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90(1 / 2)

關山南北 錦繡灰 67237 字 2024-06-07

第181章 第拾一章

便在裴昀與卓菁抵足而眠,秉燭夜談的這晚,千裡之外的蜀中春秋穀,亦有二人在渡過這清清冷冷的除夕。  太華派門規並不強令弟子茹素,楚無疆在外行走江湖這許多年,隨遇而安,不拘小節,索性連三皈五戒也不守了,有肉吃肉,有酒喝酒,自在得很。雖是身處荒穀,畢竟元日年夜,楚無疆仍是精心置辦了一番,早幾日便去鎮上采買了一乾吃食用度,又打了山雞,撈了河魚,忙前忙後打算做一桌好菜守歲。

如今屋裡那病人雖恢複不錯,然到底氣虛體弱,不過剛剛能下地走動罷了,全然指望不上,況且他整日裡眉頭不展,冷臉對人,與楚無疆成天成宿也說不上一句話,悶都要悶死,他來幫忙,平添礙眼,老老實實待在房裡,楚無疆就謝天謝地了。

蒸雞入鍋,麵點上籠,香氣撲鼻而來,楚無疆一邊有條不紊的切著手中青菜,一邊心中忍不住感慨。

說來李無方此人與太華派的淵源始末,他在旁冷眼瞧得最清,師父湛紫光彌留之際,他終忍不住問道,明知此人絕非善類,您究竟為何要收此人為徒?

湛紫光淡淡一笑,卻是講起了一件陳年舊事:

“昔日我得那青陽功時,曾偶遇一奇人隱士,不知其真容真名,隻隱約知曉他姓秦,出身一隱世宗門,其風姿文采,武藝博學,乃我生平僅見。我與他短短數日相交,惺惺相惜,甚為投緣,大有伯牙遇子期之感。據言秦兄之宗門,超然世外,人才輩出,我還曾與其約定有朝一日前去拜訪,誰料離彆之後,竟是山高水遠,江湖不見。”

“那日我見無方出招之式,便知是故人之後了。”

“秦兄曾為我占過一卦,道我‘北鬥缺星,逢七大凶’,我不信邪,偏收了這第七個弟子,如今果然應驗,當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後一代宗師太華真人湛紫光大笑三聲,自此與世長辭。

“師父,如今這傳說中的春秋穀,弟子終是替您來拜訪了。”

楚無疆忍不住笑歎道,

“隻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忙前忙後,終是菜上桌,酒斟杯,楚無疆前去喚顏玉央,誰想門外左敲右敲,就是不見應答。

楚無疆不禁騰升怒意,心道,我老人家賣力操勞,現下請你去吃現成的,你小子還拖泥帶水,要不是看在裴丫頭的麵子上,你以為我會管你?

他忍無可忍破門而入,卻發現原來門上根本沒有掛鎖。

入內巡視,果然一片漆黑,人去樓空。

“這小子,何時走的?”

楚無疆納罕,今日他從一大早便開始忙活,根本沒多加留意,竟是讓這走路尚且一瘸一拐不利索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看來是早有預謀。

此人性子彆扭,做出不告而彆這等事來,也是並不讓人意外。楚無疆點亮油燈,在房內四處搜尋,瞧瞧他是否留下了隻字片語,好給裴昀做個交代。

留信且沒尋到,他無意間掀開床邊竹架子上蓋著的白布,險些嚇了個半死,大叫一聲,向後跌坐在地。

隻見那上下三層的竹架子上擺著滿滿當當的木雕娃娃,大如銅錘,小如米粒,雙雙對對,你擠我我挨你,好不熱鬨,竟是百十來個磨喝樂!

最邊上那幾個娃娃,肉眼可見雕刻之人的笨拙,手工之簡陋,坑坑窪窪,不圓不扁,簡直是慘不忍睹。可是漸漸地,那手愈發靈活,刀也使得愈發順溜,工藝逐漸精湛,雖無花紋服飾,也無描金鑲玉,倒也似模似樣了起來,到後麵幾對娃娃,已是出落得活靈活現,憨態可掬,就算放在七夕廟會上也一準能買個好價錢。

“雕什麼練手不好?偏雕這木頭娃娃,真是晦氣!”

楚無疆掙紮著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沾的土,沒好氣道。

不過是尋常家什,以他年紀身份,本不該如此失態,偏偏他這名震江湖的七殺子旁的不懼,就怕那眼耳口鼻俱全的人偶娃娃,隻因幼年之時被二師兄寧無涯扮鬼作弄嚇過,自此落了心病,一把年紀也改不掉。此時他與那堆磨喝樂大眼瞪小眼,越看越是心中發瘮,胡亂將白布蓋回遠處,匆匆轉身出了門。

“嘿,人走了正好,這年我自己過!”  顏玉央手上有傷,將養數月,痊愈後自該多動多用,加快恢複,故而楚無疆以為他雕這些個娃娃,也不過是為了靈活雙手,並無深意。

隻是他並不知曉,那架子上所擺大大小小的娃娃,一雙雙細數來,再加上如今裴昀的年歲,剛剛好,是整一百。

一歲一禮,一寸歡喜。

倘若你我今生再無相見,那我祝你,百年無憂,餘生順遂,昭昭如願,歲歲安瀾

元日轉眼過去,正月初八,趙韌召裴昀入宮。

“四郎行走江湖之際,可曾聽聞一門派喚作六真宗?”

崇政殿內,趙韌開腔而問。

裴昀回想了一番,搖頭道:“臣不曾聽聞,可是近年來新起之秀?”

“據悉是蒙兀密教門派,蒙兀大汗赫烈崇道尚佛,敕封了不少玄門教派,這六真宗便是其一。”

裴昀納罕:“官家怎會得知此事?”

“時值大光明寺佛武會大比將至,心誠方丈寫信於夏衍濤,信中道,得知近日有大批蒙兀六真宗高手秘密南下,意圖不明,方丈唯恐其奉蒙廷之命搗亂佛武會,故陳情上表,欲求朝廷派遣大內高手施加援手。大光明寺乃高宗禦封護國寶寺,五山十刹之首,若叫蒙兀人肆意妄為,我大宋顏麵何存。故而朕欲遣四郎率武德司高手前往寶陀山,務必不能叫蒙兀人得逞。”

裴昀拱手領命:“臣義不容辭!”  大光明寺十年一場佛武會,若論及淵源,確是與皇室關係匪淺。

卻道當年靖康之亂,建炎南渡,高宗被北燕追殺,搜山檢海,狼狽流亡,幸得大光明寺四大金剛拚死護駕,這才逃過一劫。為感其忠勇,高宗對大光明寺多加封賞,又親筆禦賜“天下第一”之碑,讚揚四大金剛武功高強,神勇無雙。

此事一經流傳開來,武林群雄頓時義憤填胸。須知習武之人,誰不想爭天下第一之名?大光明寺僅因護駕有功而得此名頭,不服之人大有人在。

此後數十年裡,頻頻有天南海北江湖人士前往寶陀山挑釁,欲挑戰大光明寺四大金剛,借此揚名立萬。雖然從沒有人最終討到便宜,但大光明寺畢竟是佛門清淨之地,長此以往,不堪其擾。

終於在七十年前,大光明寺大開山門,舉辦佛武會,以武會友,切磋討教,廣邀天下英豪,堂堂正正決出個天下第一。

是日,群雄畢至,共襄盛舉,各路高手,各大門派為奪天下第一之名,使儘渾身解數。最後太華真人湛紫光、大光明寺四大金剛一空大師與八雅公子謝清逸,三人鏖戰三日三夜勝負不分,是為平手。為化解爭端,大光明寺化用佛祖拈花一笑的典故,打造了四朵優曇婆陀金花,贈三人一人一朵,自此成就江湖一僧一道一儒仙之佳話。

此後,大光明寺索性每十年舉辦一場佛武會大比,許諾凡在大比上力挫群雄,又能打敗寺中第一高手之人,即可取走第四朵優曇婆陀花。

然而七十年過去,縱是有無數門派世家,無數江湖人士在佛武會上驚鴻一瞥,聲名鵲起,卻也再無一人能與大光明寺高僧平分秋色,那第四朵優曇婆陀花至今還置於寺內金蓮閣中,等待有緣人摘下。

而那蒙兀六真宗,想必正是為此而來。

應下此差之後,裴昀欲告退之時,猶豫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試探開口道:

“臣前日裡去了一趟豐樂樓,欲找解娘子,卻遍尋不到,不知官家可知解娘子如今身在何處?”

