏玉央麵前,沉默半晌,淡淡開口道:
“你安然休養三個月左右,丹田內傷便可好轉,六個月後斷骨即可痊愈,一年之後你便能行走如常了。”
“斑龍珍珠膏的配方我已寫下放在了桌子上,連同穀外迷蹤陣的破解之法,你自行鑽研罷。”
“我還從四師伯的醫書中尋到了幾套康複筋骨,固本培元的功法,你堅持修習,必能有所裨益。”
就在裴昀絞儘腦汁,思慮還有什麼沒交待之時,顏玉央突然冷冷開口道:
“說完了嗎?”
他緩緩抬頭,眉目冷凝,滿麵霜雪,死死的盯著裴昀,咬牙道:
“你說完了嗎?”
“算是吧。”
“你不是說,你我之間同心生死蠱已解,你再也不必受製於我了嗎?”他冷笑了一下,自嘲至極,“那你為何還要管我的死活?你不是對我恨之入骨,欲殺之後快嗎?你不是想我國破家亡,親友死絕嗎?如今我這副模樣,不是正如你所願嗎?你為何還要寧願自損自傷也要練那青陽功為我療傷?為什麼?你說!”
裴昀一時無言,她總覺得事到如今,何必再逞無謂口舌之利,於是隨意點了點頭:
“好,那我不再管了就是。”
說著她轉身就走,突然手腕一緊,下一瞬便被人從身後緊緊抱住。
顏玉央不顧自己的傷勢,強行起身,用僅剩一隻完好的左臂將她死死摟在懷中,嘶啞至極的嗓音開口道:
“阿英,我們一起走吧!”
“離開中原,離開南疆,去到天涯海角,去沒有大宋沒有大燕也沒有蒙兀,再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忘記曾經所有的一切,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不管你還剩多久的時間,十年,兩年,一天,還是一個時辰,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我們說好了,過完人世間的日子,一同去月亮上見爹娘。”
“你我已結發成夫妻了,諸天神佛所證,日月星辰可鑒,你裴昀最重情重義,信守諾言,怎能負心薄幸,始亂終棄?!”
話音字字泣血,到最後已是近乎哀求。
裴昀心神巨震,仿佛被滔天巨浪迎麵拍擊,又仿佛身處熊熊大火烈焰灼心,無數次死去又重生,心中飽滿的酸澀苦楚甜蜜悲傷即刻便要噴湧而出。
她再也承受不住內心這股強烈得近乎要將她吞噬的情感,轉過身來,單手鉗製住他的後頸,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一時間血淚交織,唇齒撕扯,舌間滿滿當當都是絕望的滋味。
這不是二人第一次親密,卻是第一次彼此清醒,兩情相悅的吻。
隻是,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顏玉央癡迷而虔誠的親吻著懷中之人,貪戀著此時此刻的柔軟與溫熱,平生千般苦楚萬般寂寥,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脫。一顆心輕巧得仿佛飛揚到了九重雲天,然而在最高最高的那一點,最最快活的一刹那,一切戛然而止,如風箏斷線一般,他跌落萬丈深淵,永永遠遠的墜落了
再一次地,他被她拋棄了。
裴昀接住了昏倒在懷中的顏玉央,收回了點在他頸間大穴的手,緊緊抱住了他癱軟的身子,閉上雙眼,終是緩緩落下兩行清淚。
“倘若我隻是阿英,是南疆爻寨裡什麼也不懂的阿英,是日月山青海湖畔一無所有的阿英,也許我當真會和你走。”
“可是不行,我從生來起便已經不是阿英,而是裴昀了。”
“蒙兀征戰四方,天南海北全部淪陷,我們又能去到哪裡呢?”
“世間的愛恨情仇豈是能一一抵消的?若這一走,我不忠你不孝,我不義你不仁,又有何資格陰曹地府,黃泉路上,見你我雙親?”
“我知你情深義重,可我已時日無多,你此番大難不死,自當拋棄舊日種種,重獲新生。”
“是我負心薄幸,是我始亂終棄。”
“忘了我罷。”
裴昀鬆開懷中之人,幾乎用儘所有的溫柔將他緩緩放回了床上,顫抖著手蓋上被寢,而後再也忍不住,頭也不回的踉蹌跑出了門去。
她隻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都會舍不得。
出山口,上矮坡,再入迷蹤陣,此處破陣之路,她從小到大不知走過多少次,就算蒙眼也不會走錯。可偏偏這一次,她走得舉步維艱,雙腿沉若灌鉛,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身後死死拽住一般。
每邁一步路,她的心便多一道傷痕,每遠離春秋穀一寸,她便多被淩遲一刀,千刀萬剮,剖心挖肺,到最後已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辨不得本貌。
可她仍是固執的,一步步的向前走。
終她小半輩子,她從未如此刻一般清晰的意識到,自己此生命數早判,四廢荒蕪,紅顏薄命,俗緣淺淡,注定孤苦一世,不得善終。
與其相濡以沫啊,不如相忘於江湖。
如此甚好。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