趙韌聞言沉默片刻,幽幽一歎:

“四郎既已得到答案,又何必再來相問?”

裴昀心中一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欲言又止,最後終是艱難的吐出了四個字:

“陛下三思。”

“三思?”

趙韌輕笑了一聲,緩緩道:

“四郎可知,去年朕又得次子,取名喚元兒,他生來愛笑,粉雕玉琢,比正兒還要俊秀,眉目似我,口鼻似甄兒,朕甚為喜愛他。”

“然而未及滿月,他便夭折了。”

“甄兒為此肝腸寸斷,一病不起,沒多久也去了。”

“那時朕頭風之症犯得最重,最失意之時,朕去了豐樂樓,可你與疏朗都不在朕的身邊。”

“隻有雙雙。”

“朕不在乎她的出身,朕乃孤家寡人,她亦漂泊無依,彼此但求一真心知己罷了。”

“朕相信,疏朗亦會理解的。”

第182章 第拾二章

上元節後,裴昀離開臨安率領大內高手前往寶陀山。

知客僧引路,入南天門,經紫竹林,來到寺院正門,但見門前石碑所題高宗親筆所書四個大字:天下第一。

裴昀下馬解劍,上前瞻仰墨寶,但見那四個字寫得龍飛鳳舞,力道千鈞,著實有睥睨眾生之勢。

然而那“天”字第一筆上,略微凹凸不平,怎麼瞧怎麼古怪,裴昀眯眼看了半晌,忽而心有所感,試探著伸手覆上,五指正中淺痕。

知客僧失聲道:“侯爺切莫觸碰!”

竟是曾有人一掌擊中此石碑!何人敢在大光明寺如此放肆?

裴昀深深瞥了那知客僧一眼,未置一詞,邁步進了廟門。

“阿彌陀佛,老衲心誠見過小裴侯爺,寺務纏身,未能遠迎,失禮之處,還望侯爺見諒。”

眉須皆白的方丈心誠大師親自帶人前來迎接裴昀。

“心誠方丈不必多禮,我等奉旨前來助陣,方丈有何吩咐儘可直言,我等定然全力以赴,不讓那番邦韃靼在佛武會上得逞。”

“為此等小事驚擾陛下,老衲實在罪該萬死。”

心誠口中說得謙卑,雙目卻不斷往裴昀身後瞄去,數來數去隻有了十幾個人後,他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敢問侯爺,山下可還有其他人馬待命?亦或是,隨後可還有其他高手分批前來?”

“眼下便是我等此行全部人手了。”

心誠聞言臉色微變,訥訥不語。

裴昀疑惑道:“方丈是覺得人手不足?不知情報中那六真宗有多少高手南下?”

“探聽得知,那六真宗最厲害的乃是三大法王十二明妃,此番傾巢出動,而除此之外,六真宗還糾集了一班江湖邪魔外歪道,蛇鼠一窩,聲勢浩大。侯爺縱是武功高強,怕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啊。”

“方丈多慮了,”裴昀輕飄飄道,“六真宗聲勢浩大,我中原武林又何嘗不是人多勢眾,屆時群雄並起,諒那六真宗也討不到好。”

心誠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更難看了,他躊躇半晌,吞吞吐吐道:

“請各位大人入內堂稍作休息,小裴侯爺撥冗片刻,隨老衲而來。”

此言正在裴昀意料之中,她孤身隨心誠老和尚一路來到一間僻靜廂房之內,後者稟退弟子,取出了一支年頭久遠、傷痕累累的玉簫示意她看。

“這是何意?”裴昀納罕。

“此乃敝寺仇家之物,多日前被送上門來。”心誠歎道,“侯爺,實不相瞞,六真宗固然是佛武會一大隱患,可這玉簫之主,才是本寺真正勁敵。此番大光明寺已大難當頭,若應對不當,逃不脫個廟破人亡,身死名滅的下場!”

裴昀愕然:“竟如此嚴重?此人究竟是何來曆?”

心誠又是重重一歎,花白的眉毛與胡子都糾結在了一起:

“此事還要自五十年前說起——”

自七十年前佛武會,一僧一道一儒仙名揚天下,武林中再無人敢挑戰大光明寺,再十年之後的那場佛武會從開始到結束幾乎堪稱稀鬆平,老一輩人自詡身份,年輕一輩心懷敬畏,最終也沒出現什麼驚才絕豔的高手。

而又十年後,江湖局勢已是悄然變幻,大光明寺四大金剛相繼圓寂,太華派在北方名聲大噪,不屑南下,謝家家主謝清逸年事已高,其女謝若絮青蔥少艾未成氣候,各大門派高手老的老,小的小,正是武林青黃不接之時。彼時唯一在江湖上令人津津樂道的,卻是一對憑空冒出來的神仙俠侶,二人男才女貌,珠聯璧合,實乃人中龍鳳,江湖人不知其名姓,便喚其做赤碧雙仙。

而正是這赤碧雙仙中的男仙,玉簫仙,在那年的寶陀山佛武會上,以一柄普通至極的玉簫做武器,在擂台上大殺四方,力挫群雄,打得天下高手非死即殘,甚至連彼時大光明寺第一高手都被其一掌擊斃。正在他自詡天下無敵,擅自欲取那金蓮閣中優曇婆羅花之際,有一無名小僧仗義出手,將其擊敗,這才保住了大光明寺“天下第一”之名。

“我知道了,這位小僧,便是心明鏡大師對不對?”裴昀忍不住道。

心明鏡大師乃是當今江湖公認的第一人,而他揚名之始,便是曾在某一年的佛武會,一舉擊敗圖謀不軌的強敵,從一寂寂無名的小和尚,一夜之間聲名大噪。若單單隻是絕頂高手,在人才濟濟的大光明寺中自然沒什麼稀罕,但彼時的心明鏡卻隻有一十四歲。如此少年英傑,如此傳奇罕見,以致於此後數十年間都被武林所津津樂道。

“阿彌陀佛,正是心明鏡師弟最終出手製敵,使得敝寺轉危為安。”心誠神色有些許微妙,但仍是繼續道,“那玉簫仙雖被擊敗,卻並不服氣,掌門師叔見他行事乖張,心胸狹窄,故而逼他當場立下誓言,五十年不得踏入江南一步,以免他有生之年前來複仇。誰料正是此舉激怒了他,他咬牙切齒當著天下英雄之麵立下此誓,而出門之時卻一掌拍碎了禦碑,並揚言道,五十年後他必歸來血洗大光明寺,滿廟和尚一個不留。”

及至今年二月初二,此事正正好好過去整五十年,那催命一般的玉簫果然出現。

裴昀聞言不禁皺眉:“就算他當年二三十歲,五十年過去,那玉簫仙少說已至古稀之齡,不說風燭殘年,至少盛年不再,大光明寺高手如雲,方丈何必如此”如臨大敵?

“侯爺有所不知,這玉簫送來之時,乃是被人插在了潮音洞觀音像額頭正中,簫身幾乎全沒。玉石何脆?石像何硬?玉簫沒石像,竟是玉簫無損,石像未裂,如此內力,何等駭然!這上麵的傷痕還是我寺弟子敲鑿取出時所致。”心誠苦笑道,“更令敝寺顏麵掃地的是,那玉簫乃是青天白日被人所留,而滿寺弟子竟是無一人發現此人行蹤。”

此人武功登峰造極,著實叫人目瞪口呆。

裴昀不由問道:“那此人身手與貴寺心明鏡大師相比如何?”

“這心明鏡師弟不巧舊疾複發,正在靜修靜養,此番怕是不能在佛武會上露麵了。”

裴昀聽罷不禁有些失望,心明鏡大師超然物外,甚少沾染紅塵俗事,此番難得佛武會盛世,不能得見大師出手,實在太令人遺憾了。

“今次這玉簫仙和六真宗同時出現,萬一二者聯手,我大光明寺勢必在劫難逃,寺中弟子性命是小,若叫蒙兀人欺辱我大宋無人,老衲實在萬死難辭。”心誠悵然一歎,“卻不想侯爺此行精兵簡將,這實在是”

“大師不必擔心。”裴昀低聲道,“山下另有五百殿前司精銳埋伏,一聲令下,即可迅速上山。”

她早已料到心誠求援,絕不會單純隻是六真宗南下這樣簡單,故而才有此一招,引得他吐露實情。門前那高宗禦碑應是那玉簫仙一掌拍碎之後,修葺翻新所得。禦碑被毀,其事可大可小,大光明寺大抵是畏懼朝廷怪罪,這才一直瞞而不報,此番命懸一線,心誠卻是不得不坦白了。

心誠聞言果然大喜:“善哉善哉,侯爺行事妥當,老衲這便放心了。”

“不過方丈大師,我等須有言在先,殿前司非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出手,若是事乾蒙兀人圖謀不軌,大光明寺生死存亡,我等義不容辭,若僅是江湖恩怨,還請貴寺自行解決。”裴昀意味深長道,“這也是官家的意思。”

心誠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如此理所應當,陛下皇恩浩蕩,敝寺上下感激不儘。”

佛武會之期乃是二月初二,裴昀這幾日便在大光明寺中暫住下來,她將手下人馬分為兩批,一批前去打探那六真宗的蹤跡,一批去查詢那玉簫仙的來曆,知己知彼,以策萬全。

玉簫仙來無影去無蹤,這些年來江湖上也沒有半點消息,裴昀便想前去詢問心明鏡大師,畢竟他是唯一與此人交手之人,興許能從其武功路數,推測其師門出身。然而心誠方丈對裴昀的提議總是多般推辭,隻道心明鏡身在病中不便見客。

裴昀心中狐疑,卻並不表露,隻暗中探聽了心明鏡所住居所,這一日,她避開大光明寺弟子,獨自前往拜訪。

寶陀山地處海島,四麵環水,山峰眾多,殿宇林立,氣勢恢宏,大光明寺東西南北四峰上各設四院,傳藝授功,四院首座乃是寺中方丈之外地位最高的僧人,以下各轄數百僧侶與外門弟子,自上而下等級森嚴。

而心明鏡大師卻不在這四院之中,他獨身居住在寶陀山最南端的雪濤山,距離四峰所在甚遠。

裴昀本以為心明鏡大師地位超然,不執於物,故而避世清修,怡然自得。然而一路走去,那雪濤山山路崎嶇,荒涼無人,與前麵大光明寺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模樣十分格格不入,待上到山頂,但見一片空地之上隻得四五間低矮破舊的平房,常年無人修葺,歪七扭八,搖搖欲墜。

前後左右,四下無人,唯有房頭空地上有個悶頭掃地的小和尚,裴昀猶豫著上前問道:

“這位小師傅,敢問心明鏡大師可在?”

小和尚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身量不高,圓臉短手,他抬頭看了看裴昀,雙手合十,語氣和善道:

“心明鏡正是住在這裡,請問施主尊姓大名,來此所為何事?”

“在下裴昀,聽聞心明鏡大師臥病在床,特來探望。”

“阿彌陀佛,原來施主便是聞名天下的小裴侯爺,小僧失禮了。”

“不敢不敢。”

“若裴施主隻為探病而來,現今施主病已探完,可以請回了,若施主還有他求,倒是可以等小僧掃完地後,與施主詳談。”

裴昀一愣:“什麼?小師傅你——”

小和尚微微一笑:“小僧雖不是大師,但法號正乃心明鏡是也。”

第183章 第拾三章

裴昀不可置信的打量著麵前自稱心明鏡的小和尚,心明鏡大師五十年前以十四歲稚齡在佛武會上名揚天下,如今五十年過去,他為何還是這番青春模樣?

不過經他點破,裴昀才發現,眼前之人乍看之下麵容年少,可細細瞧來,他雙眸沉靜如水,唇邊溫和含笑,眼角隱有細紋,周身氣度平和內斂,絕非少年人能有。

“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師見諒。大師內力精深,駐顏有術,實在令人敬佩。”裴昀由衷道。

縱是她師公靠春秋穀獨門修煉秘術青春不老,卻也遠遠達不到這般地步。

“裴施主謬讚了,容貌乃身外之物,小僧從未執著苛求,一切不過順其自然罷了。”

裴昀試探問道:“不知大師身患何疾,有何病症?恕在下直言,大師紅光滿麵,氣息平穩,似乎不像患病的模樣。”

“是方丈師兄說小僧臥病了吧?既然他這樣說,那小僧便確實是病了,隻是臥床無趣,忍不住下地活動活動罷了。”心明鏡不甚在意道,“裴施主似乎有事請教,且先稍坐片刻,小僧的地很快便掃完了。”

裴昀完全沒聽懂心明鏡話中之意,不知是禪意隱晦,還是彆有內幕,但也不敢多問,隻依言等候。可這房前連院子都沒有,更不消說桌椅板凳了,最終她隻能揀了一塊稍微平整的石墩勉強坐了下去。

心明鏡掃地,與尋常人掃地不同,尋常人掃地皆是從裡往外倒掃,以免踩亂汙跡,臟了鞋襪,可心明鏡卻是從外往裡而掃,石板石階上的雜草枯葉如他心意一般,絲毫不亂飛亂跑,而是順勢乖乖的聚集成堆。從頭掃到尾,心明鏡足上僧鞋僧襪依舊潔白如昔,不見半分臟汙。

待心明鏡放歸掃把,從房內端著茶水走來之時,裴昀發自內心道:“大師武功深不可測,在下佩服五體投地。”

內力精深者,排山倒海,開碑裂石,其實並不困難,真正難的是飛花拈葉,細致入微,舉重若輕,能將內力控製收斂隨心自如到這般地步,某種程度上說,卻是比玉簫插石像還要令人駭然。

心明鏡微微一笑,既不反駁,也不自謙,隻開口道:

“如若我所猜不錯,裴施主乃是為那玉簫仙一事而來的吧。”

“正是。”裴昀正色道,“因年代久遠,寺中高僧對五十年之事知之甚少,故而在下想請教大師,可還能記得與那玉簫仙對決的細節之處?此人武功招式有何特點?可能看出師門來曆?”

心明鏡仔細回想了一番,有些為難道:

“此事方丈師兄也問過小僧無數次,但當年發生之事,小僧確實暈頭漲腦,記憶模糊,對那玉簫仙所使武功也看不出名堂。”

“為何會如此?”

“小僧天資駑鈍,武藝稀鬆,雖入寺多年,彼時也隻剛剛學會了一套入門的無量掌而已。”

裴昀大驚:“那心明鏡大師是如何打敗玉簫仙的?”

“隻因一切法大師將其身上一甲子功力傳給了小僧,小僧這才得以打敗了那玉簫仙。”

“一切法大師?”裴昀默念了幾遍,小心翼翼道,“恕在下孤陋寡聞,未曾聽過這位高僧大名。”

一心正念,大光明寺“一”字輩高僧中最出名的便是當年護駕高宗的四大金剛,其餘諸位江湖上也有姓名,可這一切法大師之名,她委實聞所未聞。

“裴施主不知家師名號也屬實正常,家師如小僧一般幽居雪濤山苦修,輕易不見外人。當年佛武會上玉簫仙耀武揚威大殺四方,大光明寺危在旦夕,家師因故不能下山,故而收下小僧做徒弟,將畢生功力傳給小僧,囑咐小僧擊退強敵,保住大光明寺聲譽。”心明鏡笑了一下,“在此之前,小僧不過是飯堂一幫廚雜役罷了,那日恰好來雪濤山送齋飯。”

當年佛武會上萬眾矚目的小和尚,竟是以他人六十年內力與一套簡簡單單的無量掌,力挫強敵,拔得頭籌。此事陰差陽錯,機緣巧合,簡直令人不敢置信。

難怪心明鏡道自己暈頭漲腦,記憶模糊,尋常人乍得一甲子內力,不筋脈炸裂,爆體而亡已是難得。而他的身量相貌自此維持在當年之態,停滯不前,怕也是因此所致。

裴昀聽罷呆愣許久,回過神來,疑惑也漸漸湧上心頭:“當年一切法大師因何故不能下山?如今大師你又為何繼續在此苦修?”

“此事乃敝寺門規,不可謂外人道也,恕小僧不能對施主多言。”

“是在下逾越了。”裴昀急忙施禮道。

她想了想,又問道:

“方丈大師道,那玉簫仙與妻子並稱赤碧雙仙,卻不知佛武會上,另一女仙可出手了?”

“其妻綽號赤衣仙,二人一人使碧簫,一人著紅衣,這才得名。說來奇怪,那赤衣仙雖與玉簫仙同行,卻是不曾出手,似乎對勝負全然不放在心上,僅在玉簫仙敗於小僧之手,方丈師伯欲趁機將其一掌斃命之時,她才阻攔,方丈師伯無可奈何,隻得叫其立下誓言。”

心明鏡想了想,又道:“不過那次佛武會過後沒多久,赤衣仙倒是又跑到寶陀山上來了一趟,口口聲聲叫寺裡交人,似乎是她的丈夫不知去向,可敝寺並未藏人,又如何交人?那赤衣仙鬨了一通,最後隻得不了了之了。”

赤衣,碧簫,裴昀心中不禁想起當初在師公房中看到的那幅畫,有了不好的聯想,臉色因此變得難看了起來。

見她不語,心明鏡也不追問,隻手持念珠默誦經文,二人相對而坐,一時沉默。

不多時,有二僧自山下而歸,二人一高大,一瘦小,高大僧人挑水,瘦小僧人抱柴,二人見有客至,不禁皆是一愣。

高大僧人頷首行禮,瘦小僧人卻不知為何臉色一白,身子一抖,丟下手中乾柴,噌的一下躥進了屋中,關緊木門,再也不肯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裴昀卻已顧不上此人的古怪,她一見那高大僧人,不禁霍然起身,高喝道:

“正誌?!”

狂僧正誌!當初因妖女桃姬叛出大光明寺,投靠北燕世子府,在憫忠寺內看守趙韌的正誌!他怎麼會在這裡?!

正誌不識裴昀,但見她語氣不善,也知是敵非友,當即摔下水桶,扁擔在頸間轉了一圈落在手中,眉宇間閃過狠戾之色:

“若想尋仇,衝我大和尚來!莫叨擾我師父清修!”

“正誌。”

心明鏡輕飄飄喚了一聲,語氣無奈道:“為師難得來一外客,你還想將他趕走不成?為師等你挑水做飯已等了一個時辰有餘,如今你好不容易回來,卻又將水灑了一地,是想餓死為師不成?還不快去重新挑水?”

正誌一愣,臉上狠意漸漸褪去,他收起手上招式,愣愣的站在原地,頗有絲手足無措,如同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般。

“弟子知錯,弟子這就去挑水做飯。”

說罷他重新撿起水桶挑在肩上,胡亂衝裴昀行了一禮,轉身跑下了山。

“這——”

裴昀看得一愣一愣的,這還是之前那個欺師滅祖,目空一切的狂僧嗎?

“裴施主見笑了,這二位是小僧的徒兒正誌與正命。裴施主似乎認識正誌,可是與他在山下曾有過節?”

憫忠寺之事不易宣揚,裴昀謹慎道:“過節談不上,隻是有過一麵之緣,對其往事略有耳聞,聽說他被白眉黑麵僧心業大師捉回了寺中,卻不知如今為何又投到了大師您的門下?”

心明鏡微微一歎:“正誌當年因心性偏執,一時想不通下山而去,可巧心業師兄也同樣偏執如狂,千裡迢迢將他擒回寺中,要按照寺規戒律,把他杖斃。小僧於心不忍,為他求情,方丈師兄給了小僧三分薄麵,隻將其武功廢去,改拜小僧為師,終生不得離開雪濤山一步,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大師真乃大慈大悲菩薩心腸……”

裴昀留意到,提及正誌之事,心明鏡從頭到尾都沒有用過“正邪”“對錯”這般字眼,除去救命之恩,恐怕這也是正誌能對其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一大原因吧。

寶陀山與其他尋常寺廟不同,從上到下,人人嫉惡如仇,性烈如火,就如那寺中絕學金剛伏魔功一般,剛猛霸道,以暴製暴。而這心明鏡大師卻是難得的平和寬宥,慈悲為懷,這本是出家人應有之道,然而放在這大光明寺,卻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裴昀正在沉思間,心明鏡冷不丁開口問道:  “若小僧沒有看錯,裴施主似乎功行岔路,經脈受損吧?”

裴昀一驚:“大師如何看出來的?”

“方才你起身之際,真氣流轉,內息吐納有異,小僧便猜到了。”心明鏡語重心長道,“經脈之損可大可小,裴施主還是儘早醫治,以免後患無窮。”

裴昀苦笑:“多謝大師關心,隻是我這傷病實是難愈,待日後再想辦法罷。”

二人又聊了半晌,關於內力修行,關於當年佛武會諸事,關於天下局勢,越聊越是投機,彼此都覺身心舒暢,沒有半分不快之感。心明鏡雖年過半百,仍是心念純善,為人質樸,裴昀聊得興起,全然忘了時辰。

這期間那正誌重新挑水而歸,燒了飯菜,三人用罷,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侯爺!侯爺!”

一小沙彌匆匆尋來,見裴昀在此,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侯爺果然在此,叫小僧好找。”

“念法,可是出了什麼事嗎?”裴昀不禁問道,這沙彌法號念法,乃是心誠方丈指派給她使喚的小和尚。

念法支支吾吾道:“倒也不算大事,隻是方丈囑咐,心明鏡師叔祖體弱多病,侯爺不便打擾,還是請回罷。”

裴昀皺眉,心明鏡大師比她身子骨還要健朗,不知這心誠方丈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心明鏡倒是開口道:“既然如此,裴施主便請回去罷。小僧與裴施主一見如故,頗有緣法,若裴施主有意,隨時可以來尋小僧暢聊,小僧歡迎之至。”

裴昀遂起身告退,臨彆之時,她終是忍不住問道:

“大師,佛武會上,若那玉簫仙當真卷土重來,欲報仇雪恨,大師可會出手?”

尋常凡人,不過百年壽數,心明鏡先得一切法大師六十年功力,又自行修煉了五十年,怕是大羅神仙也不是敵手,江湖第一人之稱名不虛傳。若他能下山出手,無論玉簫仙還是六真宗恐怕都討不到好!

心明鏡頷首,語氣平淡道:  “師父圓寂之時,小僧已答應過師父,終身護寺,不得食言。隻要方丈師兄同意,小僧自然義不容辭。”

第184章 第拾四章

烏飛兔走,彈指一揮間,二月初二佛武會已至,江湖眾人齊聚寶陀山,共襄盛典。

依照往年慣例,佛武會競場設在了寺中達摩峰前一片開闊平整的圓坪處,圓坪正中搭七尺高台作切磋較量的擂台,台下由近及遠,依次設軟帳木棚、座椅軟榻無數,供與會者觀戰。

天不亮時,便陸續客至,在寺內知客僧的接待指引下,來到達摩峰前,尋得棚帳下坐定。隨著日頭漸升,各路人馬越聚越多,粗略數去,竟已有數千人到場。

場內之人三教九流,男女老少,五花八門,有顯赫一時的門派世家,英雄豪傑,亦有煢煢孑立的獨行孤俠,無名小卒。因是大光明寺為東道主,來者多是名門正派白道中人,有那邪魔奸佞,大奸大惡之徒,便是連山門也進不了。

裴昀一行人被安置在了台下觀賞視野極佳的一處軟帳內,輕紗垂墜後,裴昀一邊聽著念法細聲細氣的稟報來客情形,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到場眾人。

所謂江上代有才人出,又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距離逍遙樓雲中血宴,已過去了七年之久,北燕滅亡亦是三年有餘,武林格局早已天翻地覆,變了一番模樣。姑蘇謝家、洞庭瀟湘閣、齊雲山白嶽劍派、江陵瞿家仍是威風不減;劍閣鶴鳴派、鄱陽湖落星山莊卻是日漸沒落衰敗;神劍門與雷火堂因釣魚城一戰雙雙銷聲匿跡;黃山天都派、飛刀門、揚州夏家近些年皆因出了厲害人物,而風頭正盛;曾經依附歸降世子府的門派世家成了眾矢之的,江湖人人喊打,倒也無人來佛武會上自討沒趣。除此以外,另有數也數不清的江湖俠客在這數年間接連嶄露頭角,又陸續身死名滅。種種恩怨情仇、愛恨悲喜,交織在一起,如同細密的網,人在江湖,即在網中,剪不斷,理還亂。

便在裴昀打量著軟帳外之人時,軟帳外的江湖人士也在對其議論紛紛。

須知有資格進入軟帳上座之人,要麼是姑蘇謝家、洞庭湖瀟湘閣這等數一數二的世家門派,要麼是與大光明寺素來交好的靈隱寺、天界寺之流,而裴昀所在的軟帳最是奢華、最是神秘,卻不知是哪路人馬,有何來曆。

隻有個彆閱曆深,見識廣之人,眼尖看出那軟帳外所立侍衛佩刀服飾來自大內,頃刻間已是心中有數,這軟帳之內必定是朝廷中人,非富即貴。

正午時分,滿場或坐或立,已是擠滿了來客,眾人坐定後,大光明寺眾僧分批而出,肅容噤聲,整齊劃一,井然有序。

四院首座高僧相繼上台與群雄見禮,心誠方丈最後出來,他立在高台之上,雙手合十,開腔道:

“阿彌陀佛,十年一場佛武會,承蒙天下英傑賞麵大駕光臨,敝寺蓬蓽生輝,榮幸備至。”

這幾句話被心誠以丹田內力震送而出,便是會場人群之外最邊角處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接下來心誠又說了幾句場麵話,再申佛武會大比規則,並命弟子將那金蓮閣內的優曇婆羅花請出,呈現於眾人麵前。

但見白玉琉璃匣中,一朵枝葉栩栩如生,嬌豔秀美的金花靜靜而置,通體散發著燦燦佛光,瑩瑩寶氣。

滿座豪傑一時噤言,四下裡興奮的粗喘聲此起彼伏。

金花本不算名貴,名貴的是此朵金花背後代表著的“天下第一”之名,無數人為之生,為之死,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眼見群情澎湃,躍躍欲試,心誠方丈臉上不禁流露出滿意的笑容。

“阿彌陀佛,不知在座英雄,哪位第一個上台?”

“我先來!”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黑影飛身躍至高台上,此人是個瘦骨嶙峋一身黑袍的中年男子,一隻眼睛還被黑布所蒙,他乾淨利落擺了一個大鵬展翅之式,似笑非笑道:

“在下獨眼飛狐歐陽七,哪個敢來討教?”

他一上場,台下頓時哄堂大笑,不少人起哄道:

“獨眼飛狐,你都連孔雀娘子都打不過,還敢來佛武會逞英雄?”

“老七啊,你是想把另一隻眼也瞎了不成?”

此人武功平平,行事陰損,自有人看不慣他逞威風,當即有一持劍少年跳上高台,趾高氣昂道:

“湖州石家石三泰前來領教!”  心誠方丈走下高台,二人遂戰在了一處,佛武會大比至此正式拉開序幕。

卻道這佛武會擂台規矩,數十年如一日,簡單明了——車輪戰,不論生死,除非一人主動認輸,亦或被打下高台,能撐最後之人即為勝出。

如此一來,雖有體力與運氣成分在內,但大體來講還是越靠後上場之人武功越厲害,而先上場之人不免成為炮灰墊腳石。饒是如此,仍有不少人爭先恐後,這不是因為他們愚蠢,不自量力,正是因為他們太過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注定打不過真正的高手,還不如趁著無人上台之際,出出風頭,若能僥幸擊敗幾個小有名氣的對手,自然能將自己的名號打出去。當然,有那狂妄之徒,學了幾手三腳貓功夫就自認為天下無敵的是例外。

佛武會將持續三日,前兩日裡,擂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齊雲山白嶽劍派掌門聶天磊不慎敗於江陵瞿家少主瞿明光劍下,兩家自此結下齟齬;鐵掌無敵馬老英雄之孫雖輸給了飛刀門新秀,卻在之前以鐵掌連挫三人,不墮祖父威風諸如此類之事,林林總總,台上精彩紛呈,台下津津樂道,一切風平浪靜,無論玉簫仙還是六真宗都不見蹤影。

到了第三天上午,台上守擂之人乃是黃山天都派掌門修雲海。此人三十上下,使一對雌雄雙劍,劍法精絕,已是連鬥六人無一敗績。若論武功自是高強,但他人品低劣,貪財好色,江湖名聲並不好。

裴昀與此人算是有過一麵之緣,多年前他尚未當上掌門之時,曾率眾強搶奪過雲中帖,因此裴昀對他毫無好感。

此時此刻,修雲海在台上又將一人擊落,正在耀武揚威之際,但見一道倩影翩躚而來,輕盈而落,一麵容清秀的白衣女子拱手道:

“小女子白練飛天常小娥,恭請修掌門賜教!”

修雲海眯起眼睛從頭到尾打量了常小娥一番,笑道:

“常姑娘人如其名,確有姮娥仙姿,今日能與姑娘交手,修某三生有幸。若隻單單爭個輸贏,未免大煞風景,你我不如定個彩頭如何?”

“修掌門想定什麼彩頭?”

“聽說常姑娘雙十年華,還未婚配,想必是沒尋到可心之人,修某不才,一派之掌,足堪相配。今日比試,姑娘定然輸在我手,不如便順勢以身相許,成就一樁良緣如何?”

話音落下,台下登時有不少好事之徒撫掌叫好,調笑道:

“此言甚是,修掌門誠心求娶,常姑娘你便嫁了吧!”

“眼下答應下來,總比輸了以後難堪要強。”

常小娥聞言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她冷喝了一聲“癡心妄想”,隨即率先動手,殺了過來。

此女武器江湖少見,乃是兩段七八尺長的白練,水火不侵,刀劍不破,平素裡藏在袖中,對敵之時出其不意。長兵器本就不易使,更何況是這般柔軟無骨的白練,可她既是能得“飛天”之名,必是已將這武器練得登峰造極,爐火純青。

但見台上白練翻飛,揮打纏繞,如兩條白蛇般靈活,而常小娥輕功卓絕,忽左忽右,身子曼妙,不似是比武,竟像是合著鼓點跳了一曲白練舞。

而修雲海手中一長一短雌雄寶劍也不是吃素的,他雖一時無法近身常小娥,卻也在白練的攻擊中遊刃有餘,應付自如,甚至還能一邊對敵,一邊出言調戲,“好妹妹”“好娘子”叫個不停,氣得常小娥臉色越來越黑,出招越來越狠。

裴昀在台下看到一半,便已知常小娥要輸,不禁心中歎息。白練狹長,揮舞起來最重要的便是掌控節奏,如今常小娥的節奏完全被修雲海帶偏,隨他的攻守緩急而動作,必不可能贏了。

果不其然,十招以後,常小娥不慎被自己的白練纏足,腳下一絆,雖及時翻身未曾摔倒,但到底是亂了招式,被修雲海尋到破綻,一劍向胸口刺來。

常小娥以為自己在劫難逃,便要命喪當場,誰料那修雲海手腕一轉,這一劍沒有刺下,卻是劃破了她的衣衫。常小娥隻覺胸口一涼,身前衣衫已碎,白玉般的肌膚和鮮紅的肚兜頓時露了出來,她不禁花容失色,尖叫了一聲,下意識抱胸蹲下了身來。

修雲海不懷好意的問道:“常姑娘,你可還要繼續和修某比試下去啊?”

衣衫既破,再比下去隻會春光乍泄,常小娥羞憤欲死,咬牙切齒道:

“我認輸。”

而後她將白練裹身,遮住肌膚,掩麵飛下了高台。

有那好色之徒,還在一旁叫囂著:

“嫦娥娘娘,怎地不比了?我等還想一飽眼福呢!”

“修掌門說話還算不算數?既然贏了,還娶不娶人家了?”

修雲海哈哈大笑:“這娘們兒袒胸露乳,不守婦道,不娶了不娶了!”

“一派之長,如此下流,令人作嘔,多行不義必自斃,修掌門莫要太過狂妄。”  一道清朗嗓音忽而傳來,打斷了修雲海的狂笑,眾人尋聲望去,但見台下最華麗的那頂軟帳中,不知何時走出來了一個青衣身影,她背脊挺拔,負手而立,雖是自下而上仰視,卻絲毫不顯怯態。

修雲海被她瞧得心中一激靈,冷哼道:

“你是什麼無名小卒,不服氣就與我擂台上見真章!”

裴昀不答,隻側頭吩咐了身邊侍衛幾句。侍衛遂捧著一件華貴衣衫來到那常小娥麵前,朗聲道:

“勝負乃兵家常事,不必記掛在心,裴侯爺欣賞常女俠英姿颯爽,特將此衣相贈,望女俠收下。”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大江南北誰不認識這位鼎鼎大名的小裴侯爺,卻不想那帳中貴人竟是他!

常小娥又是驚訝又是感激,刹那間淚盈於睫,雙手接過衣衫,批在身上,對著裴昀的方向遙遙下拜:

“多謝侯爺贈衣。”

裴昀微微頷首,隨即又對心誠方丈道:

“佛武會大比雖以武功決天下第一,卻也不該讓亂七八糟的人擾亂佛門清淨之地,大師以為如何?”

大光明寺居中裁判,對擂台之事極少乾涉,但裴昀既然開口,心誠自然也不能拂其顏麵,遂開口道:

“阿彌陀佛,修施主還請慎言慎行。”

“大師教訓得是,修某一時忘形了。”

修雲海被下了麵子,卻隻能忍氣吞聲的應了下來,大光明寺他不敢反駁,小裴侯爺也不是他能得罪之人,當下將全部怒火轉移到了擂台上,大喝道:

“還有何人敢應戰?!”

第185章 第拾五章

時至現今,在場中人該出手的多半已出手,沒出手的要麼武功低微,要麼自持身份,不少人看那修雲海不順眼,想將其擊敗,卻又沒有把握。

僵持片刻,自前排軟帳中傳來一女聲:

“我來!”

但見那屬於瀟湘閣的軟帳中走出了一行七八人,皆是年輕女子,為首之女一襲水藍衣裙,腰佩長劍,眉宇間英氣十足,正是瀟湘閣閣主丁墨蘭。

七年前瀟湘閣上任閣主丁雲瀟身死雲中血宴,傳位於小弟子丁墨蘭,閣中眾人多有不服,有人出走叛離,有人謀權篡位,瀟湘閣一度元氣大傷,險些沒落。然而丁墨蘭用了整整五年時間,勤學苦練,整頓束下,清理門戶,這才將師門堪堪保住,又用了兩年時間招兵買馬,使得瀟湘閣再一次壯大,終不負其師臨終所托。

眼下的丁墨蘭身手氣度,早已今非昔比,她在閣中弟子簇擁之下,輕身一躍,立在了擂台之上,長劍出鞘,隨意挽了一個劍花,清清冷冷道:

“修掌門請——”

修雲海見丁墨蘭貌美,色心又起,可前車之鑒,再不敢放肆,隻陰沉著臉色,提起雙劍攻了上來。

裴昀既已露麵,索性直接在帳外坐了下來觀戰。因卓菁之故,她對瀟湘閣武功也略知一二,瀟湘閣獨門絕技乃是三十六式瀟湘劍法,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剛柔並濟,精妙非凡。丁墨蘭這些年來應是下了苦功夫鑽研,雖達不到絕頂高手的地步,卻也足以和那修雲海打個有來有回,不分勝負了。

正在她凝神觀望台上戰況之時,身邊突然走來一男一女,男子手搖折扇,風度翩翩,女子碧玉年華,秀美清麗。裴昀恍然覺得此情此景頗為眼熟,直到那男子開口道:

“在下姑蘇謝嵐,見過小裴侯爺,這位是舍妹謝心書。”

原來是姑蘇謝家二公子謝嵐,隻不過數年過去,圍在他身後轉的小姑娘從三小姐變了六小姐。

當年一麵之緣,裴昀不知他有沒有認出自己,隻矜持道

“謝公子、謝姑娘,久仰大名,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卻是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侯爺。”

謝嵐壓低聲音道,“聽聞侯爺與我大哥相交已久,不知我大哥現下可好?”

謝嵐的大哥,自然便是謝岑了。

當年謝岑與謝家徹底斷絕關係,謝家對外所稱是大公子在雲中血宴與其他武林中人一同遇害,以此洗刷謝家與逍遙樓的乾係,但謝家內部多少還是有人清楚真相,尤其是這位謝二公子。大公子離去之後,二公子自然順理成章上位,謝嵐不僅完全取代了謝岑在謝家的地位,甚至還娶了曾經謝岑的未婚妻琅玡王家小姐王阮芷,前年謝若絮退位,頤養天年,如今的謝嵐已正式成為了姑蘇謝家的家主。

故而此時此刻,他有此一問,裴昀不得不心生警惕。

“謝公子的大哥不是已在多年前亡故了嗎?在下卻是無緣識得那位大公子的。”裴昀不冷不淡道。

“或許是在下記錯了,”謝嵐微微一笑,“那不知朝中那位曾經的副相參知政事謝岑大人,如今可好?”

“謝大人一切安好,勞謝公子費心了。”

“這便好。”謝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冷嘲熱諷,還是真心掛念。

裴昀本以為他問完便會離開,誰料他直接命謝家仆從搬了兩張軟榻放在了裴昀身邊,兩兄妹就這樣大搖大擺的坐下來。

“此處視野甚好,侯爺不介意我和哥哥陪你一同觀看吧?”謝心書滿臉天真地問道。

裴昀無話可說,隻得點頭應允。

三人並排又看了片刻,謝嵐開口道:

“丁閣主與修掌門這一戰,不知侯爺更看好誰獲勝?”

此時擂台上戰況越發激烈,裴昀看得全神貫注,雙目一錯也不錯道:  “丁閣主必勝。”

“為何?”

“論武功,二人旗鼓相當,但修雲海連鬥七人,已是體力不支,他本該見好就收,卻偏偏還要硬撐。而丁閣主的劍法,意在一個韌字,她一定會比修雲海堅持得更久。”

“英雄所見略同,在下也是這般認為的。”謝嵐撫掌而笑,“早聽聞小裴侯爺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不知今日佛武會上侯爺可有興致下場一試?侯爺若有意,那金花定然是侯爺囊中之物。”

這話說得,好像她以勢壓人,強逼大光明寺低頭一樣。

對付謝岑,裴昀或許還差點功夫,但對付他弟,她實在是手到擒來,當下她瞥了謝嵐一眼,似笑非笑道:

“‘天下第一’的殊榮,乃朝廷封賞大光明寺,今次我奉官家旨意而來,若費力將那金花再贏回去,豈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謝嵐一噎,不以為忤,反而意味深長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放心了。”

話音落下,台上勝負已分,在丁墨蘭鍥而不舍的纏鬥之下,修雲海終是支撐不住,被其逼下了高台,臨了臨了還被長劍劃了十幾口傷口,一襲外衫如破布條一樣掛在身上,狼狽不堪。丁墨蘭此舉,顯然是為了常小娥打抱不平。

天都派的弟子七手八腳扶起修雲海,一行人灰溜溜的退下了。

成王敗寇,丁墨蘭站在高台之上,拱手接受八方喝彩,台下瀟湘閣弟子亦昂首挺胸,與有榮焉。瀟湘閣中皆是女子,素來被江湖人不懷好意低看一等,如今閣主終於在佛武會上揚眉吐氣,日後哪個登徒子再敢對瀟湘閣弟子心懷不軌,少不得心中都要掂量三分。

謝嵐將這一幕看見眼中,不由冷笑了一聲:  “瀟湘閣的風頭今日也該出夠了。”

話音落下,人已飄然遠去,落在了擂台之上,他站定在丁墨蘭麵前,朗聲道:

“姑蘇謝嵐,請丁閣主賜教!”

謝嵐這一亮相,少不得引來場中人議論紛紛,自四十年前佛武會上驚鴻仙子謝若絮一戰成名,姑蘇謝家再未有人在佛武會上一展身手。眼下謝嵐出現在擂台之上,便是說明這位新任家主欲效仿前人,有意在今次佛武會上揚名立萬,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齊名,如若不出意外,這一場擂台將會是今日佛武會大比最後一場了。

丁墨蘭自然明白眼下這翩翩公子欲拿瀟湘閣開刀立威,當下臉色微變。謝家劍法精妙非凡,獨步天下,瀟湘閣多半不是對手,可眾目睽睽之下,她若稍露怯意,方才一戰好不容易贏來的聲譽,怕是就要前功儘棄了。因此她選擇迎難而上,乾脆利落抱拳回禮:

“謝公子,請——”

劍隨人勢,同樣的功夫同樣的兵刃,在不同性格的人手中,施展的效果亦是天差地彆。秋水軟劍,謝家劍法,裴昀也算領教過數次了,謝若絮的優雅淩厲,謝岑的瀟灑不羈,可到了謝嵐手中,卻是變成了狠辣詭秘,冷酷無情。

他在象征性的讓了丁墨蘭幾招彰顯風度之後,劍下再不留情,出手逐漸凶狠了起來,一招一式,殺意儘顯。

“怪不得謝公子剛才對我有此一問,”裴昀對謝心書道,“看來令兄對今日拔得頭籌勢在必得啊。”

謝心書笑意盈盈道:“謝家本就是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我哥哥贏下擂台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是啊,名正言順。”

裴昀笑了一下,看來謝嵐在乎的也是這四個字。

在謝嵐的步步緊逼之下,丁墨蘭左支右絀,逐漸露出破綻,有幾次劍鋒都堪堪擦著她要害而過,看得台下眾人不禁齊齊為她捏了把汗。

但見謝嵐一招“風聲鶴唳”直刺丁墨蘭右肩,丁墨蘭側身微避,長劍挽花,一招“煙波浩渺”斜指謝嵐左腰,豈料謝嵐不躲不閃,手腕一抖,秋水軟劍軟折回返,繞過丁墨蘭頸間,無縫銜接了一招“草木皆兵”,眼看就要將丁墨蘭喉間劃破,後者大驚失色,狼狽向後一翻一滾,躲開了這招致命一擊。謝嵐不依不饒,緊隨其後,左腳踏步,右腿一彈,正中丁墨蘭腰腹,毫不留情一腳將她踹飛下台。

“閣主——”

“丁女俠——”

眾人眼見丁墨蘭口噴鮮血橫飛出去,卻無力施救,不禁連連驚呼,便在其即將落地之際,但見一道黑影閃電般躥了過來,剛剛好將丁墨蘭接在了懷中。

“墨蘭姑娘,你沒事吧?”

丁墨蘭劇痛之下,勉強睜開雙眼,隻見眼前男子相貌端正,氣度內斂,麵上隱有風霜之色,眉宇間透出幾分熟悉,可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此人了。

“你、你是?”

男子低聲道:“當年華亭水畔,姑娘許諾收留之情,小生沒齒難忘!”

丁墨蘭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啊!是你!”

可她還來不及說什麼,便被趕過來的瀟湘閣弟子圍了上來,男子見狀便將丁墨蘭交給了她們,並從懷中掏出了一瓶丹藥塞給了其中一名弟子道:

“這是九轉護心丸,墨蘭姑娘受了內傷,快快讓她服下。”

“啊這——”

那弟子接過藥瓶,且驚且喜,這九轉護心丸可是療傷奇藥,這人出手如此大方,究竟是何來曆?

而那男子贈藥過後,卻也不多停留,轉身便向擂台走去。

那廂心誠方丈已走上了擂台,正要宣布今日結果:

“若再無人敢上台挑戰,那麼今次佛武會大比的勝出者便是姑蘇謝家謝嵐公子了!”

贏得擂台車輪戰站到最後之人,是為勝出者,勝出者可選擇是否與大光明寺高僧對戰,隻有擊敗大光明寺高僧,才能真正贏得優曇婆羅金花,獲得“天下第一”之名。七十年來,從未有人過得這最後一關,故而那最後一朵金花,至今還在寺中典藏,而大光明寺的超然地位亦是七十年來屹立不倒。

謝嵐武功之高,同輩之中儼然再無敵手,在場眾人哪個也不敢上台自取其辱。況且最後由姑蘇謝家獲勝,也是情理之中,無論其他江湖人士還是大光明寺都對這個結果極為滿意,心誠方丈更是想儘快了解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正在那謝嵐傲然而立,得償所願享受著萬眾矚目之時,但見一人走上高台,大聲道:

“還有我!我還沒向謝公子挑戰!”

此人正是方才救下丁墨蘭的那名男子,謝嵐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此時不由嗤笑道:

“想為佳人出頭?倒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秋水劍下從沒有無名亡魂。”

“我不是無名小卒。”

那男子舉起手中被破布包裹的長劍,一圈又一圈緩緩解開破布,露出一柄烏黑短粗的劍來,他麵容沉靜,一字一頓道:

“在下泰山劍宗掌門戴平,特來領教謝家劍法!”

第186章 第拾六章

泰山劍宗戴平

這六個字如平地一聲驚雷,在人群中炸了開來。

眾人麵麵相覷,議論紛紛。在江湖老輩人眼中,這泰山劍宗不知早多少年前便派毀人亡了,怎地如今又出來了傳人?他既姓戴,卻不知與當年的老掌門戴震霆是何關係。而在年輕小輩耳中,就壓根不曾聽過這一消失已久的門派。

人群之中,便隻有裴昀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甫一見戴平便覺得眼熟,但是不敢肯定。隻因這些年來,他無論氣質性格,還是武功身手都是大不相同,如何也瞧不出半分當年那個吊兒郎當混小子的模樣。

而他手中那柄烏黑短劍,如若她所料不錯,正是由那昆侖神鐵所鑄,當年他與他們一同從雲中宴逃生,因他一身惡臭撲鼻,竟是誰也沒能察覺他身藏了一塊絕世寶物。

從不懂武功的潑皮無賴,變成現今這般氣度沉穩的俠士,看來這七年間,他經曆不凡。

而謝嵐卻不曾將他放在眼中,隻皮笑肉不笑道:

“泰山劍宗早已覆滅多年,哪裡來的招搖撞騙之小賊?你既然執意找死,那我便成全了你!”

烏劍出鞘,秋水強攻,兩道身影不由分說糾纏到了一處,一時間劍光霍霍,劍鳴錚然,直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大光明寺看台上,東院首座心塵大師看著看著驟然臉色一變,呢喃了一句:

“岱宗劍法”

他身旁綽號白眉黑麵僧的南院首座心業,皺眉問道:

“師弟你說什麼?”

“我說,這小子使得竟然是失傳多年的岱宗劍法!”心塵目光爍爍,緊盯著擂台上的那個身影,極為感興趣道,“或許此人,當真是泰山劍宗傳人也說不定。”

這戴平自然是泰山劍宗唯一傳人,而他所使劍法自然也是正統岱宗劍法。

話說當年逍遙樓雲中宴,天機老叟何必光臨死之前將昆侖神鐵交給他,囑咐他去找神工匠莫邪,讓莫邪為他打一柄神兵利器,莫要浪費了這等天賜良材。戴平的親爹風流無情,親娘是青樓妓女,他從小受儘白眼欺辱長大,唯有何老爺子對他最關愛最無私。他費勁千辛萬苦,終於逃出生天,從此以後,痛改前非,立誌重新做人。

後來他找到了莫邪,得了神鐵寶劍,陰差陽錯自那泰山掌門玄鐵令牌中尋到了岱宗劍譜,又僥幸拜了隱士高人為師,幾經奇遇,洗髓易筋,脫胎換骨,終得劍術大成。

而今,在這寶陀山大光明寺佛武會擂台上,他這曾經寂寂無名的小人物,飽受輕視的小混混,注定要一鳴驚人,讓整個江湖刮目相看!

昆侖神鐵所鑄短劍,看似其貌不揚,實則切金斷玉,鋒利無比,劍鋒未至,便已是寒光逼人。謝嵐嘴上說得不屑,動起手來卻絲毫不曾輕敵,他打起十分精神,手中秋水軟劍如靈蛇一般遊走,抓住一切機會,尋找麵前之人破綻。

泰山劍宗與姑蘇謝家,皆是名門正派,武學淵源,這兩個年輕人又都是天賦卓絕,內力精深,轉眼間在台上竟是已拆了百招。將台下眾人看得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謝嵐作為謝家家主,早已江湖聞名,而戴平這一無名小卒,能撐到現在,已是足夠出人意料了,哪怕他今日最終落敗,仍是雖敗猶榮。

裴昀將二人打鬥儘收眼底,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慨歎。  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生生不息,代代不絕矣。

台下之人感慨萬千,台上之人卻是全神貫注,容不得一絲分神。

電光火石一個錯身之間,謝嵐手中軟劍突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竄出,一招“一往情深”將纏字決發揮到了極致,順著神鐵烏劍而上,竟用軟劍將烏劍整個纏繞,隨即他左手成掌,便向戴平麵門擊去。戴平右手烏劍被製,情急之下,左手反手接掌,雙掌相對,一股極其強勁的內力爆發而出,兩人同時渾身一震,都受了內傷。

與此同時,但聽一聲金石斷裂之響,纏繞在烏劍之上的秋水軟劍竟是被內力震斷,碎成了數截,七零八落掉在了地上,謝嵐的手中竟是隻剩下了一段光禿禿的劍柄。

達摩峰前,競場之內,數千人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好功夫!”

看台上心業霍然起身,高喝了一聲。

隨即台下也有數人反應了過來,白嶽劍派掌門與飛刀門門主不約而同露出了讚許了目光。丁墨蘭被弟子救治,此時已傷勢穩定,她看著不遠處擂台上的戴平,美目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古往今來,隻有以柔克剛,可這戴平偏偏反其道而行,以剛破柔,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霸道!

擂台下議論紛紛,擂台上死一般寂靜。

戴平與謝岑二人相對而立,誰也沒有說話。

戴平其實有些無措,剛才那招是他為自保被逼無奈拚儘全力放手一搏,沒想到換來這般石破天驚的結果。而謝嵐則臉色陰鬱的盯著麵前之人,心中殺意愈發濃鬱。

若是單純比武,方才他已是落敗,可在這擂台之上,他既未認輸,又沒跌下台,隻要命還在,這場比試就能繼續。

今日之辱,他一定會讓這不知天高地厚混賬小子,千百倍償還!

正在兩人對峙之時,忽聽嗖嗖一聲尖嘯,一枚信號彈竄上雲霄,砰的一聲炸裂開來,綻放出一朵鮮紅的牡丹,即便青天白日仍是醒目非常。

心誠方丈不禁臉色一變,裴昀也同時心中一沉。

來了!

這是山下守門僧人所發的信號,他們等待已久的不速之客終於來了。

“蒙兀六真宗高手到——”

但聽一陣號角鼓樂之聲由遠及近,競場之內呼啦啦出現了一大群人,為首的是一群身披紅袍高大威猛的番僧,與十幾個頭戴幕籬著輕紗白袍的女子,他們身後則跟著一大堆裝束各異的漢人,打眼望去,竟是有百十來人之眾。

在場有眼尖的在其中看到了熟人,不禁脫口而出道:

“那不是鐵獅鏢局仇雲飛嗎?”

“還有靈秀山莊鐘家的人!”

“金刀劉家劉大亨!”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